Chefdoeuvre 名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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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卷
第二卷
第三卷
墨水笔和墨水瓶 墓中的孩子 家养公鸡和风信公鸡
“真可爱” 沙冈那边的一段故事 演木偶戏的人
两兄弟 教堂古钟 搭邮车来的十二位
屎壳郎 老爹做的事总是对的 雪人
在鸭场里 新世纪的缪斯 冰姑娘
蝴蝶 普赛克 蜗牛和玫瑰树
害人鬼进城了 风磨 银毫子
伯尔厄隆的主教和他的亲眷 在幼儿室里 金宝贝
狂风吹跑了招牌 茶壶 民歌的鸟
绿色的小东西 小精灵和太太 贝得、彼得和皮尔
隐存着并不就是被忘却 看门人的儿子 搬迁日
谎报夏 姨妈 癞蛤蟆
教父的画册 碎布块 汶岛和格棱岛
谁最幸福 树精 看鸡人格瑞得的一家
蓟的经历 你能琢磨出什么 好运气可能在一根签子里
彗星 一个星期的每一天 阳光的故事
曾祖父 烛 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一家人都怎样说 跳吧,舞吧,我的小宝宝 大海蟒
园丁和主人 跳蚤和教授 老约翰妮讲了些什么
大门钥匙 跛脚的孩子 牙痛姨妈
译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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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一位诗人的房间里看见他桌子上摆着墨水瓶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真奇怪,
这么个墨水瓶里,竟然会生出这么些东西!真不知下一步又是些什么?是啊,真奇怪!”
“就是的,”墨水瓶说道。“真不可思议!就是的,我常这样说!”它对羽毛笔说道,也是
对桌子上其他能听到的东西说的。“真奇怪,从我身上竟生出了这么多东西!是啊,这几乎
是令人不能相信的!而我自己也真不知道,当人在我里面醮的时候,下一步会是什么样。只
要我的一滴就够写满半页纸,这半页纸上什么不能写。我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从我产生出
了所有的诗人的作品!产生出了人们觉得自己认识的这许多活生生的人,这许多内心的感
受,这种美好的心情,这些对秀丽的大自然的描写。我自己也不明白,因为我并不了解大自
然。不过它却就在我体内!从我这儿产生出了一群四处闯荡的人,漂亮的姑娘,骑着高头大
马的骑士,皮尔·杜佛和基尔斯腾·基默①!是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向您保证,我没有
想着这一层。”
“您是对的!”羽毛笔说道:“您根本没有想。因为要是您想,您便会明白,您只不过
出了些水罢了!您提供水,这样我便可以表达,可以把我内心的东西表现在纸上,东西是我
写下来的。写字的是笔呢!这一点任何人都不怀疑,大多数人对诗的了解和一个老墨水瓶是
一样的。”
“您只有很少的经验!”墨水瓶说道,“您服役还只不过一个星期就已经半秃了。您竟
然就以为您就是诗人!您只是一个仆人罢了。您来以前,这类东西我就有过不少了。有的是
从鹅家族来的,也有英国制造的。我知道羽毛笔和铁笔!为我服务过的墨水笔很多很多。当
他,人,为我而写写划划的人来写下我内心的东西的时候,还会有更多的墨水笔为我服务。
我现在倒很想知道,他首先从我身上拿出什么东西来。”“一滩黑水!”墨水笔说道。
晚上很晚的时候,诗人回家来了。他去参加了一个音乐会,听了一位小提琴家的十分精
彩的演奏,心中回荡着那位音乐家的优美乐声,他完全被他那无比优美的旋律所陶醉。小提
琴家用他的乐器奏出了令人惊异极为丰富多彩的乐曲清泉:时而像清脆的粒粒水滴,颗颗珠
子,时而像鸟儿在啾啾唧唧和谐地鸣唱,时而又像一阵狂风吹过云杉树林。诗人以为他听到
了自己的心灵在哭泣,可是这是一种音乐,就像是能从妇女动人的声音中听出的那种和谐的
乐声。就好像不仅是提琴的弦在发音,而且弦桥、弦栓及共鸣箱也都在鸣响。简直太不寻常
了!演奏是很难的,但是却像一场游戏,就像弓只是在弦上来回奔跑,人人谁都会以为自己
也会拉一样。提琴自己在响,弓自己在演奏,这一切好像就是琴和弓两个的作为。大家忘记
了把握着这两样东西,给它们以生命和魂灵的大师;大师忘记了大家;但是诗人想着他,提
到他,诗人把自己的思想这样写了下来:
“要是弓和琴竟夸耀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那该是多么地愚蠢啊!而我们人,诗人、艺术
家、科学上的发明家、将领,却常常这样干。我们夸耀自己,——而我们大家实则只不过都
是上帝演奏的乐器罢了。光荣只属于他!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是的,诗人写下了这些,把它写成一篇寓言,把它称作《大师与乐器》。
“您得到您的了,夫人!”它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墨水笔对墨水瓶这样说道。
“您大约听到了他念的那些我所写下的东西了吧?”
“是啊,得到了我给您,让您写下的东西,”墨水瓶说道。“那是针对您的自高自大写
的!瞧您竟然连人取笑您都不懂!我从我内心刺您一下!不过我得承认我的恶意。”
“装一肚子墨水的雌玩意儿!”笔说道。
“胡写乱划的细签子!”墨水瓶说道。
诸位都意识到它们两个都作了很好的对答,知道自己回答得不错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这
样便可以安然入睡,它们也睡得很安然。可是诗人没有睡,文思不断涌出,就像音乐从提琴
涌出一样,像滚来滚去的珠子,像掠过树林的风暴。他感到了其中有自己的心,他瞥见了永
恒的大师的光芒。光荣属于他!
①这是1500年前后罗斯基勒大教堂的大钟上的两个机械人形。
屋子里充满哀伤,心中充满哀伤,最幼小的孩子,一个四岁的男孩,这家人唯一的儿
子,父母的欢乐和希望,死掉了。他们诚然还有两个女儿,最大的一个恰恰在今年该参加向
上帝表示终身坚信的仪式了,两个都是很可爱的好姑娘。可是这最小的孩子却总是最受疼爱
的,他最小,还是一个儿子。这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姐姐们极为悲痛,就像任何年轻的心的
悲痛一样,她们的父母的痛楚特别使她们揪心。父亲的腰弯下了,母亲被这巨大的悲伤压垮
了。她整天围着这病孩子转,照料他,搂着他,抱着他。她感觉他是她的一部分。她不相信
他死了,不肯让他躺进棺材埋进坟里。上帝不能把这个孩子从她身边带走,她这样认为:在
事情仍然如此发生,成了事实的时候,她在极度痛苦中说道:
“上帝知道这件事情!世上有他的没有心肝的仆从,他们为所欲为,他们不听一位母亲
的祈祷。”
在痛楚中她离开了上帝。于是黑暗的思想,死亡,人在泥土中化作泥土的永恒死亡的想
法,在她心中出现了;接着一切便都完了。在这样的思想中她失去了依附,而陷入迷惘的无
底深渊中去了。
在这最沉痛的时刻,她再也哭不出了。她不想自己年幼的女儿。男人的泪水滴到她的额
头,她不抬眼看他。她的思想完全专注在那死去的孩子身上,她的整个生命,她的生存都沉
缅在唤回对孩子的点点记忆中,唤回他的每一句天真的话语中。
安葬的日子到来了。之前的几个夜晚她完全没有入睡。那天清晨时分,她疲倦到了极
点,略为休息了一会儿。就在这时,棺材被抬到一间偏僻的屋子里,棺盖在那儿被钉上,为
的是不让她听到鎯头的响声。
她醒过来的时候,站起来要去看她的孩子。男人含着眼泪对她说:“我们已经把棺盖钉
上了。不得不这样!”
“连上帝对我都这样狠,”她喊道,“人对我还会好得了多少!”她抽泣痛哭。
棺材被抬到了坟地,痛苦绝望的母亲和她的年幼的女儿在一起。她望着她们,但却没有
瞧见她们,她的思想里已经再没有什么家了。她完全被哀伤所控制,哀伤在撞击着她,就像
海洋在撞击一条失去了舵、失去了控制的船一样。安葬那天便这样过去了,之后几天也是在
这种同样沉重的痛苦中度过的。全家人都用湿润的眼睛和忧伤的目光望着她,她听不到他们
安慰她的语言。他们又能说什么呢,他们也是悲伤得很的。
就好像她已经不懂得什么是睡眠了。现在只有睡眠才是她最好的朋友,它能使她的身躯
重新获得力量,使她的心灵得到安宁。他们劝她躺到床上,她确也像一个睡眠的人一样躺
着。一天夜里,男人听着她的呼吸,相信她已经在休息、精神已经松驰下来。于是他把自己
的手叠上,祈祷,然后便很快睡着了。他没有觉察到她爬了起来,把衣服披在身上,然后静
悄悄地走出屋子,走向她日夜想念的那个地方,走向埋着她孩子的地方。她走过自家屋舍的
院子,走到了田野里,那里有小路绕过城通到教堂的坟园。谁也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看见
任何人。
那是九月初,一个满天繁星的美好夜晚,空气还很柔和。她走进了教堂墓地,走到那座
小小的坟前。这坟就像唯一一个大花环,花儿散发着芳香。她坐下来,把头垂向坟墓,就好
像她能够透过密实的土层看到她的孩子似的。孩子的微笑还是那样活灵活现地存在于她的记
忆中。他眼中那亲切的表情,即便是在病床上,也都是永远不能被忘记的。在她弯身向他,
拉着他自己无力举起的手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像在倾诉一样。就像坐在他的床边一样,她现
在坐在他的坟旁,眼泪在不由自主地流淌,都落到了坟上。
“你想到下面你孩子的身边去吧!”身旁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这声音清晰极了,很深
沉,一直响到她的心里。她抬头望了望,看见身旁站着一个男人,他身上裹着很大的哀丧大
氅,帽子盖过了头。不过,她还是从帽子下看到了他的面孔,十分严峻,很能引起人的信
任。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好像他还是一个青年。
“到下面我的孩子身边!”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中露出一种犹豫的祈望。
“你敢随我去吗?”那身形问道。“我是死神!”
她点头作了肯定的表示,忽然一下子,就好像上面所有的星星都散发着满圆的月亮散发
的那种亮光。她看见坟上的五颜六色的绚丽的花朵,泥层变得松软柔和,像一块飘忽的布。
她下沉了,那身形把他的黑大氅摊开裹住她,已经是夜晚了,是死神的夜晚。她深深地沉了
下去,比掘墓的锄挖的还要深,教堂的坟园像一片屋顶似地覆盖在她的头上。
大氅的一个边滑向一旁,她站在一个宏大的厅里,大厅向四边延伸很远,有一种友善的
气氛。四周弥漫着一片昏暗,突然之间,孩子在她面前出现。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到她的胸
前。孩子对她微笑,那笑的美丽是前所未有过的。她高声地喊了起来,可是声音却听不见。
因为此时有一阵宏亮的音乐,先在她近身的地方,接着又在远处响了起来。从来没有这样令
她感到幸福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过。这声音在漆黑密实的挂帘的那边响荡着,那挂帘把大厅
和那巨大的永恒的土地隔开了。
“我亲爱的妈妈!我的亲妈妈!”她听她的孩子在说。这是那熟悉、可爱的声音。在无
穷无尽的幸福之中,她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他。孩子用手指着那漆黑的挂帘。
“尘世上没有这样的幸福!你瞧见了吗,妈妈!你瞧见所有的那些人了吗!这是幸福!”
可是,在孩子所指的地方,除去茫茫黑夜之外,母亲什么也没有看见。她是用尘世的眼
在看,不能像这个被上帝召去的孩子那样看。她听到了声音,乐音,但是她听不到那些她应
该相信的话。
“我现在能飞了,妈妈!”孩子说道,“和其他所有快乐的孩子一起,一直飞进那边,
到上帝那里去。我很想去。可是在你哭的时候,像你现在这样哭的时候,我是不能离开你
的。可我多想啊!我要是可以,该多么好啊!要知道,你不用多久,也会去到那边我那里
的,亲爱的妈妈!”
“哦,留下吧!哦,留下吧!”她说道,“只再呆一小会儿!我要再看你一遍,吻你,
把你紧紧地抱在我的胳膊里!”她吻他,紧紧地抱着他。这时从上面传来了呼唤她名字的声
音,这些声音充满了哀怨。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听见了吗!”孩子说道,“那是爸爸在呼唤你!”接着,只歇了一小会儿,又传来
深深的叹息,像是孩子在哭。
“这是我的两个姐姐!”孩子说道,“妈妈,你当然没有忘记她们吧!”
于是她记起了尚存留世上的几个人,一丝不安掠过她的心头。她朝自己的前边望去,总
有几个摇曳的身形走过,她觉得她认识几个。他们游过死亡的大厅,朝那漆黑的挂帘走去,
在那儿消失掉。是不是看见的身形中有她的男人,她的两个女儿?不是,他们的喊声,他们
的叹息还是从上面传来。她差一点为了这亡故的人而把他们忘记掉了。
“妈妈,天国的钟声响起来了!”孩子说道。“妈妈,现在太阳升起来了!”
这时朝她射来了一股极强烈的光,——孩子不见了,她升了上来——她四周很冷。她抬
起自己的头瞧了一瞧,看见她躺在教堂坟园自己孩子的墓上。但是在梦中上帝成了支持她腿
脚的力量,成为她的理智的一道光线。她跪下去,祈祷着:
“原谅我,我的上帝!我竟想让一个永恒的魂灵不飞走,我竟会忘却我对你给我留下的
幸存者的职责!”作完这些祈祷之后,她的心似乎宽松下来。这时太阳喷薄升起,一只小鸟
在她的头上歌唱,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像一曲晨歌。四周是圣洁的,她的心中也是同样的
圣洁!她认识了自己的上帝,她认识了自己的职责,在急切中她赶着回到家里。她弯身朝向
自己的男人,她的热烈、衷诚的吻搅醒了他,他们会心地、诚挚地交谈。她恰如一个妻子一
样地坚强、温顺,她的身上又产生了巨大的信心。
上帝的意志永远是最好的!
男人问她:“你从哪里一下子就得到了这种力量、这种慰人的精神?”
这时她吻了他,吻了她的两个孩子:
“我在孩子的坟墓那里,从上帝那里得到的。”
有两只公鸡,一只在垃圾堆上,一只在屋顶上,两只都很自高自大。可是谁更有能耐
呢?请告诉我们你的意见……然而,我们保留着我们的意见。
鸡场那边有一道木栅栏,与另一个院子隔开。那个院子里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堆上长了
一条很大的黄瓜。她自己很明白,她是发酵土里长出来的东西。
“这是生就的!”她内心这样说着。“并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生成黄瓜的,世上也应该
有别的有生命的物种!鸡、鸭,还有邻舍院子里那一群,也都是生灵。我这会儿看见木栏上
有公鸡,和高高在上连咯咯叫都不会更不用说喔喔啼的风信公鸡比,他的确另有一番意义!
那风信公鸡既没有母鸡,也没有小鸡。他只想着自己,满身铜绿!不行,家养的公鸡,那才
算得上是公鸡!瞧他迈步的那个样子,那是跳舞!听他打鸣,那是音乐!他所到之处,人们
就明白什么是小号手!若是他跑到这里来,若是他把我连叶带杆一起吃掉,若是我进了他的
身子里,那真是幸福的死!”黄瓜这么说道。
夜里天气坏得可怕极了,母鸡、小鸡,连带公鸡都找不到躲避的地方。两个院子中间的
那道木栏被吹倒了,发出很大的声音。屋顶上的瓦也落下来,但是风信公鸡却稳稳地站在那
里,连转都不转一下。他不中用,然而他年轻,是不久前才铸出来的。而且头脑清醒,遇事
不慌。他天生老成,不像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诸如麻雀、燕子之类的小鸟,他瞧不起他
们。“唧唧喳喳的鸟儿,小不点儿,普普通通。”鸽子倒挺大,闪闪发光,很像珍珠母鸡,
看去也颇像某种风信公鸡。但是他们太胖了,笨头笨脑,一门心思只想着啄点东西进肚皮里
去,风信公鸡这么说道,交往之中他们还总是令人厌烦。秋去春来的候鸟来拜访过,谈到过
异国他乡,谈起过天空中鸟儿成群结队地飞行,谈起过猛禽拦路行凶的可怕故事。头一回
听,这都很新鲜有趣。可是到后来,风信公鸡明白了,他们老在重复,总是讲同样的事儿,
很是令人烦心!他们一切都叫人烦心。没有可交往的,谁都是死板板的,毫无趣味。
“这世界真不行!”他说道,“什么都无聊透顶!”风信公鸡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对什
么都腻味了。黄瓜要是知道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很有趣。但是她的眼中只有那家养的公鸡,
现在他已经到了她的院子里来了。
木栏被吹倒了,可是雷电已经平息。
“你们觉得那一阵子喔喔啼如何?”家养公鸡对鸡婆和鸡仔说道。“有点粗声粗气,一
点儿不雅致。”
鸡婆带着一群鸡仔闯到垃圾堆上,公鸡像骑士一般迈着大步来了。
“菜园子里长出来的!”他对黄瓜说。从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她体察到了他的高
度涵养,却忘了他正在啄她,正在吃她。
“幸福地死啊!”
来了一群母鸡,来了一群小鸡。只要有一只跑动,另一只便会跟着跑起来。他们咯咯地
叫,他们唧唧地叫,他们瞅着公鸡,为他感到骄傲,他是他们一族。
“咯咯、勒咯!”他啼了起来,“我在世界的鸡场里这么一叫,小鸡马上便长成了大母
鸡。”
鸡婆和鸡仔咯咯唧唧地跟着叫了起来。
公鸡接着宣讲了一个大大的新消息。
“一只公鸡能生蛋!你们知道吗,蛋里是什么玩意儿?里面是一只爬虫怪①!谁见了它
都受不了!人类都知道这事,现在连你们都知道了。知道我身体里怀着什么!知道了我是所
有鸡场里一个什么样的棒小伙子!”
接着家养公鸡拍拍翅膀,挺起自己的冠子,又啼了起来。所有的鸡婆,所有的鸡仔都哆
嗦了一下。但是,他们都为自己同类中有一个所有鸡场中最棒的小伙子而骄傲。他们咯咯地
叫着,他们唧唧地叫着,好让风信公鸡听见。他听到了,不过并没有因此而动上一动。
“一派胡言乱语!”风信公鸡内心这样说道。“家养的公鸡从来也没有下过蛋。我没有
那个兴致,要是我愿意的话,我满可以生一个风蛋!可是这个世界不值得有什么风蛋!全是
胡说八道!——现在我连这么立着都不高兴了。”
于是风信鸡折了。不过他没有把家养的公鸡砸死。“当然他是这么打算的!”母鸡说
道。这篇故事所含的教益又是怎么说呢。
“与其活得腻味折掉,倒还是啼啼叫叫的好。”
①丹麦有这样的迷信,说有个怪物,鸡头蛇身。它一眨眼便能吓死人。
雕塑家阿尔弗里兹,是啊,你大概认识他的吧?我们大家都认识他:他得了金质奖章,
去了意大利,又回国来了。那时他年轻,是啊,他现在也还年轻,可怎么说也比当年大了十
来岁了。
他回到家中,到锡兰岛的一个小地方去访问。全城都知道这个外乡人,知道他是谁。在
最富有的一家人家里,为他举行了宴会。凡是有点儿面子的人,或者家里有点儿财产的人,
都被请来了。真是件大事,不消敲锣打鼓,全城都知道了这次宴会。手工匠的儿子,小人物
的孩子,还连带上一两对父母,站在外面,瞧着那拉垂下来被照得亮亮的窗帘。巡夜的人心
想是他在举行宴会,有这么多人站在他负责巡察的街上。一派欢乐的气息,屋子里面当然真
有欢乐,那是阿尔弗里兹,雕塑家。
他说这说那,讲东讲西,里面所有的人都高兴地听他说得津津有味。但是听得最有兴致
的,则莫过于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做官的遗孀。她完全就是阿尔弗里兹先生所说的,一张没有
写过字的灰色纸。这纸一下子便把说过的话吸尽,并且还要求多多地吸,有高度的接受力,
难以置信的无知,真是一个女的加斯帕·豪塞①!
“我真想看看罗马!”她说道,“罗马一定是一座漂亮的城市,有许许多多的外国人到
那儿去。给我们讲讲罗马!进了罗马市,里面都是什么样子?”
“真不容易讲呢!”年轻的雕塑家说道。“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奥伯利
斯克②,它已经四千年了。”“一个奥甘尼斯特③!”夫人喊了起来,以前她从来没有听到
过奥伯利斯克这个字。有几个人差不多快笑了出来,连雕塑家也这样。不过那笑意刚一来便
隐去了,因为他看到紧挨着夫人,有一双海水一般蓝的大眼睛,那是刚刚讲话的那位夫人的
女儿。若是谁有这样一位女儿,这人一定不简单。母亲是一道不断涌冒出问题的泉水,女儿
则是在静听泉水的美丽神女。她多么可爱啊!她是供雕塑家看的,但不是由雕塑家来和她交
谈的。而她则默默不语,至少可以说是话很少很少。
“教皇的家大吗?”夫人问道。
年轻人回答了,好像问题可以换个更好的提法一样:“不,他没有出生在一个大家庭
里!”
“我不是那个意思!”夫人说道:“我是说他有妻室儿女没有?”
“教皇是不能结婚的!”他回答道。
“这个我不喜欢!”夫人说道。
她大约可以问得、讲得更聪明一些。但是,她之所以没有问点与讲点和她刚才问的与讲
的不同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儿靠到了她的肩上,用几乎搅得人心情不定的微笑着的
眼在望着他的缘故?
阿尔弗里兹先生讲着。讲了意大利五彩缤纷的胜景。蓝色的山,蓝色的地中海,南方的
蔚蓝,这种美景,在北欧只有妇女们的湛蓝眼睛能超得过。在谈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说话的
语调是有所暗示的。但是她,应该懂得这一点的她,却没有让人看出她听懂了这种暗示。你
知道,这也是很可爱的!“意大利!”有几个人在叹息,“旅行!”另外一些在叹息。“真
好啊!真可爱啊!”
“是啊,要是我现在中了那五万块大洋的彩,”这位遗孀说道,“那我们就动身旅行
去!我和我女儿!您,阿尔弗里兹先生领着我们!我们三人一起旅行去!再邀上一两位好朋
友!”于是她便客客气气地朝所有的人都点一点头,谁都可以以为自己会陪着去的。“我们
要去意大利!但是我们不去有匪盗的地方,我们去罗马,走那些安全的大道!”
女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微微的一叹中能包含多少东西啊,或者说,从微微的一叹中可
以悟出多少东西来呀。这年轻人觉得这一口微微的叹息里有许多的东西。那一双湛蓝的眼
睛,这一晚向他显示了隐蔽着的宝藏,精神的内心的宝藏,非常丰富,比得上罗马所有的胜
景。在他从宴会告辞的时候,——是啊,他的神魂被摄走了——被那位小姐摄走了。那位遗
孀的家是雕塑家阿尔弗里兹先生拜会得最多的家了。可以看得出来,这不是因为母亲的缘
故。尽管每次都是她们两人一起谈话,他去必定是为了女儿。人们把她叫做卡拉,她的名字
是卡伦·玛莱妮,两个名字联在一起成了卡拉。她很可爱,但是略有点懒散,有人这么说,
早晨她总想多在床上躺一会儿。
“她从小就这样习惯了!”母亲说道,“她一直就是个小维纳斯,美丽的小姑娘都容易
疲倦。她睡的时间稍微多一些,可是这样一来,她便有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样明亮的眼睛,这两潭海一般蓝的水,这深不可及的平静的水④,里面什么力量没
有!年轻人感到了这一点,他牢牢地坐在这深深的海底里。——他说着讲着,妈妈总是问得
很生动、很随便,又很莫名其妙,就和第一次会面时一个样。听阿尔弗里兹讲话是一种乐
趣。他谈到那不勒斯,谈到维苏威的迁动,还拿些火山爆发的画来给她们看。这位遗孀以前
从未听说过或者想过这个。
“老天啊!”她说道,“这不是会喷火的山吗!难道就没有人因此而受害吗?”
“整座整座的城都被埋掉呢!”他回答道,“庞贝和赫尔库拉楞姆就被埋掉了!”
“可是那些可怜的人,所有这些您都亲眼看到了?”没有,这些图画上的那些喷发我都
没有见过。不过,我要拿一张我自己作的素描,让你瞧瞧我自己见过的那次喷发是什么样
子。”
于是,他拿出一幅铅笔素描来。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看那些强烈色彩的图画的妈妈,看见
了那淡素的铅笔素描,她惊叫了起来。
“您看到了喷出来的白色的东西!”
阿尔弗里兹先生对妈妈的尊敬,在很短的时间里消退了。不过,在卡拉的光耀中,他很
快明白了,她的母亲是没有色彩意识的。不过就这么一回事罢了。她有最好的,最美丽的,
她有卡拉。
阿尔弗里兹和卡拉订婚了,这是极合乎情理的。订婚启事登到了本城的报纸上。妈妈买
了三十份,为的是把报上登的启事剪下来,放在信里寄给朋友和相识的人。订了婚的情人很
幸福,岳母也算上,她说她就像和曹瓦尔森家联了亲一样。
“您不管怎么说总是继承他的人!”
阿尔弗里兹认为她说了点很漂亮的话。卡拉没有讲什么,不过她的眼睛发光,嘴角上挂
着微笑,每个动作都很可爱。她是非常可爱的,这话说多少遍也不算过多。
阿尔弗里兹为卡拉和岳母塑了胸像。她们坐着让他塑,瞧着他怎么用手指来捏,来摆弄
那软泥。
“都是为了我们的缘故,”岳母说道,“您才自己动手而没有让您的助手干这些简单的
活儿。”
“可正是需要我自己用泥来塑出形状来的!”他说道。“是啊,您总是那么特别殷
勤!”妈妈说道。卡拉捏了一下他那带泥的手。
他向她们两人展示了创造出来的万物之中所包含的自然的美情,阐明了有生命的东西是
如何胜于死的东西,植物如何胜于矿物,动物如何胜于植物,人如何胜于动物,精神和美又
如何通过形式展示出来,雕塑家又如何让世上物品的最美的地方展露出来。
卡拉默默无言地坐着,微微地晃动着,品味着他所表达的思想。岳母承认道:
“很难明白您所讲的!不过,我在慢慢地体会您的思想。您说得转弯抹角,但是,我得
很快弄明白。”
而他却紧跟着美情,美情占据了他,抓住了他,控制着他。卡拉的体态,她的眼神,她
的嘴角,甚至从手指的动作中都流露出美情。阿尔弗里兹讲出了这些,他,一位雕塑家,很
明白这些,他只谈她,只想着她,两人成了一体。她也这样讲,讲得很多,因为他这样讲,
讲得很多。
那是订婚时的情景。现在他们举行婚礼了,身后跟着伴娘,收到了结婚礼品,婚礼的讲
词中说到他们。
岳母在新婚夫妇屋里一张桌子的一头,安置了一尊穿着晨衣的曹瓦尔森的半身雕像。他
应该是客人,那是她的主意。大家在一起唱歌,祝酒,是一场很热闹的婚礼,是很可爱的一
对!“皮格马利翁得到了他的伽拉茜”⑤,有一首歌这么说道。“这真是神话哟!”岳母说
道。
婚宴后的第二天,这对年轻人就动身去了哥本哈根。他们要在那里住,要修自己的房
子。岳母也跟着去了,以便把粗活儿都揽下来,她这么说,也就是说去把家管起来。卡拉应
该生活在玩具娃娃的柜子里!一切都很新鲜、很华丽也很美好!他们三人全住在一起,——
阿尔弗里兹,是啊,我们借用一句可以表明他的处境的谚语吧,他像一位主教坐在鹅圈里⑥。
形的魔力迷住了他。他看到了盒子,却没有看到盒子里装着什么。这是不幸,在婚姻中
的极大的不幸!一旦盒子的胶裂开来,一旦上面涂的金剥落掉,那么买了它的人一定会后悔
这笔交易。在大的社交场合,一个人要是把吊带上的两粒钮扣都丢了,又发现自己还不能指
望皮带,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有皮带,这是最尴尬的事了。可是更糟糕的是,一个人在一个大
的社交场合中,觉得自己的妻子和岳母尽讲蠢话,而又不能指望自己能找点什么可以解嘲的
话,来掩饰一下那些蠢话。
这对年轻人常常手牵手地坐着,他讲,她不时插上个把字,同一个调子,同样那么两三
响钟声。索菲亚,他们的一位女友来的时候,他的神情才算松了一口气。
索菲亚并没有什么姿色。是的,她倒也没有什么缺陷!她确有点驼,卡拉这么说,可是
驼的程度肯定只有女友才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姑娘,然而她一点不觉得她在
这里可能是位危险的人。在玩具娃娃的柜子里,她是一股新鲜的空气。他们大家都看到了,
很需要新鲜空气。需要新鲜空气,于是他们便出去呼吸,岳母和这一对年轻人去意大利旅行
去了。
※ ※ ※
“谢天谢地,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了!”母亲和女儿在一年以后与阿尔弗里兹三人一
起回来的时候这么说道。
“旅行真没有一点乐趣!”岳母说道;“实际上真是令人厌烦,对不起我这么说。我烦
透了,尽管我和孩子们在一起。再说,旅行很费钱,太贵了!所有那么多画廊都得去看!所
有的东西都得赶着去看!要知道,你旅行归来别人问你,你却答不上来,那可是再羞人不过
的事了!就这样还得听人说,忘记看的东西那是最好的东西。那些没完没了的圣母像让我烦
死了,我自己都成了圣母了。”
“还有给我吃的那种饭!”卡拉说道。
“连一碗像样的肉汤都没有!”妈妈说道。“他们的烹调手艺真是糟透了!”
卡拉因为旅行而累极了,长时间恢复不过来的疲劳,这是最糟不过的事。索菲亚到家里
来陪着,她起了好作用。岳母说,我得承认,索菲亚很懂得管家,很懂艺术,也懂得她的身
世无力提供的种种事情。此外,她为人勤快,非常忠诚。在卡拉生病躺在床上,身体一天天
衰弱下去的时候,她表现得特别尽心。
要是盒子是好的,便要让盒子坚持长期不坏。否则盒子也就完了——现在盒子完了,—
—卡拉死了。
“她很可爱!”母亲说道,“她实在和古玩不一样,古玩都是残缺不全的!卡拉是完整
的,美人应该是这样。”
阿尔弗里兹哭了,母亲哭了。他们两人都穿上黑色的丧服。妈妈穿黑的最合适,她穿黑
色的衣服时间很长,她守丧伤痛的时间很长,而且她又遭到了新的伤痛。阿尔弗里兹又结婚
了,娶了索菲亚,那位没有什么姿色的人。
“他真是走极端!”岳母说道,“从最美的走向最丑的!他竟能忘掉头一位妻子。男人
就是这样朝秦暮楚!我的男人不一样!不过他死在我前!”
“皮格马利翁得到了他的伽拉茜!”阿尔弗里兹说道,“是啊,新婚时人们唱的。我的
确也恋上了一尊因我的手臂而获得了生命的塑像。但是上天赠给我们的那相匹配的魂灵,上
天的一位天使,能同情我们的,能和我们的想法一致的,能在我们受挫时振奋我们的,我却
是现在才找到,才得到。你来了,索菲亚,并不带着形态的美,并不光耀夺目,——但是却
是够好的了,大大地超过了必要的程度!首要的事终归是首要的事!你来了,教育了这雕塑
家。他的作品只不过是一堆泥,尘土,只不过是我们求索的那种内在的实质的一个印记。可
怜的卡拉!我们尘世的人生就像是一趟旅行的生活!在天上,在人们在同情中相聚在一起的
那里,我们相互之间也许是半陌生的吧。”
“这话可不够亲切,”索菲亚说道,“不是基督教徒的话!天上是没有什么婚事的。但
是,就像你说的,魂灵因同情而相遇。那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绽露出来,变得高尚。她的魂
灵也许会完全绽放开来,竟至超过了我的。而你——又会像你初恋时那样大声赞叹起来:真
可爱,真可爱!”
①一个德国的弃儿,1828年5月26日穿着农民的衣服出现在纽伦堡的街头。这孩
子虽然已经16岁,但却表现得极无知和幼稚。人们以为他出身很高贵,福利单位将他交给
一位叫道麦的教授抚养。1833年他在安斯巴赫皇宫公园散步时被人刺伤,不久死去。1
857年丹麦解剖学家艾席里特记述了豪塞的事,说他是个智能低下的孩子。②埃及的方尖
塔。在罗马波波罗广场有一座这样的方尖塔,是奥古斯都皇帝从埃及运回的。
③风琴演奏家。方尖塔与风琴演奏家两字发音在丹麦文中有些相似。这种无知是安徒生
亲身遇过的事。
1835年7月16日,安徒生写信给爱德华·柯林说:“最近我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了
佛堡的一位尊贵的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指给了她一些铜器,对她说:‘这里您可以看
到罗马到波波罗广场。那里有一尊3000年古奥伯利斯克。’‘一位奥甘尼斯特’,她说
道。‘不对,一尊奥伯利斯克。’——‘是这样!可是一位奥甘尼斯特怎么能活3000
年!’我赌咒我说的都是真的。整个宴会的人都可作证!”
④丹麦谚语,底深不可及的平静的水象征思想深刻。
⑤传说中,塞浦路斯国王皮格玛利翁也是雕刻家。他钟情于自己创作的一座象牙雕像伽
拉茜。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把这尊雕像变成活人。皮格玛利翁便和伽拉茜结了婚。
⑥这句谚语原指这样一段故事。法国图尔的圣马丁被邀任图尔大主教的职务;但当他发
现他不屑于担任此职时,他便藏到了鹅圈里,可是却因鹅的叫声而被人发现。
这是日德兰沙冈的一段故事,可它并不是从那里开始的。不是的,它的开头在很远的地
方,在南面的西班牙。海是国家间的通途。你想一下那边,到了西班牙!很暖和,很美好。
茂密昏暗的月桂树之间开放着火红的石榴花;一股清凉的风从山上吹向柑园,吹向摩尔人①
建造的有涂金半圆顶和彩色斑斓的宏伟殿堂。拿着火烛与飘扬的旗子的小孩子,成群结队地
走过大街。在他们头顶上,天空很高很清澈,上面缀满了星星!欢歌和响板②的声音在四处
回荡。青年男女在花朵怒放的合欢树下扭摆跳舞,乞丐则坐在有雕饰的大理石上,啃着浆汁
四溢的西瓜消磨时光。这一切全像一个美好的梦,完全沉醉于这样的梦境中了,——是的,
两个新婚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的。而他们确也在这里得到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健康、舒
畅的心情,富有和荣誉。
“我们真是幸福极了!”他们这样说道,内心充满了这样的感情。然而,在幸福的阶梯
上他们还可以再上一级。待上帝赐给他们一个孩子,一个身心都像他们的儿子,那么这一级
便算跨上了。
这样一个幸福的孩子会受到最大的欢迎,会得到最亲切的关怀和爱,会有财富和名门望
族所能提供的一切优裕的生活。
时日像过节一样地逝去。
“生活就像是大得不可想象的天赐的爱!”妻子说道,“说这种幸福圆满在来世还能生
长,它可以进入永恒!——这种思想对我真是太浩瀚了。”
“这很明显是人的一种自以为高明的思想!”丈夫说道。“从根本上说,这是可怕的狂
妄。以为人可以永生——像上帝一样!这也是那条蛇③的语言,它是撒谎的始祖。”
“然而,你不怀疑此生之后有来生吧?”年轻的妻子问道。这话就像在他们阳光明媚的
想象世界中,第一次飘来了一片阴影。
“宗教信仰是这样答应我们的,牧师是这样说的!”年轻的丈夫说道,“但是我正是在
一切幸福中感到而且认识到,要求在此生之后还另有一生,幸福得以继续,那完全是狂妄、
自高自大的想法!——难道此生给予我们的这么多的东西,还不能令我们满意吗?”
“是的,我们是应有尽有了,”年轻妻子说道,“可是,成千上万人的这一辈子的生
活,难道不是一种沉重的考验吗!无数人被投到这个世界里来,难道不就是来遭受贫困、耻
辱、疾病和不幸的吗!不,若是此生之后再无来生,那么这尘世上的一切便分配得太不公平
了!这样说,上帝便不是公正的了。”“那边街上的乞丐也有乐趣。对他来说,这快乐的程
度就和国王在富有的宫廷里所享有的快乐是一样的!”年轻的丈夫说道,“难道你相信那些
被人用来干艰辛劳作,挨抽打,受饥饿,劳累至死的牲畜,会对它们沉重生活有什么感觉
吗?那样一来,它们也会要求另有一生,把没有让它们进到更高贵的生灵的行列中,说成是
一种不公平。”
“天国里有许多房间,基督这样说,”年轻的妻子回答,“天国是无穷尽的,就像上帝
的爱是无穷尽的一样!——牲畜也是一种生灵!我以为一切生命都不会消逝,而可以得到生
命能接受的一切幸福,现实就是这样的。”
“但是,对我来说,这一世也就够了!”丈夫用胳臂搂住了自己心爱的美丽的妻子,在
宽敞的阳台上吸着他的香烟。阳台上空气中弥漫着柑子和石竹的芳香,音乐和响板声在下面
街上飘荡,星星在天上眨眼。一双眼睛,充满了深情,他的妻子的眼睛,用永恒的爱瞧着他。
“这样的一瞬,”他说道,“是值得为它而生,值得体验,然后——消亡掉!”他微笑
着,妻子举起手,温柔地略带责备的意思——阴影又散去了,他们太幸福了。
一切都好像是为他们不断获得荣誉、欢乐和美满而安排的。接着有了些变化,但只是地
点不同,并不是他们在享受和赢得生活的欢快方面有所改变。那个年轻男子的国王,把他派
到俄罗斯皇帝那里去当公使,这是一个很荣耀的职位,他的出身和学识完全够格。他有大量
的家产,他的年轻的妻子带过来的,也不次于他所有的。她是最富有、最受人尊敬的商人的
女儿。这位商人的最大的最好的船今年正要驶到斯德哥尔摩④去,船要载上这两个可爱的孩
子,商人的女儿和女婿,去彼得堡。船上的安排设置简直就像是皇宫一样;脚下是柔和的地
毯,四周尽是丝锦,说不尽的荣华。
有一首古老的战歌,是所有丹麦人都熟悉的,它叫做“英国国王的儿子”⑤。这位王子
也是乘着这么一艘豪华的船游历的,船锚是赤金的,缆绳都是丝绦搓成的。看到从西班牙驶
出的那条船时,人们必定会想到这艘船,那豪华是一样的,那离情也是一样的:
愿上帝赐我们大家欢乐相聚!
风疾速地从西班牙吹向海面,别离只是短时的。只消几个星期,他们便可以抵达他们旅
行的目的地。但是在他们驶进大海一段之后,风停了。海面平滑安静,海水在闪光,天上的
星星在闪光,豪华的船舱里就像有宴会一样。
最后,大家还是希望刮起风来,吹起一股令人高兴的顺风。但是,没有。要是起一点
风,那风又总是逆向的。就这样,几个星期便过去了。是啊,甚至整整两个月就这样过去
了,——然后,这才算刮起了顺风,风从西南面吹来。这时,他们正位于苏格兰和日德兰之
间。风越吹越有力,完全像那首关于“英国国王的儿子”的古歌里说的那样:
接着风暴升起,乌云满天,
他们望不到陆地,找不到蔽身之所,
于是他们便把锚抛下,
但是风从西刮来,把他们刮向丹麦。
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克里斯钦七世国王⑥坐在丹麦王位上,那时他还年轻。从
那个时候以来,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多事改换了,许多东西变化了。湖泊和沼泽变成了可爱
的草原,矮丛杂生的荒地变成了良田。受到西日德兰房舍的遮掩,苹果树和玫瑰生长起来
了,不过要仔细地找寻,因为它们为了躲避尖锐的西风,隐蔽了起来。人们从这些可以回溯
到远古时期,比克里斯钦七世统治时代还要远的时期。那时,日德兰半岛上棕黄的荒原伸向
四面。荒原上面是古冢,天上有空中幻景,还有荒原中纵横交错、起伏不平、在深沙中蜿蜒
的道路,往西,河流泻入海湾的地方,草原和沼泽被高高的沙冈包围分割。这一带沙冈像阿
尔卑斯山脉,有着锯齿形的冈顶,临海矗立着,只在遇到高高的粘土陡壁时才被割切。这粘
土陡壁不断被海水大口大口地吞噬,粘土便一块又一块、一大堆又一大堆地下塌,像地震把
它们摇撼下来一般。今天它依旧是这样。多少年前,那一对幸福的人,乘着豪华的船,闯到
这里时也是如此。
那是九月末的一个星期天。阳光明媚,尼松姆海湾一带的教堂钟声互相呼应。教堂都像
是刻凿过的巨大石块,每一座教堂就像是一座山崖。北海可以盖过这些教堂,可它们依然矗
立无恙。大多数教堂没有钟塔,教堂的钟便随意吊在两根横木之间。礼拜仪式结束之后,信
徒们走出上帝的屋子来到教堂坟园。那里直到现在都找不到树木或矮丛,坟上没有人摆上自
家栽种的花或者花环。一个凸起的土包表明死者埋在那里。一种刺人的草,被风削得锐利无
比,长满了整个教堂坟园。个别的坟可能有一个墓碑,也就是说一块砍成棺材形状的残朽的
木头,木块是从西部的树林、狂暴的大海那里搬来的。那里为沿海居住的人生长了这些伐下
来的木梁、板材和被海浪涌送到岸上来的像柴火一样的木头。在一个孩子的坟上,就有这么
一块木头。从教堂里出来的妇女中,有一位朝这座坟走去。她肃静地站着,瞅着那半残朽的
木头。略过了一会儿,她的男人也来了。他们一言不发,他拉住了她的手,他们离开了那座
坟,到了外面棕黄的荒原,走过沼泽地,朝沙冈走去。他们长时间沉默地走着。
“今天的道讲得很好,”丈夫说道,“如果我们没有天父,我们便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妻子答道,“他让人欢乐,他让人痛苦!他有权这样做!——明天我们的小
孩就五周岁了,若是我们让他活了下来的话。”
“你这么悲痛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丈夫说道。“他得到了超脱!你知道,他现在所在
的地方,正是我们祈求要去的地方。”
之后,他们再没有交谈。他们朝沙冈之间自己的家走去。突然间,从一个没有被披碱草
⑦把沙固住的沙冈上,升起了一股好似浓烟的东西。这是一阵突发的狂风,它刮击着那沙
冈,把一堆细沙卷到了空中。接着再刮来一阵大风,把挂在渔网上所有的鱼,都刮得朝屋子
的墙上乱碰。之后,一切又平静下来。太阳灼热地照着。
丈夫和妻子走进屋里,很快脱下了星期日的干净整洁的衣服,匆匆地走到沙冈那边。沙
冈像巨大的沙浪突然停止了波动一样;沙冈的顶,披碱草的蓝绿色,锐利的杂草,在白沙的
衬托下,呈现出一点色彩的变化。还走来了几位邻居,他们互相帮着把几只船拖回到沙上高
一点的地方。风越刮越猛了,刺骨地寒冷。在他们穿过沙冈往回走的时候,沙粒和细石砸到
了他们脸上。海里涌起了白头浪,风斩断了浪头,水花溅向四方。
夜晚,天空涌起越来越大的呼啸声。在痛号,在哭诉,像一大群无依托的幽灵。尽管渔
民们的家靠海十分近,这呼啸声却淹过了狂涛的咆哮。沙粒袭打着窗子,间或还掀起一阵更
猛的狂风,好像要从根基摇晃一下屋子一样。四下漆黑一片。但是到半夜,月亮会升起来的。
天空晴朗了,风暴仍在竭力对深邃黝黑的大海肆虐。渔民们早已上床,然而在上帝所赐
的这样的天气里,想法闭眼是不行的。接着,有人来敲窗子,门打开后,有人说:
“有一艘大船在离岸最远的那个沙洲⑧上搁浅了!”渔民们一个个立即跳下床,穿好衣
服。
月亮已经升起。它的光让你依稀可见,若是你在灰沙弥漫中睁开眼的话。那风太猛,大
伙儿只得伏下,费尽气力,在阵阵狂风的间歇中爬行,才穿过了沙冈。那边,从海上刮来的
咸涩的浪花和泡沫,像天鹅绒似地在空中飞舞,惊涛骇浪像沸腾的瀑布滚滚冲向海岸。要想
立刻发现那外面的船,你还真得有一双受过训练的眼睛才行。那是一艘漂亮的双桅船。它先
被冲越过沙洲,偏离了通常的航道一大截,被逐向陆地,但却又撞上了第二个沙洲,搁在那
里一动不动了。去救它是不行了,海浪过于凶猛,它袭打着那艘船,盖过了它。人们好像听
到呼救的喊声,一种对死的恐惧的喊叫,人们可以瞥见船上的慌乱和无望的挣扎。接着一道
狂浪,像一块能摧毁一切的大山石,猛烈地袭向牙樯,一下子便把牙樯击断,它不见了踪
影,船的尾部一下子便高高地翘出水面。有两个人拉着跳进海里,也立即无踪无影——突然
——一股滚向沙冈的巨浪,把一具躯体冲到岸上——是一位女身。他们原以为是一具尸体,
两位妇女去拖她,觉得她还有生气,她便被抬着走过沙冈到了渔民家中。她美丽、清秀极
了,显然是一位高贵的妇人。
她们把她安置在贫苦人的床上。床上没有什么铺垫,有一块薄毛毯裹住了她,还是很暖
的。
她的生命慢慢缓了过来。可是还在发烧,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她在什么地
方。要明白,这也算是很好的事了。因为,她心爱的一切都已深深落入海底。正如那首“英
国国王的儿子”的战歌说的,那边他们的情形是这样的:
那惨状叫人难睹,
那艘船被袭得全成了碎片。
残骸碎块涌向陆地,她是唯一一个存有一口气的。风依旧不断地朝海岸猛袭。她略略安
静片刻,可是很快便又受到痛苦的折磨,喊叫起来。她睁开一双美丽的眼,讲了点什么,但
是却没有人能听懂。
接着,算是偿付她所遭受的一切苦楚和所作的一切挣扎,她的臂中抱上了一个新生的婴
儿。这婴儿本应在一个富人家庭中,一张四周有丝绸围幔遮着的华贵的床上休息;这婴儿本
应在一片欢笑中被迎去享受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可是,现在上帝却让这婴儿诞生在一个
贫困的旮旯里,连一次自己的母亲的吻都得不到。
渔妇把婴儿放在母亲的胸前,婴儿靠在一颗不再跳动的心上,她死了。这个本应在富足
和幸福之中得到抚养的婴儿,被抛到世界上,被海浪涌到沙冈上,来经受贫苦人的命运和艰
难时世的考验。
我们心中总是想着那首古老的歌:
泪水在国王儿子的脸上流淌,
基督啊,愿你佑我,我来到了鲍毕尔!
我的日子很不好过;
可是要是我到的是布格先生的大庄园,
那骑士或者帮工便不会欺侮我。
船搁浅在尼松姆海湾稍稍南面一点布格先生一度称之为属于他的那片海滩上。人们所说
的,西海岸居民残酷极无人性地对待搁浅遭难的人的那个时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对待船破
遇难的人的是爱,是同情,是善待,就像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最高尚的行为中所闪耀的那样。
不论“孩子被刮到那里”,这位弥留的母亲和可怜的孩子,是一定会遇到善待和照顾的。但
是,在那位贫穷的渔妇那里所得到的照顾,却比在任何别的地方能得到的都更加诚心诚意一
些。这位渔妇就在昨天还带着沉重的心情,伫足在埋着她的孩子的坟旁呢。要是上帝赐那个
孩子生存下来,那么他今天也满五岁了。
谁也不知道那位异邦来的死去的女人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船的残骸和
碎片一点儿没有表明这些。在西班牙,在那富豪的家里,一直没有收到信,也没有关于女儿
或女婿的消息。他们没有抵达他们的目的地。那几个星期,强风暴一直在肆虐。大伙儿等了
几个月:——“全部沉没;全部遇难了!”他们知道了这些。
不过,在胡斯毕沙冈⑨,在渔民的家中,他们有了一个男娃娃。
上帝赐食物给两口人的地方,第三口人一定也可以得到点东西吃的;靠近海边饥饿的人
总是有鱼吃的。给小娃娃取的名字叫约恩。
“他大约是个犹太孩子,”人们说道,“他看上去有些黑!”——“他也可能是意大利
或者西班牙人!”牧师说道。渔妇觉得这三种人都是一回事。她得以慰藉的是,婴儿接受了
基督教的洗礼。孩子长得健康结实,高贵的血液保持着体温,贫乏的饮食让他增长了筋骨,
在简陋的屋子里他成长起来。丹麦语言成了他的母语,和西海岸人说的一个样。西班牙泥土
上生长的石榴的种子,在日德兰西海岸长成了披碱草,竟变得这么微贱!他把自己生命的
根,深深地扎到这个家里。饥饿寒冷,贫苦人的艰辛匮乏,他都得经历,但他也经历了贫苦
人的欢乐。
任何人的童年总有明媚的地方,这种明媚后来会照亮他的一生。难道他没有尽情地高兴
嬉戏过吗!整个海滩,绵延数里,上面尽是玩具:鹅卵石拼成的千变万化的花样。这些石
子,红的红得像珊瑚,黄的黄得像琥珀,还有白的,圆圆的,像鸟蛋。它们在海滩上,五颜
六色,被海水冲磨得很光滑。就连那些晒干了的鱼骨,被风吹干了的水生植物,那白晃晃,
长长窄窄,像一根根带子在石头间飘来飘去的水草,也都全是能让人赏心悦目,能让人欢快
高兴的玩物。小男孩长成了大孩子,他的身上蕴藏着许多了不起的才能。他能把听到的故事
和诗歌记得多么清楚!他还有一双巧手:他可以用小石头和贝壳拼成船,拼成画,用来装点
屋子;他可以,他的养母说道,把自己的想象奇妙地刻在一根木棒上。而孩子还小。他的声
音清脆,随口便可唱出歌来。他的胸中有许多琴弦,若是他被安置在别的地方,而不是在北
海边的渔民家里的话,这些琴弦奏出的音乐会响遍世界。
一天,又一艘船搁浅了。有一只装着珍稀的花的球茎的匣子,冲到了岸上。有人拿了一
些回去,放进做菜饭的瓦罐里,他们以为这些球茎可以吃。剩下的那些被遗留在沙滩上烂
了。它们没有抵达自己的目的地,没有将自己体内的色彩和胜景绽放出来,——约恩的道路
是不是会好些?花的球茎很快就会死去,他则还要经历许多许多岁月呢。
他,还有那边的其他的人,都没有觉得日子很孤单很单调,满足于要做的事,要听要看
的东西。海本身就是一本教科书,每天它都要翻开新的一页。寂静的海面、汹涌澎湃、拂拂
和风、狂风暴雨;船只遭难是最激动人心的场面;去教堂做礼拜就像是喜庆的探亲访友。提
到探亲访友,有一家亲戚来访特别受这一户渔民的欢迎。那是这家渔妇哥哥的来访,一年两
次。他住在离鲍毕耶不远的费雅尔特令那边,以捕养鳝鱼为业。他赶着一辆漆成红色的马
车,车里满装着鳝鱼,车厢是封闭的,就像一口棺材。车厢上画着蓝色和白色的郁金香,拉
车的是两匹深褐色的马,约恩还得到允许可以赶一赶它们。
那位捕养鳝鱼的人很有头脑,是一个心胸开朗、愉快的客人。他总带着一只桶,装满了
烧酒。人人都能得到一杯酒,要是酒杯不够,则得到一满咖啡杯。就连约恩,不管他多小,
也能喝到一口。是为了制服肥鳝鱼的,捕养鳝鱼的人这么说。接着,他便讲了一个他每次都
要重复的故事。当大伙儿听得乐起来的时候,他马上又给那些人再讲一遍。喜欢聊天、话多
的人都是一个样。由于约恩在他整个成长过程中,以及在他长成人之后,总是学着那位捕养
鳝鱼的人的腔调引用这个故事,所以我们不妨也来听听它。
“鳝鱼在河里游。几个女儿要求自个儿沿河游上一截的时候,鳝鱼妈妈对她们说,‘别
走远了!可怕的叉鳝鱼的人会跑来把你们全都叉走!’——可是她们游得太远了。八姐妹只
有三个回到妈妈身边。她们哭着说:‘我们只不过刚刚游出家门,那可怕的叉鱼人便跑来把
我们的五位姐妹给整死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道。‘不会!’几个女儿
说道,‘因为他把她们的皮剥掉了,把她们砍成了小段,还把她们烤掉了。’——‘她们会
回来的!’鳝鱼妈妈说道。‘可是,他把她们吃掉了!’几个女儿说道,——‘她们会回来
的!’鳝鱼妈妈说道。‘可是吃完了以后,他喝了烧酒!’几个女儿说道。‘唉,坏了!这
么一来,她们再也回不来了!’鳝鱼妈妈叫了起来。‘烧酒是埋葬鳝鱼的!’”
“所以,吃鳝鱼菜时,人们总是要喝烧酒的!”那位捕养鳝鱼的人说道。
这个故事成了约恩一生中的一根金光闪闪的线,一根好心情的线。他也想出家门,“沿
河游上一截”,也就是说乘船去闯闯世界。他的妈妈便像鳝鱼妈妈一样说道,“世上有许多
许多坏人,叉鳝鱼的人!”但是,他依然可以离开沙冈一小截,可以进到荒野里面一小段。
他会去的。愉快的四天,他童年生活中最光明的四天,在他面前展现了。日德兰的全部胜
景,家庭的欢乐和阳光,充满了这四天。他要去参加一次大宴请——固然,是安葬宴请。
这渔家的一位富有的亲戚去世了。他的庄院在内地、“东面,略偏北一点”,人们这样
说那地方。父亲和母亲要到那边去,带上约恩。从沙冈穿过矮丛荒野和沼泽地带,他们来到
了绿草地带,斯凯尔伦姆河流经那里。河里有许多鳝鱼,鳝鱼妈妈和她那些被坏透的人叉死
而且砍成段的女儿住的地方。但是人类对待自己的同类常常并没有好多少:有些古歌里说到
的布格骑士先生,不就是被人谋害死的吗。而且,不管他本人被人说得多么善良,他不是也
想着,要把为他修厚墙高塔的寨子的营造师傅整死的吗,就在约恩和他的养父养母站着的那
个地方,斯凯尔伦姆河流入尼松姆海湾的地方。防护堤岸的土堆至今仍可看到,上面到处都
是碎红砖块。骑士布格在营造师傅离开的时候,对自己的一个佣人说:“赶上他对他说:师
傅,塔歪了!若是他折回来,你便把他整死,把他从我这里得到的钱拿走。但是,如果他不
返回来,那就把他放过!”那个佣人照着他说的做了。营造师回答说:“塔没有歪。不过有
朝一日会从西边走来一个穿蓝大氅的人,他会把它弄歪的!这事一百年后发生了。北海涌了
进来,塔塌了。但是庄园的主人,普里兹毕昂·古棱斯蒂厄勒在北面更远一点的地方,在草
地不再延伸的地方,修了一座新的寨子。它现在还在,那就是北伏斯堡。
约恩和他的养父养母要经过这一带地方。大人们曾在漫长的冬夜对他讲过这里的每一块
地方。现在,他亲眼见到那个庄园了。有两道护庄的壕沟,有树有矮丛;长满了蕨类植物的
护沟堤,高高地在里面隆起。但最美丽的还要算那些高大的椴树,它们长得跟房顶一般高,
空气中洋溢着浓郁的芳馥。在西北面,在花园的犄角上,长着一大簇盛开花儿的矮丛,这些
花就像是夏日碧绿中的冬雪。那是一簇接骨木丛。约恩头一次看到开放得这么茂盛的花儿,
这一簇接骨木和椴树长年地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幼稚的心灵“为老人保留了”丹麦的芳香
和胜景。
这之后,再继续往前走,就方便多了。因为一出了北伏斯堡接骨木花儿开放的地方,他
们就乘上了车。他们碰到了要去参加安葬宴请的别的客人,他们便搭上车了。固然,他们三
人都只能坐在后面的一个由铁皮包着的木箱上,但是他们觉得,这比起走路总要舒服得多
了。车子经过高低不平的矮丛荒原,每当到石楠丛之间长着鲜草的地方,拉车的马总要停一
停。太阳暖和地照着,往远处看去,煞是好看,有一缕飘动的烟。这烟比空气还明透清澈,
你可以看穿过去,它就像是在矮丛荒原上滚动舞蹈的一道道光丝一样。
“那是洛基⑩在赶自己的羊群,”有些人这么说,这话显然是对约恩说的。他觉得,好
像他正乘车进入一个神话境界,但又在现实之中。这里多么静谧啊!
矮丛荒原向四下拓展,占了很大一片地方,很像一块非常值钱的大地毯。石楠丛上花儿
开满枝头,墨绿色的刺柏丛和鲜嫩的橡树新芽,从荒原上的石楠丛中冒出,像是一个个花
束。这些真诱人想作一番嬉戏,要不是有那可怕的毒长虫的话!当地人讲到过这些长虫,还
讲到这里曾经有过许多的狼,还说过这就是为什么这一带同时还被人称为狼窝地区,乌尔伏
堡⑾呢。赶车的老人说,在老人父亲的时代,马匹常常得艰难地和那现在已经绝迹的野兽搏
斗。说一天早晨他从屋里出来,有一匹马站在外面,踏着一只被它整死的狼,但是马脚上的
肉也全被撕掉了。
很快便走完了那一段高低不平的矮丛荒原,穿过了深沙地带。他们在办丧事的人家那里
停下了。那里挤满了陌生人,里里外外都是。一辆车接着一辆车,马、牛在贫瘠的草地上走
来走去。高大的沙冈,就像北海边上老家那里一样,在庄园背后立着,延伸得极广极远!这
些沙冈是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内陆这一带的,竟也和在海滩边的那些沙冈一样高一样壮观。
是风把它们堆起的,把它们搬来的,它们也有自己的故事。
赞美诗唱毕了,几位老人也哭过了。此外一切都十分有趣,约恩这么觉得,这里尽是吃
的喝的。那美味的肥鳝鱼,吃完鳝鱼大伙儿还喝烧酒;“烧酒能制住鳝鱼!”捕养鳝鱼的人
说过,这些话真的在这里变成行动了。
约恩跑进跑出,到第三天,他便觉得和在他度过前一段日子的渔人家庭的沙冈那边一个
样了。固然,这里的矮丛荒原是另外一种富饶,这里的荒原上尽是石楠花,尽是岩高兰和黑
果越桔,这些果实长得很大很甜,真可以用脚踩出它们的汁来,于是甜汁便溅到了石楠丛上。
巨冢⑿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平静的天空中升起股股烟柱,当地人说是荒火,晚间它亮
得十分好看。
接着便到了第四天,下葬的宴请结束了,——他们要从陆地沙冈回到海滩沙冈去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我们的更像样子些,”父亲说道,“这里的没有劲儿。”
曾经谈起过这些沙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大家都很理解。在海滩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孩
子们把它埋在教堂的坟园里。于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海水猛烈地涌进来。这个教区的一
个有见识的人建议他们把坟打开,瞧一瞧那个被埋掉的人,是不是在吮自己的大拇指。因为
若是那样的话,那么他们埋掉的便是一个海怪⒀,海掀起狂涛是要把他带回去。坟又被掘开
了,他躺在那里吮大拇指。于是,他被抬到了一辆牛车上,套上两只牛。牛就像是被牛虻叮
了一样,飞也似地奔过矮丛荒地,奔过沼泽地带到了海边,飞沙便停了下来。可是已经吹来
的沙冈至今还在那里。约恩把他在童年时最愉快的日子:参加安葬宴请的这几天,所听到的
这一切都记在心上。
到外面跑跑,看看新地方、新人,真是妙极了。他还要更多地到外面去跑。他还不到十
四岁;还是一个孩子;他到了船上,到外面去看看世界会给他些什么;去试试恶劣的天气,
严峻的海,可恶的人心和铁石心肠的人;他当上了船上的小工!粗劣的伙食,寒冷的夜晚,
挨人拳打脚踢。这时他高贵的西班牙血统中某些东西被激了起来,恶话到了他的口边,可是
最聪明的办法还是把这些恶话吞回去。这种感觉就像鳝鱼被剥了皮,切成段,被放进铁铛里
一个样。
“我又来了,”他心里这样说。西班牙的海岸,他亲生父母的祖国,原来他们荣华富贵
幸福地生活过的城市,他看到了。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家世血缘。他的家对他更是一无
所知。
而且可怜的小船工也没有得到允许上岸去,——然而船泊在那里的最后一天,他登上了
陆地。要采购许多给养,他要把这些东西搬到船上。
约恩衣著褴褛,看上去他的衣服就像是在臭水沟里洗过的,在烟囱里烘干的。这个沙冈
上来的孩子,第一次看到一座大城市。房子多么高哟!街道不算宽,人挤来挤去!有的在这
里挤,有的在那边挤,就好像是一个大漩涡。有城里人,有乡下人,有僧侣,有士兵;有人
在叫,有人在喊;驴和骡子身上的铃叮叮噹噹,加上教堂还传来钟声;有人在唱歌,还有音
乐;有人在捶,有人在敲,因为各行各业的人都在自己屋门前或走道上找干活的地方。太阳
十分地灸人,空气非常沉闷,让人感到是进了烤面包炉。四周好像尽是甲壳虫、金龟子、蜂
和蚊虫,这里唧唧响,那里嗡嗡叫。约恩不知道自己在朝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
这时,他看到在他前面的大教堂的宏伟大门,灯光从那拱形门射出来,还有一股烟香的味
道,就连衣服最褴褛的乞丐也迈上台阶向里走去。约恩跟来的那个水手走进教堂,约恩也进
到了这圣洁的地方。画在金色底板上的彩色画光芒四射,圣母带着圣婴耶稣立在祭坛上方,
周围净是鲜花和灯烛。神父穿着做弥撒时的圣服在唱圣诗,男童唱诗班的孩子手中摇晃着银
香炉。眼前一派盛况,一派美景。这情景渗进了约恩的心灵,征服了他。他生父生母的教堂
的信仰包围了他,在他的心灵的弦上拨动了一个和弦,他的眼里涌起了泪水。
从教堂他们走到了市场,买了一大堆厨房用品和食品让他搬。路不近,他累了,接着便
在一所很大很华丽的房子前歇下来。这房子有大理石柱子,有宽大的台阶。他把他所背的东
西靠在那里墙上。这时,跑来一个身穿制服的门房,向他举着用银子包的手杖,把他赶开。
他——这所房子主人的外孙,然而这里却没有人认识他,他自己更是一无所知。之后,他回
到了船上。等着他的又是鞭打和咒骂,没有多少睡眠,要干的活一大堆——他经历了这些考
验!年轻的时候受苦受累大有好处,人们都这么说。——是啊,当然可以忍受,只要到了老
年有好日子过就行了。
他受雇的期限满了。船又停泊在林奎宾海湾里,他上了岸,回到了胡斯毕沙冈。可是,
就在他外出的日子里,养母去世了。
接着到来的那个冬天,天气严峻极了。暴风雪掠过了海洋和陆地,日子很难熬。这个世
界上各地的情形是多么地不一样啊,难道不是吗!这里这么冰冷,漫天飞雪。而在西班牙的
大地上却是灸人的骄阳,是啊,烤得太厉害了。不过,有朝一日,家乡这边寒气退尽天空晴
朗,约恩看着大群的天鹅从海上飞来,飞过尼松姆海湾朝北伏斯堡而去的时候,他便觉得在
这里呼吸最爽畅,这里的夏天也是极其可爱的。在他的思想中浮现出荒原矮丛上的花儿绽
放,到处都是熟透了的多汁的桨果的情景;北伏斯堡的椴树和接骨木的花朵全开放了;他必
定还要去那边一次的。
春天渐渐来临,又开始捕鱼了,约恩帮着干活。这些年,他长大了,能干了,他身上充
满了活力。他会游泳,会踩水,会在水里翻来覆去。人们常常警告他要提防着鲭鱼群。它们
甚至能咬住最高明的游水能手,拖到水下,把他咬死。不过,约恩并没有那样的遭遇。
沙冈上邻居有一个男孩,名叫莫腾,约恩和他很要好。他们两人同时受雇在一条船上驶
到挪威,也到了荷兰,两人一直亲密无间。可是,若是有烈性子的人,也很容易干出点过份
激烈的事来。有一次,他们两个在船上莫名其妙地争执起来,约恩便干了这种事。他们两人
正坐在舱门的背后,吃着放在他们中间一个瓦盘上的东西。约恩举起一把折叠刀,把它指向
莫腾,脸突然变得惨白,双眼一副凶相。莫腾简短地说道:
“啊,你也是那种使刀的家伙!”——
他的话音未落,约恩的手便放下了。他没有说一个字,吃罢了他的饭,便干活儿去了。
待他们干完工作,约恩走到莫腾跟前说道:“你就尽管朝我脸上打吧!我该挨打!我身上就
像有一口烧开了的锅似的。”
“算了吧!”莫腾说道。之后他们成了更加亲密的好朋友。是啊,在后来,他们回到日
德兰沙冈边家乡,谈起发生过的事的时候,也提到了这件事,人们也说道:约恩会沸腾起
来,不过他也是一口很真诚的锅呢。“你们知道,他并不是日德兰人!不能说他是日德兰
人。”莫腾这话说得挺俏皮的。
他们两人又年轻又健壮,发育得很匀称,身体结实有力。不过约恩更加灵活一些。
在挪威,农民进高山草地里去,在高山上放牧他们的牲畜。在日德兰西海岸,人们在沙
冈上搭起棚子来。棚架用的是破船的破木板,上面盖上荒原上的杂草和石楠枝。屋子里遍处
都是睡觉的地方。早春季节,捕鱼的人便在这里睡觉、修筑和居住生活。每个渔民都有自己
的所谓“女帮手”。她的工作是在鱼钩上装鱼饵,准备好热啤酒,等着渔民们上岸,在他们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屋子里来的时候,给他们端食物。女帮手把鱼从船上搬下来,剖腹收拾
捕到的鱼,要干的事很多很多。
约恩,他的养父,还有其他几个渔民以及他们的女帮手住在一起,莫腾在旁边另一间棚
子里住。
女孩子中有一个叫艾尔瑟。她很小的时候约恩便认识她,两人非常要好。两人内在气质
的许多方面都很协调,但是他们的外表却很不一样。约恩的肤色是棕色的;而她是白的,长
着一头麻黄的头发,她的双眼像阳光中湛蓝的海水。
一天,他们俩在一起走着,约恩牵着她的手。她很深情也很坚定地对他说:“约恩,我
心里有事!让我给你当女帮手吧!因为你就像我的哥哥一样。可是雇我的莫腾,他和我是相
爱的人——不过这值不得对别人提。”
约恩觉得就好像沙冈的沙在脚下摇晃。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点了点头。这和同意是一
个意思;并不需要更多的话。可是他心中突然觉得,他再也不能忍受莫腾了——,他以前从
来没有这样想过艾尔瑟。现在越想这件事,他便越发清楚,莫腾把他唯一喜欢的人抢走了。
这会儿他很明白,他喜欢的一点不错正是艾尔瑟。
要是海面不那么平静,渔民驾着船转回家,那便可以看到他们闯海中沙洲的情景:有一
个人在前头直立着,其他的人注意着他,坐在桨的旁边。在沙洲前,他们用桨朝外划,一直
划到他给他们发出一个信号,告诉他们来了一个会把船托过沙洲的更加猛的浪。浪果真把船
托了起来,连岸上的人都可以看到船的龙骨,接着整只船便被船前的巨浪挡掉,看不见船,
看不见人,连桅杆也看不见,岸上的人还以为海浪已经吞食掉了他们。之后一小会儿,他们
便像一只巨大的海兽一样爬上了浪峰,桨在划着,就像这巨兽的会动的腿。在过第二个沙洲
和第三个沙洲时,和第一个沙洲的情形一样。接着渔民们便跳到水中,把船拖到陆地上来。
每次涌来一个波浪,都帮他们有力地推一把,一直到整只船都拖到海滩上。在沙洲外面的时
候,信号要是错误,若有丝毫的犹豫,那船便会被撞碎。
“那样一来,我和莫腾便一起完了!”在海上,这样的想法在约恩头脑中冒了出来。这
是正当他养父病得很厉害的时候,高烧在折磨着他。那时约恩正在第一个沙洲外面一点点远
的地方,他跳了起来,跑到前头:
“爸,让我来!”他说道。他的眼光扫过莫腾,扫过浪涛。但是,正在每一只桨都在奋
力划动,在第一个猛浪袭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他养父惨白的面孔。——此时他再也不受他的
恶念指使了。船平安地闯过沙洲回到了岸上。但是那恶念扎根在他的血液中,血在沸腾。和
莫腾要好时的每一次口角争吵,都像根根磨损了的细丝残存在他的头脑中。现在它们都在搅
扰着他,然而他又没法把这些细丝搓起来,于是他只好把它们甩在一边。莫腾把他毁了,他
感到了这一点。你知道,这对他是很有害的。有几位渔民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莫腾却没
有,和往常一样,很热心帮忙,很爱说话,太爱说话了一点。
约恩的父亲不得不卧在床上,这便成了给他送终的床。一个星期之后他去世了——约恩
继承了沙冈背后的房子。只不过是一所蹩脚的屋子罢了。但总算是点东西,莫腾就没有。
“现在你用不着出去打工了,约恩!你可以住下来跟我们永远在一起了!”一位老渔民这样
说道。
约恩并没有这么想过,他想的正是再到世上去看一看。费雅尔特令的那捕养鳝鱼的人,
在“老斯凯恩⒁”那边有一位舅舅,他是一位渔民,但同时也是一位自己有船的富裕商人。
给这样一位体面的人帮工是值得的。老斯凯恩在日德兰的最北角,远远地离开了胡斯毕沙
冈。一般内地人是去不了的,这正是约恩最希望的。他甚至不愿等到艾尔瑟和莫腾的婚礼,
那婚礼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要举行了。
离开出走是不明智的举动,那位老渔人认为,现在约恩有了房子,艾尔瑟肯定会跟他过。
约恩不知所云地回答了老渔人。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容易弄清,但是老渔人把艾
尔瑟领到他跟前。她没有多说话。可是她说:“你有房子了!这可得叫人想想。”
约恩心上很想着这事。
海有汹涌的波涛,人心中的波涛比海浪更加凶猛。约恩的思想中、心灵中涌起了许多想
法,有的猛烈,有的微弱。他问艾尔瑟:
“要是莫腾有一所我这样的房子,那么我们两人中你更愿意跟谁呢?”
“莫腾没有房子,也得不到房子。”
“可是,我们设想他有了房子!”
“是啊,那我便嫁给莫腾了,因为现在我的情形已经是这样了!可是,不能靠这样活下
去。”
约恩想了整整一夜。他心中有一种想法,连他自己也说
不清楚。但是他有一个比他爱艾尔瑟还更加强烈的思想。——于是他去找莫腾,他对他
说些什么,他干了些什么,肯定是经过深思的。他用最低的价格把房子转让给了莫腾,他自
己则愿意出去帮工,他高兴这样。艾尔瑟听到这话的时候,她正正地吻了他的嘴一下。因
为,你们知道她最喜欢的是莫腾。
第二天清早,约恩就要离开了。离开的前夜,夜已经很深了,他想再去看看莫腾。他去
了,在沙冈之间,他遇见了那位并不喜欢他离开的老渔民。莫腾一定在裤子里缝了一个鸭嘴
巴,真特别⒂,老渔民说道,因为所有的姑娘都非常地爱他。约恩没有在意这话,他和老人
道别,走到了莫腾住的地方。他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讲话,莫腾不是独自一人。约恩有点犹
豫不决,他最不愿意同时又碰到艾尔瑟。他考虑再三,最好别等着莫腾再一次对他表示感
谢。于是他转身就走了。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亮,他便捆好了行囊,拿上食盒,顺着沙冈靠
海边一侧走着。从这个边上往前走,要比在滞脚的沙道上走更容易一些,路程也短些。因
为,他首先要去鲍毕耶附近的费雅尔特令,那位捕养鳝鱼的人住在那儿,他答应过要去看望
他。
海很平静,蓝蓝的。海滩上尽是蚌壳和鹅卵石,他童年时候的玩具,在他的脚下嘎轧响
着。——他走着走着,鼻子流出了血。这只是点小事,但这种小事也可能有大影响。有几滴
血落到他的袖筒上。他把血洗掉,止住了鼻血,这样他觉得心情、头脑轻松了一些。沙上开
了几朵两节荠花,他折了一截绿枝,把它插在帽子上。他希望自在高兴一点,他现在是去世
上闯荡了,“只离开家门一点点儿!”就像那些小鳝鱼想的那样。“你们要小心坏人,他们
会把你们叉走,剥了你们的皮,把你切成段,把你们摆到烤铛里!”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
些话,自己为这些话笑了起来。他自然会一点皮都不伤地闯过这世界。他那巨大的勇气便是
有力的武器。
在他快走到北海通向尼松姆海湾那块很窄的水道附近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他朝背
后望了一眼,瞅见远一些的地方有两人骑着马,另外有几个人跟着,在急忙地赶路,这不干
他的事情。
渡船在水道的对面岸边。约恩把渡船喊了过来,踏上船去。但是,还没等他和划船的小
伙子行到一半,那些人赶来了。这些人火急万分,他们喊叫着,威胁着,还念叨着地方官的
名字。约恩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觉得还是以折返回去为好。于是他自己动手拿起一
只桨来,划了回去。那些人立刻就跳到船上,还没有等他明白过来,他们已经拿一根索子把
他的手绑上了。
“你的恶行会叫你丧命的,”他们说道,“很好,我们把你逮住了。”
他的罪状不多不少,是谋杀。发现莫腾的脖子上被人捅进了一把刀子。一位渔民昨天深
夜里遇到过约恩,他当时是去莫腾那里。人们知道,他不只一次地举刀朝着莫腾。他必定是
杀人犯,现在决定把他关押起来。关押的地方该是在林奎宾,但是很远。风是朝西吹的,他
们渡过海湾去斯凯尔伦姆河,用不着半小时。从那儿去北伏斯堡只有一小段路。北伏斯堡是
一个很结实的庄子,有护庄堤和壕沟。船上有一个人是那边看庄子的看守人的弟弟,他们一
定会得到允许,临时先把约恩关在那里的地窖里面。吉普赛女人朗尼玛格丽特⒃在被处死以
前,就一直被关在那里。
没有人理会约恩的辩白,衬衣上的几滴血是对他不利的证据。他清楚自己是无辜的,但
是既然在这里并不能为自己辩护,他只得听天由命。
他们正好在曾是布格骑士的庄园边的老护沟堤那里上岸。那地方正是约恩和他的养父去
参加宴会经过的地方。那是下葬时的宴会,是他童年生活中最愉快、最高兴的四天。他被带
着从同一条路走过草地,到了北伏斯堡。那边接骨木花盛开,高高的石楠丛散发出香气。他
觉得他到过这里的那些日子,就像是昨天一样。
庄子西侧建筑的高台阶下面,有一条通往地下去的通道。顺着这通道便走到一间很低
矮、有拱顶的地下室,朗厄玛格丽特便是被从这儿带去处死的。她吃了五颗孩子的心⒄。她
相信,如果再吃两颗,她便可以飞起来,可以隐去自己的身形,不为人所见。墙上有一个很
窄小没有装玻璃的通气孔。外面椴树的香气并不能带给他一丝的清爽,屋里面到处都是阴湿
的,都发了霉。这里只摆了一张木板床,可是良心便是良枕。是的,于是约恩便可以舒服地
躺在上面。
厚实的木板门是关上了的,门被铁闩闩牢。但是迷信里的小鬼,从钥匙孔爬得进地主的
庄园,爬得进渔民的屋子,当然也就能轻而易举地爬进囚禁着约恩的这间屋子。他心里想着
朗厄玛格丽特和她的罪行。被处死前的那个夜晚,她死前最后的那些想法,充满了这间屋
子。他想起了这里的古时候,斯万魏则尔⒅地主住在这里时曾经对人使用过的所有的魔法,
你们晓得,那是大家都十分熟悉的事。守在桥上被拴住的狗,在第二天早晨被发现竟会被拴
自己的链子吊死在栏栅的外面。这些都充满了约恩的思绪,令他浑身冰冷。但是,这个地方
也有一丝阳光从外面照进他的心,那就是对鲜花怒放的接骨木树和椴树的回忆。
他被关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他被带到了林奎宾,那里的监狱也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那个时代不像我们现在,贫苦人的日子很艰难。那时还有这样的事,农民的园子、农民
的村落,被兼并成新的地主庄园⒆。在那样的统治下,马车夫和佣人成了地区法官⒇。他们
可以因为穷人的一点点小错而判决他们,使他们丧失房屋财产,被绑在一根柱子上鞭笞抽
打。这样的人在这里仍有那么一两个,在远离国王的哥本哈根和开明善良的政府官员的日德
兰,法律仍然经常被人随心所欲地摆布。约恩的案子拖些日子,这已经算是置法律于不顾的
最轻的例子了。
他被关的那个地方冷极了。什么时候才到头啊?自己是无辜的,但却坠入苦楚和悲惨的
境地,就是他的命!为什么这个世界这样对待他,现在他有时间来思索了。为什么这么样对
待他呢?是啊,这将会在“来世”搞清楚的。这“来世”肯定是在等着我们的!这种想法,
在他还在贫寒人住的屋子里生活的时候,便在他身上牢牢地生了根。在豪华高贵和阳光充沛
的西班牙没有照亮他父亲的思想的那些东西,在寒冷和阴暗中成了他的慰藉之光,是上帝一
份仁慈的礼物,这是永远不会令人失望的。
接着便可以感觉到春天的风暴潮涌了。北海的隆隆声在这里,许多里之外的内地,都可
以听得到,不过那要先等到风暴停息之后。那汹涌的声音就像几百辆负重的车子,驶过高低
不平、硬梆梆的道路一样。约恩在监狱中听到了这种声音,这算是一点点调剂。任何其他古
老的调子,也不会比这些声音更能深入他的内心了。这隆隆的海涛,这自在的海,在它的上
面你被载到世界各处,乘着风飞翔。而且不管你到达什么地方,你总带着自己的房子,像蜗
牛背着自己的屋子一样。你总是站在自己的地上,永远是站在故乡的地上,即便是在异国他
乡也是如此。
他是多么专注地倾听着那深沉的海涛的隆隆声啊!思潮中的记忆又是多么强烈地在涌现
着!“自由啊,自由!有自由是多么幸福啊,虽然已经没有了鞋底,虽然穿的是百结鹑
衣!”他的心中升起过这样的念头,于是他攥紧拳头,捶打墙壁。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
了,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整整的一年过去了。后来,他们抓到了一个恶棍——惯偷尼尔
斯,他也叫做“马贩子”。这以后——日子才好了一些,人们这才看出,对约恩是何等的不
公。
在林奎宾海湾的北面,在一个开了一爿小酒店的农民那里,在约恩动身离家的前一天下
午,惯偷尼尔斯和莫腾碰上了,那之后便发生了这桩谋杀案。他们两人在一起喝了两杯酒。
酒没怎么上脸,不过却令莫腾的嘴关不住了。他吹嘘起来,说他搞到一个庄子,要结婚了。
尼尔斯问起他买房子和结婚的钱来,莫腾便神气十足地拍拍自己的衣兜:
“该在那儿就在那儿,”他回答说。
这么一句牛皮话便要了他的命。他走了以后,尼尔斯跟上了他,用一把刀子捅进了他的
脖子,要想劫走那并不存在的钱。
罗罗嗦嗦把全部情形都讲清楚就太费事了,对于我们,知道约恩被放出来便够了。但
是,怎么才能补偿整整一年间他蹲监狱,挨冻,不得和人往来所受的那许多罪呢?是啊,有
人告诉他,没有说他有罪便是万幸了,现在他可以走了。市长给了他十个马克做路费,城里
好些人给他啤酒和食物。还是有好人的!并不是人人都被“叉、剥皮、装烤铛!”但是,最
好的是,约恩一年前就该被他雇用的那位斯凯恩的商人布润勒,这几天正好来林奎宾办事。
他听说了这件事的经过,他心肠好,理解同情约恩受的罪。现在他愿帮他一把,让他好一
点,让他体验一下,也还是有好人的。
现在从监狱走向自由,走进了天国,走进了爱心和暖情。是的,也应该体会体会的。生
命的酒杯中盛的并不完全是苦酒,没有一个人会给一个孩子倒那种酒。那么上帝,集一切爱
于一体的上帝会这样吗?
“把这一切都埋葬掉,忘掉吧!”商人布润勒说道,“我们给去年划上一道粗粗的横杠
吧,我们烧掉日历。再过两天我们就要去那和平、幸福和欢快的斯凯恩。人们说它是我们国
家的犄角,可是它是摆火炉的幸福角落,窗子向宽广的世界敞开着。”
多好的旅行啊!又呼吸到新鲜空气了!从那监狱中的寒气来到了温暖的阳光之中。荒原
上的石楠花儿盛开,大簇大簇的,牧童坐在巨冢上,吹着自己用一根羊骨刻成的笛子。莫甘
娜仙女(21),沙原上的美丽的天空幻景,垂悬着种种花草和摇曳的树林,出现在眼前。还有
被人称之为赶着羊群的洛基的奇异轻盈的气流。
他们走向林姆海湾,穿过汶苏塞尔人(22)居住的地区,去到斯凯恩。那些大胡子男人,
伦巴德人(23)就是从这里迁徙出去的。那是在国王斯尼奥(24)的饥荒时代,他下令要把所有
的儿童和老人全杀死。那位在这儿拥有大量地产的高贵妇人甘巴俄普(25),建议那些年轻人
最好还是跑出国去。关于这些,见识广博的约恩是知道的。即便他不知道阿尔卑斯山后的伦
巴德人的国土,他也知道那些地方是什么样子。你们知道,在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自己
便南下到过西班牙人的国土。他还记得那边的大堆大堆的水果,鲜红的石榴花,像蜂房似的
大城市的那嗡嗡声、乒乓的喧嚣声和教堂的钟声。然而,最好的地方还是家乡故土,而约恩
的家乡是丹麦。
他们终于到达“汶迪斯卡嘎”,古时挪威和冰岛文字中就是这样称呼斯凯恩的。老斯凯
恩、维斯特毕和易斯特毕绵亘一大片地方。时而是沙;时而有点良田,一直伸到“枝尖”附
近的灯塔那里,今天依旧如此。房舍和庄园立在被风吹聚起来、游曳不定的沙冈之间,差不
多和沙冈一般高矮。这是一片沙荒地带。这里风在游沙中任意飞舞,这里海鸥、海燕和野天
鹅的叫声传来,很是刺耳。“枝尖”的南面一里来路的地方便是那高地,也就是老斯凯恩,
商人布润勒住在这里,约恩要在这里生活。庄子里铺了沥青,那些小厢房都是用一只只底朝
天的船做顶篷,猪圈用碎木块拼成。这里没有围篱,你知道,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围住。但是
在晾绳上,挂着一排排剖开收拾好的鱼,一只挤着一只,让它们风干。整个海滩上都是腐烂
的鲭鱼。拖网一落进水里,便可以拖上整网整网的鲭鱼。这种鱼这里太多了,渔民们把它们
倒回海里去,或者让它腐烂掉(26)。
商人的妻子和女儿,是啊,还有佣人,兴高彩烈地来欢迎这位父亲,握手,叫喊,讲个
不停。然而女儿长了一副多么可爱的面庞和两只多么好看的眼睛啊!
屋子里很舒服很宽敞。盘子里盛的是扁鱼,这是连国王都会称它为一道美食的菜;是斯
凯恩葡萄园,也就是说大海的酒:葡萄拖到岸上榨出汁,装到桶里,也装进瓶子。
后来母亲和女儿听说了约恩是什么人,他无辜地遭到了何等的苦难,她们的眼里便向他
流露出了更加柔和的眼光。而女儿的目光,少女克拉拉的目光则是最温柔的。他在老斯凯恩
找到了一个幸福的家,这使他心情舒畅。约恩的心经历过许多考验,包括爱情的苦水,它或
许令你心肠变硬,或许变软。可约恩的心依然是软的,它还年轻,里面还有空余的地盘。因
此,这样的会面是一件很幸运、正当其时的事。再过三个星期,少女便要乘船去挪威的克里
斯钦斯桑去探望她的姨母,要在那里住整整一个冬天。
动身前的那个星期天,他们都去教堂参加圣餐礼拜(27)。教堂很大很华丽,好几百年前
由苏格兰人和荷兰人建造,离现在的城一小段路,已经有些坍坏,深沙上的道路高低不平很
难行走。但是,大家都不嫌这点艰辛,乐意到上帝的屋子去,唱赞美诗,听传道。沙一直堆
进了教堂坟园的圆形围墙,不过里面的坟冢都还没有被飞沙埋掉。
这座教堂是林姆海湾北面最大的一座。祭坛后面墙上板壁上,画着圣母玛利亚,头上戴
着金冠,怀里抱着圣婴耶稣,栩栩如生:唱诗班站的地方的壁上,基督的众使徒是浮刻出
的。墙壁的最上方,可以看到斯凯恩历届市长和议员的画像以及他们的名字印记;布道台很
考究。太阳欢快地照进教堂里,照在锃亮的铜灯台上,照在从教堂顶上垂挂下来的那一只小
船上。
一阵神圣、童稚的纯洁感情充满了约恩的心灵,就像他小时候站在西班牙那宏伟的教堂
那里一样。但是,在这里他有一种自觉,他是信徒中的一个。
布道结束之后便领取圣餐,和别人一样他可以享受到面包和酒。说来也巧,他正好跪在
少女克拉拉的身边。但是,他的思想完全专注于上帝和这圣洁的仪式,使他到了立起来的时
候,才注意到他的邻人是谁。他看到咸湿的泪从她的眼中落下。
两天之后她动身去了挪威。约恩忙着在庄园里干活,去捕鱼。可捕到的鱼很多,比现时
要多许多倍。鲭鱼群在黑暗的夜里闪闪发光,让人看出它们的游向。鲂鮄会咕噜发声,追捕
墨斗鱼时,它们会发出一种哀声。鱼并不像人所说的那样是无声的。约恩心中蕴藏的要多得
多,不过终有一天他会吐露出来。
每个星期日,在他坐在教堂里,他的眼睛看着祭坛背面的壁板上圣母玛利亚的画像的时
候,他的眼睛有时也瞥一眼少女克拉拉在他身旁跪过的地方。他思念她,她对他是多么善良。
秋天开始下起冻雨,夹雪的雨。海水涌进斯凯恩城里的地上,沙吸不尽涌上来的水,大
家得趟水,有时还得乘船。风暴把一艘艘船抛向置人于死地的沙洲。只是暴风雨,又是沙
暴,沙子堆在房子的四周,大家只得从烟囱里爬出来。不过,这在北边并不是让人觉得稀奇
的事。屋子里面很暖和,很舒服。石楠枝和破木板烧得噼噼啪啪地响,商人布润勒高声地读
着一篇旧报纸上的专文,读关于丹麦王子哈姆莱特(28)。他从英国来,在鲍毕耶那一带登上
陆地作战。他的墓在拉默,离开那位捕养鳝鱼的人居住的地方也就只有几里地。那边矮丛荒
原上有几百个巨冢,一个很大的教堂坟园,商人布润勒自己就曾经到过阿姆莱特的墓那里。
屋子里的人谈论着古时候,讲起邻居,讲起英国人和苏格兰人。约恩于是唱起了那首“英国
国王的儿子”的歌,唱起那华丽的船和船上的设施:
船两侧的板上都涂了金,
金色之上书写着上帝的圣谕。
船的前头是这样画的,
国王的儿子把自己心爱的人抱在怀里。
约恩唱一段的时候,内心特别的真诚。他的眼因此而显出了光辉,你知道,这双眼从他
生下来起,就是黝黑闪亮的。有人唱歌,有人读书,生活是富裕的,充满了家庭的情趣,就
连家禽家畜也都如此,都过得很好。擦得锃亮的盘子、碟子,在铅皮架子上闪闪发光。天花
板上满挂着香肠、火腿和过冬的食物。是的,这种情景今天我们仍可以在西海岸那边的许多
富足的农庄里看到,食物丰富极了,屋子里装点得很好看,人都很机智,心情很好。这些东
西在我们时代得到了发扬,好客之情就像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一样。
自从他幼年时候去参加那下葬宴请的四天之后,约恩再也没有享受过这么幸福的生活。
然而,少女克拉拉走远了,只不过在思念和说话中她还在近旁。
四月,有一条船要去挪威,约恩也要跟着去。现在约恩的心情真正地好起来了,他的精
神也很愉快。布润勒妈妈这么说,看看他令人感到非常愉快。
“还有,看看你也令人感到高兴,”老商人这么说道:“约恩使冬天的夜晚变得欢快活
跃,也使我们的妈妈变得欢快活跃。你今年更年轻了,你漂亮得很,十分美丽!当年你本来
就是维堡最好看的姑娘。这当然说得过份了一点,因为我发现那里的姑娘全都是最出色的。”
约恩没有接下去说什么,那样做很不恰当。但是,他想着斯凯恩的另外一位姑娘,他要
乘船到她那里去了。船停在克里斯钦斯桑的港里,顺风送着他,半天他就到了那里。
一天早晨,商人布润勒出门去灯塔那边。灯塔在“枝尖”附近,离老斯凯恩很远。他爬
到塔上的时候,上面摇盘上的信号火早已熄灭,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潜在水下的沙洲,一直
伸到陆地犄角最远地方之外好几里。在这些水下沙洲之外,今天出现了许多船只。在这些船
只中,他相信他用望远镜辨认出了“卡伦·布润勒号”。这是那艘船的名字,也的确是,船
正驶了过来,克拉拉和约恩就在船上。斯凯恩的灯塔和教堂的钟塔在他们的眼中,就好像是
蓝海上的一只苍鹭和一只天鹅。克拉拉坐在甲板上,看着沙洲缓慢地显露出来。是的,如果
风继续这样吹下去,不消一个小时,他们便可以回到家园。他们离家就是这么近了,充满了
回家的快乐——他们离死亡也就这样地近,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船舷的一块木板破开了,海水涌了进来。大家匆忙地填塞破口,把所有的帆都扯起,还
扯起了求救旗帆。他们离岸还有好几里,可以看到打鱼船,但是还在很远的地方。风刮向陆
地掀起的海浪,也有些好处。但是太不够了,船沉了下去。约恩用右臂紧紧地挽住克拉拉。
他念着上帝的名字,带着她跳进海里去的时候,她是用什么样的眼光望着他呀!她叫了
一声,但是她是安全的,他不会松手的。
战歌是怎么唱的:
船的前头是这样画的,
国王的儿子把自己心爱的人抱在怀里。
约恩在危险和恐怖的时刻游着。谙熟水性,游泳本领高超,现在对他十分有利了。他用
双脚和单手划水往前游去,另一只手他紧紧地抱着这位年轻的姑娘。他在水中休息歇气,用
脚踩水,把他懂得的所有动作都用上,节省气力以便能游到岸上。他感觉到她叹了一口气,
他感到她的身体有一阵痉挛颤抖,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个大浪盖过了他们,一股急流又把
他们托起。海深极了,清得很。有一会儿,他好像看到了鲭鱼群在下面闪闪发光,要不然便
是要吞食他们的海怪(29)。云把影子投到海面,接着又从云缝间露出耀眼的阳光。大群大群
的海鸟,尖叫着,在他们头上疾速地飞着。沉重懒散地在海上任水冲漂着的野鸭,被泅水人
惊吓得猛地飞起。可是他的气力在减退,他感觉到了——陆地距他还有一截。但是救援来
了,一只船靠了过来。——然而在海水下面,他清楚地看到,有一个白色、抖动的东西——
一个海浪把他托起来。那东西向他靠了近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碰了他一下,眼前一片漆
黑,什么东西他都看不见了。
水下沙堆上有一条破船的残骸,海水漫过了它。白色的护船神像(30)断了落在一根锚
上,锚的尖锐的铁尖,正好凸出水面。约恩撞上了它,水流倍加有力地把他冲了过去,在昏
迷中他和他怀中的人一起沉了下去。但紧接着的另一个海波,又把他和那个年轻的姑娘托了
起来。
渔民们抓住了他们,把他们弄到了船上。血从约恩的脸上流下,他就像是死去一般。但
他还是把姑娘抱得非常紧,人们必须费尽气力,才能把她从他的胳膊和手中掰出来。她面色
惨白,没有一丝气息,僵直地躺在船上。小船朝斯凯恩的尖角划去。
想尽一切办法来挽救克拉拉的生命,她死了。他在海上长时间抱着一具尸体在泅水,为
了一个死掉的人,尽一切努力使尽气力。
约恩还有一丝气息。人们把他抬到沙冈里最近的一户渔民家。那儿有一个战地救护员一
类的人,他还是一个铁匠,也是一个小商人。他把约恩包扎了一下,等着第二天从约尔林请
医生来。
病人脑子受了重击,他处于一种狂乱状态,一阵阵狂叫。到了第三天,他坠入沉睡状
态,生命好像悬在一根线上。这线马上就要断掉,医生这么说,这也是人们希望的对约恩最
好的结果。
“祈求上帝让他超脱吧!他再不会像个人了。”
生命不让他超脱。那一丝的线并没有断。然而,记忆却完全失却了,所有维系智能的线
都被切断了。这是最可怕的事,留下了一具活的身躯,一具可能恢复健康,又可以行走的躯
体。
约恩留在布润勒的家中。
“你们知道,他是为了救我们的孩子,才遭到这致命打击的,”那位老人这么说道,
“现在他是我们的儿子了。”人们把约恩叫做白痴,但是这种叫法是不对的。他就像一件松
了弦再不会发声的乐器,——只是偶尔,在几分钟的时间里,这些弦又得力绷紧起来,发出
了响声,——响起了几声老调,简单的几个拍节、几幅图画展开,却又掩灭在雾霭之中,—
—他又呆呆地坐下来,毫无思想。我们会以为,他并不痛苦。那双黝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
辉,看去好像是布满了水气的黑玻璃。
“可怜的白痴约恩!”人们说道。
这就是那个他,在母亲的体内怀着要到世上来过富足和幸福的生活的。这富足和幸福使
得他希望,更不用说相信,此生之后还有来生变成为“狂妄和可怕的自高自大”。是不是说
魂灵中所有的天赋都浪费掉了?留给他的尽是艰辛的时日、痛楚和失望。他是一株绚丽多彩
的花的根,被从肥沃的泥土中刨了出来,投在荒沙上任凭它腐烂掉!照上帝的形象而创出的
体形,难道没有更高的价值吗?以往和现在的一切,都不过是偶然性的耍戏罢了。不!爱心
广博的上帝,必定也将会在另一世里,对他此世的苦遇和匮缺给以补偿的。“主善待万民,
他的慈悲覆庇他所造的一切(31),”老年商人虔城的妻子用充分的信心和慰藉,把大卫的赞
美诗中的这些话念了出来。她内心祈望上帝尽早让约恩超脱,让他能接受“上帝慈悲的礼
赠”,去到永恒的生活中去。
教堂坟园的那边,沙已经漫过了墙,克拉拉就埋葬在那里。约恩对此一点也没有想过,
这不存在于他的思想之内。只有以往的零星片断,残留在他的思想中。每个星期天,他都随
着家人去教堂,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呆滞。有一天,正在唱赞美诗的时候,他突然叹了一
口气。他的眼睛明亮了起来,双眼看着祭坛,看着一年多以前他和他那位现在已经死去了的
女友下跪的地方。他念着她的名字,脸一下子惨白了,眼泪从双颊流下来。
人们扶着他出了教堂。他告诉他们,他感觉很好,好像并没有什么毛病。对上帝给他的
考验,对他遭到的遗弃,他一点儿也记忆不起。——啊,上帝!我们的造物主,是聪明的,
是爱心广博的,谁会对这些有所怀疑呢?我们的心和我们的理智承认它,圣经证实它:“他
的慈悲覆庇他所造的一切。”
在西班牙,那里温暖的和风吹过柑桔林和月桂林中间的摩尔人建造的金色的圆顶上,那
里歌声和响板声传往四方。那里的一所华贵的屋子里,坐着一位没有孩子的老年人,当地最
富有的商人。街上有许多孩子,拿着火烛和飘动的旗子,成群结队走过。拿出多少钱财来他
都是愿意的,只要能得回他的孩子,他的女儿也许还有她的孩子。这孩子,恐怕从来没有见
到过这个世界上的光,自然更没有见过永恒、天国的光是什么样的吧?“可怜的孩子!”
是的,可怜的孩子!真是一个孩子,不过已经三十岁了——约恩在斯凯恩已经这么大了。
风沙淹没了教堂坟园里的坟冢,一直堆到了教堂的墙边。但是,死去的人还要而且必须
和他们的先人、族人及亲爱的人埋葬在一起。商人布润勒和他的妻子就在这里和他们的孩子
长眠在白沙之下。
那是初春的日子,多风暴的时候。沙冈上沙粒飞扬,大海上涌起巨浪,海鸟大群大群地
像风暴中的云块一样,在沙冈上疾速地飞着,尖叫着。在斯凯恩的“枝尖”到胡斯毕的沙冈
这一带,一艘船接着一艘船撞在沙洲上。
一天下午,约恩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他的神智忽然清醒起来,他年轻时候时常感到的
那种不安,驱使他走出屋子来到沙冈上,走到矮丛荒地里:
“回家吧!回家吧!”他说道。没有人听到他。他走出屋子,走进沙冈里,沙子和小石
飞击着他的脸面;围绕在他的身旁旋转。他走向教堂。沙子堆拥到了墙边,高高地把窗子掩
了一半。但在前面教堂的门口那里,沙子已被铲除。教堂门没有上锁,很容易打开;约恩走
了进去。
风在斯凯恩城一带狂舞呼啸。是一种当地人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狂暴,是上帝赐与的可怕
天气。不过,约恩在上帝的屋子里。外面已经是漆黑的夜,可是他的心中却是光亮的,那是
心灵的光,是永远不会熄灭的。那压在他头上的大石,他觉得轰的一下碎了。他觉得风琴声
响了起来,但那是风暴和滚滚的海涛。他坐在教堂的凳子上,火烛一支一支地被点燃了。这
种盛景他只是在西班牙人的国度里看到过。历届市长和市议员的画像,都活了起来。他们从
他们在那里站了多年的墙上走了下来,站到了唱诗班的位子上。教堂的大门打开了,所有死
去的人都走了进来,穿着华丽的衣裳,就像他们当年一样,他们在动人的音乐声中走了进
来,坐在凳子上。接着唱赞美诗的声音像海涛一样响了起来。他的胡斯毕沙冈的养父养母来
了,老商人布润勒和他的妻子来了,在他们的身旁,紧靠着约恩的地方坐着他们的温柔可爱
的女儿。她把手递给了约恩,他们走向祭坛他们曾在那里跪过的地方,神父把他们的手叠在
一起,把他们结到爱的生活中。——接着响起了低音管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一个孩子的
声音,充满了渴望和欢乐。这声音逐渐加强,变成了风琴声,变成一阵丰满、高昂的声涛,
听起来令人非常愉快,然而却洪亮得足以轰破坟冢的石头。
悬挂在唱诗班那里上方的小船,掉到了他们两人的面前。它长大起来,大极了,美丽极
了。上面有丝质的帆,有涂金的帆杆,就像那首古老的歌所说的,锚是赤金的,缆绳都是丝
绦搓成的。新婚夫妇登上了船,所有的信徒都跟着上去,他们全都能容纳在船上,尽情享
受。教堂的墙和拱门,像接骨木和芳香的椴树一样繁花盛开,枝叶轻盈地摇曳着;它们垂下
了头,朝两旁分开。船慢慢升起,载着他们驶过大海,穿过了天空。教堂的每一根火烛都变
成了一颗星。风奏出了赞美诗,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
“在爱中走向欢乐!”——“任何生命都不应丧失!”——“幸福的快乐!阿利路亚!”
这些话也就是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的话。那维系着不朽的魂灵的线断了,——在黑暗的
教堂里只躺着一具死去的躯体。风暴在教堂上面呼啸,飞沙在教堂四周旋舞。
※ ※ ※
第二天是星期日,教徒们和神父走来做礼拜。通往教堂的路十分难走,几乎无法走过沙
地。后来,在他们到达教堂的时候,一个大沙堆高高地堵在教堂门口。神父简短地念了一段
祷词,说道,上帝已经把他的这所屋子关闭了,他们必须离开到别的地方为他另建一所新的。
接着,他们唱了一首赞美诗,散开回家去了。
在斯凯恩城或者在他们寻找过的沙丘之间,再找不到约恩。有人说,那澎湃的海浪涌到
沙上,把他卷走了。
他的躯体被埋葬在最大的石棺,那个教堂里面。上帝用风暴把沙子泼到这“棺材”上,
沉沉的沙层堆在那里,现在还堆着。
风沙把教堂宏伟的拱顶埋掉了(32),沙地山楂和野玫瑰在被埋的教堂上生长起来。旅游
者现在可以走上去,一直到教堂钟塔那里。钟塔露出沙面,矗立着,俨然是坟冢上的一块宏
伟的碑石,许多里以外的地方都可以看到。没有哪一位帝王的碑石会比它再宏伟的了!没有
人打扰死者的安息,过去直到此前,或者现在都没有人知道这一点,——风暴在沙冈之间对
我们歌唱着它。
题注这个故事里所讲的历史事件的情节是他于1859年6月至9月在日德兰半岛西北
部游览时看到和听到的。
丹麦的自然环境在大部分地方是优美的。树木成林,绿草成茵。城市似花园,乡间农作
物生长茁壮。棕红或黑白花牛在牧草间悠闲自在地活动着。
但是在日德兰半岛西北部情形却完全不是这样。这里终年狂风肆虐,北海的狂浪不断侵
袭沿海一带。于是这里的近海的地方便自然形成连为一片的沙冈沙丘,沙冈有时高得就像小
山一样。这个故事的自然环境就是这样的。
①指居住在毛里塔尼亚一带的西非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中世纪时,他们曾侵入西班
牙。这里说的殿堂便是伊斯兰教的清真寺。②南欧人的一种木板打击乐器。
③指上帝创世之初天堂中诱亚当、夏娃吃知善恶树上的果子的蛇。
④瑞典首都,从丹麦进入波罗的海去俄国彼得堡的途中要经过斯德哥尔摩。
⑤这是一首丹麦古老民歌的一段。这一段包括在1812年出版的《丹麦中世纪民歌
选》中,原题是“英国王子的船的遇难”。本文以下所引的歌,都是这一段中的文字。
⑥这位国王生活在1749—1808年之间,1766年登基。⑦一种生命力极强的
野草,生长在沙地上,能起到固沙作用。丹麦人在长期的实践中,学会了有意识地在沙滩上
种植披碱草改良沙碱地。这种草使丹麦西北部的沙地大为改观。
⑧这一带海里,沙有时在离海岸一截的地方堆出水面,形成沙洲。过往船只很容易撞在
海面下的沙上,或搁浅,或撞坏。
⑨这是丹麦西海岸最有名的沙冈区之一。
⑩北欧神话中的恶神。日德兰有民歌说:“洛基的羊赶到那里,树林子也长到那里。”
参见《沼泽王的女儿》注20。
⑾乌尔伏在丹麦文中是狼。
⑿这是远古时代丹麦人的坟冢的遗址。
⒀北欧迷信中的海怪,具有人形的牛一样的生灵,世人须对它奉祭,它才不降灾给人。
⒁日德兰半岛最北端的一个小城。本文中不断提到的“枝尖”,在城的北面,是北大西
洋与波罗的海交汇的地方。在“枝尖”往北望去,西边的海水是大西洋湛蓝的海水,东边的
海水略略发黄,十分壮观。“老斯凯恩”或叫高地,或叫斯凯厄拉克,在斯凯恩西约两公里
处。⒂丹麦迷信,认为在裤缝里绣一个鸭嘴巴的人会受到姑娘们的喜欢。
⒃即安娜·玛格丽特·苏昂斯岱特(约1720—1794)是丹麦文学家布利克写过
的女人。但安徒生这里讲的却与实情无关。郎厄玛格丽特没有被关押在北伏斯堡,她被关在
维堡监狱,死在那里。安徒生这里这样写,据他在给英厄曼的信中说,是他听到了关于郎厄
玛格丽特的许多传说。他听到的传说讲,吉普赛女人朗厄玛格丽特把五个孕妇的胎儿弄来吃
掉,若是她吃掉七个胎儿,那她便能隐形或者能飞起来。⒄事实上朗厄玛格丽特并未被控吃
胎儿。
⒅赫尔曼·弗朗茨·斯万魏则尔(1637—1697),最初是瑞典军官。1659
年在丹麦瑞典之间纽堡战役中被丹麦俘获,后加入丹麦军队,步步升至高官。1687年他
置下了北伏斯堡庄园。传说他会魔法。⒆在1670—1700年间,丹麦大约有70个乡
间村庄被拆除,土地被新的地主庄园吞掉。这些新的地主庄园大多为贵族或城市居民转来的
地主所占有。
⒇这些小地方司法机关,在17和18世纪的丹麦,大多不受上级司法机关管辖,而自
行其是。因此地方豪绅对选任这类法官便有很大影响,而司法人员大都不依法律办事。
(21)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8。
(22)见《沼泽王的女儿》注2。
(23)见《天鹅巢》注2。
(24)、(25)都是传说中的人物。这里所说的“年轻人”便是传说中的“伦巴德人是从丹
麦迁往南方的”。其实伦巴德人是源于下易北河一带的。在丹麦曾出土的伦巴德人用的器
皿,那是海盗们从南方带回的。(26)这里盛产鲭鱼。在18世纪时,在六月天鲭鱼很多很
多。当时渔民很少吃鲭鱼,他们或将大量鲭鱼重新倒入海里,或任其在海滩上腐烂。
(27)在这样的礼拜仪式上,牧师发给信徒面包和酒,表示上帝和耶稣对信徒们的仁慈。
(28)齐勒在编写民间传说的时候,写过英国国王安吉尔曾在鲍毕耶登陆驻扎。丹麦人把
英国人诱到古顿姆荒原,在那里打败了英国人,安吉尔国王被埋在一个土丘上,人们称之为
安吉尔丘。另外,又有关于丹麦王子阿姆莱特的传说,讲丹麦王子阿姆莱特为被谋害的父亲
复仇的经历。这个传说传入法国,再传入英国,被莎士比亚写成著名悲剧《丹麦王子哈姆莱
特》。在莎翁笔下,故事发生在锡兰岛,不过在丹麦传说中,譬如在丹麦历史学家萨克索的
笔下,这个故事发生在日德兰半岛。
这里安徒生把两个不同的故事写到一起了。
(29)指圣经旧约中讲到的怪物。有时是海生的,有时是陆生的。如旧约《约伯记》中讲
的便是鳄鱼,而《以赛亚书》中讲的便是巨蛇。(30)古代丹麦造船的时候,要在船头的地方
建一个偶像,大多是人的形状,造船主寄希望于这些偶像能保船平安。
(31)圣经旧约《诗篇》第145籍第9句。
(32)这座教堂,圣劳伦蒂教堂,由于受风沙袭击,人们往往须将教堂门前的沙铲除掉,
才能进去,因为教堂朽毁太大,很危险,1795年人们开始拆除教堂,只留下了教堂的钟
塔给航行的船只做航标。但那是生活,安徒生这里则是故事。
汽轮上有一位模样很老的人,长着一个欢快的脸庞,若不是做作出来的,那他必定就是
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确实,他是这么说的;我听他亲口说的;他是丹麦人,我的老乡,一
位巡回剧院的经理。整个戏班子都由他带着,就在一个大箱子里;他是演木偶戏的人。他的
天性中的好心情,他说,还被一位理工学院①毕业生净化过一番,由于受过那位毕业生的那
次试验,他有了完满的幸福。我并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接着便把这件事的来龙去
脉对我讲了个清清楚楚。这里便是他的解释。
那是在斯莱厄瑟,他说道,我在邮政局的大院里耍木偶戏。做戏场的屋子好极了,观众
也好极了。除去一两位老太太外,全是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后来来了一位身着黑色衣装、大
学生模样的人。他坐下,在最该笑的地方笑,也在最该拍巴掌的地方拍巴掌。真是一个不寻
常的观众!我一定要搞清楚他是谁。一打听,我听说他是理工学院的毕业生,被派到地方上
来,给当地人传授知识。八点钟的时候我的演出就结束了。你知道,孩子们是要早上床的,
而且也要考虑到观众的方便。九点钟的时候,这位大学毕业生开始了他的讲授和试验,这会
儿我成了他的观众了。听他,看他,很令人觉得奇怪。大部分东西都像俗话说的那样,经过
我的脑袋跑到牧师的脑袋里去了②。可是有一点我必定要想上一想:我们人是不是能想出那
么一种办法,能让我们活得久一点而不马上被送进土里去。他做的试验,都不过是些叫人觉
得奇异的小玩意儿,都轻而易举,可是都直接取之于大自然。若是在摩西和先知的时代③,
他一定会是我们国家的大智大慧者;要是生在中世纪,一位懂得理工道理的学者,必定会被
烧死④。我一整夜没有睡,第二天我在那里表演的时候,这位大学毕业生又来了,我心情真
是好极了。以前我曾经听一位演员说过,说在饰爱情角色的时候,他心中只有观众当中的某
位女士,他为她表演,而忘却了剧院里所有的其他人;这位理工学院毕业生的他,便成了我
的“她”,我为之表演的唯一的观看者。演出完毕后,我被那位理工学院毕业生邀到他屋里
喝杯酒。他谈了我的表演,我谈了他的科学,我相信我们双方都很愉快。然而,我却忍住没
有说,因为他的试验中有许多东西,连他自己也讲不清楚。譬如说吧,一根铁棒经过一个线
圈怎么就会成了磁铁⑤。说吧,是怎么回事:是灵气附上去了,可是灵气又是哪里来的呢?
这就像当今世界上的人一样,我想,上帝让人钻过时代的线圈,灵气附了上去,于是便有了
一位拿破仑,一位路德⑥,或者类似的人物。“整个世界都是一连串的奇迹,”毕业生说
道,“但是我们对它们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所以我们把它们称作日常锁事。”他讲了许多,
解释了许多,最后好像他为我开了窍。我坦诚地承认,要不是因为我已经是个老头子,我就
会立刻到理工学院,去仔细钻研那个世界的究竟,尽管我现在已经是最快乐不过的人了。
“您是最快乐不过的人吗?”他问道,就好像他觉得我这话顶有味道一样。“您快乐吗?”
他问道。“是呀!”我说道,“我很快乐,我带着我的班子去过的所有城镇都欢迎我。当
然,不时也的确有那么一个愿望,它就像一个小精灵,像一只野兔一样来烦我,打搅我的好
心情。这个愿望便是:当一个活的戏班子,一个真正是活人的戏班子戏院经理。”“您希望
您的木偶都变成活的,您希望它们都变成真的演员”,他说道,“而您以为自己当他们的经
理,您便会完满幸福了吗?”他是不相信的,可是我相信。我们翻来覆去地争论着,但是双
方的看法总是靠不到一起。不过,我们碰了杯,酒很美,里面一定有魔,要不然这一整段故
事只能说明我醉了。我没有醉,我的眼十分清晰,就好像屋子里有太阳光一样,理工学院毕
业生脸上显出光彩,我联想到那些在世界上遨游的永远年轻的古老的神。我把这一点对他说
了,他微笑了一下。我敢发誓,他一定是一位乔装了的神,或者神的什么族人,——他是
的,——我的愿望要得到满足了,木偶要变成活的了,我要成为真人的戏班子的经理了。我
们为这些祝酒。他把我所有的木偶都装到木箱里,把它绑在我的背上,接着他让我钻过一个
线圈。我还听得到我钻过的时候的声音。我躺在地上,千真万确,整个木偶班子都从木箱里
跳了出来。灵气附到了他们身上,所有的木偶都变成了很好的艺术家,他们自己这么说,而
我是经理。头一场演出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整个戏班子都想和我谈话,也想和观众谈话。
女舞蹈家说,要是她不用单腿站立,那么剧场便会塌掉,她是这一切的主角,要按这个身份
对待她才行。那个演皇后的木偶要在演完戏之后也能得到皇后的待遇,否则她就不参加排
练。那个在戏中演一个送一封信的人强调自己就好像是戏中的头号情人一样地重要,因为,
他说道,在一个艺术的整体中,小人物和大人物是同样重要的。男主角要求只演压轴的那几
段戏,因为这是观众鼓掌的地方;女主角只愿在红色灯光下表演,因为红色才与她匹配——
她不愿在蓝光下表演。这一伙儿就跟瓶里的蝇子似的,我也落到了瓶子里面,我是经理。我
喘不过气来,我晕头胀脑,成了一个要多么可怜便多么可怜的人。和我相处的是另外一类新
人。我真希望,我能把它们都又装回箱子里去,希望我不再做经理。我直截了当地对他们
说,说到头来,他们全都不过是些木偶,后来他们把我打死了。我躺在我的屋子里的床上。
我是怎么从那位理工学院毕业生那里回来的,只有他知道,我不知道。月光照进屋子,射到
装木偶的箱子翻倒的那块地方,大大小小的木偶散落满地,乱七八糟!可是我一点儿不再耽
搁,立刻跳下了床,把它们统统塞进了箱子,有的头朝下,有的脚朝下;我猛地把箱盖合
上,自己坐到上面。真是值得一画!你能看出吗,我是看得出的。“这下子你们都得呆在里
头了,”我说道,“我也不希望你们再是有血有肉的了!”——我心情极为轻松,我是最快
活的人。那位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净化了我,我在完满的幸福中坐着,在箱子上睡着了。早晨
——实在是中午,那天早晨我睡得特别奇妙地长,——我还睡在那儿,非常幸福。我原先的
那个唯一的愿望原来是愚蠢的。我去找那位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就像那
些希腊和罗马的神一样。从那时起,我一直是最快乐的人。我是一个愉快的经理,我的戏班
子不跟我抬杠,观众也不跟我顶嘴,我真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我自己完全可以自由地编排
我的节目。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从所有的戏剧中摘出最好的段落,没有人会为这样做有什么抱
怨。那些现在的大剧院不屑一演,可是三十年前观众争着要看,感动得泪流满面的节目,我
拿了过来,演给孩子们看,孩子们就像他们的父母当年一样泪流满面。我演出“约翰娜·蒙
特法康”⑦和“杜维克”⑧,不过是经过删节的,因为孩子们不喜欢长篇长篇的关于爱情的
胡说八道。他们要看:伤感但很快便演完的。我已经走遍丹麦上上下下,我谁都认得,大家
也都认得我。现在我要去瑞典了。要是我在那儿也幸福愉快,能赚到好多钱的话,我就成了
一个斯堪的纳维亚人⑨了,否则便罢了。这话我对你讲,你是我的老乡。
我,作为他的一个老乡,自然马上又把它讲了出来,不过是为了讲讲而已。
①建立于1829年,丹麦著名科学家,安徒生的好友厄尔斯台兹任首任院长。关于厄
尔斯台兹请参见《天鹅巢》注10。
②丹麦谚语,心不在焉,听而不闻的意思。就跟我们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样。
③指极古老没有什么科学知识的时代。
④中世纪欧洲是专制的时代,神权至高无上,科学进步思想遭到残酷的迫害。那是欧洲
的黑暗时代。
⑤厄尔斯台兹于1820年发现电通过线圈造成磁场。这里讲的便是他的发现。
⑥德国的宗教改革者。
⑦德国剧作家科泽布的五幕悲剧,经译出改编后于1804年4月29日在丹麦皇家剧
院首演。
⑧奥勒·约翰·桑姆绪的悲剧,1796年1月30日在丹麦皇家剧院首演。
⑨18世纪40及50年代,在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中,有一股主张北欧国家更密切合作
的热潮。持这种主张的人被称为斯堪的纳维亚人。
在丹麦的一个岛上,在麦粟田中间高高兀出古议事会址①的所在,在生长着高大的山毛
榉树林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镇子②。这里矮小屋子都是红顶的。在这样的一所屋子里,在
火炉里烧得白晃晃的火和灰的上面,炖着很奇特的东西;玻璃杯里有东西被烧开翻滚;有些
东西被掺和在一起,有的东西被蒸溜了,缽里的草类的植物被捣碎了。这都是一位老年人干
的。
“我们必须按照正确的原则办事!”他说道,“是啊,正确的,真实的,我们得认识和
把握住每一件事物的真缔。”在屋子里,在贤惠的主妇身边,坐着他们的两个儿子,都还
小,但是已经有成年人的思想了。母亲时常对他们讲正义,讲合理合法,讲坚持真理,真理
是上帝在这个世界上的化身。大的那个孩子,看来很聪明、敏锐。他的兴趣是研究自然力,
研究太阳星星之类的事物,这些比任何童话对他都要美好得多。啊,出去旅行探险,或者去
探索如何才能仿造鸟类的翅膀,然后飞起来,那会是多么幸福!是的,就是探索正确的事
物!父亲很对,母亲很对;把世界维系在一起的是真理。
弟弟则更安静一些,完全专注于书籍。读到雅可布披上羊皮装成以扫把长子权骗到手③
的时候,他便愤愤地攥紧自己的小拳头,对诈骗十分恼怒。读到暴君,读到存在于世上的不
公平和邪恶的时候,他会流出眼泪。正义和真理最终必定胜利的思想,强烈地充满他的胸
怀。有一天夜里,他已经上了床,但是窗帘没有完全拉严,有光线射进照着他,他带着书躺
在床上,他得把梭伦④的故事读完。
他的思想奇异地领着他飘得很远。床好像成了一条大船,船帆被风吹得完全胀了起来。
他是在做梦呢还是怎么回事?他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在时间的大海之中,他听到了梭伦
的喊声,用的是外国语言但却又能听得懂。这声音喊出了丹麦的那竞选名言:“以法立国
⑤!”
人类的智慧之神,来到了这贫寒的屋里。他把身子弯向了床,在孩子的面颊上吻了一
下:“在荣誉中保持坚强,在生活的斗争中保持坚强!把真理放在胸中,飞向真理之乡!”
哥哥还没有上床,他站在窗前,望着草地上升起的雾霭。那不是山精姑娘在跳舞,一位老年
真诚的帮工千真万确对他讲到过山精跳舞。但是他有更聪慧的见解,那是水蒸汽,比空气还
暖,所以它们便升了起来。有一颗流星闪光滑过,这孩子的思想一下子便从地面上的雾霭高
高地飞到那闪光体上去了。天空中星星在闪动,就好像有金线从星星上垂到我们的地面上一
样。
“随我去翱翔吧!”这声音一直传到了这孩子的心中。人类的伟大的智慧之神,用比
鸟、比箭、比世界上任何能飞的东西都要快的速度,把他一下子带到了太空之中,带到了一
颗颗星用发出的光把各天体绑在一起的地方。我们的地球在稀薄的空气中转动,一个个城市
好像都靠得很近。有一个声音穿过了各天体响了起来:
“伟大的精神智慧之神把你托起的时候,什么是近,什么是远?”
小孩又站到了窗前,朝外望去,弟弟躺在床上。母亲叫着他们的名字:“安诺斯和汉
斯·克里斯钦!”
丹麦知道他们,世界知道这两兄弟——奥斯特。
题注:这里讲的是丹麦两位奥斯特的事。哥哥是对安徒生有过很多影响的丹麦科学家,
电磁的发现者。关于他,可参见《天鹅巢》注10和《演木偶戏的人》注5。弟弟安诺
斯·桑德·奥斯特(1778—1860)是丹麦法学家和政治家。
他们的父亲苏昂·克里斯钦·奥斯特(1750—1822)是药剂师,药铺老板。
①在部落时代,部落的人聚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商量本部落的大事。这是后来议会的雏形。
②丹麦朗厄兰岛上的鲁兹奎宾城。
③圣经旧约《创世纪》第27章讲,犹太人的始祖亚布拉罕的儿子以撒在暮年时要给他
的长子以扫祝福。这事被以撒的妻子利巴加知道了,她让她的次子——以扫的孪生弟弟披上
羊皮伪装成以扫(以扫身上有毛),以骗取以撒的祝福。
④希腊的诗人和法律起草人(公元前约640—560)。他写成的法律是日后雅典法
律的基础。
⑤这是1241年丹麦制定的《日德兰法》的序言的序词。这个法律至今仍然有效。这
句话也成了丹麦最著名的政治口号。现在在哥本哈根法院的大门上方的壁上还刻着这句话。
(为《席勒的纪念册》而作)
在德意志的公国符腾堡,金合欢树在大道旁花繁叶茂,苹果树、梨树被成熟的果实压弯
了枝子,那儿,有一座小城,马尔巴赫。它属于不值得提起的那类城市,但是它在奈加河
畔,很幽美。奈加河急匆匆地流过一些城市,一些古代骑士的堡寨和长满绿葱葱的葡萄的山
丘,要把自己的水注入莱茵河之中。
那是岁末的时候,葡萄叶子已经露出红色,雨一阵阵洒下,寒风吹了起来。对贫寒的人
家,这可不是好受的日子。白昼昏暗,那些老旧矮小的房子里显得更黑。在街上就有这样一
所房子,山墙朝着街道,窗户开得很低,看去很简陋。住在里面的人实在也是贫寒的。可是
他们很善良、勤劳,内心中总怀着对上帝的爱戴与崇敬。上帝很快便要赐给他们一个小孩。
时刻已经到了,母亲躺在里面经受着阵痛和难过。这时从教堂的钟楼上给她传来了钟声,很
是深沉,很是欢快。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钟声注满了这位在虔诚祈祷和富于崇敬心的人。
她的心真诚地飞向上帝。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了她的儿子,她感觉到了无止境的欢乐。
教堂的钟好像敲出了她的欢乐,把她的欢乐带向整个城市、整个国土。一双婴儿的眼睛望着
她,婴孩的头发在发光,就好像是镀了金一样①。世界在十一月一天的黑夜里,在钟声中迎
接了这个婴儿。父亲和母亲亲吻着他,他们在自己的圣经上写下:“一七五九年十一月十
日,上帝赐给了我们一个儿子。”后来又添写上,他在受洗礼时得到了“约翰·克里斯托
夫·弗里德里希”的名。
这个小家伙,不值一提的马尔巴赫的贫苦人家的孩子,后来成了什么样的人?是啊,当
时谁也不知道。就连那口教堂古钟,不管它挂得多高,尽管它是第一个为他而呜为他而唱
的,也不知道。而他后来则为“钟”作了绝唱②。
小家伙在长大,世界也在他面前长大。他的父母倒是迁往另一个城市去了,但是亲密的
朋友都留在小小的马尔巴赫,所以有一天母亲和儿子也回来了。小男孩只有六岁,但是他已
经对圣经和那些圣洁的赞美诗篇知道得不少。他有许多个夜晚,在自己的小摇椅上听他的父
亲读盖勒尔特③的童话和关于救世主耶稣的事迹。在听到关于他为了拯救我们大家而被钉在
十字架上的事迹的时候,小男孩流出了眼泪,比他长两岁的姐姐还不禁哭了起来。
头一次回访马尔巴赫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变化不大,你知道,那时距他们搬走的时间还
不算长。房子和以前一样,还是那尖尖的山墙,倾斜的墙壁和低低的窗子;教堂坟园里增添
了些新坟,那口古钟则躺到了紧靠墙边的草里。它从高高的上面落了下来,摔出了一道裂
缝,不能再响了,也已经安装了一口新的替代它。
母亲和儿子进到了教堂坟园里,他们在古钟前站定。母亲告诉自己的孩子,这口钟在过
去几百年间怎么样做了许多有益的事情,为孩子的洗礼,为结婚的喜悦,为丧葬而鸣响过;
它为欢宴,为火灾而发声。是的,钟唱遍了人生的全部经历。孩子永远也没有忘记母亲的
话。母亲还告诉他,这口古钟如何在她最惶恐不安的时刻为她鸣唱,给她以安慰和快乐,在
赐给她孩子的时候为她鸣响歌唱。孩子很虔诚地望着那口很大的古钟,他蹲了下去,亲吻了
它,尽管它很老很旧,尽管它裂了缝被遗弃在那里,躺在乱草和荨麻中。
它刻进了孩子的记忆,孩子在贫困中长大起来,瘦高个子,一头红发,脸上不少麻斑,
是的,这就是他,但是他的一双眼睛是清亮的,就像深海的水。他怎么样了?他很不错,好
得令人羡嫉!他受到了很大的优待,被录取进了军官学校,入了达官富绅的子弟们上的那一
科。这是一种荣誉,一种幸福。他穿上靴子,戴上了硬领和扑了粉的假发。他获得了知识。
知识是在“开步走!”“立定!”“向前看!”这些口令里得到的。定会有所成就的。
那口古钟总有一天会被送进熔铁炉,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是的,这是无法说的。
同样,那青年人的胸中的那口钟将来会生出什么来,也是无法说的。他胸中有一块矿石,它
在发声,它定会在大世界中高唱。学校墙内的天地越是窄狭,“开步走!立定!向前看!”
的口令声越是响亮,这个年轻学子的胸中的鸣响便越发地洪亮。他在同学中鸣响,他的声音
飞出了国家的疆界。可是,他被录取入学,穿上制服,有了餐食,并不是为了这一点点。他
有才华,会成为一座巨大的时钟中的那根钟舌,我们大家都该有点实在的用处。——我们对
自己的了解是多么地少,别的人,即使是最要好的人,又怎么总能了解我们呢!但是宝石正
是在压力下形成的。这里压力已经有了,不知道在时间发展的过程中,世界会不会认识到这
颗宝石呢?
在这个公国的首府有一个很大的庆祝会。数以千计的灯火点燃起来,焰火照亮了天空,
他还记得当时的辉煌情景,那时他在泪水和痛苦中坚决地要设法前往异国他乡;他必须离开
祖国、母亲和自己所有的亲人,否则他便会落入庸庸碌碌的人流之中。
古老的钟很不错,它受到马尔巴赫教堂的墙的荫护!风吹过它的上面,本可以讲述一点
关于他的信息,这钟在他出世的时候为他鸣过,讲述一下钟声多么寒冷地在他身上吹过,他
不久前精疲力竭在邻国的树林中倒了下去。在那里他的财富和未来的希望,还只是一些完成
了的“斐爱斯柯④”的手稿。风本可以讲一讲,那些赞助人还都是些艺术家,在他朗读这部
作品的时候,竟溜出去玩九柱戏去了。风本可以讲一讲,那位苍白的流亡者在一家蹩脚的小
店里,住了许多个星期,许多个月,店老板只知吵吵闹闹和酗酒。在他咏唱理想的时候,店
里是一片庸俗的寻欢作乐。沉重的日子,黑暗的日子啊!心脏要咏唱些什么,首先必定要挨
苦受难和接受考验的。
黑暗的日子,寒冷的夜晚掠过了那口古钟;它感觉不到,可是人胸中的钟却感到了自己
的艰难岁月。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古钟怎么样了?是啊,钟去了老远的地方,去到了比之
当年高高地在塔上鸣响的时候声音能被人听到之处还远的地方。那位年轻人,他胸中之钟发
出的声音,传到了比他的腿脚所到之处、眼睛能望及之处还要远得多的地方。它鸣响,而且
还在鸣响,声音传过了四海,传遍了大地。先听听那口教堂古钟的事吧!它来自马尔巴赫,
却被当作破铜卖掉,被投进巴伐利亚⑤熔炉里。它是怎么以及何时到了那里的?是啊,这还
得让钟自己讲,要是它能讲的话。这并不太重要。但事情就是,它到了巴伐利亚君王的都城
⑥,这距它从塔上坠落下来已经许多许多年了。现在它要被熔掉,要被用来和别的铜液一起
铸造一尊荣誉的塑像,德意志人民和国家骄傲的形象。听吧,这事是怎么样发生的。在这个
世界上,出现了这样奇异却又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在北面的丹麦的一个葱绿的岛子上,小山
毛榉茁壮地生长着,岛上散布着巨冢。有一个贫苦的孩子⑦,脚穿着木鞋,用一块破布包着
食物给自己的父亲送去,他的父亲在岛上四处刻木活。这贫苦的孩子成了这个国家的骄傲,
他用大理石雕刻华丽宏伟的艺术品,令世界惊异。正是他,得到了用泥塑一个伟大、壮丽的
人像胚子的殊荣,这泥胚将被用铜铸成像,那个人的,他的父亲在圣经上写下了他的名字:
约翰·克里斯托夫·弗里德里希。
炽热的铜水明晃晃地流入模子,那口古钟——是啊,谁也没有想过它的故乡和那失去的
声音,钟与其他的铜溶液一起流进了模子,铸成了塑像的头和胸。这塑像现在已经揭幕,矗
立在斯图加特⑧那所古堡前面的广场上。在这个广场上,这个铜像所代表的那个人,曾生气
勃勃地在这里走过,受外部世界的压迫,他在奋斗、在抗争。他,马尔巴赫的孩子,卡尔学
校的学生,背井离乡的人,德国伟大的不朽的诗人,他为瑞士的解放者⑨和法国的一位受上
帝鼓舞的姑娘而歌唱⑩。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美好的日子。君王的斯图加特的塔上和屋顶
上,旗帜飘扬,教堂的钟为喜庆欢乐而长鸣。只有一口钟缄默不响,它在明媚的阳光中闪闪
发光,在光荣的铜像的头部胸部闪闪发光。这恰是马尔巴赫的那口钟为那位受苦受难、在贫
困的屋子里可怜地生下自己孩子的母亲,发出喜庆欢乐的响声的整整一百年的日子。后来,
这个孩子成了富足的人,整个世界都赞颂他的财富;他,那有一颗高贵妇女的心的诗人,伟
大、光明事业的歌手,约翰·克里斯托夫·弗里德里希·席勒。
题注席勒是德国的大诗人和剧作家(1759—1805),安徒生对他十分崇敬。这
篇童话是安徒生为他的朋友塞尔(1789—1863)为纪念席勒诞生100周年而编的
《席勒的纪念册》而写的。最初是以德文发表在《席勒的纪念册》上。这是以席勒的《钟之
歌》敷衍出来的一篇故事。
①安徒生在1855年8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他和大公在一起午餐,遇席勒的长
子,他送给安徒生一幅十分逼真的席勒的肖像画,并且告诉安徒生,席勒的头发是红的。
②指席勒的《钟之歌》。
③克·福赫台戈特·盖勒尔特(1715—1769)德国诗人。④指席勒的作品《斐
爱斯柯在热那亚的谋叛》,1782年,席勒不堪符腾堡公爵的欺凌逃离斯图加特去曼海姆
的时候,曾携此剧的手稿。在曼海姆他为戏剧界朗读了此剧。
⑤德国南部的最大的一片地方。
⑥指慕尼黑。
⑦指曹瓦尔森。请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7。
⑧现在的巴登符腾堡的州府。席勒的故乡马尔巴赫就在这个州里。
⑨指威廉·退尔。席勒写过剧本《威廉·退尔》。
威廉·退尔是民间传说中的瑞士英雄。故事说是的14世纪统治瑞士的奥地利总督肆意
压迫人民。他在闹市竖一长竿,竿顶置一顶帽子,勒令行人向帽子鞠躬。农民射手退尔经过
时,抗命不从而被捕。总督令在退尔的儿子的头上置一苹果,命退尔射之。如射中苹果,可
免其罪。退尔在身上另藏一箭,准备在不幸射中自己的孩子时以另箭射死总督。退尔射中了
苹果,但总督食言,逮捕了退尔。后退尔终于射死了总督,被拥为领袖,反抗奥地利统治
者,瑞士终得自由。⑩指圣女贞德。关于她,席勒写过《奥尔良的姑娘》。参见《通向荣誉
的荆棘路》注14。
严霜满地,明星满天的天气,万籁俱寂。“嘣!”瓦罐摔在大门上①的声音,“梆!”
响声迎来了新年。这是大除夕,时钟正敲响十二下。
“哒得,哒得!”邮车来了。大邮车在城门外面停下来,车子带来了十二个人。再多也
坐不下了,所有的位子都有人占了。
“好啊!好啊!”家家户户都在叫在喊,大伙儿都在庆祝新年的到来。此时斟满了酒的
玻璃杯,正被举起为新年祝酒干杯:
“祝你在新年健康,幸福!”他们都这么说,“娶个小娇妻,赚上一大堆钱!万事吉祥
如意!”
是的,人们就是这么希望的。杯子叮叮噹噹,而——邮车载着那些异邦来的客人,那十
二位旅客停在城门那里。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带有护照和行李,是的,还有给你、给
我、给城里每一位的赠礼。这些异邦人都是谁?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带来了什么?
“早安!”他们对看守城门的人说道。
“早安!”他说道,因为,你知道,时钟已经敲过了十二点。
“您的名字?您的职业?”守卫问头一个下车的那位。“看护照!”那位先生说道。
“我就是我!”也真是位颇有点派头的人,穿的是熊裘大衣和高统雪橇靴。“我就是被人寄
以许许多多希望的那个人。天亮以后,白天来看我,想要新年礼物的话!我会大把大把地撒
铜板银币,散发礼物的。是的,我举行舞会,不多不少三十一个舞会,再多的夜晚我可没有
了。我的船被冰冻住了,可是我的办公室里是满暖和的。我是批发商,名字叫一月。我身边
只有帐单。”
接着下来了第二位。他是经营娱乐业的,他是一位经理,戏剧、化装舞会等等能找得到
欢乐的活动他都经营。他的行李是一只大桶。
“那是忏悔节时敲的,敲出来的可大大不止是猫啊②,”他说道。“我要让大家,也让
我自己高兴高兴。因为我是我们全家中寿命最短的,我只有二十八天!是的,可能会有人给
我加上一天,不过那也一个样。妙啊!”
“您不能这么大声喊的,”守卫的人说道。
“我正是要这么喊!”那个人说道,“我是嘉年华会③的王子,用二月的名字各处旅
行。”
接着第三位下来了。完全是一副斋公的模样,不过他多了一股不可一世的气味。因为他
是“四十骑士④”一家的,而且可以预言天气。但是那并不是什么肥缺,所以他崇尚斋戒。
他的装饰是扣眼上插上一束紫罗兰,可是束儿很小。
“三月,快走开⑤!”第四位喊道,推了第三位一下。“三月,快走开!进看守屋去,
那儿有混合酒!我闻到味道了!”不过那并不是真的,他四月不过是想骗他一下罢了,这家
伙就是以愚人开始的⑥。看上去他对愚弄人倒是很开心的。他显然不大干事,而尽是在过圣
节⑦。“我的心情时好时坏!”他说道,“下雨出太阳⑧,搬出又搬进!我也是搬家代理
⑨,我代理殡葬,我会笑又会哭。我箱子里有一套夏装,可是现在穿它也未免太不成体统
了。我来了!到热闹场合去,我便穿上袜子,套上皮手筒。”
接着有一位女士从车上走下。
“我是五月小姐!”她说道。穿着夏装和套靴。她的长裙是山毛榉叶那种浅绿色的,头
发上插着一枝银莲花。此外,她身上还有一股车叶草的香味,所以守卫便嗅了嗅。“上帝保
佑你!”她说道,这是她的祝福话。她很可爱!她是一位女歌唱家,不在舞台上,而是在树
林里;不在集市商棚间,不,而是走在清新、碧绿的树林中,为自己的快乐高兴而唱。她的
针线袋里有一本克里斯钦·温特的《木刻》⑩,因为它们就像山毛榉林一样,有一本《理查
德小诗选》⑾,这些诗就像是车叶草。
“夫人来了,年轻夫人!”车里面喊道。于是夫人下来了,年轻、漂亮,高傲美貌。她
生来就是没精打采的⑿,一眼便可看出。她在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天⒀举行宴会,这样人们便
有足够的时间,来吞食那许多道佳肴。她乘得起自己的私车,但还是和其他人一起搭邮车来
了。她想这样表示一下她并不是目中无人。可她并不是独自一人旅行,她有她的弟弟七月跟
着。
他身体很魁梧,穿着夏装,戴了一顶巴拿马帽。他带的行李很少,天气热带行李多很不
方便。他只带着沐浴帽和游泳裤,这不算很多。
接着妈妈来了,八月夫人,水果商,大桶大桶的水果。她有许多许多的鱼笼,还经营妇
女穿的有衬架支撑的裙子。她体胖而热心,她什么事情都参加干,自己搬了啤酒桶给在田地
里工作的人。“你必须汗流满面才能糊口⒁,”她说道,“这是写在圣经上的。这之后,大
家才能举行林间舞会,才能举行庆丰收宴会!”她是妈妈。
接着下来另一位先生,职业是画家,色彩大师。这事树林知道,叶子是要变颜色的,而
且只要他愿意,可以变得很漂亮。红、金黄、棕褐;树林不一会便变了色。大师像大欧椋鸟
一样吹着口哨。他是一个聪颖的画家,他把墨绿色的葎草缠在自己的啤酒杯上,很好看。他
很有装点布置的眼光。现在他带着自己的颜料罐,他的行李就这么一点儿。
接着下来的是一位富裕的农民。他心中想着耕作播种月⒂,想着耕田整地。是啊,也想
着一点点打猎的乐趣,他有狗,有枪,袋子里有干果,嘎嘎轧轧!他带的东西真多得可怕,
还有一把英国犁⒃,他谈论着农业经济,但是因为下来了一位咳嗽和喘气的人,大伙儿没有
听到多少,——来人是十一月。
他伤风了,重伤风,所以他用的是床单而不是手帕。可是他还得跟着姑娘们转,他说
道,不过他一去砍柴火,伤风便会好的。因为他是他们那个行会的锯木大师傅。他雕刻滑冰
靴消磨夜晚,他知道,不用几个星期人们便用得着这种有趣的鞋具了。
接着最后一位下来了,使火钵的小老太婆。她觉得很冷,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却像两颗星
星似的在闪光。她提着一个花盆,盆里有一小颗云杉树。“我要好好地照料它,要小心地保
护它。这样它到圣诞节的时候,便会长得大大的,从地上一直伸到天花板,上面挂满了火
烛、金黄苹果和各式各样的剪纸。火钵儿暖得像火炉,我从口袋里掏出童话书,高声地读,
于是屋子里所有的孩子都静了下来。不过,树上的玩具娃娃可不安分了。树梢上的小蜡天使
扇着金箔翅膀从上面飞下来,亲吻着屋里大大小小的人,是的,包括那些站在窗外唱着伯利
恒天上一颗星的圣诞欢歌⒄的穷苦孩子。”
“好了,马车可以走了!”守卫说道,“十二位都全了。让下一辆旅车上前来!”
“先让十二位进去!”值班的上尉说道。“每次一个!护照由我管着,人人都一样,一
个月有效。在一个月过完了的时候,我要把各人的表现记在护照上。请吧,一月先生,请您
进吧。”
于是他进去了。——
——等一年过完了,我会告诉你这十二位带了些什么给你、给我和我们大家。现在我还
不知道,你自己肯定也不知道,——因为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奇妙的时代里。
①关于摔瓦罐的风俗请见《一年的故事》注1。
②在基督教中,复活节前的40天为四旬斋期或大斋期,四旬斋期起于圣灰星期三,这
是忏悔节。这一天在欧洲有许多特殊的民俗活动。这里讲的便是丹麦的习俗。
在圣灰星期三,人们要把一只活猫装在一只木桶中。木桶挂在街上,容许人骑马持锄一
类的器物击桶,幸运能击破木桶使猫从桶中逃出的人,便被称为猫皇。这种习俗本来起于基
督教之前,但后来为基督教所容许。这种习俗本世纪初逐渐消失,人们并且逐渐在桶中装糖
果替代活猫。
关于复活节请见本篇注7。
③在忏悔节后一日举行的化装舞会。
④在欧洲有传说讲,有40位基督教骑士于公元320年在小亚美尼亚由于拒绝对神奉
祀而被处死。“四十骑士”在欧洲是3月9日的代称。民间有这样的迷信,3月9日这一天
是什么天气,这天气便会持续40天。所以说可以预言天气。
⑤这里“3月”用的是丹麦文Marts,“快走开”用的是英文March。r英文里就是
March,同时也是三月的意思。
⑥指4月1日。4月的第一天,在欧洲民俗中是“愚人节”。⑦在基督教中,每年春分
后月圆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为复活节星期日。从这天开始到以后的40天的基督升天节都是节
期。复活节是随月亮而定的,因此有时在3月,有时在4月,但复活节期则大部在4月。复
活节的星期日是“棕榈主日”,之前的星期四是“濯足星期四”,星期五是“耶稣受难
日”,“棕榈主日”后的一个星期一是“第二个棕榈主日”。这几天在丹麦都是假日。
⑧丹麦的4月,天气变化无常。
⑨1799年7月1日丹麦把4月的第3个星期二确定为房屋租赁的起迄日,大家在这
一天便搬出搬进。
⑩温特(1796—1876),丹麦著名诗人,《木刻》是他的诗作。安徒生186
0年圣诞节写成这篇童话。这时《木刻》恰好出了新版。⑾克里斯钦·理查德(1831—
1892),丹麦诗人。他的处女作《小诗选》也是1860年圣诞节出版面世的。
⑿没精打采是“七个长眠人”的通俗译法。“七个长眠人”的故事背景是:据说有7个
基督教徒在德西乌斯(201—251)皇帝大迫害时就被封在一个他们在里面睡眠的洞
中,直到447年才醒来。“七个长眠人”是6月27日的代称。丹麦俗话说,如果一个人
在6月27日这一天早晨7时还不醒(6月在丹麦天很长,早晨3、4点钟天已大亮),那
么他在这一年中便总不能早起。
⒀指6月21日或22日夏至。这最长的一天在丹麦是民俗仲夏节,大家都要烧秽,驱
邪。参见《守塔人奥勒》注2及3。
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3章第19句。亚当和夏娃吃了知善恶树上的果子,被上帝逐
出伊甸园时,上帝对亚当说的话。
⒂丹麦古时把10月称作耕作播种月。
⒃丹麦在19世纪初引进了英国的比较先进的犁,逐步取代了丹麦的比较落后的犁。
⒄基督教圣诞节时要唱一系列的圣诞欢歌。其中有的便是讲到耶稣诞生时,天空出现奇
星,东方有三位麻葛(东方三博士、三智者或三王)随着奇星的指引来到耶稣诞生地伯利
恒,要向耶稣朝拜、献上礼物。关于耶稣诞生时三位葛麻朝拜伯利恒的故事,圣经新约《马
太福音》有记载。《路加福音》的记载则略有不同。
皇帝的马钉上了金掌,两只蹄子上各一个。
为什么它会得到金马掌?
它是最漂亮的动物,有漂亮的腿,眼睛露出很机智的神情,马鬃散挂在脖子上像一片丝
纱。它曾驮着它的主人奔驰于枪林弹雨之中,听到过子弹呼啸。敌人逼近的时候,它用口
咬,用腿踢四周的敌人,参加了战斗。它驮着自己的皇帝一步纵过倒下的敌人的马,拯救了
自己皇帝的赤金皇冠,拯救了自己皇帝的比金冠还重要的性命。因此,皇帝的马得了金掌,
两只蹄子上各一个。
屎壳郎往前爬了过来。
“先给大的钉,再给小的钉,”它说道,“然而,并不是尺寸的问题。”于是它伸出了
它那些又瘦又细的腿来。
“你要干什么?”铁匠问道。
“金掌!”屎壳郎回答道。
“你怕是头脑发昏了吧!”铁匠说道,“你也要金掌?”“金掌!”屎壳郎说道,“难
道我不是跟那头大兽一样地货真价实吗?有人照料它,给它刷洗,伺候它,喂它吃,喂它
喝。难道我不也是皇帝马厩里的吗?”
“可是,那匹马是怎么得到金掌的?”铁匠问道,“你不清楚吗?”
“清楚?我清楚,这是对我的蔑视,”屎壳郎说道,“这是一种侮辱——现在,所以我
要出走到大世界里去了。”
“去你的吧!”铁匠说道。
“粗暴的家伙!”屎壳郎说道。之后便走出去了。飞了一小程,它便来到了一个可爱的
小花园,那里飘着玫瑰和薰衣草的香味。
“这儿不是很漂亮吗?”一只小瓢虫说道。小瓢虫拍着它那像盾牌一样坚硬的带黑点的
红翅膀飞来飞去。“这儿的气味多香甜,这儿多美丽!”
“我住惯更好的地方,”屎壳郎说道,“你说这儿美丽?这儿连一堆粪都没有。”
于是它继续往前爬去,爬进了一大丛紫罗兰的荫影中。紫罗兰上爬着一只毛毛虫。
“世界还真是美丽啊!”毛毛虫说道,“太阳暖暖的!一切都这么美好!有朝一日我睡
着了,而且像人们说的那样死掉,那么,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一只蝴蝶了。”
“亏你想得出来!”屎壳郎说道,“现在我们像蝴蝶一样飞起来了!我是皇帝马厩里来
的。可是那里,就连皇帝那匹蹄上钉了我不要的金掌的宝贝宠马,都没有这种非分之想。长
上翅膀!飞啊!是啊,现在我们飞了!”接着屎壳郎便飞了起来。“我不要生气的,可是我
仍然有气了。”
之后,它落到了一大块草皮上。它在这里躺了一小会儿,接着就睡着了。
天呀!好急的雨哟!雨点声把屎壳郎吵醒了,它立刻就想钻到地里去,但是没有办到。
它翻了过来,一会儿肚子朝下,一会儿又肚子朝天地游了一程。飞起来是连想都不能想的
事,看来它是无法活着逃出这片草地了。他干脆就在它躺的地方躺下来,就那么躺着。
后来,雨小了一些。屎壳郎眨眨眼,甩掉蒙在眼上的雨水。它隐约地看到了有点白色的
东西,那是一块人家准备漂白的床单。它爬到那里,爬到了湿床单的一个摺缝里去。这真不
像躺在马厩里那暖和的粪堆里。可是,现在这里比这再舒服的地方是没有了。于是它在这里
呆了一天,又一夜,雨还是不停地下着。清早,屎壳郎爬了出来,它对天气恼火极了。
床单上有两只青蛙,它们那明亮的眼睛闪着欢快的光。“这天气真舒服!”一只青蛙说
道。“多么清新!床单又兜了这么多的水!我的后脚有些发痒,就好像我要游水了一样。”
“我真不知道,”另外一只说道,“那到处飞来飞去的燕子,它在国外的旅行中,是否发现
过有比我们国家天气更好的地方。蒙蒙的细雨,潮湿的空气!就好像你是躺在一条潮湿的水
沟里一样!要是有人不喜欢这个,那他真叫是不爱国了。”“这么说,你们从来没有去过皇
帝的马厩里,是不是?”屎壳郎问道。“那里面的那种潮湿是又温暖又有滋味!我习惯那种
气候,那是我的天气,可是,那是无法带着出门的。这园子里,没有那种像我这样体面的人
可以爬进去舒服舒服的地方吗?”
但是,青蛙不明白它说的,或许是不愿意明白。
“我是从来不问第二遍的,”屎壳郎在他说了第三遍而没有得到回答时这么说道。
于是它又往前爬了一程,到了一块破花盆片的地方。它本不该在这个地方,但是既然已
经在这儿,于是这里便成了可以蔽身的地方。有几家蠼螋住在这里。它们要求的居住空间不
大,只要求大家挤在一起。雌的特别有母性,所以它们的每个孩子都是最漂亮的,最聪明的。
“我们的儿子订婚了,”有一位母亲说道,“我那可爱的天真活泼的小宝宝!他的最高
的愿望就是有那么一天,能爬到一个牧师的耳朵里去。他非常可爱,非常天真,订了婚会对
他有所约束;当妈妈的是非常高兴的。”
“我们的儿子,”另外一位母亲说道,“刚从蛋壳出来便玩耍起来。他精力充沛得不得
了,把自己头上的须子都跑丢了。做妈妈的简直太高兴了!是不是?屎壳郎先生?”它们从
它的长相认出了它来。
“你们两位都是对的,”屎壳郎说道。接着它便被邀请进屋去,一直深到破盆片下面能
爬到的地方。
“现在您也该看看我的小蠼螋了,”第三位、第四位母亲说道,“他们真是最可爱的孩
子了,非常有趣!他们从来不调皮,除非他们肚子疼。可是,他们这些个孩子,肚子疼的事
是常有的事。”
接着,一位位当母亲的都讲起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也参加谈论,而且还用他们的尾铗
子去捋屎壳郎嘴上的须子。“他们总是什么都要摸摸动动的,这些小混帐!”几位母亲都说
道,流露出了深深的母爱。可是,屎壳郎觉得太无聊了,于是它打听是不是离开粪肥堆很远。
“那真是远在天边,在沟的那边,”蠼螋说道,“那么远,我真的希望我的孩子谁也别
跑到那边去,那样我就活不成了。”
“那么远,我倒要试试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屎壳郎说道,连道别一声都没有说便
走开了。这样对待女性可真够体面的了。
在水沟旁边,它遇到了几位自己一类的东西,全是屎壳郎。
“我们住在这儿,”它们说道。“我们过得挺自在!热忱欢迎您到我们这块肥沃的地
方!旅途一定叫您疲乏了。”
“就是的,”屎壳郎说道。“我下雨天在床单里睡过,洁净的环境大大地消耗了我的体
力。在一块破花盆碎片下面的对流风里呆着,又使我的翅膀骨受了寒。能够碰到自己的同
类,真是太叫我舒心了。”
“您大约是从粪堆里来的吧,”年最长的那一个问道。“还要讲究呢,”屎壳郎说道。
“我是从皇帝的马厩里来的,在那里我生下来脚上就有金掌。我这次出来负有秘密的使命,
这事你们不用向我打听,我是不会说的。”
于是屎壳郎便爬到那堆肥烂泥上。那儿有三个年轻的屎壳郎小姐,它们在偷偷地笑,因
为它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们都还没有订婚,”母亲说道。于是它们又偷偷笑了笑,不
过这回是由于难为情。
“就在皇帝的马厩里,我也没有见过比她们更美的小姐了,”这位屎壳郎客人说道。
“可不要把我的女孩子宠坏了!请别和她们讲话,若是您的打算不真诚的话;——当然
您的打算是真诚的,我真祝福她们。”
“妙极了!”其他的屎壳郎都喊了起来,于是这个屎壳郎便订了婚了。先是订婚,接着
就结婚。你知道,这没有什么可等的。
结婚后的第一天,日子过得很不错。第二天也满自在地就过去了。但是到了第三天它就
得考虑一下妻子,甚至孩子的吃饭问题了。
“我让这点意外的事缠住了,”它说道,“所以我也要让他们意外一下——。”
它真这么做了。它不见了;一整天不见了,一整夜不见了。——妻子成了活寡妇了。其
他的屎壳郎说,它们收留到家里来的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漂泊浪子,它的妻子成了它们的累
赘了。
“那么她还可以当她的姑娘的,”母亲说道,“还当我的女儿。天杀的,抛弃了她的那
坏蛋。”
而它,则在继续它的旅程,乘着一片圆白菜叶子过了水沟。天亮的时候,来了两个人。
他们看到了这只屎壳郎,把它抓了起来,把它翻过来又复过去。两人都博学多识,特别是那
个男孩子。“真主在黑石山的黑石上看到了黑屎壳郎①!可兰经上不是这么写的吗?”他这
样问道,把屎壳郎的名字译成拉丁文,讲了讲它的属类和属性。年纪大一点的那位学识丰富
的反对把它带回家去,他们家里已经有了同样的好标本,他这么说。这话说得不够礼貌,这
只屎壳郎这么说。接着它便从他的手中飞走,飞了不短的一程。它的翅膀已经干了,它飞到
了暖房。因为有一扇窗子是开着的,它很轻松地便溜进去了,钻到了新鲜的粪肥里去了。
“这儿真舒服,”它说道。
很快它便睡熟了,梦见皇帝的马蹄坏了,屎壳郎先生得到了它的金掌,还得到允诺可以
再得到两只。这真痛快!在这只屎壳郎醒过来的时候,它爬了出来,朝上看了看。暖房里多
么美啊!巨大的棕榈树叶在高处舒张着,阳光使得它们成为透明的。棕榈树下是一片碧绿,
绿中点缀着朵朵鲜花,红的火红,黄的琥珀,白的似雪。
“这真是一片美丽无比的植物胜景。等它们烂了以后,那味道一定美妙无比!”屎壳郎
说道。“这是一间美妙的餐室。这里一定住得有我们的族类,我要去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
到几位我能与之交往的。我很高傲,这是我的高傲之处!”于是它走了起来,心中想着那匹
死马,想着它得到的金掌。
这时,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这只屎壳郎,它被捏住了,被手翻了过来,又转了几转。
园丁的小儿子和一个伙伴在暖房里,看到了这只屎壳郎,对它很感兴趣。它被搁在一片
葡萄叶里,被装进一个暖和的裤兜里。它在兜里挣扎、乱扒拉。于是孩子的一只手便使劲把
它按住,孩子飞快地朝园子头上的一个小湖跑去。这只屎壳郎在这里被放进了一只帮子坏了
的旧木鞋里。鞋子上牢牢插着一根木签子算是桅杆,屎壳郎被用一根毛线绑在签子上。于是
它就成了船长,要开航了。
那是一个很大的湖,屎壳郎认为,它是世界上的大洋。它被吓得一下子捧得肚子朝天,
它的脚在空中乱蹬。
木鞋漂走了,湖面的水在流动,于是船漂流得远了一点。一个小男孩立刻便挽起裤腿下
水走过来抓船。可是就在它又漂走的时候,有人在喊孩子,喊得挺认真,孩子便匆匆走开,
把木鞋丢在了脑后。木鞋渐渐地漂离陆地,越漂越远。这对屎壳郎真是太可怕了。飞,它是
不行的,它被绑牢在桅杆上了。
有只苍蝇飞来看它。
“我们的天气真不错,”苍蝇说道。“我可以在这里歇口气!我可以在这里烤烤太阳。
舒服得很!”
“怎么尽说些没有头脑的话!您没有瞅见我是被绑着的吗。”
“我可没有挨绑。”苍蝇说道,之后便飞走了。
“现在我算见识过世界了,”屎壳郎说道,“这是一个卑鄙的世界,我是里面唯一一位
高尚的!先是不给我金掌,接着我又得卧在湿床单里,站在对流风中;最后又硬塞给我一个
妻子。待我一大步跑进这世界里来,看看大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又会怎么样的时候,又
来了一个小仔子,把我绑起送到汪洋大海里来。可是皇帝的马却脚踏金掌走来走去!这是叫
我伤心得要死的事。可是这个世界哪里会对你有丝毫的同情!我的事业是很有趣的,可是没
有人赏识又有什么用呢。世界也不配欣赏它,否则世界便会在皇帝的马厩里,在皇帝的宠马
伸脚等待钉掌的时候,给我钉上金掌了。我得到金掌,那我便是马厩的一种光荣。现在马厩
失掉了我,世界也将失去我,一切都完了!”
但是并非一切都完了。来了一只船,上面有几个年轻姑娘。
“那边漂着一只木鞋,”一位姑娘说道。
“上面绑牢了一个小虫子,”另一个说道。
她们到了木鞋的旁边,她们把木鞋拿起来,一位姑娘拿出一把剪刀来,小心不伤着那只
屎壳郎把毛线剪断。回到岸上以后,她们把它放到草上。
“爬吧爬,飞吧飞,要是你能的话!”她说道。“自由是好事!”
屎壳郎便从一扇开着的窗子,一下子飞进一个高大的建筑里面。在里面,它精疲力尽地
落到站在马厩里的皇帝宠马的柔软的长鬃毛上,那匹马和屎壳郎的家正在那里。它牢牢地抓
住马鬃,坐了一会儿,喘了口气。“瞧我这下骑在皇帝的宠马上了!就像一名骑士!我怎么
说来的!是啊,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个好主意,很正确。为什么这匹马得到金掌?他,那铁
匠,也问过我这个问题。现在我看出来了!就是因为我的缘故,这匹马才得到金掌的。”
屎壳郎这才开心起来。
“旅行使人头脑清醒。”它说道。
太阳射进来照着它,闪耀得很美。“世界还不算那么坏,”屎壳郎说道,“可是你要懂
得怎么对待它!”世界是美好的,因为皇帝的宠马有了金掌,因为屎壳郎要成为它的骑士。
“现在我要爬下去找别的屎壳郎,跟它们说说,人们为我做了多少事。我要把我出国旅
行中获得的那许多享受告诉它们。我要说,现在我要留在家里,直到那马把它的金掌磨光。”
①这是丹麦文学家厄伦施莱尔的一句诗,而不是《可兰经》上的文字。
现在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从那以后,每次想到这个故事,我都觉得
它比以前更加美丽了。因为故事和许多人一个样,随着年龄增长,会变得越来越美丽动人,
这真是很好的事情!
你一定到过乡下的!你见过顶子用谷草铺成的真正的农舍:藓苔和杂草自然而然地生长
着。屋脊上有一个鹳巢,鹳,人是离不开的。墙有些斜,窗子开得很低,是啊,而且只有一
扇窗子打得开。烤面包的灶突出来像个大肚子。接骨木丛斜在篱笆上,篱前一颗长着节疤的
柳树下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有一只鸭子或者几只鸭子在里面游着。哦,还有一只看家狗,它
不管见了谁或者什么东西,都要叫一阵。
我要讲的正是乡下的这样一所房子,里面住着两个人,农夫和农妇。他们家中的东西少
得可怜,可是,他们依旧可以再少一点的。我要说的是一匹马,这匹马在大道旁的沟里找草
吃。老头子骑着它进城,邻家来借它去使唤,他靠它给别人干活挣得点钱。然而卖掉它或者
把它换成什么对他们更有用的东西,挣的钱定然会更多一些。但是换什么呢。
“老爹,这种事你最在行了!”妻子说道,“现在城里正在赶集,骑上马去吧,把马卖
掉得点钱回来,或是换点什么东西回来!你做的事情总是对的。骑上马赶集去吧!”
于是她替他系好围裙,因为这类事她毕竟比他在行些;她给他打的是双结,看上去很
帅。于是他用手板擦了擦帽子,她在他的温暖的嘴唇上亲了亲,他便骑着要卖掉或是要换掉
的马上路了。可不是,老爹清楚。
太阳很辣,天上一点儿云也没有!路上尘土飞扬。赶集的人多极了,有乘车的,有骑马
的,有步行的。太阳火辣辣的,路上连个遮荫的地方都没有。
有一个人赶着一头母牛,那头母牛非常好,就像一头母牛能够做到的一样好。“这牛一
定能下很好的奶!”农夫想道,“把它换过来一定不会吃亏。”“听着,牵牛的!”他说
道,“咱们两人谈谈怎么样!你瞧见没有,一匹马,我想肯定比一头牛值钱,不过那没有什
么!我更用得着一头母牛。我们换换好不好?”
“好吧,当然!”牵牛的人说道,于是他们就交换了。换完以后,农夫本可以转身回去
了,他不是把要办的事办完了吗。可是他既然想起要去赶集,那么便要去集上走走,光是看
看。于是他牵着他的母牛,朝集市走去。他走得很快,母牛也走得很快,他赶过了一个牵着
一只羊的人,那只羊很不错,毛色很好。
“我要是有这么一只羊就好了!”农民想道。“我们大路沟边不缺它吃的草,到冬天可
以把它牵进屋里和我们在一起。从根本上说,我们保留只羊比保留只牛还更正确一些。我们
换换好吗?”
好啊,那个有羊的人当然愿意啦。于是他们作了交换,农夫牵着他的羊顺着大道走。在
一道篱边的踏阶那里,他看见一个人用胳臂夹着一只鹅。
“你这只鹅倒是很壮实的!”农夫说道,“毛很丰满,又很肥!拿根绳子拴着它,把它
养在我们的水塘里会很不错的。让老婆子弄些果皮及菜叶子给它吃多好!她常说,‘我们要
有只鹅多好!’这一回她可有只鹅了——该让她得到这只鹅!你愿换吗?我拿羊换你的鹅,
多谢你!”
当然,那人当然愿意。于是他们作了交换,农夫得到了鹅。他很快便要进城了。这时路
上往来的人越来越多,人畜都挤在一起。大家在大道上走,挤在沟里,一直挤到路旁收税人
堆土豆的地方。那里收税人用绳子系着他的母鸡,不让它吓得跑丢了。那是只秃尾巴鸡,一
只眼睛眨着,很好看。母鸡在“咯、咯”叫着;母鸡这么叫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农
夫看见它的时候,心中想道:这只母鸡可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母鸡,它比牧师的那
只抱窝鸡还要好看,我真想要它!母鸡找点谷子吃总是不成问题的,它自己就能照料自己!
要是我得到这只鸡,这种交换是合算的。“我们交换好吗?”他问道。“交换!”另外那个
人说道,“这个主意倒不太离谱!”于是他们作了交换。收税人得了鹅,农夫得了母鸡。这
趟进城,一路上他干成的事真不少。天气很热,他也累了。他很需要喝杯酒和吃点面包。这
时他走到了小酒店,想进去。可是酒店小伙子正想走出来,他在店门口遇到了他。他背着一
个口袋,里面装些什么。
“袋里装的是什么?”农夫问道。
“烂苹果!”小伙子回答道,“满满一袋给猪吃。”“这可真够多的!真该让老妈妈看
看。我们去年炭棚子旁的那棵老苹果树,只结了一个苹果,把它搁到柜子上放着一直到它开
裂。怎么说也是一笔财产!我们老婆子这么说。这下子她可以看到一大笔财产了!是的,我
要让她看看。”“好吧!你拿什么换?”小伙子问道。
“拿什么?我拿我的母鸡换!”于是他拿他的母鸡作了交换,得了苹果,走进了屋子,
一直走到卖酒的台子前。他把他的一口袋苹果放了靠在火炉上,火炉里有火,他可是一点儿
没有想到。屋子里有许多外来人。有贩马的,有买卖牛的,还有两个英国人,他们非常有
钱,兜里的金币满满的。他们打起赌来。事情是这样的,听着!
“嗞!嗞!”火炉那里是什么声音?苹果烤熟了。
“里面是什么?”是啊,老爹把什么都说了。于是他们很快便知道了一切!关于那匹马
的,怎么把它换成牛一直到这袋烂苹果。
“是嘛!等你回到家,老婆子该叫你够受的了!”两个英国人说道,“你会挨揍的!”
“我会得到亲吻,而不是挨揍!”农夫说道,“我那老婆子会说:老爹做的事总是对
的!”
“打个赌好不好!”他们说道,“满桶的金币!一百镑赌一斗金币。”
“满满一斗不成问题!”农夫说道,“我只拿得出苹果,连我和我家老婆子一起凑上一
斗。不过那不仅只是平平的一满斗,而是尖尖的一满斗!”
“赌定了,不许悔!”他们说道。于是这场赌便算打定了。旅店老板的车子驶出来,英
国人上了车,农夫上了车,烂苹果也上了车。于是他们来到了农夫的家里。
“晚上好,老婆子!”
“多谢你,老爹爹!”
“换东西的事办完了!”
“是啊,你真在行的!”妻子说道,搂住了他的腰,忘记了口袋也忘记了生人。
“我用马换了一头母牛!”
“真是多谢上帝,我们有牛奶了!”妻子说道,“这下子我们有奶品吃了,桌上有黄
油、干酪啦。换得太好了!”
“是的,不过我又用母牛换了一只羊!”
“这肯定就更加好了!”妻子说道,“你总是考虑得很周到;我们的草足够一头羊吃
的。这下子我们可以喝羊奶,有羊奶酪,有羊毛袜子,是啊,还有羊毛睡衣!母牛是拿不出
这些来的!它的毛都要脱掉的!你真是一个考虑问题周到的丈夫!”“不过我又拿羊换了一
头鹅!”
“这么说今年我们有马丁节烤鹅①吃了;老爹!你总是想着让我高兴!你这个想法真是
个好想法!可以把鹅拴起来,到马丁节的时候,就可以把它养得更加肥一点!”
“不过我把鹅又换了一只母鸡!”男人说道。
“母鸡换得太好了,”妻子说道,“母鸡会下蛋,孵出来我们便有小鸡了,我们有了鸡
场!这正是我一心一意盼着的。”“是的,不过母鸡让我换成一口袋烂苹果了!”
“我真要吻你一下了!”妻子说道。“多谢你,我的好男人!现在让我告诉你点事。你
走了以后,我就想着给你做一顿好晚餐;葱花鸡蛋糕。鸡蛋我自己有,就是没有葱。于是我
便去找学校校长,他们有葱,我知道。可是他老婆小气得要死,那乖婆娘!我求她借点给我
——!借?她说道,我们园子里什么也没有长,连个烂苹果也没有!连个烂苹果我也无法借
给你。现在可好了,我可以借给她十个烂苹果,是啊,借给她满满一口袋!真叫人好笑,老
爹!”于是她便正正地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我真喜欢这个!”两位英国人说道。“总是走下坡路,可是总是那么乐观!这是很值
钱的!”于是他们付给他,这位得到了一个吻,而不是挨一顿揍的农夫一桶金币。
是的,一位妻子看出,能说明老爹是最聪明不过的,他做的事总是对的,那么这肯定是
会得到好报的。
瞧,这是一个故事!我小时候听到的。现在你也听到了,知道了老爹做的事总是对的。
①指11月11日,为罗马潘诺尼亚(今匈牙利的圣马丁斯堡)的神父及主教“图尔来
的马丁”(316或317—397或400)而定的节日。马丁节前夕晚餐有吃烤鹅的风
俗。马丁生于法国的图尔,所以人们都叫他为“图尔来的马丁”。
“在这可爱的冷天气里,我浑身筋骨都在嘎嘎作响!”雪人说道。“风儿定会让你生气
勃勃的!哦,那个烫人的东西,她盯着我呢!”他指的是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她要我眼花
那是办不到的,我一定能挺得住。”
他的眼睛是两块三角形的瓦片做成的。嘴是一截旧的小耙,所以他有了牙齿。
他是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诞生的。雪橇铃铛声和鞭炮劈啪声欢迎着他。
太阳落下去,满月升了上来,又圆又大,在蔚蓝的天空中,很明亮美丽。
“她从另外一边来了,”雪人说道。他以为那是太阳又重新露面。“我治好了她那用眼
盯着人的毛病!现在她可以挂在那里照个亮,让我看看自己了。我要是知道怎么样才能挪动
一下就好了!我很希望挪动一下!要是我能的话,我现在可想到冰上去溜溜,就像我看见孩
子们玩的那样!可是我不会滑冰。”
“滚!滚!”那条链子拴着的老看家狗在叫。它有点沙,自打它住进屋里在火炉边上睡
觉以来,一直就有些沙哑。“太阳一定会教你跑的!你的先人就是这样,我看见过,还有你
的先人的先人。滚,滚!他们全都滚蛋了。”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好伙伴!”雪人说道。“是说上面那玩意儿会教我怎么跑
吗?”他指的是月亮。“是的,以前我盯着看她的时候,她真是在跑。现在她又从另外一边
钻出来了。”
“你什么也不懂,”看家狗说道,“不过你也只是刚刚才堆起来的!你现在看见的那东
西是月亮,刚才落下去的那是太阳,她明天早晨会回来的,她肯定会教你怎么样跑到护沟堤
下面去的。天气要变了,我从我的左后腿上就能感觉到,那条腿有些疼。要变天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雪人说道,“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他说的是些不那么妙的事
儿。瞪眼盯着我看,落下去的那个他叫做太阳的东西,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有这种感
觉。”“滚!滚!”看家狗叫道,在原地打了三个圈圈,钻进自己的棚里睡觉去了。
天气真的变了。一层雾,又厚又浓,在清晨的时候罩住了整个地区。天亮的时候,开始
起风了,风是冰冷的,霜把一切都严严地盖住。可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景色
啊!所有的树上、矮丛上都是浓霜。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大片白珊瑚林,就好像所有的枝子上
都挂满了闪闪发光的白花。夏天,被密麻的叶子挡住而教人看不见的那许许多多又细又小的
嫩枝,现在都露出来了,像一块桃花白布,白得闪亮,就好像从每一根枝子里都流出了光。
细枝下垂的白桦树在风中摇曳,它生气勃勃,就像夏天的树木似的,这真是无比美丽的胜
景!太阳美美地照射着的时候,啊,大地上万物都在闪闪发光。让你觉得处处都铺上了一层
钻石细尘,整个白雪皑皑的大地上面又嵌满了颗颗巨大的钻石。或许可以说,大地上燃着无
数支小烛,白得胜过了那白色的雪。
“这真是无比美丽的胜景!”一个年轻的姑娘说道。她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进花园,恰
好站立在雪人身边,在那里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树。“比这更美的景色夏天里是找不到
的!”她说道,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像他这个样的小伙子也是不会有的,”年轻的男人这么说道,用手指着雪人。“他太
漂亮了。”
年轻姑娘笑了起来,朝雪人点着头,和她的男朋友在雪上跳着舞着。雪在他们的脚下轧
轧地响,就好像他们踩在淀粉上一样。
“他们两人是谁?”雪人问看家狗;“你在这园子里比我时间长,你认得他们吗?”
“认得!”看家狗说道。“她拍过我,他给过我一根骨头;我不咬他们。”
“可是他们在这里干什么?”雪人问道。
“是一对爱—爱—爱人!”看家狗说道。“他们要搬进一间狗棚里啃同一根骨头。滚!
滚!”
“他们两人也和你我一样那么重要吗?”雪人问道。
“他们是主人,”看家狗说道。“一个昨天刚生下来的家伙,知道的事真是太少太少。
我在你身上注意到了这一点!我有年纪有知识,我知道这个园子里所有事情。我还过过没有
链子拴着,不呆在寒冷中的日子呢。滚!滚!”
“冷是很舒服的,”雪人说道。“说吧,讲吧!只是你别把链子弄得那么响,因为那声
音搞得我身体里嘎轧轧地响呢。”“滚!滚!”看家狗叫着,“我曾经是一条小狗仔。他们
说我又小又可爱,在院内那时我睡在绒窝里;躺在大主子的膝头上,鼻子受人吻,脚掌由他
们拿绣花巾擦。我的名字叫‘美上美’,叫‘玲珑玲珑小宝贝’。但是,后来他们说我太大
了,于是他们就把我送给了管家,我就到了地下室!从你站的那里,你可以望进那地下室
去,你可以看见那里屋子的里面,我曾经做过那里的主人。因为和管家在一起,我就是那里
的主人。那儿当然不如上边那么漂亮,可是下边更舒服一些。我不像在上面那样挨孩子们
揪,挨孩子们拽。我吃的和从前一样好,而且多得多!我有自己的垫子,而且还有火炉,那
东西在这个时节可算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了!我缩成一团躲在它下面,完全看不见。啊,那
个火炉,我至今还在梦见它呢。滚!滚!”
“火炉就那么好看?”雪人问道。“它像我吗?”
“它和你完全相反!漆黑的!有一个长脖子,带上一个黄铜大肚皮。它吃的是劈柴,所
以身子里的火便从嘴里冒出来。你须得站在它的旁边,靠得近近的,或者钻到它的底下去,
那真是舒服极了!从你站的那里你可以从窗子望到它那儿!”雪人瞧了瞧,他果然看见一个
擦得锃亮有个大肚皮的东西,火光从它下截身子露出来。雪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他有
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他的身上产生了某种他不知道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却是所有的
人,只要他不是雪人,都知道的。
“你又是怎么离开她的呢?”雪人说道,他觉得那东西必定是个女性。“为什么你会离
开这样一个地方?”
“我不得不这么做,”看家狗说道,“他们把我赶了出来,拿链子把我锁在这里。我咬
了最小的那位少爷一口,因为他把我正啃着的骨头一脚踢开了。以骨报骨,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们都火了。从那时起我便被锁住了,我那清亮的声音也变没有了。你听我现在的声音
多沙:滚!滚!这便是结局。”雪人没有再听下去。他仍旧望着女管家的地下室,望着她那
间火炉在四条铁腿上站在里面的屋子里。火炉看去就和雪人自己一样大小。
“我体内嘎嘎轧轧的!”他说道。“我永远也进不到里面去吗?这是一个很天真无邪的
愿望,而我们的天真无邪的愿望该会是得到满足的。这是我的最大愿望,我唯一的愿望。如
果这个愿望不能得到满足,那也真是很不公平的了。我必定要进去,我一定要在她的身上偎
一偎,那怕我必须打破窗子。”“但是永远也进不去的,”看家狗说道,“要是你走近火炉
那你也就完了!滚!”
“我已经和完了差不多了,”雪人说道,“我要裂了,我觉得。”
雪人整天站着望着窗子里边。漆黑的夜里屋子更加诱人。火炉里发出的光是如此地柔
和,不像月亮也不像太阳那样发光。不,只有火炉里面有点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能发这样的
光。若是炉门打开,火焰便冲了出来,这是它的习惯。火焰明晃晃地照在雪人的白脸庞上,
红红的,一直红到他的胸部。“我受不了啦!”他说道,“她把舌头伸出来的那个样子多么
好看!”
夜很长,但是对雪人却不如此。他怀着美好的想象站在那里,他的思绪挨冻发冷,冷得
轧轧地响。
清晨,地下室的窗子上冻结了冰,现出了任何雪人所能要求的最美丽的冰花,但是冰花
挡住了火炉。玻璃上的冰不化开,他不能看到她。他身上嘎嘎轧轧地响,这是最令雪人高兴
的一个寒冷天气,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本来能够而且也应该感到很幸福,可是他不幸
福,他患了对火炉的单相思病。
“这对雪人可是一种很糟糕的病,”看家狗说道,“我曾经患过这种病,但是我已经挺
过来了。滚!滚!——现在天气要变化了。”
天气变了,开始解冻了。
解冻的天气在持续,雪人在萎缩。他没有说什么,他没有抱怨,这是最说明病情的征兆。
一天早晨,他坍塌了。在他站过的地方,朝上立着一根扫帚把儿一类的东西,孩子们便
是围着这根扫帚把儿堆起他来的。
“这下子我明白他的单相思病了!”看家狗说道,“雪人的体内有一把扒火棍,这东西
在他的身体内搅和。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滚!滚!”
不久冬季也就过去了。
“滚!滚!”看家狗叫道;但是院子里的小女孩们在唱:
冒呀冒,车叶草!冒出芽儿嫩又鲜,
垂呀垂,柳树儿,垂下你那秀枝柔如毛,
来呀来,唱呀唱,小杜鹃、小百灵,
唱出一个早春来!
我跟你们唱,咕咕,唧唧!
来呀来,亲爱的太阳,请常常来!
接着便再没有人想着雪人了。
从葡萄牙来了一只母鸡,有人说是从西班牙来的,关系不大,她被人称为葡萄牙鸭。她
生了蛋,被人宰了,做成了一道菜。这便是她一生的经历。所有从她的蛋里爬出来的,都被
叫做葡萄牙鸭,这颇为重要。现在这一族仅仅只剩下一只留在鸭场里了。这个地方鸡也可以
进去,而且就有一只公鸡在里面不可一世地到处闯荡着。
“他那猛狠的啼声很搅扰我,”葡萄牙鸭说道,“可是他很漂亮,谁也不能否认,尽管
他并不是一只公鸭。他应该稳健一点儿,不过稳健是一种艺术,它要求更高层次的教养。邻
家花园里的椴树上的那些会唱歌的小鸟就有这样的教养。他们唱得多动听啊!要是我有这么
一只小鸟,那我真愿意做他的妈妈,又尽心又善良,我的葡萄牙血液里就有这种感情。”就
在她说这话的当儿来了一只小鸟。他从屋顶上头朝下落下来。猫追他,但是他逃脱了,一只
翅膀骨折了,掉到了鸭场里。
“猫性难改,这坏蛋!”葡萄牙鸭说道,“打从我自己有小鸭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他
了!这么一个玩意儿,竟被允许在屋顶上生存横行!我想在葡萄牙是找不到的。”
她很可怜这只会唱歌的小鸟,别的不是葡萄牙鸭的鸭子也很怜悯他。
“可怜的小家伙,”他们说道,一只又一只地走了过来。“诚然我们自己不唱歌,”他
们说道,“但是我们有着内在的唱歌的本能,或者类似本能的某种东西。我们能感到这一
点,尽管我们没有用嘴讲过它。”
“那么我要讲讲它,”葡萄牙鸭说道,“我要为此做点什么,这是一个鸭子的责任!”
于是她跳进水槽里,拍打起来。这样一来,她那一阵急水差点把那会唱歌的小鸟淹死,然
而,本意是好的。“这是一种善行,”她说道,“别的鸭子可以看着,照着做。”
“唧!”小鸟叫道,他的一只翅膀骨折了,要把身上的水抖掉很难。但是他很懂得这次
扑水完全是善意的。“您的心肠太好了,夫人!”他说道,但是请求她不要再拍打了。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心肠,”葡萄牙鸭说道,“但是我知道,我喜爱我身边的一切
生灵。那猫除外,谁也不能要求我喜爱它!他已经吃了我的两个孩子了。不过,请把这里看
成就是你自己的家吧,这是可以的。我自己就是外边来的,您瞧我的仪态和这一身羽毛衣著
便看得出来。我的公鸭是本地生的,没有我这样的血统,不过我并不因此而感到不可一世!
——如果这里面有谁了解您的话,那我敢说便是我了。”“他的嗉囔里全是葡萄拉克①,”
一只很机灵的普通的小鸭子说道。其他的普通鸭子觉得“葡萄拉克”这个字眼高明极了,它
的读音像葡萄牙。他们挤到一起“嘎”地叫起来,他真是机灵透了。之后,他们便和那只会
唱歌的小鸟聊起来了。“那只葡萄牙鸭确实能说会道,”他们说道。“我们嘴里没有那么多
大字眼,但是我们的同情心却和她一样。如果我们不能为您做点什么,那我们便悄悄走开。
我们觉得这是最好的。”
“您有很美妙的声音,”一只年长的鸭子说道,“您一定有很好的良知,使大家都愉
快,就像您所做的那样。我一点儿也不能动嘴!所以我便闭上嘴巴。比起许多别的对您说许
多蠢话来,这要好得多。”
“别折磨他了!”葡萄牙鸭说道,“他需要休息,需要护理。会唱歌的小鸟,要我再给
您拍点水吗?”
“啊,别!让我干干的吧!”他说道。
“水疗对我是最有效的,”葡萄牙鸭说道,“玩耍玩耍也是很不错的!现在邻舍的鸡快
来串门了,那是两只中国鸡。他们穿的是灯笼裤,很有教养。他们是从外国来的,我对他们
很尊敬。”
母鸡来了,那只公鸡也来了。他今天很有礼貌,没有像往日那么粗野。
“您真是一只会唱歌的鸟儿,”他说道,“您用您那小小的声音,能唱出这样一个小声
音能唱的一切。不过气还得足一点,好让别人一听便知道这是一只公鸟。”
那两只中国鸡看到会唱歌的小鸟十分高兴。挨了一场水浇以后,他看去羽毛还是那么蓬
松,让他们觉得他很像一只中国小鸡。“他真好看!”于是他们便和他交谈起来;他们用喃
喃细声和带呸呸声的上流中国语说话。
“我们和您是一类的。鸭子,即便是葡萄牙的,是属于泅水的禽类,就像您肯定已经注
意到了的那样。您还不了解我们,可是又有多少人了解我们或者愿意找那个麻烦来了解我们
呢!没有,就连母鸡里都没有!虽然我们比起别的大多数来,是蹲在更高一些的杆子上。—
—这没有什么,和他们在一起,可我们安安静静地度我们的日子。别的那些原则和我们的不
一样。不过我们总只是看好的方面,只讲好的。可是要从不存在好的当中去找好的却是很难
的。整个鸡棚里,除了我们两个和这只公鸡外,其余全都是些没有天赋的,不过都很诚实。
鸭场里居住的可不能这么说。我们要警告您,会唱歌的小鸟!别相信那只秃尾巴母鸭,她很
狡猾。那只身上有花点、翅膀上有翼斑的,她可是个专门找碴儿的,尽管她总是错的,可是
她从来不承认!——那只胖鸭子尽说人的坏话。这是我们所反对的。一个人要是不能讲点好
的,那就应该闭上自己的嘴巴。那只葡萄牙鸭是唯一一只有点教养的,是可以与之来往的。
不过她太重感情,讲葡萄牙讲得太多了。”“那两只中国鸡怎么有那么多可以啰嗦的!”两
只鸭子说道,“她们叫我厌烦;我从来没有和她们讲过话。”
现在公鸭来了!他以为会唱歌的小鸟是一只麻雀。“是呀,我分辨不出来,”他说道,
“不过也全一样!他是供人玩的那一类的,有他也行,没有也行。”
“别在意他说些什么!”葡萄牙鸭低声说道。“他做生意很受人看重,做生意是首要的
事情。不过现在我要躺下休息了。很有这种必要,这样才能长得肥肥胖胖的,到以后才能叫
人在我肚里填上苹果,在我身上涂上梅子酱②。”
之后,她便在太阳地里躺下了,眨着一只眼睛。她躺得十分自在,她感觉舒服得很,她
睡得很香甜。会唱歌的小鸟用嘴啄啄他那折断了的翅膀,靠着他的那位女的保护人躺下去。
太阳晒着,很温和很舒服,这是一个存身的好地方。邻舍的母鸡散开找食去了,其实他们来
串门是专门为了来寻食物的。那两只中国鸡先走开了,接着其他的也走掉了。那只机灵的小
鸭说葡萄牙鸭这老太婆马上要“返老还童”了。于是其他的鸭便都咶咶笑了起来,“返老还
童!他真是机灵透了!”之后他们又重复了先前的那诙谐话:“葡萄拉克!”非常地有趣。
之后他们也躺下了。
他们躺了一会儿。忽然给鸭场里抛了一些吃的东西,响了一声。于是所有正在睡觉的鸭
子一下子都跳起来,拍着翅膀。那葡萄牙鸭也醒来,翻了个身,死死地把那会唱歌的小鸟压
在身下。
“唧!”他叫了一声,“您压得太狠了,夫人!”
“您为什么躺在那里挡住我,”她说道,“您不必那么娇气。我也有神经,可是我从不
唧唧叫。”
“别生气!”小鸟说道,“那声唧是我脱口而出的!”葡萄牙鸭不听他的,而是奔到吃
东西的那边去,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完之后,她躺下了。会唱歌的小鸟过来了,想表现得好
些:
的里,的里!
赞美你的好心,
我要时时歌唱的里!
飞得远远的,远远的,远远的。
“现在吃饱我要休息了,”她说道,“您得随着这里的习惯!现在我要睡了!”
会唱歌的小鸟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实在是好意。夫人后来醒过来的时候,他站在她的
身前,口里衔着他找到的一粒麦子,他把它放在她的前面。但是她睡得不好,她自然很不高
兴。
“您可以把它给一只小鸡,”她说道,“别老在我身边缠着我。”
“可是您生我的气啦,”他说道,“我做了什么啦?”“做了什么!”葡萄牙鸭说道,
“这样的词是很不高雅的,我提醒您注意。”
“昨天这里是大晴天,”小鸟说道,“今天这里又黑又阴!我心里实在难过。”
“您看来不会计算时间,”葡萄牙鸭说道,“一天还没有过完呢。别站在那儿傻里傻气
的!”
“您那么生气地看着我,一双眼睛就像我落到鸭场的时候恶狠狠地望着我的那双一个
样。”
“太无理了!”葡萄牙鸭说道,“您把我和猫那强盗比!我的身躯里连一滴坏血都没
有。我照料您,教您懂得礼貌。”之后,她把会唱歌的小鸟的头咬掉下来,他死了。
“怎么回事!”她说道,“他怎么经不起!是啊,就是说他不配生存在这个世上!我曾
经像一个母亲一样地照料他。我知道!因为我有一颗好心。”
邻舍的公鸡把头伸进鸭场里,使足了蒸汽机车那样的气力叫起来。
“瞧您这么一叫把一只鸟的命叫掉了!”她说道,“这完全是您的过错。他的头掉了,
我的也差一点掉了。”
“他躺那里就那么大一点儿,”公鸡说道。
“请您尊重他一点好不好?”葡萄牙鸭说道,“他有音调,他会唱歌,他有教养!他可
爱温柔。在动物中,在所谓的人当中,这都是很合适的。”
所有的鸭子都聚集到那只死去的会唱歌的小鸟周围,或者出于嫉妒,或者出于同情,他
们都是非常重感情的。而由于这里并没有什么可以嫉妒的,所以他们表现的都是同情的感
情,连那两只中国鸡都如此。
“像这样会唱歌的小鸟,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有了!他差不多就是一只中国鸟了,”他们
哭了起来。一个个都咯咯起来,所有的母鸡都咯咯叫。可是鸭子走开了,一个个都红着眼
圈。“我们都是好心的,”他们说道,“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好心!”葡萄牙鸭说
道,“是啊,我们有——差不多和在萄葡牙一个样!”
“现在让我们往嗉囔里装点什么东西吧!”公鸭说道,“这才是最重要的!一件小玩意
儿摔碎了,可我们依然还有呢。”
①是从马齿苋的拉丁名Portulaca oleracea转化出来的词,意思是低级植物,劣等饲
料。这个字又与萄葡牙一词谐音。
②在西菜中做烤鸭或烤鹅时,多喜欢在鸭鹅肚子里填上苹果。
新世纪的缪斯①,我们的重孙,或许更远一些的后代会认识她,我们却不会。她何时显
现?她是个什么样子?她歌颂什么?她将要拨动什么样的心灵之弦呢?她要把她的时代提到
什么样的高度呢?
这么多的问题存在于我们这个忙碌的时代里。在这个时代,诗差不多成了拦路石。在这
个时代,人们清楚地知道,那些非常不朽的,当代的诗人所写的东西,在未来或许只不过是
监狱墙上的炭写文字,只有个别有好奇心的人才会看到读到的东西罢了。
诗应当有所作为,至少应当参与党派的斗争。在这些斗争中,流淌的或是血或是墨水。
许多人说这是片面的说法。诗并没有被我们时代忘却。没有,现在还有人在他们的“空
闲的星期一②”想着诗。而且千真万确,在他们相应的最神圣的部位感到这种精神上的怨气
的时候,他们便会派人去书店,花上整整四个铜板把最受人推崇的诗集买来。有些人大约就
止于欣赏那些人家赠送的,或者满足于读印在菜店的包装袋上的那一点。这是便宜的,在我
们这个忙碌的时代,是要好好考虑便宜这件事的。我们已有的东西,满足了我们的需要,这
就足够了!未来的诗,如同未来的音乐,是堂吉诃德③式的;讨论它如同讨论去天王星探险
一般。
时光太短,太宝贵,不能用于幻想游戏。什么,若是我们真想认真地讲一讲,什么是
诗?感情和思想的响亮的渲泄,它只不过是神经的振动和活动。所有的兴高采烈、欢乐、痛
苦,甚至于物质的追求,照那些学识渊博的人的说法,都是神经的振动。我们人人都一样—
—是一把弦乐器。
可是,是谁在弹拨这些弦呢?是谁让它们振动、活动呢?精神,肉眼不见的神的精神,
通过这些弦让自己的活动、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它得到别的弦的理解,于是便有了融汇和谐
的音调及相互对立的强烈的不协调的声音。过去是这样,在自由良知时代伟大人类大踏步前
进中也是这样。
每一百年,说每一千年也可以,各有自己的诗来表现伟大。诞生在这段时间结束的时
刻,它阔步前进,昌盛于新的未来的时代。
在我们忙碌、机器声隆隆响的时代,她已经就这样诞生了,她,新世纪的缪斯。我们向
她致以敬礼!她听到了我们的敬语,或者,就像我们刚才说到的那样,会在用炭写的文字的
中间读到了它。
她的摇篮时代的活动,开始于人类在北极探险活动中踩踏过的最远的地点,跨到了人眼
迄今能看到的极天“黑洞④”最深邃的地方。隆隆的机器声,火车头的笛哨声,爆破山崖开
采矿石的轰隆声。陈旧的精神枷锁,使我们听到她的活动的声音。
她诞生在我们伟大时代的工厂中。那里,蒸汽在发挥自己的巨大力量;那里,无血师傅
⑤和他的徒工夜以继日地在操劳。
她拥有妇女充满了爱心的伟大,有维斯塔⑥的火焰一样的纯情,充满了热忱的火。她具
有神智的光,这光有分色镜下的全部色彩,这些色彩千百年来随着时代的喜爱而变化万千。
她的光彩和力量是幻想力的毛羽衣饰,由科学织成,“原始力”给它以活动的力量。
她在父亲方面,是人民之子。心和智都很健康,眼光严肃,言谈极有风趣。母亲是出身
高贵受过学院教育的外国移民的女儿⑦,带有洛可可⑧黄金时代的印迹。新世纪的缪斯在心
灵在血统方面都继承了这两方。
她的摇篮上,放置着许多美妙的受洗时送给她的礼物。大自然隐藏着的谜和答案像大量
糖果堆在那里。从钟型潜水器里散出许多许多大海深处带来的“小摆设品”。紧盖在她身上
的摇篮小被是一张天体图,图上的天空就像是无边无际的平静的大海,数不清的天体就像是
一个个岛屿,各自是一个世界。太阳为她绘画;摄影为她拍出各式各样的玩具。
她的保姆为她唱流浪诗人艾汶⑨和菲尔杜斯⑩的诗歌,为她唱咏游诗人的诗歌,唱海涅
以真正诗情写出的充满童稚天真的诗歌。她的保姆给她讲得很多,太多太多;她熟悉艾达
⑾,老太曾祖母的母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在这些传说中,诅咒拍着血腥的翅膀横行。
整部东方的《天方夜谭》她只用了一刻钟便听完了。
新世纪的缪斯还是一个孩子。然而,她已经跳出了摇篮,她心怀大志,但却不知道自己
要干什么。
她还在自己保姆的屋中玩耍,这屋子中满是洛可可式的珍宝。里面有希腊的悲剧,罗马
的诙谐剧,都用大理石雕表现出来;壁上挂着各国的民间诗歌,全像脱水的植物,只要吻它
们一下,它们便会膨胀,新鲜芳香。她的四周回响着贝多芬、格鲁克、莫扎特和所有其他大
师的乐音的思想和永恒的和声。书架上摆着许多在他们各自的时代就已不朽的著作,而且还
有地方可以容下更多更多的其他名著。这些作者的名字我们曾通过不朽的电报线听到,但电
报已通报了他们的逝世。
她读过的东西多得惊人,太多太多了。你要知道,她出生在我们的时代,多得怕人的东
西该再被忘却,缪斯是懂得忘却的。
她没有想着自己的诗歌。她的诗歌将像摩西的诗文⑿和比得派依⒀的关于狐狸的狡诈和
幸运的金冠寓言一样流芳千古。她没有想着自己的使命,自己的铿锵发声的未来。她还在国
家民族斗争中嬉戏,这斗争震撼着寰宇,把羽笔和大炮的隆隆声在四处写成很难辨认的鲁纳
文字⒁。
她戴着加里巴底的帽子⒂,却在读莎士比亚,在一忽间想着自己长大后还可以再上演他
的剧本!卡德龙⒃在自己作品的石棺中安息了,霍尔贝⒄,是的,缪斯是世界主义者,她把
他的作品和莫里哀⒅、普劳德斯⒆和阿里斯托芬⒇的装订成为一册,但她读得最多的还是莫
里哀的。
她摆脱了那种驱赶着阿尔卑斯山羚羊的骚动,然而她的心灵在追求生命的欢乐,就像羚
羊在追寻大山的欢乐一样。她的心中有存在于希伯莱人古时传说中的那种安详——寂静繁星
的夜里绿色草原上游牧者的心声。这心声却又在心中之歌里,膨胀得比太萨利群山(21)中古
希腊时代兴高彩烈的勇士们的心声,还要强烈得多。
她的基督信仰又是怎样的呢?——她读尽了哲学的大大小小的理论。原始素材把她的一
颗乳牙碰落,但她又长出了新的。智识之果她早在摇篮中便咬过,吃了,自己变得聪明起
来。——于是“不朽”便好像是人类最有天才的思想一样,在她的面前闪耀。
诗的新世纪何时出现?缪斯何时能为人识晓?她的声音何时能为人听到?
一个美好的春天的早晨,她乘着火车头的长龙,隆隆飞驰穿过隧道,驶过大桥。或是骑
在喘息的海豚(22)背上穿过柔和、宽阔的海洋,或是乘着蒙哥菲尔的洛基鸟(23)穿过太空而
来,它俯冲到地上。她的基督信仰的声音将从那里第一次向人类致敬。何处?这礼敬是来自
哥伦布发现的自由大陆吗?在这自由大陆上土著民族被疯狂逐杀,非洲黑人被奴役,而这片
非洲大陆是传来“哈伊瓦撒”之歌(24)的地方。是来自另外那一极地的人民生活的地方吗?
那是南海之中的金岛(25),立在我们对面的人的国度,那里的日夜和我们颠倒,那里黑天鹅
在含羞草中歌唱。或者是来自那样一块地方,那里门罗的石柱(26)铿锵发声,而那是沙漠上
人面狮身的歌,我们是听不懂的。也许是来自莎士比亚从伊丽沙白时代便统治着的那个煤岛
(27)?或许是来自屈厄·勃拉厄(28)的故乡?在他的故乡他没有得到容忍。或许是来自加里
弗尼亚的童话之乡,那里巨杉高高地舒张开自己的枝叶,就像是世界树林之王一般。
什么时候那颗星会亮起来?缪斯额头的那颗星。花,在它的花瓣片上,表现了在未来世
纪的形式、色彩和芬芳等方面的美。
“新的缪斯的纲领是什么?”我们时代见识广博的议员问道。“她想干什么?”
还是问一问她不想干什么吧!
她不想作为逝去时代的幽灵出场!她不想用舞台上被搁置一边的昔日辉煌来拼凑戏剧,
或者用诗歌的彩色缤纷的幕幔,来掩饰戏剧艺术的缺点!她超先我们而前去,好像从狄斯比
斯(29)的马车里走下,来到大理石的圆形剧场一般。她不想把人类健康的语言击碎又把它粘
结为一个人工的八音盒,为它配上民谣歌手赛歌的声音。她也不想把诗的语言说成是贵族
的,散文语言是平民的!它们的声音、内涵和力量是平等的。她不想从记载冰岛萨迦的皮子
(30)上刻下古老的神祗!他们已经死去,新时代对他们没有丝毫的同情,没有丝毫血缘关
系!她也不想让她同时代人的思想沾染上法国大部头小说的情节!她也不想让日常生活琐屑
的故事麻醉自己!她要带来的是救命的仙丹!她的诗歌散文,将是简单、明白和有丰富内容
的!各民族的心搏在巨大进步发展的文字中各自都只是一个字母。但是对每一个字母她都赋
予相同的爱,把它们组合成词字,用她那个时代的调子来唱出词句的韵律。
那样的时代何时才能完满呢?
对我们这些还滞留在这里的人,那将是极久远的事。对那些奔在前面的人,那将是不远
的未来。
中国的万里长城不久将坍塌(31);欧洲的火车要驶进封闭的亚洲文化宝库中去——这两
股文化潮流要相遇!那时那相汇后的瀑布,可能会在深沉的声音中疾速倾泻。我们这个时代
的老人会在这巨响中颤抖,会感受到那里面蕴存着拉纳洛克(32),古老神祗的覆灭。会忘却
时代和种族都必定会消逝。每个时代和民族都只能留下被语言的胶囊包裹住的小小的图像,
像一朵莲花浮游在永恒的水流之上,并且告诉我们,说他们都是,而且过去也是穿着不同的
衣服的我们身上的一块块肉。犹太人的图像从圣经里往外闪光,希腊人的从伊利亚德和奥得
赛(33),我们的呢———?在新的神居在光辉和理解中出现的时代,去问在拉纳洛克的新世
纪的缪斯去吧!
蒸汽的一切力量,现时代的一切压力都是杠杆!似乎我们时代最强有力的统治者的无血
师傅和他的忙碌的徒弟,都只不过是些打扫装点厅堂、为大宴会端盘子、铺桌摆碗的仆从黑
奴罢了。在这个大宴会上缪斯以童稚的天真、少女的热情和主妇的安详与才智,举起了诗的
奇妙的明灯。这明灯是由上帝火焰点燃的丰饶、完满的人类的心。
接受我们的敬意吧,你,新世纪的诗的缪斯!我们的礼敬升起让你听到,正如蚯蚓的感
谢的颂歌能为人听到一样。这蚯蚓在一个新的春天闪光来临、犁头耕垦大地的时候,在犁的
铁头下被斩断。斩断我们这些蚯蚓吧,好让幸福能为未来的新的人类而成长。
接受礼敬吧,你新世纪的缪斯!
①见《没有画的画册》注43。
②这是一句讽刺的谚语。高官责爵或巨贾豪绅在星期日总要尽情地寻欢作乐,于是星期
一他们便无精力工作办事,便需要星期一“放松放松”。
③西班牙文学家塞万提斯(1547—1616))的传世之作。④丹麦土语,指带来
狂雨的乌云。
⑤指机器。安徒生多次把机器称作“无血师傅”。
⑥罗马神话中的灶神。古罗马人家家户户供奉维斯塔。在罗马还有维斯塔庙,庙里的火
是永不熄灭的。
⑦这里指的是法兰西学院,移民指的是1789年法国革命的外流人。丹麦文学批评家
乔治·勃兰兑斯曾写过一本论“移民文学”的著作。
⑧一种文艺风格。法国18世纪时路易十五时期贵族和新兴资产阶级所崇尚的风格。这
种风格以纤细、轻佻、华丽和繁琐为特点,主要见于建筑,但也见于绘画、文学中。
⑨冰岛诗人和酋长(约935—1025)。
⑩参见《通向荣誉的荆棘路》注8。
⑾冰岛著名的文学集。有诗韵艾达和散文艾达。艾达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了北欧的古英雄
人物和神话,是研究北欧神话、历史和文化的极重要的文献。
⑿指圣经旧约开始的五部书。在相当长的时期中,人们认为这五部书是摩西所作。
⒀这是安徒生听到的一段故事,说印度有一个婆罗门叫比得派伊的人写过一个狐狸骗了
狮子的寓言。他的寓言启发了国王,国王封他为首相,并在他头上加以金冠。
⒁见《沼泽王的女儿》注12。
⒂意大利民族英雄(1807—1882)。
⒃西班牙剧作家(1600—1681)。
⒄丹麦剧作家,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4。
⒅法国剧作家,见《再过十个世纪》注5。
⒆罗马剧作家(约公元前250—184)。
⒇希腊喜剧作家(公元前约445—约385)。
(21)古希腊时代,希腊人把自己的最北部称为太萨利。(22)指轮船。
(23)约瑟夫和雅各·蒙哥菲尔兄弟1782年发明了热气球。洛基鸟是北欧神话和迷信
中的巨鸟。
(24)美国著名诗人朗费罗(1807—1882)的诗《哈伊瓦撒之歌》。安徒生这里
表示了对白人镇压印地安人和奴役黑奴的不满。(25)指澳大利亚。
(26)指古埃及泰布兹地方的两根20米高的石人像雕柱。雕柱象征的是古埃及国王阿门
霍台普(或阿麦诺菲斯第三):这里安徒生顺从了以前的讹传,说石柱是象征荷马作品中的
门罗的。
(27)指英国。
(28)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6。
(29)见《各归其位》注6。
(30)冰岛的萨迦和艾达文学作品,都是写在羊皮或小牛皮上的。(31)安徒生这篇童话写
于1860年,当时正是英、美、俄、日等列强加紧欺凌中国的时代。
(32)北欧神话中正神与恶神间的大决战。诸神祗的劫难日,新世界因而诞生。请见《沼
泽王的女儿》注24至27。
(33)荷马的作品。参见《荷马墓上的一朵玫瑰》题注。
一 小鲁迪
让我们去瑞士游历一番,让我们在这秀丽的山国里四处看看,那里树木沿着陡峭的石壁
生长成林;让我们爬到那些闪光的雪地里,再下到绿草地;河流小溪匆匆流过这片草地,就
好像害怕时间不够,来不及流到海里消逝掉似的。太阳烘晒着深谷,也烘晒着高处那些厚实
的积雪。积雪年复一年地融化,结成了闪闪发光的冰块,变成声势浩大的雪崩,形成有尖峭
冰块的冰川。在小小的山城格林德尔瓦尔德旁两个宽宽的山峡“恐怖号角”和“晴雨号角”
①的下面,便有两片这样的冰川,看去十分奇异。于是到了夏天便有许多许多的外国人从世
界各地赶到这里来。他们翻过白雪覆盖的高山,爬下深谷,接着他们还要往上爬好几个小
时。他们往上爬的时候,山谷变得更加地深邃。他们往下瞧,就好像是从汽球上往下瞧一
样。身前往往垂挂着云朵,厚实,沉重,就像是一道道围绕着山尖的烟缦。而在散布着许多
深褐色木屋的山谷之中,则还有一丝阳光在闪耀,把耀眼的绿景中的一片托出,看去它就像
是透明的一般。下面的水湍急地流过,发出嗖嗖、飒飒的声音。前面的水涓涓淌下,发出清
脆的响声,看去宛如从山上飘下的一条摇曳的银带。
上山的路的两侧有一些木屋,每所木屋都有自己的一个种土豆的园子。这是必需的,因
为屋里人口很多,这里满是孩子,他们的嘴都很能吃。孩子们从家家户户屋里涌出,围着经
过的旅客,这些旅客或是步行,或是乘车。这一群孩子全都做生意。小孩们兜售刻得十分精
巧的木头小屋,就像人们看到的建在这个山区的那种。不论是下雨还是晴天,孩子们都带着
他们的商品蜂涌而来。
二十多年前,有一个小男孩时常站在这里做生意。但他总是离开其他孩子远远地,脸上
的表情很严肃,双手紧紧地拿着自己的木盒子,好像不肯放手似的。而正是他那严肃的表情
和孩子的小小年纪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被叫了过去,常常也是他做的生意最好,他自己也
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山的高处住着他的外祖父,这些精巧可爱的木房子是他雕出来的。上面
起居室里有一只旧柜子,里面装满了这一类雕刻出来的东西。其中有胡桃夹子、刀子、叉子
以及刻了美丽的树木花草和奔跑玩耍的羚羊的木盒。能使孩子们高兴的东西应有尽有。这个
小孩,人们叫他鲁迪,却更喜欢用渴望的神情看着屋梁下面挂着的一支老枪。他的外祖父答
应,他可以得到它。不过得先等他长大,身体结实能使用它的时候才行。
尽管孩子还这么小,他却已经开始在牧放山羊了。如果说能够和这些羊一起爬便能够成
为一个好的牧羊人的话,那么,是啊,鲁迪便是一个好牧羊人了。他甚至比羊爬得还要高一
些,他喜欢爬到树梢上去翻鸟窝,他非常大胆,非常勇敢。但是只有他站在汹涌的瀑布旁,
或者在他听到雪崩的声音的时候,你才能看到他脸上绽出笑容。他从不与其他的孩子一起玩
耍。只有在外祖父派他下山去做买卖的时候,他才和他们在一起,而鲁迪并不太喜欢这样。
他更喜欢去爬山,或者和外祖父坐在一起,听他讲古时候的故事,或者讲他的老家梅林根一
带的人的事情。梅林根的人并不是当地的原始居民,他这么说;他们是迁来的。他们从老远
的北方迁来,北方住着他们的族人,叫做“瑞典人”。知道这么些东西真是知识丰富了,这
一点他很了解。但是,他还从另外的交往中得到更多的东西,从家里的畜类那里学到本领。
有一头很大的狗,叫阿约拉,鲁迪的父亲遗留下来的。有一只公猫,这东西对鲁迪的意义特
别重大,它教会鲁迪爬高。
“跟我上屋顶去!”猫这么说,说得非常清楚,一听就懂。一个人还是个孩子,还不会
讲话的时候,是非常能懂得鸡呀鸭呀,猫呀狗呀的话的。它们对我们说的,就像父亲母亲说
的一样可以听懂,可是得真正是很小很小。祖父的手杖会嘶鸣,变成马,有头,有脚和尾
巴。有些孩子这种领悟能力比其他的孩子晚一点儿,大人便说这样的孩子迟钝,长期脱离不
了孩童期。大人的话说得真是大多了!
“跟我来,小鲁迪,上屋顶去!”是猫开头讲的一点东西,鲁迪听懂了。“说什么会掉
下来,那全是瞎话;只要不怕,就不会掉下来。来!你的一只爪子这样,另外一只这样。用
前爪在你前边抓牢!眼睛注意看着,身体灵活一点儿!要是遇见裂缝,便跳过去,抓牢了。
我就是这样的!”
鲁迪于是也这样做了。所以他常常和猫一起坐在屋脊上,他和它一起坐在树顶上。是
啊,他还坐在山沿上,那是猫没有去过的地方。
“再高些,再高些!”树木和矮丛说道。“你瞧见了吗,我们是怎么往上爬的!瞧我们
爬得多高,只要抓紧,我们甚至可以爬到最最尖峭的崖石顶上!”
鲁迪顺着山爬得高高的。往往是在太阳还没有照到那上面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享受他早
晨的饮料——清新、浓郁的大山气息了。这种饮料,只有我们的主会配制。人类看到了配制
说明,上面写的是:大山花草的清新芳香,大谷中的皱叶留兰香和百里香。垂悬在天空中的
云朵,把一切浓郁的气息吸了进去,接着风便把云朵梳理分开洒遍云杉树林,馥郁的气息弥
漫于空气之中,轻盈和清新,总是那么清新。这便是鲁迪的晨饮。
太阳的光线——太阳传播幸福的女儿,亲吻着他的面颊。晕眩在诱惑,但却不敢接近。
外祖父屋子上的燕子——至少有七窝燕子,飞上来到他和羊群的身边,唱着:“我和你!你
和我!”它们把家里的祝福带了上来,甚至有家中唯一的两只禽类——那两只母鸡——的祝
福。可是鲁迪却跟这两只母鸡合不来。
不管他多么小,他总是赶过路的了。而且对这么样一个小孩,路程还不算短。他出生在
瓦利斯州,被人抱着翻过山来。不久前他步行去看了那不太远的“灰尘山瀑”②。这山瀑在
积雪覆盖、闪闪发光的白色的处女峰③前的空中,像一块银纱一样。他曾去过格林德尔瓦尔
德的那巨大的冰川。但是,那是一段十分令人悲哀的往事,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那里的。“小
鲁迪在那里,”外祖父说,“失掉了他童年的欢乐。”那时小男孩还不足一岁,他笑的时候
比哭的时候多,他的母亲这样写过。可是,自从他落到冰缝中去之后,他的心思完全变了。
外祖父很少谈到这一点,然而,山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我们知道,鲁迪的父亲曾经
是邮差。屋子里的那条大狗,当年一直跟着他往来于辛普朗和日内瓦湖之间。瓦利斯州的罗
纳山谷里,还住着他父系的亲戚。叔叔是一位捕羚羊的能手,也是一位有名的向导。鲁迪失
去他的父亲的时候还不到一岁,母亲很想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伯尔尼山地自己的亲属家里。
她的父亲住的地方离开格林德尔瓦尔德只不过几个小时的路程。他会木雕,挣得的钱可以养
活自己。六月一天,她抱着孩子,由两位捕羚羊的猎手陪着动身了,翻过盖米山去格林德尔
瓦尔德。他们已经行完绝大部分路程,到达了连着雪原的山脊,可以看到她出生的地方的山
谷,看到了那些她熟悉的木房子了。只需再费一点事,翻过大的雪原的最高处,便可以回到
家了。新雪盖满了雪原,遮挡住了一个裂缝。这裂缝虽说没有裂到活水流淌的底部,但却也
比一个人深一些。年轻妇女抱着自己的孩子滑了一跤,跌到了裂缝里,不见了。她的旅伴没
有听到一点声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只听到一个小孩在哭,伴随她的那两个人从最近一家
人那里找来绳子、杠子的时候,一个多钟头过去了。他们觉得这绳子、杠子或许能用得着来
救他们。费了很大的劲,他们才从冰缝里把两具像是尸体的东西弄了出来。他们想尽一切办
法,总算把孩子救活过来,但是却未能救活母亲。于是,老外祖父家里来的是一个外孙,而
不是一个女儿。那个以往笑比哭多的小孩,现在好象改变了习惯。这种变化显然出现在他落
到了冰川的裂缝里,落到那冰冷奇异的冰的世界里去的时候。那下面,就像瑞士人所相信的
那样,那些被诅咒的魂灵被永远地锁着,直到世界的末日。
原是急速奔流的水,现在冻结和被挤压成绿色明亮的冰块。冰川铺在大地上,一大块冰
堆到另一大块冰之上。在下面深处急速地奔流着由融化了的雪和冰形成的激流。激流经过的
地方有许多深洞和巨大的裂缝,是一座奇异的水晶宫殿。在这座宫殿中居住着冰姑娘,冰川
女王。她,这位屠杀者,这位破坏者,一半是空气的孩子,一半是河的强大的统治者。因
此,她能够以羚羊的速度,飞奔到雪山的最高的顶上,能在下面急速流过的河边的杉树细枝
上摇曳,能从一块山崖跳到另一块山崖上。雪白的长发和蓝绿的长裙随着她的身躯飘动,这
长裙就像瑞士的深邃的湖泊中的水一样闪闪发光。
“毁灭,坚持下去!我就是威力!”她说道。“一个可爱的孩子从我手中被偷走了。一
个我亲吻过,但却没有把他吻死的孩子,他又回到了人们之中。他在山上看羊,不断往上
爬,总是往上爬。他离开了大家,但没有离开我。他是我的,我要把他抓回来!”
她请司掌晕眩的精灵去负责这项使命。那时是夏天,皱叶留兰香生长得很茂盛,那一片
绿对冰姑娘太炎热。司掌晕眩的精灵飞起来又落了下去。来了一个,来了三个。“晕眩”有
许多姐妹,一大群。冰姑娘从许多位当中选了强有力的那位。这些司掌晕眩的精灵,在屋里
屋外都可以施展威风。他们坐在台阶的栏杆上,坐在钟塔的围栏上。他们像松鼠一样顺山沿
奔跑,跳到山沿之外。像泅水的人踩着水一样踩着空气,把他们的牺牲品诱了出来,诱到深
渊中去。司掌眩晕的精灵和冰姑娘,都像珊瑚虫捕捉身边的一切在动的东西一样,捕捉人
类。司掌晕眩的精灵现在便要去捕捉鲁迪了。
“让我去捉他!”司掌晕眩的精灵说道。“我办不到!那只该死的猫把它的本领传授给
了他!那个小人儿有一种本事,让我接近不了他。这小鬼垂悬在一根伸到深渊之外的树枝上
的时候,我够不着他,我没法去搔他的脚底板,也不能让他在空中猛地掉下去!我不行!”
“我们可以的,”冰姑娘说道,“你或者我!我!我!”“不行,不行!”传到他们耳
中这样的声音,就好像是教堂钟声在山里的回声。但是,那是歌声,是话语,是大自然的精
灵,阳光的众女儿的柔和、慈善和美好的协调的混声合唱。她们每天黄昏的时候,在群山之
巅围成圈玩耍。把她们的玫瑰色翅膀伸开,这些翅膀又随着太阳的下沉,变得更红更红。高
耸的阿尔卑斯山在燃烧,人们把它叫做“阿尔卑斯的火焰”。太阳落下去以后,阳光的众女
儿们又退入山顶,在皑皑白雪中憩睡,直到太阳升起,这时她们便又爬起来。她们特别喜欢
花儿、蝴蝶和人类。在这些人和物中,她们特别疼爱小鲁迪。
“你们抓不到他!你们抓不到他!”她们说道。
“更大更强的我都抓得到!”冰姑娘说道。
于是,太阳的众女儿们唱了一首讲一个游徙人的歌。旋风把他的帽子吹脱,急速地吹
掉;“风可以吹走躯体,但却吹不走本人;你们这些有威力的孩子可以抓住他,但你们却留
不住他。他甚至比我们更强大,更神圣!他升得比太阳——我们的母亲,还要高!他有咒语
可以降服风和水,让风和水为他服役,听从他。你们释放出沉重、压迫的重力,而他升起得
更高。”
那钟一般地清脆的合唱声就这么好听。
每天早晨,阳光从外祖父屋子唯一的小窗子照进去,照着那安静的孩子。阳光的女儿们
亲吻着他,她们要把冰川女王给他的吻加热融化,驱散掉。那是他在自己母亲的怀中落下躺
在冰缝中的时候,冰川女王给他的。后来他又奇迹般地得救了。
二.走向新家
鲁迪现在八岁了。居住在山那边的罗纳山谷的叔叔,想把孩子接到他那里去,可以接受
好一点的教育,有利于成长。外祖父觉得这很好,同意放他走。
鲁迪要动身了,要和许多人告别!除了外祖父外,首先就是那条老狗阿约拉。
“你的父亲是邮差,我是邮差养的一条狗,”阿约拉说道。“我们曾经走南闯北,我认
识山那边的狗和人。我不习惯讲许多的话,可是现在很明显,我们再不能在一起谈话了,所
以我想讲得比往常多一点儿。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这故事我一直藏在心里,一直在琢磨。
我弄不明白,但是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在世界上,狗也好人也好,得到
的分配不平等,这是千真万确的。并不是什么东西生来都可以躺到人的膝头上去的,或者都
有牛奶喝。我就没有受过这样的优待。然而我却看到一只小狗坐在邮车里,占了一个人的座
位。夫人是主人,或者说它是夫人的主人,她带着奶瓶喂它。给它甜面包,但它连一口也没
有吃,只是闻了闻它,于是她自己把它吃掉了。我用脚板在车子旁边跑,真是像条饥狗一般
地饿。我自己琢磨,这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看来不公平的事是很多的!但愿你也能让人
抱在膝头上,坐进邮车里。然而这可不是自己做出来的。不论我叫也好,嚎也罢,我都没有
能够做到。”
这是阿约拉说的。鲁迪抱着它的脖子,面对面地在它的湿嘴上亲吻了一下。之后,他把
猫抱到自己的腕子里,但是它挣脱开来。
“你把我抱得太紧了。对付你,我不想用爪子!你只管爬过山去,我不是教你怎么爬来
的吗!永远不要相信你会落了下去,你就肯定能站住脚!”接着猫跑开了,它的眼睛里闪亮
着悲伤,它不愿意让鲁迪看到。
母鸡在地上跑来跑去,有一只尾巴没有了。有一个想打猎的游客把这只母鸡的尾巴打掉
了,那个人以为它是一只野禽。
“鲁迪要翻山了,”一只母鸡这么说道。
“他总是那么忙,”另外一只说道,“我不喜欢道别!”于是两只母鸡一拐一拐地走开
了。
山羊也祝福他好。它们叫着:“咩!咩!咩!”很是悲哀。这时,正好这个地方居民中
有两位很能干的向导,要翻山到那边山脚附近的盖米去。鲁迪要跟他们一起步行去。对这么
一个小家伙来说,这一趟旅行是很艰难的。但是他有力量,也有勇气,教他不致累倒。
燕子随他飞了一程:“我们和你!你和我们!”它们唱道。他走的路要经过湍急的吕申
河。这条河从格林德尔瓦尔德冰川的黑缝中,分成条条细流泻下。倒下来的树干和石块,在
这一带成了过水的桥。他们走完桤木丛地带,开始往山上爬了,就在冰原的融水从山侧往下
倾泻的那一带。于是,他们一会儿踩着冰块,一会儿则要绕过冰块在冰川上行走。鲁迪不得
不爬一程走一程。他的眼睛流露出愉快的光芒。接着他把用钉了铁掌的爬山鞋踩在冰上,踩
得十分地牢,就像要在自己走过的地方留下印记一般。山水冲刷下的黑色泥土,盖在冰川
上,让这一带的冰川看去有一层炭色。但是冰川的蓝绿色玻璃似的冰,仍在闪闪发光。遇到
了被兀出的冰块所阻挡而形成的小水潭,他们便得绕行。在旅途中,他们走到了一块巨石附
近。巨石横在冰崖的边上,摇摇晃晃,失去平衡,滚着坠落下去。隆隆的回声从冰川的深邃
的空洞里传来。往上走,他们不停地往上走。冰川延伸得极高,很像是由堆到顶点的尖尖的
冰块积成的大河,被两旁的陡崖夹着。鲁迪忽然想起,人们告诉过他,他的母亲和他曾掉进
这样一个森冷的深窟窿中。但一会儿这种念头又没有了。这故事对他,就和他听到过的其他
别的故事一样。有一两次,与他同行的人感到这旅程对这个小家伙或许太艰难了一些,便伸
手去拉他。但他一点儿也不感到疲乏,牢牢地站在光滑的冰上,就像羚羊一般。接着他们走
进了石头山地,有时走在连藓苔都不长的石块之间,有时走进矮杉树中,又走出到绿色的有
草的路上。总是在变化着,总是新鲜的。四周高耸着雪山。对这些雪山,他和这里的每个孩
子一样,熟知它们的名字:“处女”、“僧人④”和“鸡蛋⑤”。鲁迪从来没有爬得这么高
过,从来没有踩过这样大片的雪海。雪海上面是层层静止不动的雪的波涛,风有时吹掉这雪
海上的一点雪片,就像它吹走海水上的泡沫一样。一片冰川接着一片冰川,手拉着手——如
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每一片冰川都是冰姑娘的一座玻璃宫殿。抓住,埋葬掉,是冰姑娘的
威严的声音和意志。太阳照得暖暖的,雪是那样地五光十色,就像上面撒过一层闪闪发光的
细小的淡蓝色钻石一般。无数的昆虫,特别是蝴蝶和蜜蜂,大堆大堆地死在雪上。它们过于
胆大飞得太高,或者风把它们刮到这酷寒中冻死。一片片逼人的乌云垂悬在晴雨峰的四周,
像捆得很精致的黑色羊毛束。乌云体内蕴藏着的巨大力量使它膨胀,以万钧之力爆发,这乌
云便变成焚风⑥猛烈地倾泻下来。这一路上的印象——高山上的夜宿,通往前方的道路,深
邃的冰峡,流水在那漫长不知尽头的时间里凿穿大大小小的巨石——,所有这些,都永不磨
灭地印在鲁迪的记忆中。雪海那一边的一座被人废弃的石头屋子,成了他们歇脚过夜的地
方。这儿有一些木炭和杉树枝子,很快火便升了起来。他们尽量把睡卧的地方弄得舒适一
些。大人们围着火坐着,抽他们的烟喝他们自己配制的带有香料的饮料,鲁迪也得了一份。
他们谈起阿尔卑斯山地带神秘的精灵;谈到那些深不见底的湖泊里的奇特的巨蟒;谈到夜间
出没的鬼魂幽灵,把在睡梦中的人背着从空中带到水上城市威尼斯;谈到那赶着自己的黑羊
经过草地的野牧人。虽说人们并未见到这位野牧人和他的羊,但是却听到过它们的铃声和羊
群那种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喧哗声。鲁迪好奇地听着,全无害怕之意。他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他一面听着,一面以为自己感觉到了那种幽幻的空洞的喧哗。是的,声音越来越清楚,大人
也听到了,停止了谈话,仔细地听着,还叫鲁迪不要睡。
那是一阵狂风,一阵十分强烈的焚风从山上刮向山谷。巨大的风力把树吹折了,就好像
这些树是一根根芦苇,把木屋从河的这边吹到对岸,就像我们在走一粒棋子一样。
一个钟头之后,他们对鲁迪说,焚风现在已过去了,他可以睡了。旅途的劳累使他很疲
乏,就像听到命令一样,他立刻睡熟了。
一大清早他们就出发了。这一天,太阳为鲁迪照示着新的山、新的冰川和新的雪野。他
们已经走进了瓦利斯州,翻过了从格林德尔瓦尔德可以望见的山脊到了另外一侧。但是,离
开新的家却还很远。眼前还伸展着另外的山隙、别样的草地、树林和山路。可是,他看到的
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都是畸形的。一副副看去很令人不舒服的胖肿蜡黄的面孔;脖子肿得
大大的,有一块巨大的肉瘤垂悬着。那是呆小病⑦。这些人精神萎靡懒散地走着,无神的双
眼木呆呆地望着到来的陌生人。妇女看去特别可怕。新的家里的人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的呢?
三.叔父
鲁迪到了他叔父的家里——真是上帝保佑,他看到的人的长相和他看惯的人一个样;唯
一一个患呆小病的是一个可怜的呆蠢孩子,是瓦利斯州那些可怜的畸形儿之一。由于贫穷和
被遗弃,他们轮流着到每一家人家中去生活一两个月。鲁迪来到的时候,可怜的萨帕利正好
在那里。
叔父是一个强壮结实的猎人,另外还会做桶。他的妻子精力旺盛,个子矮小,脸庞几乎
跟鸟儿的一样,一双鹰眼,脖子很长,毛茸茸的。
一切对鲁迪说来都很新鲜。衣著,生活习惯,就连语言也是如此⑧。但是,孩子的耳朵
很快便能学会听懂。比起外祖父的家里,这边看起来更富裕一些,他们的起居室更大。墙上
挂着羚羊角和擦得锃亮的枪支,门的上面挂着圣母像。像前有阿尔卑斯蔷薇和一盏点燃的灯。
正如前面说过的,叔父是这个地区最能干的羚羊猎手之一,此外他还是经常受人雇用的
最好向导。现在鲁迪成了这个家里的宝贝蛋了。尽管这里已经有了那么一个宝贝,那就是一
只又瞎又聋,再也没有什么用处的老猎狗。但是它曾经有过很大的用处。这里的人们还记得
这头狗早年的机灵,所以现在它成了家庭的一员,应该过它的好日子。鲁迪拍着狗,可是它
不太乐于和陌生人打交道。现在鲁迪还是陌生人,但是时间没过多久,他便在这个家,在这
个家人的心中生下了根。
“瓦利斯州这里的情形并不那么坏,”叔父说道。“我们有羚羊,羚羊的消亡并不像野
山羊那么快。比起从前来,这里现在好多了。不管你多么赞美以往的好日子,我们现在的生
活不管怎么说都好得多。这里口袋有了洞,我们这个闭塞的山谷现在有了穿堂风了。老东西
一衰落,总有点新的东西出现!”他说道。叔父要是真的讲开了头,他就讲起了他的童年岁
月,一直谈到他的父亲精力最旺盛的时代的情景。那时的瓦利斯,用他的话来说,就像是一
个封死了口的袋子。里面病态人、可怜的呆小病人太多了。“但是,法国士兵来了。他们真
是些医生,他们马上消灭了这种疾病,连病人一起消灭。法国男人能打仗,用许多的办法打
一场仗。姑娘们也会打!”这样说时,叔父对他的法国出生的妻子点了点头,笑了起来。
“法国人会开山石,于是他们又干了起来!辛普朗道就是从山石上开出来的。他们在那边开
了一条道,所以现在我可以对一个三岁的孩子说,要是你要去意大利,沿着大路走便可以
了!只要这娃娃紧跟着大道走,他便能走到意大利去!”之后叔父便唱了一首法国歌,为拿
破仑·波拿巴特⑨叫好。
这样鲁迪第一次听说法国,听说里昂——罗纳河畔的那座大城,叔父去过那里。
要不了几年鲁迪就可以成长为一个漂亮的羚羊猎手。他有做一个好羚羊猎手的素质,叔
父说道。他教他拿枪、瞄准、射击。打猎的时候,他带他进山去,允许他喝热羚羊血,消除
猎人身上的晕眩。他教他掌握时间。告诉他,在不同的山侧,什么时候会出现雪崩。是在中
午时分,还是在傍晚,一切全看太阳的光线如何照射发生作用。他教他注意羚羊,从羚羊那
里学习如何跳纵,让自己落下时,脚着地站牢。如果山缝之间没有什么可以踩得住的东西,
要想法让自己的手腕支撑住自己,用大腿和小腿的肌肉扒住。必要时还可以把脖子紧紧地靠
在什么东西上。羚羊很机灵,它们常常派出伙伴监视四周。但是,猎人应该更聪明一些,不
让羚羊嗅出人味。叔叔可以哄骗羚羊,把自己的衣服和帽子挂在阿尔卑斯手杖上,羚羊会把
衣服当作人。有一天,叔叔带着鲁迪去打猎的时候,使过这种手法。
山路很狭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道路。山路实际就是靠令人眩晕的深渊很近的一个檐
口。雪半融半冻,经人的脚一踩,石块便松了,落下去。在这样的地方,叔父趴下来,朝前
爬去。松脱的石头一块块落下去,撞击着什么东西,蹦了起来,又滚了滚。要从一道石崖跳
蹦到另一道石崖几次,石头最后才静静地落到漆黑的深渊中。鲁迪站在叔父身后一百步远的
最外面的一个牢固的石包上,他看见空中有一只巨大的秃鹰。它只消用翅膀一击,便可以把
正在爬着前进的可怜人打到深渊里去,把他吞噬掉。叔父的眼睛只望着崖缝那面那只领着小
羊仔的羚羊。鲁迪用眼睛盯着那大鸟,明白了它的企图。他用手按住枪准备放射。就在这
时,羚羊跳了一下。叔父放枪了,羚羊被那致命的子弹击中。但是小羊仔却跑开了,就好像
它在自己的一生中已经饱受逃亡和危险的考验一般。那巨鸟转了个方向飞走了,枪声吓跑了
它。叔叔直到后来听到鲁迪说起,才知道自己当时处境的危险。
现在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情十分舒畅,叔父哼着一支他童年时的歌。蓦然间,从
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奇特的声音。他们向四周望了望,朝上看,瞅见在陡峭的山坡高处堆积
的雪在波动着,就像风吹进了一块平铺着的床单下面似的。这波动着的积雪,现在像大理石
块破裂一样地碎开了,形成一股汹涌的水花四溅的激流,发出沉闷的轰隆雷鸣声,倾落下
来。这是雪崩,并没有崩落到鲁迪和叔叔的头上。但是离他们不远,很近很近。
“站牢了,鲁迪!”他喊道,“使全力站牢了!”
鲁迪抓住紧靠身边的一根树干,叔父爬到它的上面,爬到树枝上,抓得牢牢的。崩裂开
来的积雪在他们身边几尺远的地方滚滚落下。雪崩掀起的巨大气流,极强的风暴在扫荡着四
周。把树木矮丛吹断,就好像它们都只是些干芦苇杆似的,把吹断的树木抛向四方。鲁迪缩
成一团躺伏在地上,他抓牢的那根树干就像锯子锯过一般,树的顶枝被抛到老远的地方。在
那边,在被风吹折的树枝中间,叔父躺着,头被击碎了。他的手还暖和,可是面目已辨认不
出来了。鲁迪站在那里,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这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大的恐怖,是他知道
的第一个恐惧的时刻。
很晚的时候,他才带着噩耗回到家中,全家充满了悲痛。妻子站在那里没有一句话,没
有一滴泪,直到尸体运回来的时候,痛苦才爆发出来。那患呆小病的可怜虫爬进了他的床,
第二天整天没有人再见到他,到了傍晚他走到鲁迪身边。“为我写一封信,萨帕利不会写
信!萨帕利可以把信带到邮局去!”
“为你写信!”鲁迪问道,“可是寄给谁呢?”
“寄给主基督!”
“你这是指谁?”
那个半痴——人们说的患呆小病的人,用伤感的眼光望着鲁迪,把他的手叠起,庄严而
虔诚地说道:
“耶稣基督!萨帕利要给他去信,请求他让萨帕利死吧,别让这个家里的那个男人死。”
鲁迪捏了捏他的手。“这封信到不了那边!这封信没法叫他回转来。”
鲁迪很难向他解释清楚这种事是办不到的。
“现在你是这个家的支柱了!”婶母说道。鲁迪成了这个家的支柱。
四.芭贝特
谁是瓦利斯州最好的射手?是啊,羚羊都知道,“小心提防着鲁迪!”它们可以这样
说。“谁是最漂亮的射手?”“是啊,是鲁迪!”姑娘们说道。但是她们并不说“小心提防
着鲁迪!”连那些很为女儿操心的母亲也不这样说。因为,他对这些母亲也十分客气,点点
头,就像他对年轻姑娘一样。他看去很勇敢,很愉快。他的面庞是古铜色的,他的牙齿洁
白,眼睛像炭一样黑。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只有二十岁。他泅水的时候,冰水不会冻伤
他;他可以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翻来覆去。爬起高来和别人完全不一样,他可以像蜗牛附在
石壁上一样贴得那么牢,他身上有结实的肌肉筋腱。他很懂得蹦跳,先是猫教他的,后来羚
羊又教了他。他是最牢靠可信的向导,靠给人做向导他可以挣大笔大笔的钱。他叔父也教给
他怎么做桶,可是他不想干这种活儿。他的兴趣和愿望是猎取羚羊,这也可以挣到钱。鲁迪
是一门亲事的好对象——人们这样说,只是他的眼光太高。跳舞时姑娘们都梦想要和他一起
跳,一个个都醒着,走着,这么想着。
“跳舞的时候他亲吻了我!”小学校长的女儿安奈特对她最亲密的女朋友这么说。可是
她不应该这么说,那怕是对她最亲密的朋友。这种事不容易保守秘密,就像沙子装在通了洞
的口袋里一样,它会漏掉的。没有多久,不管鲁迪是多么稳重,多么规矩,大家依然都知道
他在跳舞的时候亲吻过姑娘。可是他根本就没有亲吻过他最希望亲吻到的那个姑娘。“提防
着他!”一个老猎人说道,“他吻了安奈特。他从第一个字母A开始,他当然会把所有字母
都吻遍的。”
到现在为止,能够讲到的关于鲁迪的闲话还只是在一次跳舞会中,他亲吻了一位姑娘,
只有一次。不过,即使他亲吻过安奈特,她也根本不是他心上的花朵。
在贝克斯那边,在巨大的核桃树林中,在一条湍急的山溪旁边,居住着富有的磨坊主。
他住的房子是一幢很大的三层建筑,还有几个小钟楼。钟楼屋顶上铺的是木板,上面又加了
一层铅铁板,在阳光和月光中闪闪发光。最大的那个钟楼顶上,有一个箭形的风标,箭穿透
了一个苹果。这表示着是退尔⑩的那支箭。磨坊看去富丽堂皇,可以供人作画作文。但是磨
坊主的女儿却不让人那么干,至少鲁迪会这样说,她已被他画在自己的心里。她的两只眼睛
在他心里闪耀,他的心中燃起了一团火。那团火是突然在心里燃起的,就像别的火焰燃起来
那样。而最奇特的是,磨坊主的女儿,那可爱的芭贝特却一点没有想到。她和鲁迪在一起,
总共讲了不超过两个字。
磨坊主很富有,这大笔财产使芭贝特高不可攀。但是,不论多高的东西,鲁迪对自己
说,总是可攀的。你需要爬,只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他在家里学懂
了这个道理。
后来有这样的事。鲁迪要到贝克斯去办事,行程很远。那里的铁路还没有修好,宽阔的
瓦利斯山谷从罗纳冰川朝辛普朗山脚之下,在东一个西一个的山峰之间,沿着巨大的罗纳河
延伸着。罗纳河时常泛滥,冲向田野和道路,把什么东西都毁掉。在锡雍和圣毛里斯这两个
城市之间,山谷拐了一个弯,就像手肘一样。在到达圣毛里斯下面的时候,山谷就变得极窄
了,只剩下了河床和一条车道。这是瓦利斯州的尽头。在山坡上有一座塔楼,是瓦利斯州的
岗塔。岗塔俯视着河上的一座砖桥及河对面的税站。沃州从那里开始了。离那里不远的一个
城市,便是贝克斯。从这里开始,越是往前走去,周围的一切便越发地丰饶富裕起来。你就
像置身于栗子树和核桃树园子里一样;柏树和石榴树比比皆是。这里像南方一样暖,就像进
到了意大利一般。——
鲁迪到了贝克斯,办完了他的事情,随处看了看。但是没有看到一个从磨坊来的人,更
不用说芭贝特了。这不像他所预料的那样。
到了黄昏,空气中弥漫着百里香和椴树花的气味。布满树木的青山,像是被一片闪闪发
光的蔚蓝色的薄纱蒙着,四周笼罩着一种安详静谧。那不是梦境里的,也不像是死亡临头时
的那个样子,不是的。那好像是整个大自然都屏住了呼吸,好似它的相貌要在那蓝天的背景
前被拍成照片一样。在树木之间,在那葱绿的田野上不时立着根杆子,支撑着电报线,把电
报线送过了寂静的山谷。在一棵这样的杆子上有一个什么东西斜靠着,一动也不动,静得让
人以为那是一根枯死的树干。但是,那是鲁迪。他站在那里,就和此刻自己四周的景物一样
地肃静。他不是在睡,更不是死去了。而是像世界大事、个人一生中重大事件常常要在电报
线纹丝不动和一声不响的情况下,通过电报线飞开来一样,鲁迪生命中的幸福,他从现在起
的“牢固地树立了的思想”正强烈地、凶猛地流经他的脑际。他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树叶之
间的一个点,芭贝特居住的磨坊主的住房里的一线灯光。他站在那里是那么悄然无声,让人
觉得他在瞄准要射击一头羚羊似的。但是此刻他自己恰似一头羚羊。羚羊在某个短暂的时
刻,也会像石头雕成的一样静静地站着。而突然,当一个石头滚落起来的时候,它便会一纵
而起急速地逃开。鲁迪正是这样,有一种想法在他脑中滚动起来。
“绝不能怯弱!”他说道,“到磨坊访问去!向磨坊主道个晚安,向芭贝特问个好。只
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芭贝特总得见见我的,要是我想成为她的丈夫
的话。”
鲁迪笑了,心情舒畅地走向磨坊。他清楚他要干什么,他要芭贝特。
河里淡黄的水翻卷流去,柳树和椴树垂过了急速奔流着的河水。鲁迪沿着小径走去,就
像一首儿歌里唱的那样:
———走向磨坊主的屋,
除了一只小猫儿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⑾。
主人居屋里喂养的猫蹲在台阶上,耸起背脊叫了一声:“喵!”鲁迪无心去想猫在讲什
么。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开门。“喵!”猫这样叫了一声。假若鲁迪还是婴孩
的话,那么他便会懂得动物的话,听出来猫在说:“这里没有人在家!”这下他得去磨坊打
听去了。他在那里探得了信息。主人旅行去了,远远地去了因特拉克城。“interLacus⑿,
就是湖间,”校长——安奈特的父亲,在教学的时候便是这样解释的。磨坊主旅行远去了,
还有芭贝特。那儿有一场盛大的射击比赛,那一天的后一天开始,所有德语州的瑞士人都要
到那边去。
可怜的鲁迪,你可以这么说,他这时到贝克斯来可是没有赶上好运气。他得回去,他也
是这么做的。他取道圣毛里斯和锡雍,回到了自己的山谷,自己的山地。但是,他并不觉得
沮丧。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的心情就立即转好了。他的情绪从来就没有低落过。
“芭贝特到了因特拉克城,从这儿要走好几天的路程,”他自己说道。“若是顺着大道
走,去那里的路很远。可是,若是翻山过去的话,便没有那么远。而翻山正是一位羚羊猎手
要走的路。这条路我以前走过,那边便是我的家所在的地方。小时候,我和外祖父就住在那
个地方。他们的射击比赛要在因特拉克举行!我要去那里争个第一名。我和芭贝特认识以
后,我也要这样。”
鲁迪带着轻便的行囊,装着星期日穿的上好衣履,带上了枪和打猎用的挎包,上山走
了。走的是近道,可是路还是很长。但是射击比赛今天才开始,要进行一个星期。这整段时
间,他们告诉他,磨坊主和芭贝特都在因特拉克一个亲戚那里住。鲁迪朝盖米走去,他要在
格林德尔瓦尔德那边下山。他精神抖擞,高兴地大步往前走着,行进在清新、轻盈、令人神
情爽朗的山野空气之中。山谷越来越低落下去,视野越来越开阔。这边一道雪峰,那边一道
雪峰,很快又是阿尔卑斯山的一串闪光耀眼的山峦。鲁迪认得出每一道雪峰。他很快地向恐
怖峰走去。恐怖峰将它的沾满了白粉的石指头伸向了蓝天。
他终于翻过了山脊。草地向下朝自己的老家的山谷倾落。空气非常清新,心情十分轻
盈。山上谷里都盛开着花朵,长满了碧绿的叶子。鲁迪的心中充满了青春的思绪:一个人是
永远不会老的,人是不会死的。生活、奋争、享受!像一只鸟儿一样地自由,他就像一只鸟
儿一样自由。燕子飞过去了,唱着他孩童时代的歌:“我们和你!你和我们!”一切都轻快
自如,都愉快舒畅。
下面是丝绒一般的草地。草地上散布着座座木屋,吕申河翻滚着急速地流过。他看到了
冰川那堆脏雪的碧绿玻璃般的边缘,看到了深邃的裂缝。他看到了上面最高的,下面最低的
冰川。教堂的钟声从空中向他飘来,就像在欢迎他回到老家。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扩张
得这么厉害,连藏在里面的芭贝特竟也一时间找不见了。他的心是如此宏大,完全被回忆占
据了。
他走上了孩提时和别的小伙伴一道站在沟边出售木雕小屋的那条路。那上边,在云杉的
后面,他外祖父的房子依旧立在那里,里面住着陌生人。小孩在路上跑来跑去,他们在做生
意。其中一个递给他一朵阿尔卑斯蔷薇,鲁迪买下了它。这是一个吉兆,他想着芭贝特。很
快他便来到下面过了河。吕申河的两支水流在这里汇合。阔叶树越来越茂密,核桃树下是一
片荫地。现在他可以看到飞扬的旗帜了。鲜红的底上的白十字,它是瑞士的也是丹麦的⒀。
在他前面便是因特拉克了。
这真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其他任何城市都不如它,鲁迪这么觉得。一个穿着节日盛装的
瑞士城市。它不像别的商业中心城市那样全是粗笨又沉重的石房子,让人觉得很陌生、高不
可攀。不是的。这里看去就好像木房子一直从山上奔下来,到了碧绿的山谷中,到了水流得
像箭一般急速的、清澈的河边,排列成行,略有一些参差不齐,形成了街道。所有街道中最
美的街。是的,这街,自从他小时候来过以后,的确是发展了不少,就好像是用外祖父雕的
那些精美可爱的木房子修造出来似的。家里柜子里装满了这样的小木房子,它们被搬到这里
种下,长得像老迈高贵的栗子树一样十分茁壮。每所房子都是一座旅馆,他们是这么说的。
窗子上,阳台上都有精致的雕刻。每一所房子前面都有一个开满鲜花的花园,花园一直伸到
了碎石铺成的宽阔的大道旁。花园顺着大道,但只是顺着一侧延伸着,若不是这样,房子便
会挡住了眼前的那一大片清新的草地。在这一片片草地上,母牛系着铃铛走来走去,铃声就
好像在阿尔卑斯山高处的草地上那样回响着。这一带地方被高山环抱着,它前面的山峦正中
却让出了一个缺口,便于人们观看那闪闪发光的白雪覆盖的“处女峰”。那是瑞士的山峦中
形状最美丽的一座。穿着花花绿绿的外国男男女女真是多极了,从各州来的乡间的人更是熙
熙攘攘一大堆!射击手把自己的号码插在帽子的花环上。这里到处是乐声欢歌。桶风琴,吹
奏乐器,叫喊声和嘈杂声混在一起。房子和桥梁上都用诗文及徽纹装饰起来;旗帜、彩旗到
处飘扬。枪声一响接着一响,在鲁迪的耳中这是最好的音乐。在这种气氛中,他又把芭贝特
忘得干干净净,而却正是为了她的缘故他才跑到这里来的。
射击手们都聚集到靶子射击场。很快鲁迪便来到他们当中,是他们当中最能干的,最幸
运的。他总是击中最中心的一环。
“那个外地的年轻猎手到底是谁?”人们在问。“他说一口法语,就像瓦利斯州的人说
的那样!他也会清楚地讲一口我们的德语!”有人说道。“他小时候在格林德尔瓦尔德这一
带生活过。”另外一个人知道。
小伙子充满了朝气。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目光和手臂都很稳,所以他每射每中,幸
运给人带来了勇气,鲁迪总是有勇气的。没有多久,这儿便有了一大堆朋友围在他的身边。
人们向他致敬,为他欢呼。芭贝特差不多完全被他抛到脑后。突然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
膀,一个粗声粗气的人用法语对他说起话来。
“你是瓦利斯州的吧?”
鲁迪转身看到一个红色欢快的脸庞,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这人便是贝克斯的富磨坊主。
他宽大的身躯遮住了秀丽可爱的芭贝特,不过她很快便用自己明亮乌黑的眼睛望了过来。富
磨坊主把他的州有一个猎人射得最好、得到最高的荣誉,看成是值得自豪的事。鲁迪的确是
一个幸运的孩子。他为什么跋涉到这里来,来到这里后又被他忘却掉的事,又回到他的脑中
来了。
一个人在离家很远的地方遇见自己的家乡人,是多么地巧。他们认识了,他们在一起交
谈。鲁迪在射击比赛上以自己的成绩得了第一名,正像磨坊主在贝克斯以自己家里的金钱和
高等的磨坊成了第一名一样。两个男人握了握手,这是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芭贝特也
衷心地握了鲁迪的手;他也紧握了她一下,望着她,使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磨坊主讲到了他们到这里来的那一大段路程,讲到了他们看到的许多大城市,真是一次
不简单的旅行:他们乘了汽轮,坐了火车和邮政马车。
“我走的是最近的路,”鲁迪说道,“我是翻大山过来的。没有什么路有这么高,要知
道人总是可以走过来的。”
“可是也会摔断脖子的,”磨坊主说道。“你这个人胆子这么大,看来总有一天会摔断
脖子的。”
“摔不了的,只要你自己不相信你会摔下去!”鲁迪说道。磨坊主和芭贝特在因特拉克
寄住的亲戚,请鲁迪到他家去看看。你们知道鲁迪是和他的亲戚同一个州的。对鲁迪来说,
这是一次非常好的邀请。他交了好运气。幸运之神总会和你在一起,只要你相信自己并记
住:“上帝赐给我们干果,但是他不为我们把它们敲开⒁。”
鲁迪在磨坊主亲戚的家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们向这位最好的射击手祝酒致敬,
芭贝特一起参加碰杯。鲁迪感谢他们,也回敬了酒。
黄昏,他们沿着装点得很美的旅馆大道上,在老核桃树下走着。路上的人多极了,挤得
那么厉害,鲁迪不得不提议挽着芭贝特。他说他很高兴遇到沃州的人,沃州和瓦利斯州是友
好相邻的州。他表现自己的高兴是如此地真诚,让芭贝特觉得她必须为此而紧握一下他的
手。他们差不多就像老朋友一样地并肩漫步。她,这个娇小秀丽的人儿很是有趣。她指出那
些外国女人的可笑与夸张的服饰和她们走路的样子,鲁迪觉得她这样做十分合适。她完全不
是在讥笑她们,这些人都可能是很高贵的人。是的!很可爱很体面,芭贝特知道。她有一位
教母,便是这样一位高贵的英国妇人。十八年前,芭贝特受洗的时候,教母在贝克斯,她给
了芭贝特一颗价值昂贵的胸针,为她别在胸前。教母两次写信来,他们今年本来要和她及她
的女儿在因特拉克会面的。这几位女儿都是老姑娘,大约都快三十岁了。芭贝特说道,——
你知道,她自己才十八岁。
那可爱的小嘴一刻也不停,芭贝特所说的一切对鲁迪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他也讲,讲他
要讲的话。讲他经常去贝克斯,讲他对磨坊多么熟悉,他又多么经常地看到芭贝特,可是她
却很自然地并没有注意到他。鲁迪讲到他最近带着许多他说不出的想法去了一次磨坊,可是
她和她的父亲不在那里,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是并没有远到令他不能翻越过使道路变得极长
的那堵墙的程度。
是的,他这样说了,他说得很多。他说他多么地喜欢她——他是为了她的缘故,而不是
为了射击比赛才赶来的。芭贝特非常文静。他让她承受的东西可以说太多太多了。在他们走
着的时候,太阳落到大山的墙后去了。“处女”辉煌灿烂地屹立在那里,被附近山峦的翠绿
所环抱。人们都伫立着朝那边望去,鲁迪和芭贝特也望着这壮丽的景色。“再没有比这里更
美好的了!”芭贝特说道。
“再没有了!”鲁迪说道,望着芭贝特。
“明天我要离开了!”稍为过了一会儿后,她说道。“来贝克斯看望我们!”芭贝特轻
轻地说道,“我父亲会高兴的。”
五.回家的路上
哦,第二天鲁迪翻过大山回家的时候,他要带好多东西哟!是的,他得了三只银杯,两
支上好的枪,一只银咖啡壶。这东西在成家时是很有用的。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他背着,
或者说他翻山越岭背回家的还有更重要的,更辉煌的东西。可是天气恶劣,阴森森的,雨在
不停地下着,很沉闷。云块像哀纱似地垂悬在山峰上,把闪光发亮的山峰都盖掉了。树林深
处传来最后几声斧子劈砍的响声,树干沿着山坡滚落下来。从山顶上望去,这些树干都像是
细细的签子,但靠近一看,可全是船桅之材的大树。吕申河在奏着单调的旋律,风呼呼地吹
着,云飘动着。突然,紧靠着鲁迪走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她走近他身边之前,鲁迪并没
有注意到她。她也要翻过山去。她的眼睛有一股力量,使你不得不去看它们。这双眼睛奇特
地明亮,像玻璃一样,很深很深,无底地深。
“你有情人没有?”鲁迪问道。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有个情人。
“我没有!”她说道,笑了。可是好像她说的并不是实话。“别走那岔道!”她接着
说。“我们应该往左一点,这样走近一些!”
“是啊,更容易摔到冰缝里去!”鲁迪说道,“你对这路不怎么熟,却想当向导!”
“我当然熟,”她说道,“我是集中注意力的,而你的思想却开小差跑到山谷里去了。
在这儿你得留心冰姑娘,她对人类可不那么和善,人们都这么说。”
“我不怕她,”鲁迪说道,“我还是个婴孩的时候,她就放掉了我,现在我长得更大
了,该由我来放掉她了。”
天更黑了,雨还在不断地下着。雪也来了,雪在闪光,耀眼。
“把手伸给我,我帮着你爬!”姑娘说道,她把冰冷的手指头递给他。
“你帮我!”鲁迪说道。“我还用不着女人帮我爬呢!”他更加矫健地走起来,离她远
远的。雪花盖在他的身上,像一块布似的,风呼呼地吹着。他听到姑娘在他的身后又笑又
唱,声音很奇特。一定是冰姑娘差遣的精灵。在他还很小,旅行经过山顶,在那儿过夜的时
候,他听说过这东西。
雪下得更大了,云在他的脚下堆积着。他往回望去,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仍旧听得到
笑声和歌声,这声音听起来就不像是人的声音。
当鲁迪终于到达高山的最高部分,山路开始向下朝罗纳河伸去的时候,他看到在蔚蓝的
天空之中,在查莫尼那边有两颗明亮的星,星儿发出明亮的光。他想起了芭贝特,想起了自
己和自己的幸福,心中充满了温暖。
六.访问磨坊
“你带回家这么多贵重的东西!”老婶母说道。她那奇特的鹰眼在闪光,她摇动着自己
那瘦弱的脖子,快捷地四下转动着。“鲁迪,你交好运了。我得亲亲你,我的可爱的孩
子!”鲁迪让她亲了亲。但是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很勉强,是在应付家人之间的这种小小
的麻烦事。“你多漂亮啊,鲁迪!”老妇人说道。
“别让我胡思乱想了!”鲁迪说道,笑了,可是这叫他很开心。
“我再说一遍,”老妇人说道,“你交好运了!”
“是的,你这话我相信!”他对自己说道,心中想着芭贝特。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着那深深的山谷。
“他们该回到家里了!”他对自己说道。“按预计回来的日子,又超过两天了。我得去
贝克斯!”
鲁迪到了贝克斯,磨坊主父女在家。他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因特拉克的那一家人也问候
他。芭贝特没有讲多少话,她变得寡言少语了。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在说话,这对鲁迪也就足
够了。本来话很多的磨坊主,是习惯于以自己的谈吐和巧妙的辞令引人发笑的。要知道,他
是富有的磨坊主嘛。现在也让人觉得,他更愿意听鲁迪谈他打猎的冒险生活,听他讲作为一
个羚羊猎手,他在山顶上遇到的那些艰难险阻。听他讲他怎么必须沿着那由于大风和恶劣天
气而冻结在山崖边缘上的极不稳的雪檐子爬行,讲如何爬过由冻雪堆成横悬在深渊上的最危
险的桥。讲起猎人生活,讲起羚羊的聪明与最惊险的跳纵,讲起强烈的狂风及翻滚的雪崩的
时候,他就显露出一种很勇敢的样子,眼睛闪闪发光。鲁迪清楚地注意到,一次次新的描述
使他越来越多地吸引住了磨坊主,特别使他动心的是关于秃鹰与鹫的故事。
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在瓦利斯州的深处有一个鹫巢,这巢是鹫极狡黠地建在兀出的
悬崖下面凹进去的地方的。那上面有一只小鹫,那是人捉不到的!几天以前有一位英国人,
用一大把金子请鲁迪把这小鹫活着逮来。“但是什么事都有个限度,”鲁迪说道,“那小鹫
是捉不到的,只有疯子才爬到那里去。”
酒一杯杯喝完了,闲话也一阵阵地聊过了,可是鲁迪觉得太短了。在他第一次访问完磨
坊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
灯光在窗中的绿枝之间亮了短短的一刻。居室喂养的猫从天窗口爬了出来,厨房喂养的
猫从屋脊上走了过来。“你知道磨坊的新闻吗?”居室猫说道。“这里家中有人秘密地订婚
了!老头子还不知道。鲁迪和芭贝特整晚都在桌子底下互相踩脚爪子。连我的脚爪子都被踩
了两次,可是我没有喵喵叫,那样会引起注意的!”
“要是我就叫了!”厨房猫说道。
“在厨房里可以做的事,在居室里是不可以做的!”居室猫说道。“我倒很想知道,磨
坊主听到这订婚的消息后会怎么说。”
是啊,磨坊主会怎么说,鲁迪也很想知道。但是,他不能长时间地等待。公共马车在瓦
利斯州和沃州之间,在罗纳河的桥上隆隆滚过的时候,鲁迪便坐在里面了,充满了勇气,像
任何时候一样,头脑里充满了今天晚上获得允诺的美好理想。
后来,到了傍晚,公共车又从原路驶回去。是啊,鲁迪也坐在里面,从原路回去。可是
在磨坊那边居室的猫跑着传递了一个新消息。
“你知道吗,厨房里喂养的猫!磨坊主现在什么都知道了。结果很好!鲁迪下午快到黄
昏的时候来了,他和芭贝特叽叽咕咕讲个没完。他们就站在磨坊主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我躺
在他们的脚边,但是他们既不拿眼睛看我,心里也不想着我。‘我直接进去找你父亲去!’
鲁迪说道,‘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要我陪你吗?’芭贝特说道。‘那样会帮你鼓起勇
气的!‘我有足够的勇气!’鲁迪说道,‘不过有你和我在一起,他便会和气一些,不管是
同意还是不同意。’于是他们便进去了。鲁迪狠狠地踩了我的尾巴一脚!鲁迪尴尬极了!我
喵地叫了一声,不过他和芭贝特都不长耳朵听我的。他们推开了门,两人都走了进去,我在
前面。但是我跳到了椅子背的上面,我不知道鲁迪会怎么个踢法。可是磨坊主倒踢了起来,
踢得真棒!踢到门外面,到山上羚羊那里去!你可以到那边去瞄准它们,别瞄准着我们的小
芭贝特。”
“可是,是怎么说的?”厨房里喂养的猫问道。
“怎么说的?——人们求婚时讲的那些话全都说了:‘我喜欢她,她喜欢我!桶里的牛
奶够一个人喝,那么桶里的牛奶便也够两个人!’——‘但是她坐的地方对你可是太高
了!’磨坊主说道,‘她坐在一堆沙上,一堆金沙上,你很清楚。你够不着她的!’——
‘没有什么东西会高不可攀的。只要你决心去够,你就能够得到!’鲁迪说道。他是直来直
去的。‘可是那小鹫你就够不着。你上次说的!芭贝特坐的地方还要高得多!’——‘我两
个都要够到手!’鲁迪说道。‘好啊,你把那头活小鹫送给我,我就把她送给你!’磨坊主
说道,笑了起来,泪都流到了脸上。‘可是谢谢你的光临!明天再来,那时家里就没有人
了。再见,鲁迪!’接着芭贝特也说了再见,可怜得就像一头见不着妈妈的小猫仔似的。
‘说话算话,才算得上是男子汉!’鲁迪说道,‘别哭,芭贝特!我会把小鹫抓来的!’—
—‘我希望你摔断脖子!’磨坊主说道,‘那样我们就再也不会受你的纠缠了!’我把这叫
做踢一脚。现在鲁迪走了,芭贝特坐在那里哭。可是磨坊主在那里用德文唱歌,那是他上次
旅行时学会的!我不想再管了,没有用!”
“可是,那也只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厨房喂养的猫说道。
七.鹫巢
山侧传来一阵歌声,很轻快很有力,一听就知道唱歌的人心情很好,兴高采烈;是鲁
迪。他正走去看他的朋友维锡南。
“你得帮我一下!我们得找上拉格利。我得爬到山崖檐子上把那只小鹫逮下来!”
“你要不要去把月亮上的那块黑点取下来,这也同样容易呢!”维锡南说道。“你的心
情蛮好!”
“是的,因为我在想着办婚事了!不过,说正经的,你听我说说我现在的处境!”
维锡南和拉格利很快便明白鲁迪想干什么了。
“你真是个冒失鬼!”他们说道。“那不行的!你会摔断脖子的!”
“只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鲁迪说道。
半夜,他们带上竿子、梯子和绳索。路在杂树和矮丛中蜿蜒,穿过一片卵石地,不断地
朝上伸去,伸进了漆黑的夜。河水从正面上方往下淌,河水在下面湍急地流着,潮湿的云在
空中飞奔。几位猎手爬到了陡峭的山崖檐子上。这里更黑,两侧的陡壁几乎合拢在一起,只
有上面狭狭的一线缝隙才透出一点点天空。紧靠着他们,下边是万丈深壑,壑中河水急速地
翻卷着。他们三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天明。那时,鹫就会飞出来,先要把它射中才谈得上
怎么想法去逮那小鹫。鲁迪缩身坐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好像成了那块岩石的一部份。他前
面摆好了猎枪,装进了子弹,随时可以发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最高处的那道缝隙,那鹫
巢便藏在那块兀出的崖石下面凹进去的地方。三位猎手等了又等。
接着,在他们上边响起了一阵可怕的飕飕声,一个庞然大物在飞动,遮黑了天。那黑色
鹫形的物体飞出巢的时候,两支枪管瞄准了它,响了一枪。伸张开的双翅扇动了一会儿,那
鹫便慢慢地坠落下去。好像它以其巨大的身躯和双翅的张幅要把整个山壑都填满,在坠落下
去的时候好像也要把三位猎手扫下去似的。鹫掉进了深壑之中。它砸在树枝和矮丛上,把它
们砸断了。
现在他们忙起来了。三把最长的梯子被连起来捆绑结实,梯子要够得到那上面。梯子支
在山崖边最外面脚能够立得牢的地方,但是仍然够不到上边。山壁上很长一截就像一道墙壁
一样陡滑,而巢便建在被遮在这道山壁最顶上那兀出的大石包的下面。他们商量了一会儿,
最后一致认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从上面缝隙里往下放两把接好的梯子,再把这两把梯子和
下面已经搭好的三把梯子连接在一起。他们费尽力气,才把两把梯子拖到最上面,用绳子把
它绑牢。梯子吊在那兀出的崖石外面,所以便在深渊上空悬着,摆来摆去。鲁迪已经站到了
这截梯子的最下一级。那是一个冰冷的清晨。湿雾从黑缝隙中自下升起。鲁迪站在那里,就
像一只苍蝇停在一根还在摇动的谷草上一样;这谷草像是一只忙于筑巢的小鸟在一座工厂高
大的烟囱顶端的边缘上失落掉的。不过,谷草落下去时苍蝇可以飞走,而鲁迪却只能摔断脖
子。风围绕着他呼呼地吹着,下面深壑里河水从融化了的冰川,从冰姑娘的宫殿流来,滚滚
而过。
接着,像蜘蛛在自己细长的丝上要想抓牢那样,让梯子摇晃了一下,在鲁迪第四次触碰
到从下面竖上来的接绑好的梯子的顶端的时候,他抓住了它。两头的梯子,被他的稳当而有
力的手接到了一起。梯子一直在摇晃,就好像是铰链损朽了一般。
笔直地斜靠在石壁上靠近鹫巢的那五把梯子,就像是摇来晃去的芦秆儿似的。现在最危
险的事来了,要像猫一样地爬上去。不过,鲁迪可以做到,猫教过他怎么爬。他感觉不到那
正在他身后踩着空气,像墨斗鱼伸腕足抓东西一个样子要抓住他的晕眩精灵。现在他站到了
梯子的最顶端的一级上了,他觉得仍不够高,看不到鹫巢里面。他试了试巢底最下面的那些
交错嵌在一起的粗壮的树枝有多牢靠,待他探到一根固定不动的粗枝的时候,他一纵身从梯
子上跃出,他的胸和头都高过了鹫巢。他在这里闻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尸体的气味,里面摆着
好些撕碎了的腐臭的绵羊、羚羊和鸟。拿他无可奈何的晕眩精灵,朝他的脸上吹这些有毒的
臭气,要叫他晕倒。在下面那黑色咆哮的深壑中,在翻滚的水上,冰姑娘自己坐在那里,披
着浅绿色的长发,用一双像枪孔一样的死眼盯着瞅着。
“这下子我把你抓住了!”
在鹫巢的一角,他看到那只健壮硕大还不能飞的小鹫蹲在那里。鲁迪用眼盯住了它,一
只手使尽气力牢牢地把握住自己,另一只手一下伸过去抓住了那只小鹫。被他抓获的小鹫是
活生生的。它的脚被拴在一根结实的绳子上,鲁迪把鹫甩到自己的肩上,这鸟便吊在他的身
下一小截。他同时用手抓牢一根垂悬着的绳子,靠这根绳子往下爬,直到自己的脚又够到了
梯子的最上一级。
“抓牢!只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这是老教训。他遵循着这条
教训,抓得牢牢的,爬向前,确保自己不会摔下去。他没有摔下去。
接着响起了一阵欢笑,十分强烈,十分愉快。鲁迪带着他的小鹫,站到了稳当的山崖地
上了。
八.居室猫讲了些什么新闻
“这就是您要求的!”踏进贝克斯磨坊主家的鲁迪说道,一个大篮子放在地上,把遮住
篮子的布揭开。一双四周有黑圆圈的黄眼睛,十分明亮,十分凶狠,好像就要燃烧起来,要
把看到的东西都啄一口似的。它的短而壮的嘴张得大大的,很像要啄要咬。颈子是红的,长
满了绒毛。
“小鹫!”磨坊主喊起来。芭贝特惊叫了起来,跳到了一边,但是一双眼睛却离不开鲁
迪也离不开小鹫。
“你是不知道害怕的!”磨坊主说道。
“你们也总是信守诺言的!”鲁迪说道,“各人都有自己特殊的地方!”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把脖子摔断呢?”磨坊主问道。“因为我抓得很牢!”鲁迪回答
道,“我现在还抓得牢牢的呢,我牢牢地抓着芭贝特!”
“等着看吧,等你得到她的时候再看吧!”磨坊主说道,笑了起来。这是个吉兆,芭贝
特明白。
“把小鹫从篮子里拿开吧!看去很危险,瞧它盯着人看的那副模样!你是怎么把它逮住
的?”
鲁迪得讲述一番,磨坊主用一双睁得越来越大的眼睛看着。
“以你这么大的勇气和幸运,你可以养活三个妻子了!”磨坊主说道。
“谢谢!谢谢!”鲁迪喊道。
“是啊,芭贝特你现在还得不到的!”磨坊主说道,以开玩笑的样子拍了拍这位阿尔卑
斯山的年轻猎手的肩头。
“你知道磨坊的新闻吗?”居室喂养的猫对厨房喂养的猫说道。“鲁迪给我们带来了小
鹫,交换芭贝特。他们相互亲吻着,让父亲看着!这就是和订婚一样了。老头子没有踢将出
去,他把爪子收回去了。他睡了个午觉,让两个人坐在那里摇尾巴。他们两人有说不完的
话,到圣诞节也说不完!”真是到圣诞节也没有完。风卷得黄叶满天飞舞,山谷中高山上漫
天雪花飘扬。冰姑娘坐在自己宏伟的宫殿里,宫殿在冬天变得越发壮观。在夏天山上的流水
像水幔一样漂动的那些地带,陡峭的山壁贴上了厚厚一层冰,粗大的冰柱沉重得和大象一
样。最奇异不过的晶冰结成的冰花穗,在被雪片覆满的云杉枝上闪闪发光。冰姑娘在最深的
山谷中乘着急风狂奔。雪一直铺到贝克斯,她可以奔到那边看屋子里的鲁迪。他和以往的习
惯很不一样,他和芭贝特坐在一起。夏天就要举行婚礼了。他们的耳朵常常听到那样的话,
朋友们经常谈论他们的婚事。阳光灿烂,最美丽的杜鹃花开得十分繁茂。欢快、满脸微笑的
芭贝特,美丽得像春天一样。春天来了,所有的鸟儿都在歌唱夏日,歌唱婚礼。
“他们老是坐在一起难舍难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那喵喵叫真让人心烦!”
九.冰姑娘
春天舒展开了自己饱含浆汁的核桃树和栗子树的娇嫩的绿色花边。这一片核桃树和栗子
树的碧绿,在圣毛里斯桥到日内瓦湖边,沿着罗纳河一带绽放得特别秀丽。罗纳河从冰姑娘
居住的冰宫的绿色冰原那里自己的源头,急速地流下。冰姑娘在她的宫殿那边,乘着锐利的
风飞上了最高的雪原,在强烈的太阳光中躺到了雪垫上。她坐在那里用能看穿极远的目光,
朝深幽的低谷望下去。低谷里的人们像在被太阳烤热的石头上一样忙碌不停。
“精神力,太阳的孩子们这样称呼你们!”冰姑娘说道,“你们都不过是些小爬虫!一
个雪球一滚,你们和你们的房屋以及城市都会被击垮,被夷为平地!”她把自己极其骄傲的
头高高抬起,用散发死亡恐怖的眼光朝四周、朝下面望去。但是,从下面山谷里传来了山石
爆裂的隆隆声,人类的工程——为铺设铁路在修筑路基、开凿隧道。
“他们在玩鼹鼠的游戏!”她说道。“他们在挖洞,所以听得见这种石片乱飞的声音。
要是我搬动一下我的宫殿,那就会轰隆隆比雷鸣还要响亮。”
山谷里升起一道烟,它像一块飘动的薄纱向前移动。那是火车头上缀着的一条飘动的缨
子,这火车头正在新铺设的铁路上拖着火车车厢。那条弯弯曲曲的长蛇,一节节车厢便是这
蛇的身子,它箭一般地快速奔驰着。
“他们当起主子来了,这些精神力!”冰姑娘说道。“然而真正主宰着的却是自然
力!”她笑了起来,山谷里隆隆地响着。“雪崩了!”下面的人说道。
但是太阳的孩子们更高地放声歌唱人类的理想。它主宰着,它束缚着大洋,移山填海。
人类的思想是自然力的主人。就在这个时候,冰姑娘坐在上面的那片雪原上正好走过了一队
行人。他们由绳子绑牢在一起,以便在深壑边上这大块冰的滑面上形成一个大的整体。
“爬虫!”她说道。“你们想当自然力的主子!”她把身子转朝一边,用嘲笑的眼往下
望着深谷,火车在那里快速奔驰。“他们全坐在那里,这些人类!他们在力的控制之下坐
着!我看得见他们每一个!有一个傲气地坐在那里,像个国王,独自一个!他们挤在一起!
一半在睡!那蒸气长龙一停下来,他们便走了下去,走自己的路,走向世界各方!”她笑了
起来。“又有雪崩了!”山谷下面的人说道。
“它崩不到我们的头上!”骑在蒸气龙背上的两个人,他们所谓的心心相印的一对说
道。那就是鲁迪和芭贝特;磨坊主也在一起。
“一件行李,”他说道,“我是他们少不了的东西!”“他们两个坐在那儿!”冰姑娘
说道。“我不知击倒了多少羚羊,吹折了无数的杜鹃树丛,连根折断!我一定要毁灭他们!
理想!精神力!”她笑了起来。
“又有雪崩了!”山谷下面的人说道。
十.教母
蒙特勒是与克拉伦斯、维尔奈克斯及克林一起,在日内瓦湖的最东北部形成一道花边的
城市中最近的几座城市之一。芭贝特的教母,那位高贵的英国妇人和她的几位女儿以及一位
年轻的亲属住在那里。他们是新搬来的,不过磨坊主已经看望过他们了,告诉了他们芭贝特
订婚的消息,告诉了他们鲁迪和小鹫的事情以及去因特拉克的访问。总而言之,事情的全部
经过。他们对鲁迪和芭贝特,磨坊主也连同在内,很高兴,也很关心。他们三人一定都得去
看望他们,所以他们来了。——芭贝特要看看她的教母,教母要看看芭贝特。日内瓦湖的一
头,小城维尔纳夫的边上有汽船停着,乘上它行半个钟头便可以从那里到达维尔奈克斯,就
在蒙特勒附近。这是诗人们歌颂的湖岸之一。在这里,在碧绿的深深的湖畔的核桃树下,拜
伦写下了他那首关于被禁在昏暗的锡雍石堡中的那位囚犯的韻诗⒂。在垂柳倒映在水中的克
拉伦斯,卢梭⒃曾信步走着,脑中想着爱绿绮斯⒄。罗纳河从萨沃伊那被雪覆盖的高山上流
出。离开它的水源不远的地方的湖中有一个小岛⒅。是啊,它是这么小,从湖岸望去,就好
像是那边的一艘船。它是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一百年前有一位妇人开垦了它。在它上面覆
上泥土,种上了三株金合欢树,这些树现已经遮住了整个小岛。芭贝特十分喜欢这一小块地
方。她这次乘船旅行,这块地方对她是最可爱不过的。她应该去那里,必须去那里,去那里
一定无比地美好。可是汽舱驶过去了,照规定,到了维尔奈克斯才停下来。
这小小一伙人从阳光照亮的白墙往前走去,这些白墙围着小山城蒙特勒前的一个个葡萄
园子。这一带的农舍前面都有无花果树,它们投下了片片荫凉。花园里生长着月桂树和柏
树。半山上有一个游客寄宿的地方,那位教母便住在那里。对他们的欢迎是十分真诚的。教
母是一位很友善的高大的妇人,长着一副圆圆的笑脸。小孩时候她的头一定真正像拉菲尔塑
的天使的头,可是现在她却像长了一个老天使的头了,一头卷发全都白了。几位女儿打扮得
都很得体,漂亮、颀长、苗条。和她们在一起的姑娘们的那位表哥,从头到脚一身白。头发
金黄发红,一大副络腮胡子竟那样浓,即使分给三位绅士也都够了。他立刻对小芭贝特表示
了特别多的关注。桌子上散放着许多书,装帧都十分精致,还有乐谱和画本。阳台面向那美
丽宽阔的湖面。湖水是如此平静,光亮,萨沃伊的山,山上的小城,树木以及白雪覆盖的山
尖都倒映在水面上。
素来是开朗、欢快和随和的鲁迪,现在,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变得十分拘谨起来,他
就像是在一块铺满了豆子的光滑的地上走动一样。时间真是难熬!时间就像在用脚踩的轮磨
上慢慢走动似的,还要出去散步!散步也是同样慢。为了要和其他的人保持着同样的进度,
他可以进两步退一步地走着。到了锡雍,到石岛上那昏暗的地牢那里,他们去看了那些刑
具,看了死牢、嵌进石墙里的生了锈的脚镣、死囚坐的凳子,还有把那些不幸的人从这里推
下去让他们戳在烧得绯红的铁签上的石门。他们把看这些说成是令人高兴的事。这是执法的
地方,拜伦的歌把它带进了诗的世界。鲁迪深深地领略了这块执法的地方。他把身子贴近了
狱窗的巨大的石框,朝下面那蓝绿色的深水望去,穿过这一片湖水望到了那长着三棵金合欢
树的孤独的小岛。他希望到那里去,摆脱这一伙啰啰嗦嗦的人。但是芭贝特感到非常高兴。
她觉得无比地好,她后来这么说。她觉得那位表哥很完美。
“是啊,非常完美的吹牛大王!”鲁迪说道。这是鲁迪第一次说令她不舒服的话。那位
英国人送给她一本书,作为对锡雍的纪念。那是拜伦的诗《锡雍的囚徒》的法文译本,这样
芭贝特便可以读懂它。
“书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鲁迪说道,“不过给你书的那位绔袴公子可叫我不高兴。”
“他很像一个没有装面粉的面口袋!”磨坊主说道,为自己的小幽默高兴得笑了起来。
鲁迪跟着笑了,说这话讲得很好很对。
十一.表哥
过两天,当鲁迪又到磨坊去串门的时候,他看到那位英国人在那里。芭贝特特别为他烧
了一道鳟鱼,她肯定是亲手用水芹菜把这道菜装点了一番,让菜看去很讲究。这是根本不必
要的。英国人跑到这里来想干什么?他要干什么?让芭贝特招待他,对他产生好感?鲁迪嫉
妒了,芭贝特觉得很好玩。看着他的心灵的各个方面,优点和弱点,很使她高兴。爱情依然
还是一场游戏,她在耍弄鲁迪的整个心灵。但是我们要说,他是她的幸福,她的生命的思
想,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然而,他越是沉着一副面孔,她的眼里便有越多的笑意。她
还真想亲吻那个金黄色头发、金黄色络腮胡子的英国人一下,若是能够让鲁迪怒气冲冲地走
掉的话。这正好向她表明,她是多么深地被他爱着。但是,这是不对的。小芭贝特是不明智
的,不过要知道,她还只有十九岁。她没有好好考虑过,更没有想到,她的做法将意味着什
么。比起磨坊主新订婚的高贵的女儿的行为,这位年轻的英国人还更加轻率和不检点。
大道从贝克斯通到一座在这个国家叫做妖术⒆的被积雪覆盖的石山的下面,磨坊便设在
那里离一道湍急的山溪不远的地方。这山溪的水是浅灰色的,就像是打起了泡沫的肥皂水一
样。推动水轮转动的并不是这条溪,而是另一条小一点的溪。它在这条河的另外一边,从山
上急冲下来,流经下面一条石砌的槽,急速有力地注入这条湍流上方的一个两侧拦死了的宽
大木槽里,水流出木槽推动着那巨大的磨轮。这水槽非常宽大,它容下的水非常多,漫溢出
了槽边,给那些胆敢抄近路去水磨跟前的人造成了一条又湿又滑的路。就有一个人,那个年
轻的英国人要想试一试。他穿一身白,像面粉房的小伙计一样,在黄昏的时候,趁着芭贝特
房间里的光爬了过去。他没有学过爬,他差一点便头朝下裁进水流里面。不过,他总算是逃
脱出来了,衣袖全湿了,裤子也弄脏了。他穿着湿衣服,浑身泥水来到了芭贝特的窗子下
面。他爬到椴树上,在那儿学猫头鹰叫,其他鸟的声音他是不会的。芭贝特听见了,隔着薄
薄的窗帘往外望了望。当她看到那穿白衣服的男人,而且肯定想到是谁的时候,她的心跳得
很快,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愤怒。她匆匆地吹灭了灯火,摸着试试窗子是不是全都插好
了,她便让他怪叫去了。
要是鲁迪这个时候也在磨坊,那就可怕了。但是他并不在磨坊,没有。情形还更糟,他
正好在那下面。那里吵了起来,互相骂着。会打起来的,说不定还会出人命的。
在惊慌中芭贝特打开窗子,高叫着鲁迪的名字,要他走开。她说,他在这儿她忍受不了。
“我在这儿你受不了!”他喊道,“原来是约好的!你等着好朋友,比我好!你这个不
知羞耻的芭贝特。”
“你太可恨了!”芭贝特说道。“我恨死你了!”她哭了起来。“走开!走开!”
“我不配!”他说道。他走了,他的脸像火一样地热,他的心像着了火一般。
芭贝特扑到床上,哭着。
“我爱你爱得这么厉害,鲁迪!你却把我看成坏人!”她发怒了,非常愤怒。这对她很
好,要不然她会很难过的。现在她能入睡了,睡个焕发青春的觉。
十二.邪魔
鲁迪离开贝克斯,沿着回家的路,往山上走去。他在清新、寒冷的空气中走着。山上有
积雪,冰姑娘统治着。山下重重叠叠地生长着茂密的阔叶树木,都好像是些土豆的秆和叶
子。云杉和矮丛则越发地小,杜鹃在雪旁生长。下面的雪东一块、西一块,像一块块铺着晾
晒的床单。路上有一株蓝色的龙胆树,他用枪托把它敲折了。
高处出现了两只羚羊,鲁迪的眼睛射出了光芒,他有了新的想法。但是,他离得远了一
点儿,射击没有充分把握,他又往上爬了一截,爬到了石块间只有很少一点草的地方。羚羊
安静地在雪原上走着,他急匆匆地赶着。密云沉了下来,笼罩住他的四周。突然,他站到了
那尖峭的石壁前面。开始下起大雨来了。
他感到像着了火似的口干,他的头发热,而身体的其余部分却都是凉的。他摸摸猎袋,
袋里已经空了。在他气冲冲地爬上山来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这事。他从来不生病,现在他却
有了生病的感觉。他累了,他很想倒下去睡一觉。然而,四周都在淌水。他想振作一下,可
是,眼前的东西都在奇异地晃动。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一所
新搭起来的矮小屋子。屋子依着峭崖,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他以为那是校长的女儿安
奈特,那位他有一次跳舞时曾吻过的姑娘。然而,那并不是安奈特,不过他曾经见到过她,
或许是在格林德尔瓦尔德,那天晚上,他们在因特拉克参加完射击比赛之后回家的时候。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问道。
“我在家里呀!”她说道。“我在看守我的羊群!”“你的羊群,你的羊群在哪里吃
草?这儿只有雪和山石!”“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她说道,笑了起来。“这后面往下一
点,有一片很好的草地!我的山羊便在那里!我看羊看得很不错!我连一只也没有丢失过!
我的就是我的!”
“你胆子挺大的!”鲁迪说道。
“你也一样!”她回答道。
“你有奶,给我一点喝喝!我渴得受不了啦!”
“我有比奶还好的东西!”她说道,“我给你!昨天有一些旅客跟着他们的向导来过,
他们忘带了半瓶酒。这种酒,你一定从来没有喝过。他们不会来取的,我也不喝,你喝
吧!”她把酒拿出来,倒在一个木碗里,递给了鲁迪。
“这酒真好!”他说道。“我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能使人感到暖和的烈性酒!”他的眼睛
开始闪亮,他身体里产生一种活力,一种热烈的感情,就好像一切悲伤和压抑都被驱散了似
的。他的身体里有一种不安,新鲜的人性在躁动。
“可是她就是校长家的安奈特呀!”他喊了起来。“吻我一下!”
“好的,把你手指上戴的那个漂亮戒指给我!”
“我的订婚戒指!”
“就是!”姑娘说道,又把酒倒进碗里,把碗放到他的嘴唇边上,他把酒喝了下去。他
的血液中涌流着生命的欢乐,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成了他的。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一切东
西都是为了供我们享受、让我们幸福的。生命的泉流就是欢乐的泉流,随它摆布去,随它飘
去,这便是幸福。他瞅着那个年轻姑娘,她是安奈特却又不是安奈特,更不像他在格林德尔
瓦尔德遇见过的他把她叫做魔幻的那个。山上这位姑娘清新得像刚下的雪,丰满得像杜鹃
花,轻盈得像一只小山羊。但是却还是用亚当的肋骨做的⒇,像鲁迪一样是人。他用胳膊将
她搂住,望进她那奇异的清澈的眼中。只一秒钟的时间,是的,就在这一瞬间,怎么说明白
呢,用话来说明白——存在他体内的是精灵的还是死神的生命?他是被举高了还是被投掷到
那深邃、窒人至死的冰渊中,不断地落,永远地往下落呢?他看见冰渊像一片深绿的玻璃。
无止境的深壑在他的四周张着大口,水滴声似铃声,还有像珍珠一般的清亮的水珠,闪着浅
蓝色像火焰一样的光。冰姑娘吻了他一下,那一股寒气浸透了他的全身,冲进了他的额头。
他痛苦地叫了一声,挣脱出来,踉跄跌倒下去,眼前一片漆黑。但是,他仍然又把眼睛睁
开。邪魔使过了魔法。
阿尔卑斯山的姑娘不见了,那隐约的屋子不见了。水顺着光裸的石壁往下滴淌,四周全
是雪。鲁迪被冻得浑身颤抖,全身湿透了。他的戒指,芭贝特给他的订婚戒指,不见了。他
的枪躺在他身旁的雪地上,他拾起它来想放枪,枪打不响。湿润的云块像结实的雪块一样充
斥着山峡,晕眩的精灵坐在那里瞅着这无力的牺牲品。在她的下面很深的山谷里传来一阵声
音,就像一大块山石落了下去一般,把一切挡住它坠落的东西都击得粉碎,都摧毁掉。
但是,在磨坊那边,芭贝特坐在那里哭泣。鲁迪有六天没有去那里了。是他的不对,他
应该请求她的宽恕,因为她是全心全意爱着他的。
十三.在磨坊主的家里
“那些人真是胡闹得无以复加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色贝特和鲁迪又破裂了。她
在哭,而他看来根本不想她了。”“我可不喜欢这个,”厨房喂养的猫说道。
“我也不喜欢,”居室喂养的猫说道,“不过我也不想为这事难过了!芭贝特可以成为
那个红络腮胡子的爱人!不过他自从上次想上屋顶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邪魔对我们里里外外都施过了魔力。鲁迪察觉到了,也想过了这件事。在那高山上,在
他周围,在他体内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一种幻觉吗,是发高烧中的昏迷吗?以前他从来没有
发过烧,没有生过病。在责怪芭贝特的时候,他自己也反省了一下。他想了想他心中的那一
次狂烈的猎击,想起了新近爆发的那一阵强烈的焚风。他能向芭贝特忏悔吗,能把他心中每
一个受到诱惑便可以成为行动的思想都坦白出来吗?她的戒指被他丢失了,而正好是因为这
种丢失才使她重新赢得了他。她又能对他忏悔吗?他想到她,他的心就像要炸碎一般。他心
中升起了许多许多的回忆。他看她是一个欢快、总是笑容满面、乐观的孩子。她对他讲过多
少真诚的亲热的话,她的这些话在他的心中像丝丝阳光,很快他心中便充满了芭贝特的阳光。
她能够向他忏悔的,她应该的。
他去了磨坊。两人都作了忏悔。这是从一个吻开始的,结果是鲁迪承认了自己的过失。
他最大的错误是竟然怀疑了芭贝特的忠诚,他这一点真是令人厌恶!这种不信任,这种草率
会给两人带来不幸。是的,肯定会的!于是芭贝特小小地教训了他一番。芭贝特自己觉得很
高兴,这对芭贝特很合适。可是,有一点儿鲁迪是对的,教母的那位亲戚是一个信口开河的
家伙!她要把那本他赠送给她的书烧掉,不留下一点儿能叫她想起他的东西。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鲁迪又来了。他们相互很了解,这是最
大的幸福。他们这样说。”
“可我今晚听到,”厨房喂养的猫说道,“老鼠说,最大的幸福是吃油脂烛,是饱饱地
嚼一顿发臭的猪臀肉。叫我听谁的,是听老鼠的还是听那对情人的?”
“都不听,”居室喂养的猫说道,“这绝对是最保险的。”对鲁迪和芭贝特来说,最大
的幸福的高潮,就是他们所说的,他们在等待的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可是,婚礼并不是在贝
克斯的教堂里,也不是在磨坊主的家里举行。教母想要他们在她那里举行婚礼,仪式要在蒙
特勒的一个美丽的小教堂里举行。磨坊主也坚持说这点要求应该得到满足;只有他一人知道
教母要给这对新婚夫妇什么,他们从她那里得到的结婚礼物是值得他们作这样小小的让步
的。日期已经定了。婚礼的前一天他们就要动身去维尔纳夫,以便清早搭船及时到达蒙特
勒,好让教母的女儿给新娘梳妆打扮。
“再过一天,一定还会在这个家里举行一次欢庆宴会的,”居室喂养的猫说道,“否则
我对这件事再也不叫一声喵了。”“要举行欢宴的!”厨房喂养的猫说道,“鸭子已经宰
了,鸽子也被呛死了,墙上挂了一只整鹿。看见这些我都流口水了!——明天他们就上路
了。”
是啊,明天!——这一天夜晚鲁迪和芭贝特作为一对订婚的人,最后一次坐在磨坊主家
中。
外面是阿尔卑斯山的晚霞,晚钟在鸣响,太阳光的众位女儿在歌唱:“愿最美好的事儿
出现!”
十四.夜间的幻景
太阳落下去了,云低低地在大山之间罗纳河谷里悬着。从南方吹来一阵风,非洲之风从
阿尔卑斯山上吹下,一阵焚风,撕碎了云朵。风过后,有了一刻的安静。被撕碎的云片以令
人惊叹的奇形怪状,飘浮在被树林覆盖的山间湍急流过的罗纳河上。它们像荒古世界的水
怪,像在空中翱翔的雄鹰,也像在沼泽地中蹦跳的青蛙。它们停落在汹涌的水流上面。它们
在水流之上,却又是在空中飘游。河水带着一棵被连根拔起的云杉流下,前面水里是一个又
一个的漩涡。这是晕眩精灵,不止一个,在奔腾的水流中转来转去。月亮照在山顶的雪上,
照在漆黑的树林上,照在白色奇特的云朵——夜的幻景,自然力的精灵上。山里居住的农民
从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它们,它们在那边成队地在冰姑娘前面游着。冰姑娘从她的冰川宫
殿里出来,她坐在那摇来晃去的船——那棵被拔起的云杉上。她带来冰川的水,顺着河道流
到广阔的大海里去。
“举行婚礼的客人来了!”空中水上传来这样的轻语和歌唱。
那边是幻景,这边是幻景。芭贝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觉得好像是和鲁迪结婚了,已
经许多年了。鲁迪这时猎羚羊去了,而她留在家中。在家里,那个长着金黄络腮胡子的英国
人坐在她那里。他的眼光十分热情,他的言辞有一种魔力,他把手伸给了她,她得跟着他。
他们离开了家。不断地往前走去!——芭贝特觉得她的心上有东西重重地压着,越来越重,
对鲁迪犯了罪,对上帝犯了罪。——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了。她的衣服被荆棘撕
碎了,她的头发变成了灰色。她在痛苦中朝上望去,望见山崖上站着鲁迪。——她把手伸给
他,但是她不敢喊他,也不敢求他,实在也无济于事。因为很快她便看出,那并不是他,而
只是他的猎服和帽子,挂在一根阿尔卑斯山的树干上,是猎人用来欺骗羚羊的。在极端的痛
苦中,芭贝特呻吟着:“啊,愿我在我结婚的那天,我最幸福的日子死去!天父啊,我的上
帝!这将是一种恩赐,是生命的幸福!这便是对我和对鲁迪最好的事了!谁又知道自己的未
来呢!”在失去上帝的痛苦中,她掉到了深深的山缝里。一根弦断了,传出了一个哀痛的声
音——!
芭贝特醒了过来,梦结束了,被抹掉了。但是她知道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到了她好
几个月没有见到过的、也没有想过的那个年轻的英国人。他是不是在蒙特勒?她在婚礼上会
不会见到他?那秀丽的嘴上流过一丝阴影。眉头皱了起来,但很快眼里便显露出了笑意和光
亮。外面太阳照着,十分美丽,明天便是她和鲁迪结婚的日子。
在她下到起居室的时候,鲁迪已到了厅里,不久他们便动身去维尔纳夫。两个人十分幸
福。磨坊主也一样,他笑着,露出极愉快的心情。他是一位很好的父亲,有一个很正直的魂
灵。
“这下子我们成了家中的主人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
十五.结局
三个快乐的人到达维尔纳夫,吃罢饭,天还未晚。磨坊主坐在躺椅上,抽着烟斗,打一
个小盹。两个年轻的新人挽着胳膊走出城去,沿着矮丛覆盖的山下的车道,沿着蓝色的深湖
走着。阴晦的锡雍把自己的灰墙和沉重的塔影投到清澈的湖面上。那个长着三棵金合欢树的
小岛显得越发近了,它就像一束花似地插在湖上。
“那边一定很美!”芭贝特说道。她又有了很大的兴趣想到那边去,这个愿望马上可以
得到满足。岸边停着一条船,拴船的缆绳很容易解开。他们没有看到允许使用它的主人,于
是他们毫不犹豫便上了船。鲁迪当然是会划船的。
船桨像鱼翅一样击打着那很顺从人意的水。它顺从你,却又十分坚强。它像一片能负重
的背脊,却又有一张能吞物的大口。一副十分柔和、温情的笑口,然而却又凶狠、残忍,可
以摧毁一切。船身后面拖着泡沫余痕。没用多久船便把两人载到小岛,他们上了岸。这里小
得只够两人跳个舞。
鲁迪带着芭贝持旋着跳了两三转。接着他们便坐到了金合欢树的垂枝下面的木凳上,两
人对望着,手牵着手,周围一切在落日的余辉中闪亮。云杉林显出一种紫色,就像是花儿盛
开的石楠。树木稀疏的地方,山石兀出,伸出一道闪光,就好像山石是透明似的。天上的云
红得像炽热的火一般,整个岛像是一片新鲜、燃烧着的玫瑰花瓣。黑影慢慢从下往上投在萨
沃伊白雪覆盖的山峦的时候,这些山都变成深蓝的颜色,但最高的山峰则像一片鲜红的岩浆
似的闪闪发光。这一瞬间,再现了当初这些山火热地从大地的腹中冲出,尚未熄灭时的生长
情景。比这种阿尔卑斯山的辉煌更加美丽的景色,鲁迪和芭贝特从来没有见过。被雪覆盖的
“天中之齿”(21)的光辉就像天边地平线上的一轮满月。
“真是美极了!真是幸福极了!”两人叹道。——“大地给我的馈赠不会再多了!”鲁
迪说道。“像这样的一个晚上简直就概括了一生!我多次感觉到我现在感觉的这种幸福。我
常常想,即便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这一生还是十分幸福的(22)!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啊!
一天结束了,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以为,新的一天是更加美好!上帝是无限的仁慈的,
芭贝特!”
“我多么幸福啊!”她说道。
“大地馈赠给我的不会再多了!”鲁迪高声叹道。
萨沃伊山的晚钟,瑞士的山的晚钟在响。披着金色光辉的汝拉山在西边屹立着。
“愿上帝赐给你最辉煌最美好的一切!”芭贝特叹道。“他会的!”鲁迪说道。“明天
我就有了!明天你便完全是我的了!我自己的小娇妻!”
“船!”芭贝特突然喊了起来。
那只要把他们载回去的船的缆绳脱开了,船漂离了小岛。“我去把它拉回来!”鲁迪说
道,脱去了他的衣服,脱去他的靴子,跳入水中,使劲地快快游向小船。
从山上冰原那里流来的清澈、深蓝的水十分寒凉,湖很深。鲁迪朝下望去,只是一瞥,
就好像他看到了一只金戒指在晃动、闪光游曳——他想着那是他丢失的订婚戒指。戒指却越
变越大,发展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大圈子。圈子里是明亮的冰原,深不见底的壑缝布满四
周,张着大口。水滴声像时钟一样,一滴一滴的水发着淡蓝色的火光。一瞬间,他看到了我
们要用许多很长的话才能讲清的东西。年轻的猎人和年轻的姑娘,男人和女人,以前掉进冰
壑缝中的,现在都挤在这里,活生生地张着大眼睛,嘴上露出微笑。在他们下面的深处,从
被埋葬掉的城镇里传来了教堂的钟声。教徒们跪在圆顶下,冰块组成了风琴的管,山水成了
风琴声。冰姑娘坐在那清而透明的底上,她朝鲁迪升了起来,亲吻了他的脚,一股寒气,一
股电流穿过了他的全身。——冰和火!在这样一个短暂的接触中,你是分不清是冰是火的。
“我的!我的!”他的四周在回响,他的脚下在回响。“你还是一个婴孩的时候,我就
吻过你的嘴!现在我在吻你的脚趾、吻你的脚跟!”
他在清澈、蔚蓝的水中不见了。
一切都静了下来。教堂的钟声不再响了,最后的一点声音随着彤云上的光辉消失而消逝
了。
“你是我的!”深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你是我的!”高处传来这样的声音,无垠的
宇宙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从这边的爱飞向另一边的爱是美好的;从大地飞向天上是美好的。
一根弦断了,传出一个悲伤的声音,死神的冰冷的吻制服了平凡的人。前奏结束了,好
让生命的戏剧开场,噪音在和谐的乐声中融化掉了。
你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吗?
可怜的芭贝特!对于她,那是恐惧的一刻!船越漂越远。陆地这边没有人知道这对即将
举行婚礼的情人在小岛上。夜越来越深,云垂落下来,全黑了。孤独、绝望,她站在那里哭
喊着。急风暴雨即将来临。汝拉山上,瑞士大地上,萨沃伊山上电光闪闪,四周一道闪电接
着一道闪电,一阵雷鸣接着一阵雷鸣,一个滚过一个,每阵雷声都拖长了尾巴,响上好几分
钟。闪电差不多亮得像阳光一样,使你像在中午一样看得清每一根葡萄藤子,可是紧接着周
围又一片漆黑。闪电像弯弓,像交错的、一弯一折的光丝,落在湖的四面八方。闪电愈来愈
烈,雷声越来越响。陆地这边,人们纷纷把船系到岸上。一切活的东西都在找地方藏身!—
—倾盆大雨落下来了。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鲁迪和芭贝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磨坊主说道。
芭贝特坐在那里,双手叠放在膝上,头低垂着。痛苦、叫喊和悲伤弄得她精疲力乏,再
也发不出声来了。
“他在深深的水里!”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深深的底下,他就像在冰原下面,在深深
的下面。”
她回忆起鲁迪曾对她讲过的他的母亲的死,他的身体从冰缝里被人寻出时,他从死里得
生。“冰姑娘又把他夺去了!”亮起了一个闪电,那样明亮,像注射到白雪上的阳光一样。
芭贝特跳了起来,这一刻,整个湖就像一块晶亮的冰原。冰姑娘坐在上面,十分威严,发出
淡淡的蓝色光芒,闪亮着,在她的脚下躺着鲁迪的尸体。“我的!”她喊道。她的四周又立
刻黑下来,瓢泼的大雨哗哗地下着。
“真残酷啊!”芭贝特痛苦地喊着。“为什么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他要死
去!上帝啊!照亮我的神智,照亮我的心吧!我不懂你的道。我在你的全能,在你的智慧中
摸索!”
上帝照亮了她的心,一阵回忆,一道仁慈的光芒,她昨夜的梦活生生地在她的头脑中闪
过。她记得她说过的话:愿她和鲁迪一切都好。“可怜我吧!是我心中的罪恶的种子吗!我
的梦就是未来的生活吗,生命的弦必须断碎我才能得到拯救吗!可怜的我啊!”
她在漆黑的夜里呻吟呼唤。在这深深的寂静中,她觉得鲁迪的话还在回响。他在这里讲
的最后的话:“大地馈赠给我的不会再多了!”这话在最完满的时刻讲出,在最痛苦的威力
下回响。
※ ※ ※
在这之后又过了两年。湖在微笑,湖岸在微笑。葡萄藤上结着一串串葡萄,飘着旗子的
汽轮驶过去了。游轮上两只风帆高高挂着,像白色的蝴蝶在水面上飞过。经过锡雍的火车已
经开通,远远地伸向罗纳河谷的深处。每个车站上都有异邦人走下火车,他们拿着装帧成红
色的游览指南,读着他们要看的风景名胜。他们参观了锡雍,他们到长着金合欢树的小岛上
去参观。从指南上读到了这对1856年的一天黄昏渡到岛上的新婚夫妇的事,读到新郎的
遭难,和:“直到第二天早晨,人们才在岸上听到新娘的绝望的呼叫。”
但是,游览指南一点儿没有讲到芭贝特在她父亲那里度过的平静的余生。不在磨坊那边
——那里现在住进了新人,而是住在靠近火车站的一所漂亮的房子里。许多个夜晚,她还从
那房子的窗子望出去,越过那些栗子树,看着鲁迪曾在那边踱步的雪山。她在傍晚的时刻,
看着阿尔卑斯山的金辉,太阳的孩子们在那上边居住,重复唱着旅客如何被旋风吹脱卷走衣
裳的歌。它带走了衣服,却没有带走人。
山上的雪发出玫瑰色的光芒,每个人的心中都闪亮着玫瑰色的光芒,是这样的思想:
“上帝为我们作最好的安排,但是并不总是像在芭贝特梦中对她宣示得一清二楚那样,对我
们也讲得清清楚楚的。”
①瑞士是个多山的内陆国家。阿尔卑斯山是瑞士的主要山脉。在伯尔尼州内阿尔卑斯山
有许多高峰,这里提到的恐怖号角峰是两座山峰。大恐怖号角峰海拔4078米,小恐怖号
角峰海拔3494米。晴雨号角峰是一组高山的总称,其中最高的中号角峰海拔3708
米。1861年安徒生和朋友曾在意大利、瑞士和德国旅行5个月。他曾到过这一带。
②伯尔尼州内著名的大瀑布,高300米。
③伯尔尼州内阿尔卑斯山的峰,高达4166米。
④僧人峰高4099米。
⑤鸡蛋峰高3975米。
⑥阿尔卑斯山的干热风。
⑦由于缺碘而引起甲状腺肿大,进而引起发育不良,呆痴低能。这是内陆山地易见的病。
⑧在瑞士,德、法、意语均为官方语言。有的地区用这种,有的地区用那种;甚至还有
少数人讲拉丁罗马语。瓦利斯州是法语区,格林德尔瓦尔德则在德语区。
⑨拿破仑曾在这里修过一条山关道。
⑩见《教堂古钟》注9。
⑾这是一首古老的丹麦儿歌《父亲和膝上的小男孩》中的几句。⑿德文。
⒀丹麦和瑞士的国旗都是红底白十字的。不同之处是:丹麦的白十字四端都达到旗边,
十字的直划略靠右侧一点儿。而瑞士国旗上的白十字的四端均不到旗边,而且十字在正中。
⒁这是一句意大利谚语。
⒂指拜伦的《锡雍的囚徒》。拜伦(1788——1824)是英国的著名诗人。这里
说的《锡雍的囚徒》是他的长诗。长诗讲的是16世纪时,瑞士的爱国志士博尼瓦尔因计划
推翻萨伏依大公查理第三的统治,建立共和而被捕。他被囚于锡雍堡达6年之久。锡雍古堡
便是建在日内瓦湖中的和平岛上。
⒃、⒄卢梭(1712—1778),法国思想家和文学家。“爱绿绮斯”指卢梭的书
信体小说《新爱绿绮斯》。这本小说写的是平民知识分子圣普罗在贵族家中担任家庭教师,
他和他的学生、贵族小姐朱丽产生了爱情。但他们的爱情受到了朱丽的父亲的阻挠。
⒅这岛是和平岛。安徒生在这里讲的三棵金合欢树确有其事。⒆这是阿尔卑斯山的另一
个高峰,高为3246米。
⒇圣经说上帝造人时是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做的夏娃。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章
第21、22句。参见《极乐园》题注。
(21)伯尔尼州内的阿尔卑斯山的一个著名山峰,高3260米。
(22)安徒生的头脑中多次出现在一个人最辉煌的时刻死去是最幸福的想法。早在183
3年他还不满30岁的时候,一次他在巴黎写给挚友爱德华·柯林的信中便说过:“我有一
丝感觉,我再也见不到您或家里的其他亲密的人了。我相信这一点儿,说到头来这对我是最
好的!不要误会我!我相信生活不会给我带来多少安宁和欢乐。在幸福的阳光照射着你的时
候死去,是最幸福的事情。”
蝴蝶想为自己找个爱人。他自然想在花中为自己选那么一位娇小玲珑的。他看着一朵朵
的花;一朵朵的花都安详、端庄地坐在各自的杆子上,像没有订婚的姑娘那样。可供他挑选
的花很多很多,挑选起来很困难。蝴蝶怕麻烦,他便飞到春黄菊那里。他们把她叫做法国的
玛格丽特,他们知道她能卜算,她也真的能。一对对爱人把她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摘一片就
问一个关于爱情的问题:“真心实意吗?——痛苦吗?——爱得很吗?——一点点儿吗?—
—一点儿也不吗?”或者诸如此类的。各人都用自己的语言问。蝴蝶也来问了;他并不把花
瓣摘下,而是亲吻着每一朵花瓣,他的意思是,善意能得到最好的回报。
“亲爱的玛格丽特春黄菊!”他说道,“您是花中最聪明的妇人了!您懂得卜算!告诉
我,我能得到这个、那个吗?我能得到谁?我知道了便可以直接飞到那里求婚去了!”可是
玛格丽特根本就不回答。她不喜欢他把她称为妇人,因为你知道她还是处女,那她当然便不
是妇人了。他问了第二遍,问了第三遍。他从她那里一个字都没得到,于是他不愿再问了,
直截了当地开始求起婚来!
那是早春的时候,到处盛开着谎报夏①和番红花。“她们都很娇小!”蝴蝶说道,“一
群可爱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可就是太幼稚了点儿。”他,就像所有的年轻男人一样,在
寻找稍为年长一点儿的女孩子。之后,他飞到了银莲花那里。她们对他苦味又太重了一点
儿;紫罗兰感情太奔放;郁金香过于艳丽;白水仙太市民气;椴树花太小,她们的家庭人口
也太多;苹果花看去诚然就像玫瑰一样,可是她们今天开,明天风一吹便谢掉,他觉得这样
的婚姻太短暂了。豌豆花是最匹配的,既红且白,娴淑温雅,是那种小家碧玉,长得好看,
还能做家务。正要向她求婚,他突然看到不远处挂着一个豌豆荚,荚尖上有一朵谢了的花。
“这是谁?”他问道。“这是我姐姐,”豌豆花说道。
“噢,过些日子您就是这个样子!”这吓着了蝴蝶,接着便飞开了。
篱上挂着金银花,上面的小姐很多,脸长长的,皮肤黄黄的;这种小姐他不喜欢。是
啊,可是他到底喜欢什么呢?问他去吧!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于是到了秋天;他依然如故。花儿都穿上了最美的衣裳,可
是有什么用呢,这里没有了那新鲜、芬芳的青春气息。随着年龄增长,心对香气的需求也在
增加。现在,大丽花和高秆蜀葵身上简直就没有香味了。于是蝴蝶便到了绉叶留兰香那里。
“她现在完全没有花了,但又是一整朵花,从根到顶都是香味,每片叶子都有花的香
味。我就娶她了!”
他终于开始求婚了。
可是绉叶留兰香安静端庄地站在那里。最后她说话了:“交个朋友,仅此而已!我老
了,您也老了!我们可以作个伴儿,可是结婚——算了吧!我们这样大的年纪,还是别自嘲
了吧!”
蝴蝶谁也没有找到。他找爱人的时间太长了,这是不应该的。蝴蝶成了人们所谓的老光
棍了。
深秋时节,有时雨大,有时雨小;风很寒冷,顺着老柳树的脊背刮下来,柳树嘎轧地响
起来。这时穿着夏装在外面飞是很不合适的,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你会很不方便的。但是蝴
蝶也并未在外面飞,偶然地,他进到了屋子里。里面的火炉里燃着火,是啊,真是像夏天一
样暖和;他能活下去了;但是,“单是活着是不够的!”他说道,“总应该有阳光、自由和
一朵小花的。”
他撞上了玻璃窗,被人看见,被人观赏,被人用针钉到了珍品盒子里;对他就只能这样
了。
“这下子我也和花儿一样,长在杆子上了!”蝴蝶说道,“可是这一点儿也不舒服!就
像是结了婚一样被禁锢住了!“他这么自己安慰自己。
“这可不是什么好安慰!”屋里的盆花说道。
“对盆花的话不能太相信的!”蝴蝶觉得,“它们和人类的交往太多了。”
①这是丹麦人对欧洲草地生长的雪莲花极通俗的称呼,意思是它谎报夏日的到来。关于
谎报夏请见《谎报复》题注。
黎明时分,在腥红的天空中,有一颗很大的星在闪闪发光;这是清晨最明亮的星。它的
光在白色的墙上摇晃着,好像要在上面写下它要想说的,写下它在千万年间在我们这个旋转
着的地球上这里那里看到的东西一般。
这里是其中的一个故事!
不久前——它的不久前对我们人类来说可就是几百年前——我的光线跟随着一位年轻的
艺术家走着。那是在教皇之都,在世界大都罗马城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里许多情景都变
了。但这种变化,并不及人的体形从儿童到暮年的变化那么快。皇帝的宫殿变成了废墟,成
了今天的那种情形;在倒塌的大理石柱子之间,在墙壁仍闪着金光的浴室①的缝里,生长着
榕树和月桂;圆形剧场②也是一片废墟;教堂的钟在鸣响着,焚烧着的香散发出好闻的气
味;大队的人群拿着烛和闪亮的天篷走过大街。大家都虔诚信教,艺术很崇高也很神圣。在
罗马生活着世界最伟大的画家拉菲尔③;这里还生活着时代最早的雕刻家米开朗基罗④;连
教皇本人都崇敬这两位,曾去拜访过他们;艺术得到公认,受到尊敬和奖掖!但是,并不是
所有伟大和杰出的东西都被人看到、被人认识的。
在一条窄小的街上有一所旧屋,它曾是一座庙宇。这里住着一位年轻的艺术家,他很
穷,不为人所知。是的,可是要知道,他有年轻朋友,也都是艺术家,心灵年轻,理想时
髦,观念新颖。他们对他说,他有极高的天赋和足够的才干。但是他很傻,他自己从来不相
信这个。要知道,他总是把他用泥塑的东西摔碎。他从来不满足,从来没有完成过什么作
品;应该完成,这样才有人看得见,被承认,才能挣到钱。“你是一个幻想家!”他们说
道,“这便是你的不幸!这都由于你还没有生活过,没有尝过生活的滋味;还没有像应该有
的那样更多地实实在在地去体验生活。正是年轻时候,一个人才能够,才最应该这样做,把
自己和生活融为一体!看大师拉菲尔,教皇崇敬他,全世界羡慕他;他能喝酒,能吃面包。”
“他把面包房的女主人,那位可爱的福尔纳林娜⑤都一块儿吃掉了!”安吉罗,一位最
无忧无虑的年轻朋友说道。是啊,他们讲了许多许多,都是他们这样年龄和智力能讲出的
话。他们想带这位年轻艺术家一道去玩乐,也可以叫做出去狂一阵,出去疯一阵;他也觉得
要有片刻的欢乐,他的血是热的,想象力是丰富的;他可以去参加那些轻佻的调侃,和大家
一块儿放声大笑。然而,他们那种所谓的“拉菲尔式的欢快生活”,在他面前像晨雾一样散
掉了,他看到的是从那伟大的大师的雕塑中射出的上帝的光辉。他站在梵蒂冈城里,站在千
百年来的大师们用大理石块雕出来的那些精美的作品前的时候,他的心胸中有某种恢宏的东
西在酝酿着,他感到某种十分高尚、十分神圣的东西在升起,十分伟大、十分美好。他希望
从大理石创作出、雕刻出这样的作品。他希望能把他心中朝上、往无穷尽的苍穹升起的那种
情感化成一件作品。但是怎么塑,塑什么形象!柔软的泥在他的指下变成美丽的形象,但是
第二天,像往常那样,他把他创作的东西又摔碎了。
有一天,他走过一座美丽的宫殿,这样的宫殿罗马有许多。他在那敞开着的宏大的进口
大门前站住了,看看那里的一个由图画装点起来的拱形走廊环绕着的小小花园,花园里开满
了最美丽的玫瑰。大朵大朵的马蹄莲由绿色水灵的叶子衬托着从大理石水池中冒出来,水池
中清澈的水往四面溅晃着。一位年轻姑娘,这个爵府的女儿,缓步从这里走过;多么秀丽,
多么俊美,多么轻盈!这样的妇女他从未见过。啊,见过,那是拉菲尔画出来的,是作为普
赛克画出来的,在罗马的一个爵府里。是的,她是被画在那里的,她在那里活生生地走着。
她活生生地存留在他的想象中、他的心中。他回到他那简陋的屋子里,用泥塑出了普赛
克;就是那个富有的年轻罗马女人,那位出生于贵族家庭的妇女;他头一回满意地看着自己
的作品。作品有它的意义,是她。看到过它的朋友们都喝采不已,高兴之至。这件作品宣露
了他的艺术高才,他们早已预见到的高才,现在该让世界见识它了。
泥塑诚然可以说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但是它没有大理石的那种白皙和可以永久保存
的性质,普赛克应该在大理石中得到生命。价值昂贵的大理石块他是有的,已经在院子里搁
了许多年了,是父亲的财产。碎玻璃瓶儿、茴香头和飞廉的残叶烂秆都堆在它的上面,弄得
它满是污渍,但是它的内里仍然像高山白雪。普赛克便要从这里诞生。
一天,出现了这样的事。是啊,那颗明亮的星一点儿没有讲到过它。它没有看见,但是
我们知道这件事;一群显赫的罗马人走进这条窄狭的微不足道的小街。车子在远处停着,这
群人是来看这位年轻艺术家的作品的,他们偶然听说到它。这些来访的显要都是些什么人?
可怜的年轻人!极幸运的人。那位年轻的姑娘自己来到了这间屋子里。当她的父亲说“这简
直是活生生的你呀”的时候,她脸上绽出的是怎么样的一种微笑!那微笑是塑不出来的,那
一闪的目光是无法再塑出的。她用来望那年轻的艺术家的目光很奇妙,那目光让人感情升
华、让人感到高贵,也——有一种摧毁的力量。
“普赛克应该用大理石雕塑完成!”那位富有的先生说道。对于无生命的泥和沉重的大
理石,这些都是产生生命的话语,就像对那位被迷住的青年是一种产生生命的话语一样。
“作品完成以后,我买下它!”那位爵爷说道。
那简陋的工作室就像开始了一个新的时期一样。工作室里充满了活力和欢欣,里面一片
忙碌。那明亮的晨星看到工作是怎么一步步地进行着的。在她来到这里之后,泥自身就像有
了生命的气息,它一步步变成更高的美,变成了那大家所见到的体形。
“现在我知道生活是什么了!”他兴高彩烈地说道,“它就是爱情!就是向辉煌的升
华,是在美的感受中得到的欢乐!朋友们所谓的生活和享受是一种堕落,是发酵变质的糟粕
中的泡沫,不是纯正、圣洁的祭坛上的美酒,不是对生命的奉献!”大理石块被竖起来了,
凿子把石片大块地敲掉;量过尺寸,定好点,作好记号,手工的劳作一点点地做完,大理石
一点点地现出体形,美的形象,普赛克,这个年轻妇女的形象中有上帝图像的那种美。沉重
的大理石块飘逸起来,像在跳舞一样,轻盈得如空气一般,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微笑,印在
这位年轻的雕塑家心中的那丝微笑。
玫瑰色清晨的那颗星看到了它,显然也懂得这个年轻人在创造和再现上帝所赋予的种种
特质时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了解他脸上交替出现的那些颜色,明白他眼中射出来的那目
光。
“你是一位大师,就像当年希腊时代的那些大师一样!”他那些兴高彩烈的朋友说道。
“不要多久全世界都会羡慕你的普赛克了。”
“我的普赛克!”他重复道。“我的!她应该是我的!我也和那些逝去的大师一样是艺
术家!上帝给了我仁慈的礼赠,提高了我,就像那些出生高贵的人一样。”
他跪下来,对上帝流出了感激之泪——接着又忘掉他,心中想起了她,想起了她那大理
石的形象,普赛克的形象。这形象站在那里,像用雪雕出,像清晨的太阳一样泛出红晕。事
实上他应该看她,活生生的、轻盈的她,她的声音就像音乐一样。他可以把大理石普赛克已
经完成的信息,带到那座辉煌的爵府去。他进到了里面,走过那宽敞的庭院。那里水从大理
石水池里海豚的口里喷出,那里盛开着马蹄莲,鲜嫩的玫瑰一朵又一朵地绽放着。他走进高
大宽敞的前厅,厅四周的墙壁上、天花板上绘着族徽和人像彩画。身穿华丽衣裳的仆佣,像
身上系着铃铛拉雪橇的马一样,昂首阔步地走上走下。有几个还舒舒服服地、神气十足地躺
在雕花木凳上,他们以为自己就是这家的主人。他讲明了他的来意,被领着顺着大理石台阶
上柔和的地毯往上走去。台阶两旁都是雕像,他穿过华丽的陈设着画像和铺着拼花地板的厅
室。那种豪华和辉煌使他喘息急促,但不久又恢复了轻快。那位老爵爷和蔼地接待了他,几
乎是诚挚的。他们讲完之后,他在告别的时候请他过去看看那位年轻小姐,她也想见见他。
仆人带领着他走过绚丽的厅堂到了她的居室,在那里她就是最大的荣华富贵。
她对他讲话;任何赞美诗篇,任何颂扬的圣歌都不能如此融化他的心灵,使他的心灵得
到这般升华。他握住她的手,把手贴到自己的唇上。没有任何玫瑰红得这样鲜艳,但这玫瑰
中冒出了一种火,一种烧透了他全身的火,使他超越了自我。从他的舌端流出了许多语言,
他对此竟然毫不自知。是在火山口旁,喷出火红的岩浆吗?他对她讲了他对她的爱。她惊惶
地站在那里,感到被侮辱了。她很高傲,脸上露出不屑的轻蔑,是啊,一种就像是突然触碰
到一只湿糊糊的丑陋的青蛙一样的表情;她的脸红了,唇白了;眼在冒火,但却是黑的,像
夜一样地漆黑。
“疯子!”她说道。“走开!下去!”她把背转朝向他,她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以蛇为长
发、石化了的脸那样的表情。他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街上,他像一个梦游
人一样回到了家里。他在愤怒和痛苦中醒觉过来,拿了一把锤子,把它高高举起,要把那座
美丽的大理石像击碎。但是,在当时那种情绪下,他没有觉察到,他的朋友安吉罗正站在他
的身旁,使劲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
他们两人争了起来。安吉罗更强壮一些,在深深的叹息中年轻的艺术家坐到了椅子上。
“出了什么事?”安吉罗问道。“振作起来!说!”可是,他能说什么?他能讲什么?
安吉罗无法从他的话中听出什么线索,他便不再问下去了。
“你终日在做梦,血都稠了!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做人吧!别生活在理想之中,那样人要
垮掉的!用酒稍微醉上那么一回,那样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找个漂亮的姑娘给你当大夫!
平原姑娘很漂亮,和大理石宫殿里的公主一个样,他们都是夏娃,到天堂里你是分辨不出她
们的!跟上你的安吉罗⑥吧!你的天使便是我,生命的天使!将来会有那么一天,你老了,
腰弯背驼了,在那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万物都寻欢作乐,你会像一根不再生长的枯草
一样躺倒。我不相信牧师们说的坟墓背后还有一个生命,那是一种美丽的想象,是给孩子们
讲的童话。如果你幻想一下的话,那的确是很美的。但是我不生活在梦幻中,我生活在现实
中。跟我来!做个人吧!”他拉他走了,此刻他能把他拉走。这位年轻的艺术家的血液像火
一样,他的心灵起了变化。他有一种摆脱过去,摆脱他习惯了的一切,从旧的自我中挣脱出
来的渴望,今天他跟着安吉罗走了。
罗马城外某个地方有一个艺术家们光顾的酒馆,建筑在一座古代浴室的废墟上。金黄色
的桔柑挂在墨绿色光泽的叶子中间,挡住了那古老的深澄色的墙的一部分。酒店是一个极深
的拱室,很像是废墟上的一个大洞。里面圣母像前燃着一盏灯;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火,这里
在烤着、烧着、煮着肉食;外面,在桔柑和月桂树下有两张铺了台布摆了杯盘的桌子。
朋友们欢欣愉快地迎接了这两个人。他们吃的不多,喝的不少,气氛热烈欢快起来;唱
着歌,奏着吉他;萨塔赖罗⑦舞曲响起来,欢乐的舞蹈开始了。两个罗马姑娘,年轻艺术家
的模特儿,跳起舞来,参加进他们的欢乐中;巴克司⑧的两个可爱的信徒!是的,她们没有
普赛克的体形,不是美丽娇秀的玫瑰,但都是鲜嫩、健壮和泛出红色的石竹花。
这一天天气是多么地热啊,就连日落时分也还是热的!血在燃烧,空气在燃烧,每一瞥
眼光也在燃烧!空气在金黄色、玫瑰色中浮动,生命就像是金子,就像是玫瑰。
“你总算来参加一次了!让你周围,让你体内的水流载起你吧!”
“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这么高兴过!”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道。“你是对的,你们都
是对的。我是个傻瓜,是个幻想家。人是属于现实的,而不是属于想象的。”
这伙年轻人随着歌声弹着吉他在晴朗、满天繁星的夜里走出酒店,走过窄街。那两朵鲜
红的石竹花,平原女儿也走在行列中。
在安吉罗的屋子里,在乱堆着速写稿、酒杯和丰富多彩的图画之中,声音略为低了一
些,但火热的情绪却丝毫未减弱。地板上散落了许多页画,和平原女儿一样动人、一样健
壮,但是她们本人却更加美丽得多。那盏六个枝的灯台的每一枝都在燃烧和闪光。在灯光
里,人的形体显现为神。
“阿波罗!朱庇特!⑨我升到你们的天上、你们的盛景中了!此刻就好像生命之花在我
心中绽开了。”
是啊,绽开了——被摔碎了、破落了,旋飞出一阵迷惑人的、丑恶的气味,眼光缭乱,
神智不清,理智火花熄灭了,眼前黑了下来。
他回到自己的家,躺到自己的床上,振作了一下。“呸!”从他自己的嘴里,从他的心
底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可怜虫!走开!下去——!”他叹了一口气,是那么地痛苦。
“走开!下去!”她的这些话——一个活普赛克的话,在他的心中回旋着,由他的嘴唇
讲了出来。他把头靠在枕头上,思想变得不清晰,他睡了。
天亮的时候,他跳了起来,又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是怎么回事?那一切都是在做梦
吗?他在梦中听到了她的那些话吗,他去酒店,和那紫红的石竹花在一起消磨夜晚,都是梦
吗?——不是的,都是真的,都是他以前不知道的。
在紫红的天空中,那颗明亮的星在闪耀,它的光射到了他和大理石普赛克身上。看到这
尊不可冒犯的雕像的时候,他颤抖起来,他觉得他的目光不洁净。他掷一块布把它盖住,他
又触摸到了它,要把布揭掉。但是,他不能再看自己的作品了。
无言,黑沉沉的,内心在翻动,他整天坐在那里,对身外的事没有丝毫感觉。没有人知
道,这个人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一天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了;夜很漫长。那颗闪闪发光的星一天清早看见他面
色苍白,浑身滚烫,抖着从床上爬下来,走到了大理石像边,把盖布揭开,用一种极痛苦、
极真诚的眼光望了望自己的作品。之后,几乎在被压得寸步难移的状态下,把雕像拖到了院
子里。那里有一口废掉了的、干涸了的井,也可以说是一个大洞,他把普赛克搁到里面,掀
土把它埋掉,再用些枝枝条条和荨麻盖在这个新的土冢上面。
“走开!下去!”是简单的送它入葬的一句话。
那星在玫瑰色的天空中看着,在这个年轻人的苍白的面颊上的两大滴泪中颤抖。他,这
位在发高烧的他,——病得快要死了,他们在他病危躺在床上时这么说他。
修道师兄伊格纳蒂乌斯⑩作为朋友,作为医生,来看望他,带着宗教慰人的语言来看望
他,对他讲了教堂的和平和幸福,人类的罪恶,上帝的仁慈和祥和。
他的话像温暖的阳光照射着湿润的沃土,从土地上升起一阵水气、一阵雾霭,成了一幅
思想的图画,真实的图画。从这些浮动的岛上,他往下看人类生活:尽是错误和失望,他自
己的生活就是如此。艺术是一个魔女人,她把我们引入虚荣、引入尘世的欢欲之中。我们对
自己虚伪,对朋友虚伪,对上帝也虚伪。毒蛇总在我们心中说:“尝尝吧,你会变得和上帝
一样⑾!”
现在他觉得第一次认识了自己,找到了到达真与和平的道路。教堂里有上帝的光和清纯
——修道士的修行室里有宁静,在那里人的树可以永恒地生长。
修道士支持他的思想,决心不再动摇。一个尘世的孩子成了教堂的仆人,这位年轻的艺
术家辞弃了尘世,进了修道院。
众修道士师兄诚挚高兴地欢迎他!他正式从事修练的日子过得像节日一样。他觉得上帝
在教堂的阳光里,阳光从神圣的画像和闪亮的十字架上射出。现在在黄昏的时分,在日落的
时刻,他站在自己的修室里,推开窗子,望着古罗马,那些塌废了的庙宇,那宏伟但已死掉
的圆形剧场。在春天时节,在金合欢花盛开的时节看到它,那些长春树木很清新,玫瑰繁盛
地开着,柑橙和桔子闪闪发光,棕榈叶子在搧动,他感到了从未感到过的投入和完满。那广
阔安详的大平原一直伸到了被雪覆盖的蓝色山峦,这些山峦好像被画在天空中一般。一切都
融汇在一起,精神的自由和美是那么地流畅,如梦一般。——这一切就是梦!
是的,这时的世界是一个梦。梦可以在许多钟点里延续不断,可以在许多个钟点里再
现。但修道生活是长年的,许多许多年。
从人的内心中产生许多使人不洁的东西,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那偶然烧透他全身
的火焰是什么样的一种火焰?那种违心的不断在心中涌现的又是什么样的邪恶的泉水?他惩
罚他的肢体,但是邪恶产生在体内。那像蛇一般狡黠地曲卷着的,用博爱伪装起来的,用圣
人在为我们祈祷,圣母为我们祈祷,耶稣把自己的血给了我们这样的话来安慰我们的,又是
我们精神中什么样的一个部分。是不是幼稚或者年轻的轻浮使得他皈依上帝的仁慈,使自己
觉得这样他得到了超脱,高于许多人。因为他超离了尘世的虚荣,他是一个教会的儿子。
许多年后的一天,他遇到安吉罗,他认得他。
“你这家伙!”他说道,“不错,是你!你现在幸福吗?你对上帝犯了罪,抛弃了他那
仁慈地赐给你的礼赠,置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于不顾。去读一读那个藏钱的寓言!那个讲
了这个寓言的大师,他讲了实话⑿!你赢得了什么,找到了什么!你不是在过一种做梦的生
活吗!用你自己的头脑给自己编制一种宗教,像他们肯定都是这样干的那样。就像这一切都
只不过是一个梦、一种幻想、一些美好的念头罢了!”“撒旦退去吧⒀!”修道士说道,从
安吉罗身边走开了。“有魔鬼,一个亲身出现的魔鬼!我今天看到他了!”修道士喃喃说
道。“我若是伸一根指头给他,他便会抓住我的整只手——!不对!”他叹息道,“恶在我
体内,恶在这人的体内。但是他并没有被它击垮,他昂首走着,过着自己的美满的日子;—
—我在宗教的慰藉中去找我的美满——!哪怕它只是一种安慰!哪怕这里的一切,就像我抛
弃的那个世界一样,都只是美丽的思想!骗人,就像腥红的晚霞盛景一样,就像那飘忽的蔚
蓝色的美丽的远山一样,走近到它们跟前,一切都是另一回事!永恒啊,你就如同那辽阔无
际的宁静的大海一般,向我们招手,向我们呼唤,让我们满怀向往之情。然而,若是我们向
你奔去的时候,我们却沉没,消失了,——死了,——再也不存在了!——欺骗!走开!下
去!”
没有泪,颓丧,他坐在自己的硬床上,跪着——为谁?墙上的那石十字架?不,习惯促
使他这样曲身下来。
他越是深入地看自己,他就越觉得黑暗。“体内空虚,体外也是空的!这一生浪费
了!”这个思想的雪球滚动着,越滚越大,击垮了他——消灭了他。
“我不敢把我体内的那在吞噬我的蛇对任何人讲!我的秘密是我的囚徒,要是我放掉了
它,我便成了它的囚徒⒁!”上帝的力量在他的体内遭受痛苦、在挣扎。
“主啊!主啊!”他在绝望中喊道,“发慈悲吧,给我信心吧!——你仁慈的赐予被我
抛弃掉了,我丢掉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我缺乏力量,你没有给我力量。不朽,我胸中
的普赛克,——走开,下去!——它将像我生命之晶的普赛克一样要被埋葬掉,永不让它从
墓里再现到世上!”
那颗星在玫瑰红色的天空中闪亮发光,那星终有一天要熄灭消失,而魂灵却永生,永远
放射光芒。它的颤抖的光落到白墙上,但是它却没有写下上帝的辉煌,没有写下上帝的仁
慈,没有写下在信徒胸中回响的博爱。
“这里面的普赛克永远也不会死!——生活在意识中?——不可思议的事会发生吗?—
—是的!是的!我这个自我便是不可思议的。不可思议的你,啊,主啊!你的整个世界都是
不可思议的;是力量、辉煌——爱的奇异的作品!”——
他的眼明亮了,他的眼爆裂了。教堂的钟声是铺向他这个死者的最后的声音;他入土
了,从耶路撒冷带回的土,掺和着其他虔诚的死者的灰烬的土,掩埋了他。
许多许多年后,他的骨骸被挖出来,就像他之前的许多逝去的修道士一样,给骨骸穿上
了棕色的僧衣,递给他的手一串珠子,骨骸被装进了一个用修道院里挖出的其他人骨做的骨
龛里⒂。外面充满了阳光,里面香烟缭绕,一片做弥撒的声音。
许多年过去了。
骨骸脱开了,散做一堆;死者的头骨被堆了起来,形成了一整道教堂的外墙,他的头也
在炽热的阳光中。死者很多,太多了,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名
字。瞧!在阳光中那两个眼窟窿里有一个活的东西在蠕动。那是什么!一只花色蜥蜴跳进了
头盖骨里,在两个空洞的大眼窟窿里钻出钻进。这个头骨里现在有生命了。从这个头骨里一
度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艺术的爱和美好的东西,从这里流出了热泪,这里产生
过对不朽的希望。蜥蜴跳着,不见了。头盖骨碎了,化成了尘土中的尘土。
几百年过去了。那颗明亮的星照样闪着光亮,又大又明亮,和以往几千年一样,天空泛
出红光,清新得犹如玫瑰,红得似鲜血。
在那一度曾有一座废庙宇的那条窄街上,现在建起一座修女庵。在这里的院子里要挖一
个坟坑,一个年轻的修女死了,这天早晨她将入土。铁锨碰到了一块石头;石头白晃晃的,
可以看出是大理石,露出了圆圆的肩部,露出的越来越多。铁锨小心地挖着,露出了一个妇
女的头,——蝴蝶翅膀⒃,在这块要把年轻修女埋进去的地方,在玫瑰红色的晨曦中,挖出
了一个美丽的普赛克的雕像,用白色大理石刻成的。“多漂亮啊!多完美啊!是黄金时代的
艺术品!”人们都这么说。大师会是谁呢?没有人知道。除去天上那颗几千年以来一直在闪
烁着的明星之外,没有人知道他。这颗星知道他在人世间的道路、他经历的考验、他的弱
点,他的:“只是人!”——但是人已死去,飞散掉了,像尘土必定也必须飞散掉一样。然
而他那最好的努力成果,那反映他的内心最高尚的辉煌成就——普赛克,则是永生的。它的
光辉盖过了他的名声,遗留在世上的这点光辉,永世长存,被人看到,受到承认、羡慕和喜
爱。
玫瑰红的天上的那颗明亮的晨星,一闪一闪地将它的光芒投到普赛克上,投到她嘴角的
幸福微笑之上,投到仰慕者的眼里,他们在观看这个用大理石雕成的魂灵。
属于尘世的那一点点儿,消逝了,被遗忘了,只有存在于永恒之中的那颗星知道它。属
于天界的则在遗下的名声中闪闪发光,而当这遗下的名声也消逝的时候——普赛克还长存。
题注:普赛克在希腊神话中是人的魂灵的化身,通常被描绘成带蝴蝶翅膀的少女。这个
形象在公元前五世纪时开始出现。古罗马讽刺文学家阿普列乌斯(约公元125年至180
年)曾写过十一卷巨著《变形记》(或《金驴》)。在这部巨著中,他出色地写了希腊爱神
厄洛斯与普赛克(一个国王的美貌女儿)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普赛克一直吸引着欧洲的雕塑
家、画家、戏剧家、诗人和作曲家,成了许多艺术家创作的主题。
①指罗马奥古斯都大帝的王后莉维亚的浴室。
②罗马圆形剧场是当年露天演剧的场所,建于公元75年。今日只遗下废墟了。
③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画家和建筑艺术家(1483—1520)。
④见《铜猪》注1。
⑤福尔纳林娜在意大利文中为烤面包的女人。拉菲尔的画《烤面包的女人》陈列在罗马
乌菲紫宫。这幅画的模特据传是拉菲尔的情人。但此模特并不真是烤面包的女人,而可能是
烤面包师的女儿或女佣人。关于拉菲尔的许多情人,世上有各种传说,可是都不十分可信。
⑥安吉罗在意大利文中是天使的意思。
⑦关于这种舞,安徒生自己在《即兴诗人》中写道:“一种罗马民间舞,乐曲很单调。
一个人独舞或是两个女人或者两个男人对舞。对舞的人都互不接触,只是足在跳,越来越
快,跳的是半圆圈,胳臂的动作也同样猛烈。
⑧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⑨阿波罗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朱庇特则是罗马神话中的光明之神。
⑩伊格纳蒂乌斯实有其人,但是是安徒生同时代的人,是一位天主教神父。1861年
安徒生在罗马旅行时去拜访过他。此前他曾读过安徒生的《即兴诗人》。
⑾指伊甸园中诱夏娃吃知善恶树果实的蛇。
⑿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5章第14至30句讲耶稣论对人应当按才干授责任时讲
了一个譬喻,说主人分别给三个仆人五千、二千和一千银子往外国去。那领五千的用这些钱
又赚了五千,领二千的赚了二千,那领一千的仆人却把银子埋入土中。三人回来时,带回来
的分别是一万、四千和埋在地下的一千。主人于是按他们的才干给前两人以重任;但夺回了
给第三个人的一千银子,并把这个无用的仆人丢在外面黑暗里。
⒀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4章说,耶稣受洗后,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看
他是否忠诚和有悟性。经多次试验后,耶稣说了此话。
⒁据安徒生的笔记,这是一句希伯莱的谚语。
⒂安徒生这里写的是他在罗马参观一个教堂后的印象。埋在那里的修士,在被埋8年后
要重被挖出,若是他的尸骨仍是完整的,便得以再披上僧衣,放入龛中。否则便被扔掉。
⒃即普赛克的翅膀,见本篇题注。
园子的四周是一圈榛子树丛,像一排篱笆。外面是田野和草地,有许多牛羊。园子的中
间有一棵花繁的玫瑰树,树下有一只蜗牛,他体内有许多东西,那是他自己。
“等着,等轮到我吧!”他说道,“我不止开花,不止结榛子,或者说像牛羊一样只产
奶,我要贡献更多的东西。”“我真是对您大抱希望呢,”玫瑰树说道。“我斗胆请教一
下,您什么时候兑现呢?”
“我得慢慢来,”蜗牛说道。“您总是那么着急!着急是不能成事的。”
第二年蜗牛仍躺在玫瑰树下大体上同一个地方的太阳里。玫瑰树结了骨朵,绽出花朵,
总是那么清爽,那么新鲜。蜗牛伸出一半身子,探出他的触角,接着又把触角缩了回去。
“什么东西看来都和去年一样!没有出现什么进步!玫瑰树还在开他的玫瑰花,再没有什么
新招了!”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玫瑰还在开花,结骨朵,一直到雪飘了下来,寒风呼啸,天气潮
湿;玫瑰树垂向地面,蜗牛钻到地里。
接着又开始了新的一年,玫瑰又吐芽抽枝,蜗牛也爬了出来。
“现在您已经成了老玫瑰枝了,”他说道,“您大约快要了结生命了。您把您所有的一
切都给了世界,这是否有意义,是一个我没有时间考虑的问题。但很明显,您一点也没有为
您的内在发展做过点什么。否则的话,您一定会另有作为的。您能否认吗?您很快便会变成
光秃秃的枝子了!您明白我讲的吗?”
“您把我吓了一跳,”玫瑰树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
“不错,看来您从来不太费神思考问题!您是否曾经考虑过,您为什么开花,开花是怎
么一回事,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另外一样呢!”
“没有!”玫瑰树说道。“我在欢乐中开花,因为我只能这样。太阳是那样暖和,空气
是那样新鲜,我吸吮清澈的露珠和猛烈的雨水;我呼吸,我生活!泥土往我身体内注入一股
力量,从上面涌来一股力量,我感到一阵幸福,总是那么新鲜,那么充分,因此我必须不断
开花。那是我的生活,我只能这样!”
“您过的是一种很舒服的日子。”蜗牛说道。
“的确如此!我得到了一切!”玫瑰树说道;“但是您得到的更多!您是一位善于思
考、思想深刻的生灵。您的秉赋极高,令世界吃惊。”
“这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蜗牛说道。“世界与我不相干!我和世界有什么关系?我
自身与我身体的事就够多的了。”
可是难道说我们不应该把我们最好的东西奉献给别人吗!把我们能拿出的——!是啊,
我只做到了拿出玫瑰来!——可是您呢?您得到了那么多,您给了世界什么呢?您给它什么
呢?”
“我给什么?我给什么!我朝它吐唾沫!它不中用,它和我没有关系。您去开您的玫瑰
花去吧,您能干的就这么多了!让榛子树结它的榛子!让牛和羊产奶去吧!它们各有自己的
群众,我的在我自身里!我缩进自己的身体里,呆在自己的躯壳里。世界与我没有关系!”
于是蜗牛就缩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带上了门。
“真是叫人伤心!”玫瑰树说道。“就算我特别愿意,我也无法把身子缩进去,我必须
总是开花,总是开玫瑰花。花瓣落了,被风吹走!不过我却看见一位家庭主妇把一朵玫瑰花
夹在赞美诗集里,我的另一朵玫瑰花被插在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的胸前,还有一朵被一个幸
福地欢笑着的小孩子吻了一下。这些都叫我很高兴,这是真正的幸福。这是我的回忆,是我
的生活!”
玫瑰天真无邪地开着花。蜗牛缩在他的屋子里,世界和他没有关系。
一年年过去了。
蜗牛成了泥土里的泥土,玫瑰树成了泥土中的泥土,连赞美诗中留作纪念的玫瑰也枯萎
了,——可是园子里新的玫瑰树开着花,园子里爬出了新的蜗牛,它们缩在自己的屋子里,
吐着涎液,——世界与它们无关。
是不是我们还要把故事从头念一遍?——它不会有两个样子的。
有一个人,他一度知道许多许多的新童话,可是他说现在它们都溜掉了。那个自己找上
门来的童话不再来了,不再敲他的门了:它为什么不来?是的,这一点儿千真万确。这个人
有整整一年没有想它,也没有盼着它会来敲他的门。不过,它确实也没有来过。因为外面有
战争,家里又有战争带来的悲伤和匮乏。
鹳和燕子长途旅行回来了。它们丝毫不考虑危险。当它们回来的时候,巢被烧掉了,人
们的屋子也被烧掉了,到处乱七八糟,让大家受不了。是啊,简直是一无所有,敌人的马在
古坟上踏来踏去。这真是艰难黑暗的时世,不过那也有尽头的。
现在,那个时代过去了,人们这么说。可是童话仍旧不来敲门,也没有听到有关它的什
么消息。
“它大概是死掉了,和其他的东西一起完了。”这人说道。但是,那童话是永远不死的。
整整一年过去了,他苦苦地想念着。
“那童话还会再来,再敲门的吧!”他生动地记得童话来看他的时候的许多情景。它时
而年轻漂亮,简直就是春天,就像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头上戴着车叶草编的花环,手中拿着山
毛榉枝,眼睛亮得就像明朗的阳光下林中深湖里的水;它时而又变成货郎,打开他的货箱,
让写着诗歌和古文的丝带飘起。但是最好不过的是它变成老妈妈到来时的样子,满头银发,
眼睛又大又聪慧,最会讲远古时代的故事,那是比公主用金纺锤纺线、长龙和巨蟒在外面看
守的那个时代还要古得多的时代。那时她讲得那么生动,四周听的人眼前都生了黑点,地被
人血染成一片黑;看起来,听起来都那么可怕,却又那么有趣,因为这发生在远古时代。
“不知道它还会不会来敲门!”这个人说道,眼睛盯着门,于是眼前、地上又生出了黑
点。他弄不清楚那是血呢,还是那沉重、黑暗时代的哀纱。
他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莫不是童话藏起来了,就像真正古老童话里的公主一样,藏起
来让人去寻找,若是被找到了,那么它便会再度辉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漂亮。
“谁知道呢!说不定它就藏在随便扔在井边上的那些干草里呢。小心!小心!说不定它
就藏在书架上一本大书里夹着的一朵萎谢的花里。”
这个人走了过去,打开一本最新的书,想看个究竟。可是里面没有花,里面可以读到丹
麦人霍尔格①的故事。这个人读到,那个故事是由法国的一位修道士编出来的,说那是一部
小说,“被译成丹麦文出版”;说丹麦人霍尔格压根儿就不存在,也根本不会像我们歌颂过
并且非常愿意相信的那样会再回来。丹麦人霍尔格和威廉·退尔②一样,都是随意杜撰的故
事,不能信的。这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写成书的。
“是啊,我相信我所信的东西,”这个人说道,“没有被脚踏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道路
的。”
他合上了书,把它放回书架。然后,他走到窗台边上摆着鲜花的地方,说不定童话藏在
有金边的红郁金香里,或者在玫瑰花里,或者在色彩鲜艳的茶花里。花瓣间有阳光,可是没
有童话。
“艰难哀伤的时世的花倒是漂亮得多。但是那些花都被摘下了,都被编成花环,放进棺
材里,放在那展开的旗子上。说不定童话连同那些花一起被埋到土里去了!但是花应该清楚
这一点,棺材应该感觉到它,泥土应该感觉到它,每一棵生长起来的小草都应该讲到它。童
话是不会死的。”
“说不定它已经来过、敲过门了。可是那时谁听过、想过它呢!人们的眼前一片昏暗,
大家心事重重,几乎是怒气冲冲地看着春天的阳光、啾啾鸣叫的鸟儿和一切令人心旷神怡的
绿色。是的,舌头上没有了那些古老的、人民性的歌曲,这些歌已经和许多我们心爱的东西
一起被装进箱子里去了。童话完全可能来敲过门,但是没有人听到过,没有人欢迎它,于是
它又走开了。”
“我要去找寻到它。”
“到乡下去!到海滩旁的树林中去!”
乡间有一个古老的地主庄园,墙是红的,山墙是锯齿形的,塔上飘着旗子。夜莺在纤秀
的山毛榉叶子下面唱歌,望着园子里繁花盛开的苹果树,以为它开着玫瑰花。这里,在夏日
的阳光中蜜蜂十分忙碌,它们嗡嗡地唱着歌,围绕着它们的女皇飞着。秋天的风暴会讲那猎
取野物的场面,讲一代代的人,讲树林的落叶。圣诞节的时候,野天鹅在开阔的水面上歌
唱,而在老庄园里,在炉火旁,则是一种人们倾听歌声和远古传说的气氛。
这个寻找童话的人,朝着园子里一个古老角落里的一条生满野栗子树的路走去。这条路
有着半明半暗的树荫,用来引诱行人。风一度曾经飒飒地为他讲过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
儿们。树精,也就是童话妈妈本人,在这儿给他讲过老橡树最后的梦。老祖母在世的那个时
代,这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现在只长着蕨和荨麻。它们散开来,掩住了被遗弃在那边
的残断的石像。石像的眼窝里长出了藓苔,不过它还能像以前一样看东西。寻找童话的人却
不能,他没看到童话。它在哪里?
在他上面,在老树的上面,成百只乌鸦边飞边叫:“在这儿!在这儿!”
他走出园子,走向庄子的护庄河堤,走进了桤木林里。那儿有一所六角形小屋,小屋有
鸡场和鸭场。屋子中央有一位老妇人在管理一切,她准确地知道生下来的每一个蛋,从蛋里
出来的每一只小鸡。但是,她不是这个人要找的童话;她可以用受基督洗礼的证书和注射证
书证明,这两张证书都在衣柜里。
外面,离房子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小丘,上面长着红山楂和毒豆花。这儿有一块古墓碑,
是许多年以前从城里教堂的墓地里搬来的,是纪念那城市一位有名望的市议员的。碑上面刻
着他的妻子和五个女儿,都叠着手,穿着打绉领子的衣服站在市议员像的周围。你可以长时
间地看着这东西,似乎它对思想产生了作用,而思想又对石块产生了作用。于是这东西便讲
起了古时代的事情,至少这个寻找童话的人这么认为。这次他来到这里,看到了一只活蝴蝶
正歇在市议员雕像的额头上。蝴蝶的翅膀在扇动着,飞了一小段路,又落到墓碑的附近,好
像知道那儿长着什么东西。那里长着一簇四叶苜蓿,一共七株并排长着。要是幸福降临的
话,这个幸福就是完满的③!他把这些花都摘了下来,放在兜里。幸福和现钱同样美妙,但
是一个新的、美丽的童话却要更加美妙一些,这个人这么想,然而他在那儿没有找到它。
太阳落下去了,又红又大。草地上泛起了湿雾,沼泽妇人又在煮酒了④。
那是在晚上。他独自一人站在自己的屋子里,望着园子,望着草地、沼泽和海滩。月光
明媚,草地上笼罩一层蒸气,好像那是一个湖。这里一度曾是一个湖,有过关于湖的传说,
这种传说在月光中显现在眼前。这时这个人想起他在城里读过的故事:威廉·退尔和丹麦人
霍尔格都没有那么回事儿,可是在民间传说中,却都确有其事,就像外面的湖一样,传说栩
栩如生地在眼前。是的,丹麦人霍尔格又来了!
就在他站在那里沉思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敲打着窗子。是只鸟吗?一只蝙蝠,也
许是一只猫头鹰?是啊,虽然它们在扑打,还是不能放它们进来的。窗子自然而然地打开
了,一个老妇人向这边望,看着这个人。
“怎么回事?”他说道。“她是谁?一直朝二层楼望。她是站在梯子上吗?”
“你口袋里有四叶苜蓿花,”她说道。“是啊,总共七株,其中有一株是六瓣的。”
“你是谁?”这男人又问。
“沼泽妇人!”她说道。“煮酒的沼泽妇人。我正在煮酒;酒桶上有塞子,可是有一个
沼泽娃娃恶作剧,把塞子拔掉了,把它扔向园子这边,打在窗子上。现在啤酒从桶里流出来
了,这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可是请讲给我听!”这个男人说道。
“好的,等一等!”沼泽妇人说道。“现在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于是她便不见了。
这个人正要把窗子关上,妇人又出现了。
“好了,办完了!”她说道,“不过另一半啤酒我可以留到明天再煮,要是天气适宜的
话。噢,您要问什么?我又来了,因为我是信守我说过的话的。您兜里有七株四叶苜蓿,其
中一株是六瓣的,它很受尊敬,它生长在大道边,是勋章荣誉的象征,并不是每个人都找得
到。噢,您有什么要问的吗?别像一根滑稽的尖棍子似地站着,我还得赶快去处理我的塞子
和我的桶呢!”
于是这个男人问到了童话,问沼泽妇人在路上是不是看到了它。
“噫,您这蠢家伙!”妇人说道,“您的童话还不够吗?我的确相信大多数人的童话够
多了。还有别的事要干的,要为别的事操心。就连孩子们都不再要那些东西了。还是给小男
孩一支雪茄,给小姑娘一条有硬边的裙子吧!他们更喜欢这些东西。听童话,算了吧!确实
有别的事情要操心,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人问道。“您对世界知道些什么?您整天见到的只不过是青
蛙、害人鬼罢了!”
“是啊,请您当心害人鬼!”妇人说道,“它们出来了!它们挣脱跑掉了!要是您到沼
泽地我那里去,我必须在场,我可以把一切都向您讲清楚。趁您的七株四叶苜蓿包括那株六
瓣花叶的苜蓿还新鲜,趁月亮还高高在天上,请您快一点来。”沼泽妇人不见了。
钟塔的钟声敲十二点,还没有敲到最后一下,这个人已经来到院子里,走出园子,走到
草地上。雾已经散了,沼泽妇人停止煮酒了。
“这么久才来!”沼泽妇人说道。“巫婆就是比人快,我真高兴我生来就是巫婆。”
“现在您要对我讲什么?”这个人问道。“是关于童话的事吗?”
“除了童话,您就不能问点别的什么吗?”妇人说道。“那么您能讲的是不是关于未来
的诗的问题呢?”这人问道。
“别那么夸夸其谈吧!”妇人说道,“我回答您吧。您只想着诗。您问童话,就好像她
是主管一切的夫人一样!她诚然是最年长的,可是她总是觉得自己很年轻。我很清楚她!我
也曾年轻过,那并不是什么幼稚病。我曾经是一个很水灵的妖姑娘,跟别人一起在月光下跳
舞,听夜莺歌唱,到森林去会见童话小姐,她总是在那边到处乱跑。她一会儿跑到一朵半开
的郁金香或者是一朵草花里去过夜;一会儿溜进教堂去,藏在从祭坛烛火前垂下的哀纱里!”
“您的消息真有趣!”这人说道。
“我知道的东西毫无疑问和您知道的一样多!”沼泽妇人说道。“童话和诗,是啊,那
是一路货色!它们想躺在那里便躺在那里。它们的所为和所说,人们是可以跟着编,甚至会
编得更好更便宜。您可以一个大子儿不花从我这里拿去:我有满满一柜子装了瓶的诗。还都
是精髓,诗之精华;又都是草药,有甜的有苦的。我有一瓶瓶人们对诗各自所需求的一切,
可以在假日洒点在手帕上让人闻。”
“您说的这些都是极奇妙的事,”这人说道。“您有瓶装诗吗?”
“多得怕您受不了!”妇人说道。“您当然很清楚那个关于为了不弄脏自己的鞋子,踩
在面包上走的小姑娘的故事⑤?那个故事是口头流传并被印成书了的。”
“那是我自己讲的。”这人说道。
“好的,那您是知道那个故事的了,”妇人说道,“知道那姑娘一直沉到了地下的沼泽
妇人那里了,那正是魔鬼的老祖母到酿酒坊串门的时候。她看见了沉落下去的那个小姑娘,
便把她要去做柱子底座,算是来串门的纪念,她得到了她。我得到了一件对我毫无用处的礼
物,一个旅行药柜,柜子里装满了瓶装诗。老祖母告诉我那柜子该摆在什么地方,它现在还
在那儿。瞧!您知道您兜里有七株四瓣苜蓿,其中一株是六瓣的,所以您一定能看见那柜
子。”
的确,沼泽的正中有一棵粗壮的桤木,那就是老祖母的柜子。她说道,它朝沼泽妇人,
朝世界各国和各个时代敞开着,只要他们知道柜子摆在什么地方。这柜子从前面、后面,从
每一面和每一角都可以打开,是一件非常精致的艺术品,可是看上去只不过像一棵老桤木。
所有国家的诗人,特别是我们自己国家的,都是在这里造就的。他们的灵感都经过仔细琢
磨、评估、创新、浓缩之后才装进瓶子里去的。老祖母用人们的极大的本能,这是人们不愿
说天才时用的字眼,原封不动地把这个或者那个诗人的原始灵气加上一点儿鬼才,装进瓶
子,于是她便有了供将来用的瓶装诗。
“让我看看!”这个人说道。
“可以,不过还要给您讲讲更重要的东西!”沼泽妇人说道。
“可是我们已经到了柜子旁边了呀!”这个人说道,他往里面望了望。“里面有大小不
同的各种瓶子。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那里面又有什么?”
“这是人们所谓的五月香!”妇人说道,“我没有试过它。可是我知道,只要洒一点点
儿到地上,马上便会出现一个美丽的林中湖泊,长着睡莲、水芋和绉叶留兰香。只要洒两滴
到一个旧练习本上,即便是最低班的,本子便会变成一部完整的芳香喜剧。人们完全可以上
演它,也可以被它催眠睡去。瓶子上写着‘沼泽妇人酿造’,这是对我最大的恭维了。”
“这儿有丑闻瓶。看上去里面只是装了些脏水,的确是一些脏水,可是里面掺了城市闲言碎
语的发酵粉。三份谎言,两份真话,用一根桦树条搅混在一起。这树条子不是用盐水浸泡
过,沾着被抽打得体无完肤的犯人的鲜血的那种尖条,也不是校长的教鞭。不是,是从扫街
的扫帚上取下来的。”“这儿有虔诚的诗的瓶子,这些诗模仿着赞美诗的腔调。每一滴都能
发出碰撞地狱之门的声音,是用刑罚的血和汗做成的。有人说它只是鸽子的胆汁,可是鸽子
是最虔诚的动物;不懂自然史的人说它们没有胆。”
“这是瓶子中最大的瓶子。它占了半个柜子:装满家常故事⑥。它是由猪皮和膀胱包着
的,因为它经不起自己力量的丧失。每个民族用自己的办法来翻转瓶子,就可以配出自己的
汤来。这里有古老的德意志血汤,里面有强盗丸子,也有小农清汤,汤里有真正的御前参
事,像一丝丝的根沉在汤底,上面浮着哲学肥眼。有英国管家汤和法国柯克⑦式的鸡腿和麻
雀蛋肉汤,用丹麦话说是康康舞汤。可是最好的汤还要算哥本哈根汤。家里人这么说。”
“这儿有装在香槟酒瓶里的悲剧⑧。它会爆炸,它也该爆炸。喜剧像撒进眼里的细沙,
也就是说精致的喜剧;粗糙一些的也有,但只是一些待用的招贴广告,上面剧名印得最醒
目。有许多很好的喜剧剧名,如《你敢朝机器吐唾沫吗?》,《一记耳光》,《可爱的驴》
和《她烂醉如泥》。”
这个人看到这些不觉沉思起来。可是沼泽妇人想得更远一些,她想把这事告个段落。
“您该看够了这货柜了吧!”她说道,“现在您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了。但是您应
该知道的更重要的东西,您还不知道呢。害人鬼进城了!那可比诗和童话重要得多。现在我
该住嘴了。不过好像有一股力量,有某种命运,有某种无可奈何的东西堵着我的嗓子,得把
它吐出来。害人鬼进城了,它们挣脱束缚了。当心它们,你们这些人!”
“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这个人说道。
“请坐到柜子上!”她说道,“可是别跌了进去把瓶子压碎,您清楚里面都是些什么。
我给您讲那件大事情;那不过是昨天的事,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还可以过三百六十四天。
一年多少天,您大概是清楚的吧?”
沼泽妇人讲了起来。
“昨天这沼泽地可热闹极了!这里有一个儿童宴会。这儿生下了一个小害人鬼,实际上
有一窝,一共是十二个。要是它们愿意的话,它们肯定可以像人一样,在人群中间转来转
去,指手划脚,就好像它们生来就是人一样。这是沼泽一带的一件大事。沼泽地上,它们像
小烛光一样,在草地上跳起舞来。所有的害人鬼都在,也有女害人鬼,不过它们不在谈论之
列。我坐在那边的柜子上,十二个新生下来的小害人鬼都坐在我的膝上。它们一闪闪地就像
是萤火虫。它们已经开始跳了,每过一分钟,它们就长大一点儿。因此不到一刻钟,它们看
上去就像它们的父亲或者叔叔一样大了。有一条古老的惯例和特殊规定,如果月亮照得和昨
天一样,风刮得和昨天一样,那么在那个时刻生下来的所有的害人鬼便都有权变成人,每位
都可以在一年内行使它们的权力。害人鬼可以跑遍全国,而且如果它不害怕掉到海里或是被
风暴吹跑的话,它还可以跑遍全世界。它们可以一下子钻到人的身体里去,替代他讲话,替
他做各种动作。害人鬼可以变换任何一种形像,变成男人或者女人,以他们的神态行事,但
必须按照自己的外貌把它想做的事都做出来。不过一年中它要懂得把三百六十五个人大规模
地引入歧途,把他们从真理和正确的道路上引开。能做到这一点,一个害人鬼便算取得了它
能取得的最高成就,成为为魔鬼华贵专车开道的侍从。它可以穿上深黄的闪光衣服,从嗓子
里喷出火焰来。这是普通害人鬼垂涎渴求的。不过一个贪心的害人鬼想扮演这个角色,也有
危险和很大的麻烦。若是一个人的眼睛看清了它是什么,便能把它吹掉,那么它便完了,只
得回到沼泽地来。若是一年没有结束,害人鬼渴望回家探望家人,放弃了自己的事,那它也
就完蛋了,不再闪闪发光,很快就会熄灭,再也燃不起来。如果一年结束,它还没有能够把
三百六十五个人引入歧途,引离一切美好的事物,那么它便会被判罚监禁到朽木里,呆在里
面闪光而不能动弹。这对活泼的害人鬼来说,是可怕的惩罚。这些我都知道,统统告诉了坐
在我膝上的那十二个小害人鬼,它们听了个个都快活得发疯了。我对它们说,最保险的办法
是放弃这种荣誉,什么也不干。这些小害人鬼不愿意,它们想着自己已经浑身焦黄闪亮,嗓
子吐火了。‘和我们呆在一起吧!’有几位年纪大的说道。‘去戏弄人一番!’另外有的这
样说。‘人们把我们的草地的水都抽干了⑨,他们排水,我们的后代怎么办!’”
“‘我们要喷火!’那些新出生的害人鬼说道。于是便这样定了。”
“于是这儿开始了一分钟舞会,不能再短了!精灵姑娘对着别的精灵转了三圈,为了不
让人觉得了不起;除此之外,她们完全是和自己跳舞。接着便分发教父礼物:就是人们说的
‘打水漂’。礼物像硅石似地飞过沼泽水面。每个精灵姑娘又分发了她们的一小片薄纱:
‘拿着!’她们说道,‘这样你便立刻会跳更高级的舞了,在紧要关头也可以做那些摇摆、
转动的动作了。你就有了恰当的风度,可以在最高贵的社交活动中露面了。’夜渡鸦教每个
年轻的害人鬼说,‘好哇,好哇,好哇!’告诉它们在哪些最合适的场合说这些话,这是最
有价值的礼物。猫头鹰和鹳也提了一些意见。不过它们说,这不值得一提,所以我们也就不
提了。国王瓦尔德玛正要到沼泽地这一带来打猎,他们那帮老爷听说这里灯火辉煌在举行宴
会,便赠送了一对漂亮的狗作为礼品。这两只狗打猎时跑起来可以追风,而且可以驮上一个
甚至三个害人鬼。两个老梦魔,它们是靠骑个什么东西度日的,也参加了昨天的儿童宴。它
们马上讲起自己钻钥匙孔的法术,有了这种法术,所有的门对你都是敞开的。它们还提出可
以把那些年轻的害人鬼带进城去。它们对城里很熟悉。它们通常是骑在自己打成结的长鬃上
飞过天空,这样可以坐得硬实一点儿。不过现在它们各自骑在一只凶野的猎狗身上,那些打
算进城去迷惑人、引人入歧途的年轻害人鬼坐在它们的膝上,——呼哧!它们都不见了。这
都是昨夜的事。现在害人鬼进城了,它们开始行动了。可是怎么行动,用什么办法,是啊,
您说吧!有一根根气候的线穿过我的大脚趾,它总能告诉我点什么的。”
“这简直就是一篇完整的童话。”这个人说道。
“是啊,这只不过是一篇童话的开头,”妇人说道。“您能告诉我害人鬼现在怎样闯来
闯去,怎样干的吗?它们变成什么形象来骗人入歧途呢?”
“我完全相信,”这人说道,“可以写一大部关于害人鬼的长篇小说,分成十二卷,每
卷讲一个害人鬼。或者,说不定更好一点儿,写成一部民间的大众化的戏剧。”
“那得由您来写,”妇人说道,“要不然就算了。”“是啊,那样更好、更舒服。”这
个人说道,“这样便不会被束缚在报纸里了。被束缚在报纸里常常就和一个害人鬼被关在一
根朽木里一样难受,有闪光,可是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对我全一样,”妇人说道,“不
过还是让别人,让那些能写和不能写的人去写吧!我给您一个我的桶上的旧塞子,它可以打
开盛着瓶装诗的柜子,他们可以从那里拿他们要的东西。可是您,好先生,我似乎觉得您的
指头已经被墨水染得够黑的了,并且已经到了不必每年到处去找童话的年纪,已经清醒了,
现在这里有重要得多的事要干。您看来已经明白正在发生着什么事了吧!”
“害人鬼进城了!”这个人说道,“我已经听到了,明白了!可是您要我做什么呢?要
是我看见而且告诉人们说:瞧,在那华贵的衣服里有一个害人鬼在作祟,您知道,我准得挨
一顿揍——!”
“连裙子里也有!”妇人说道。“害人鬼可以变成一切形象,钻到任何地方。它跑得进
教堂,可不是为了上帝,说不定它是要钻进牧师的体内!它可以在选举日发表演说,不是为
了国土和国家,而是为了它自己。可以变成摆弄颜色的艺术家或是舞台上的艺术家,但是,
假若他一朝有权在手,那么什么绘画艺术,什么表演艺术,全都完了!我讲了又讲,唠叨半
天,我得把堵住我嗓子的东西清出来,这害了我自己家人。可是我现在要做人类的拯救者
了!实在并不是出自善心好意,或者为了得上一枚奖章。我做了我能做的最胡闹的事,我对
一位诗人说这些,于是便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了。”
“城里谁也不把这放在心上!”这个人说道。“任何一个人不会为此感到不安。当我以
极严肃的态度认真地对他们说‘害人鬼已经进城了,沼泽妇人说,你们要当心’时,他们都
以为我是在讲童话呢!”
题注关于害人鬼的迷信,详见《妖山》注1。
①《丹麦人霍尔格》虽是丹麦故事,最初却出现在中世纪的法国。参见《丹麦人霍尔
格》。
②关于威廉·退尔的故事见《教堂古钟》注9。下面说的有大学问的人,安徒生指的是
一位叫腓德烈·席恩的学者,他说退尔的故事是北欧人的虚构,否认历史上有其人。
③苜蓿一般是三叶的,四叶苜蓿是很罕见的。丹麦有迷信,说找到四叶苜蓿的人便有完
满的幸福。
④沼泽妇人煮酒的迷信,见《妖山》注3和《踩面包的小姑娘》。
⑤指《踩面包的小姑娘》的英娥,详见该文。
⑥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19。
⑦德意志血汤、英国管家汤和法国柯克式的鸡腿都是指这些国家的通俗文学。柯克指保
罗·德·柯克(1793—1871),专门写巴黎生活中琐碎事小说的作家。
⑧安徒生在1865年4月17日的日记中记述当时一家地方报纸对哥本哈根崇尚无聊
戏剧提出批评。这里指的便是那些低劣戏剧。
⑨丹麦于19世纪50年代开始治理沼泽。当时将许多沼泽地的水抽排掉,并将其改为
良田。
山坡上有一座风磨,看去很不可一世,他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
“我一点儿也不骄傲!”他说道,“不过我很亮,很知书达理,外表内心都如此。太阳
和月亮我可以外用,也可以内用。而且除此之外,我还有混合油烛、鱼油灯和油脂烛。我敢
说我心明眼亮;我是会思考的生灵,体形匀称,令人高兴。怀里揣着一块很好的磨石。我有
四个翅膀,它们长在我的头上,就在帽子下面。鸟儿只有两只翅膀,还需把它们背在背上。
我生来是荷兰人,从我的体态就可以看出:一个漂泊的荷兰人①!它被认为是超自然的,我
知道,可是我却很自然。我腰上有走廊,最底下一层有居室,我的思想便装在那里。我的最
强大的、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被别的思想称之为:磨坊工。他知道他要干什么,他高高地站
在麦粉麦麸之上。不过他也有自己的伴儿,人家把她叫做阿妈,她是我的心。她从来不倒着
跑,她也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温和得像一丝微风,强壮得像一阵
狂风。她懂得怎么待人接物,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她是我的温柔的‘思想’,老爹是我的强
硬的‘思想’;他们是两个同时又是一个,他们以‘我的另一半’相互称呼对方。他们两个
还有小子:都是会长大的小‘思想’。小子们尽胡闹。不久以前,我曾经认真地让老爹和他
的徒弟检查一下我怀里的磨石和轮子,我很想知道它们出了什么毛病。因为我的内部有了点
毛病,谁都应该检查检查自己。这时,小子们胡闹了起来,样子非常可怕,对像我这样一位
高高立在坡上的人来说,这很不成样子:你应该记住你是站在众目睽睽的地方。名声这东西
是别人对你的看法。可是,我要说什么呢,小子们一阵可怕的胡闹!最小的一个一直爬到了
我的帽子里喊叫,弄得我怪痒痒的。小‘思想’会长大,这我是知道的。外面也有‘思想’
跑来,它们不完全是我这一族的,因为我谁也没有看到,除了我自己之外。那些没有传出磨
盘转动声音、没有翅膀的屋子,它们也有思想。它们跑到了我的‘思想’里来,和我的‘思
想’订了婚,就像通常说的那样。这太奇怪了!是啊,真是非常奇怪。我身上,或者说我的
身体里起了某种变化:磨的结构似乎变了!就好像老爹换了另一半了,找到了一个性情更加
温和,更可爱的伴儿,很年轻,很虔诚,不过还是原来的,是时间使得她变得更柔和更虔
诚。叫人不痛快的事儿现在没有了,一切都使人十分舒服。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日子又到
来了,总是更加光明更加舒心。可是,是啊,千真万确,有一天我完了,完全结束了:我要
被拆除掉,给我建立一个新的更好的磨坊。我结束了可是又继续存在着!完全成了另外一
个,可又是同一个!要我明白实在困难,不管太阳、月亮、混合油烛、鱼油烛和油脂烛把我
照得多么心明眼亮!我原来的木材和砖块要重新从地上竖立起来。我真希望我能保留住我的
老‘思想’:磨坊的老爹、阿妈、大大小小,全家,我叫他们全体,一体,却又那么多,一
整个的思想连队,因为我不能没有他们!我自己也要存下来,保存怀里的磨盘,头上的翅
膀,肚皮上的走廊。否则我自己就会认不出自己来了,别人也就会认不出我来。他们再不会
说,要知道山坡上有磨坊,看去很不可一世,可一点儿也不骄傲。”
磨坊讲了这么一大堆,它讲的比这还要多,但是这些是至关重要的。
日子来了又去了,昨天是它的末日。
磨坊起火了。火焰窜得老高老高的,窜出窜进,把木梁木板都舔光、吞掉。磨坊塌了,
只剩下了一堆灰。起火的地方冒着烟,风把烟吹走了。
磨坊里活的东西都还在,这事故没有损伤他们,倒是因祸得福。磨坊一家,一个魂灵,
许多“思想”,但仍然只是一个思想,又得到了一个新的、更加美好的磨坊,可以提供服
务,它和旧的完全一样。大伙儿说:要知道山坡上有风磨,看去很不可一世!不过这座新磨
坊里面设备更好,更符合时代的要求,因为它前进了。那些旧木料都是被虫蛀过的,都是腐
朽了的,现在已经化为灰烬了;磨坊躯体不像他想的那样重新立起。他太抠字眼了,不应该
从字眼上看待事物。
①漂泊的荷兰人是一个古老的美丽的故事。说的是一个荷兰人因向上帝挑战,被放逐永
远漂泊,直到他遇到一个能真正喜爱他的姑娘,这个荷兰人乘着“漂泊的荷兰人号”船不停
地漂泊。后来他虽然得到了爱情,但由于复杂的纠葛,他未能在活着的时候与钟情于他的姑
娘结婚。但他得到解脱,和爱他的姑娘双双升天。伟大的作曲家瓦格纳将传说故事写成了著
名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
有一个银毫子,他亮锃锃地从造币厂里走出来,蹦蹦跳跳、丁丁当当,“好哇,我要到
大世界去了!”这样他走进了大世界。
孩子用温暖的手紧紧握着他,贪婪的人用冰冷粘湿的手抓着他;老年人把他翻来覆去地
看,年轻人则一下子就把他花掉。这个毫子是银做的,掺的铜很少,来到世界上现在已经一
整年了,也就是在铸造他的那个国家里转来转去一年了。后来他到外国旅行去了,他是那位
要到外国旅行的主人钱袋里最后一枚本国钱。在他拿到他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枚钱。
“我竟然还剩下一枚家乡的钱!”他说道,“可以带上他一起去旅行!”当他把银币放
回钱袋里去的时候,银毫子高兴得蹦蹦跳跳、丁当乱响。在袋里他和外国伙伴呆在一起,那
些外国伙伴来来去去,一个让位给另一位,可是家乡带来的这枚银毫子总是呆在里面,这是
一种荣誉。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银毫子到了世界很远的地方,自己却一点儿不知道到了哪里。他听
别的钱说,他们是法国的,是意大利的;一个说他们现在在这个城市,另外一个说,他们在
那个城市;可是这枚银毫子却想象不出都是些什么地方。当你总是呆在袋子里的时候,你是
看不见世界的,他的情形就如此。不过有一天,当他呆在那里的时候,发现钱袋没有捆紧。
于是他悄悄爬到钱袋口上,想往外看看。他很不该这么干,可是他很好奇,他遭罚了——他
滑出钱袋掉进裤兜里。当晚上钱袋被取出放在一旁的时候,银毫子留在裤兜里了。他在裤兜
里躺着,和衣服一起被送到了走廊里;他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看到。
清晨衣服被送进来。先生穿上衣服,走了。银毫子却没有跟着走,他被人发现了,又该
为他人服务了,他和另外三枚钱一起被用了出去。
“在世界上到处瞧瞧倒是真不错!”银毫子想道,“了解到一些别人、别的风俗习惯!”
“这是一枚什么钱,”马上就有人这么说道。“这钱不是这个国家的!是假的!不好
使!”
是啊,这就开始了银毫子后来自己讲的故事。
“假的,不好使!这念头闪过了我的脑际,”银毫子说道。“我知道我是上等银子铸
的,声音也很正,铸上的印记也是真的。他们一定是弄错了,他们说的不可能是我,可是他
们说的正是我!就是我,他们说是假的,不好使!‘我得趁黑把它使掉!’拿到这文钱的那
个人说道。于是我便被人趁黑使掉,白天又被人骂了一通,——‘假的,不好使!我们得设
法用掉它’”。
银毫子每次在人的手指中要被当本国钱转手用掉的时候,他总是浑身发抖。
“我是多么可怜的银毫子啊!我的银子,我的价值,我的铸印,在它们都没有意义的时
候,对我有什么用呢!世界相信你,你对世界才有意义。我本来是完全无辜的,只是因为我
的长相与众不同便这么背时,让我心不得安宁,偷偷摸摸走罪恶的道路,真是可怕极了!—
—每次人家把我拿出来,我总要在那些注视着我的眼睛面前揣揣不安。我知道,我会被人甩
了回来,被扔到桌子上,就好像我在撒谎在欺诈一样。“有一回,我落到了一个可怜的穷苦
妇人的手上。她是靠每天辛勤操劳,作为一日的工资挣到我的。可是现在她根本无法把我使
掉,因为没有人要我,我真为她感到不幸。
“‘这下子我得拿它去骗人去了,’她说道。‘留一枚假钱,我可受用不起。可以给那
个有钱的面包房老板,他能受用。可是不管怎么说,我的做法都是不对的。’”
“得,这下子是我污染了这个妇人的良心!”银毫子叹息道。“上了年纪,我的变化当
真就这么大吗?”
“妇人去了有钱的面包房老板那里,但是他太会辨认市上流通的钱币了。他没有让我呆
在我应该呆的地方,而是一下子把我扔到了妇人的脸上。她因此没能用我买到面包,我为我
成为一枚引起别人苦痛的钱币而感到由衷的内疚。我,在年轻的时候那么快乐,那么自信,
对我的价值、我的铸印那么深信不疑。我变得忧郁起来,一枚可怜的银毫子在没有人要的时
候能多忧郁,我便多忧郁。不过妇人又把我拿回家去,她诚恳地看着我,很温和,很友好。
‘不,我不拿你去骗人!’她说道。‘我要在你身上打个洞,让大家都看得出你是一枚假
钱,——可是——我又觉得,——你也许是一枚吉祥币。是的,我相信是的!我有这个想
法。我在银毫子上打一个洞,在洞上穿一根线,戴在邻居小孩的脖子上,当一枚吉祥币。’
“于是她给我打了一个洞。身上被打洞总是不好受的,可是如果用心是好的,那么你便可以
忍受许多许多。我被穿上了一根线,成了一种挂着的勋章,戴在那个小孩的脖子上。小孩笑
眯眯地望着我,亲吻我,我整夜贴在小孩的温暖、天真的胸前。
“到了清早,她母亲把我拿在她的指间,看了看我,有了她自己的想法,我很快便感觉
到了。她找来了一把剪刀,把线剪断了。
“‘吉祥币!’她说道。‘好吧,让我们看看!’她把我放进醋里,于是我浑身变成绿
的。接着她把洞补上,擦了擦,趁黑到卖彩票的人那儿,买了一张会给她带来好运的彩票。
“我太痛苦了,我浑身疼痛,就像要炸了似的。我知道我会被说成是假的,当着一大堆有可
靠印记的银毫子、铜钱的面被挑出来。但是,我混过去了。卖彩票的人那里有许多人;他忙
得不可开交,我和其他的钱币一起丁丁当当地落到了钱匣子里。用我买的那张彩票是不是中
了彩,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第二天我便被人认作一枚假钱搁到一边,被继续拿去一遍遍地
骗人。自己的品格本来是高尚的,这样骗来骗去真是叫人受不了。我对自己的品行是不会有
任何怀疑的。
“在整整一年里,我就这样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从这家转到那家,总是被人咒骂,
总是被人恶眼相看。没有人相信我,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世界。这是一段艰难的
时期。
“最后有一天来了一位游客,我自然是混进他手里的,他对我是市上流通的银币深信不
疑。可是后来他要把我用出去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种喊声:‘不好使!假的!’
“‘我是当作真的得到它的,’这个人说道,然后仔细地看了我一眼。于是他满脸笑
容,这面孔与众不同,以前我没有见到过,‘怎么搞的,是怎么回事?’他说道。‘这可是
我们自己国家的钱呀,一枚家乡货真价实的银毫子,它被人打了一个洞,说是假的。真是有
趣!我得把它保留起来带回家去!’“欢乐一下子流遍了我的全身,我被人称作是货真价实
的银毫子,要被人带回家去。那里人人都认得我,知道我是上等银子铸成的,有着真实的铸
印。我真想冒出些欢欣的火星,可是我没有那种能耐。钢有那个本事,银子没有。
“我被包在一块精致的白纸里,免得和别的钱币混在一起使掉。只是在团圆时刻,家乡
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才把我拿出来让人看,受大家称赞。他们说我很有趣。一个人可以一言不
发而被人称为有趣,这太妙了!
“接着我便回到老家!我的一切苦难都过去了,我的快乐开始了。要知道我是上等银子
铸的,我上面有真正的铸印。被人看成是假钱,在我身上打了一个洞再也不使我痛苦了。只
要你不是假的,这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得忍耐,到时自有公道的!这是我的信仰!”银毫
子说道。
我们现在在日德兰北部,在荒野沼地的另一边。我们可以听到“西海岸的呜呜声”,听
到浪花翻滚的声音,离我们很近。不过在我们眼前是一个很大的沙冈,我们早就看见这东西
了,我们的车子朝着它奔去。在深厚的沙地上,车子走得很慢。沙冈上有一座很大的旧庭
院,那是伯尔厄隆修道院,它最大的一翼现在仍是教堂。这天晚上我们到了那里,天虽然很
晚,但天色明朗,光明夜晚的季节。你可以看到四周很远的地方,可以穿过田野和沼泽望到
奥尔堡海湾,望过矮树丛生的地带和草原,一直望到那深蓝色的大海。
我们已经到了那边,现在我们正从仓舍房屋之间慢慢穿过,拐来拐去,从大门走进那座
古堡。这里椴树沿着墙成行地排着,墙为树挡了风雨,所以它们长成了大树,枝子几乎盖住
了窗子。
我们顺着石头铺的螺旋台阶走了上去,穿过木梁屋顶下的长廊。这里风的呼啸声很奇
怪,无论外面还是里面,你真搞不清它到底在哪里。于是人们便说了起来——是啊,当一个
人心中很害怕,或者想搞得别人害怕的时候,他讲出很多理由或看出很多理由。人们说,那
些古老的灭亡了的教规便悄悄地从我们身边溜进了教堂,到唱圣诗的地方,你可以从风的呼
呼声中听到它。这样一来,你的心情便被它搞得很奇怪,你便想着古代——想着想着,你便
回到了古代。
——海岸上有船遇难,主教的下属都跑到那儿去了,对在海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他们毫
不留情;海水冲洗掉了从被击碎的头骨里流出的鲜血。遇难船上的货物成了主教的。东西真
不少,海水冲来了一只只酒桶,满装着价值昂贵的酒,这些都到了修道院的地下酒窖里,而
里面原来已经装满了啤酒和蜜水;厨房里堆满了宰好的牲畜、香肠和火腿;外边的水潭里,
肥胖的鲫鱼和鲜美的鲤鱼游来游去。伯尔厄隆的主教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他有土地,而且
还想霸占更多;人人都得对这位奥鲁夫·格洛勃低头。在曲镇那个地方,他的一位富有的亲
属死了。“亲人对亲人最糟糕”①,这话对那边的那位遗孀可成了真理。她的丈夫拥有除去
教会的地产以外的全部土地。她的儿子在异国他乡。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便被送去
学习异国风俗习惯,那是他的志向。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说不定他已经躺进了坟墓,永
远也不会回家来管理他母亲掌管的这些财产了。
“什么,让一个妇人来管理?”主教这么说。他送信要召见她,传她到议事会。可是这
帮得了他多少忙呢?她从不触犯法律,她正当地行使着自己的合法权利。
伯尔厄隆的主教奥鲁夫,你在打什么算盘?你在那张空白的羊皮纸上写下些什么?你在
盖了火漆印并用带子扎好的那封信里悄悄地写了些什么?为什么又让驿马差人和仆人带上它
出国,跑到了远远的教皇城市去?
这是落叶的时节,也是海上多难的时节。严冬马上到了。已经回来两拨人了,最后这次
驿马差人和仆人在众人的欢迎中回来了。他们带着教皇的信从罗马回来了,这是一封谴责胆
敢冒犯虔诚的主教的那个寡妇的信。“谴责她和她所有的一切!把她从教会和教徒中赶出
去!谁都不应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亲属和朋友应该像躲避瘟疫和麻风病一样避开她!”“不
屈从的必须摧毁!”伯尔厄隆的主教说道。
他们都远避她,但是她并不避开自己的上帝,他是她的保护人,是救助她的人。
只有一个老仆人——一位老女仆对她很忠心。她和她一道去耕地。谷粟长起来了,尽管
土地是受过教皇和主教的诅咒的。
“你这个鬼东西!我一定要实现我的旨意!”伯尔厄隆的主教说道,“现在我要使用教
皇的手压住你,让你服从诏令,接受审判!”
于是,她把她最后的两头公牛套在车上,然后和女仆坐上去,走过荒原,离开了丹麦的
国土。她来到讲外语,有异国风俗的异国人中,成了那里的异国人。她们走得很远很远,到
了一片葱绿山丘堆成的、长着葡萄的大山。四处漂泊的商人来来往往,他们从装满货物的车
子上恐惧地四下张望,害怕强盗匪徒来袭击。这两位妇人乘着由两头黑公牛拉着的破车,放
心地行驶在那不安全的崎岖道路和密林中,来到了莱茵河中部国家。她在这里遇到了一位仪
表不凡的骑士,后面跟着十二个全副武装的随从。他停住,望着这辆奇怪的车子,问这两位
妇人旅行的目的,是从哪个国家来的。于是年纪轻一点的那个妇人提到了丹麦的曲镇,讲述
了自己悲伤而苦难的遭遇。不过这一切很快便成了过去,上帝作了这样的安排。那位骑士正
是她的儿子。他把手伸给她,拥抱她。母亲哭了。她多年来没有哭过了,而只是紧紧地咬着
嘴唇,直到鲜血流了出来。
那是叶落的季节,海上多难的季节。
海水把酒桶卷到陆地上,卷到主教的地下酒窖里和厨房中;熊熊的火上烤着铁叉上的野
味。在这冷得刺骨的冬天,屋子里面十分温暖。这时传来了消息:曲镇的延斯·格罗勃和他
的母亲回来了;延斯·格罗勃要召集议事会,要按宗教的教规和国家的法律来指控主教。
“那对他没有用处!”主教说道。“放弃这场争议吧,骑士延斯!”
第二年,又到了叶落和海上多难的季节,严寒的冬天来了。白色的蜜蜂②漫天飞舞,它
叮在行人的脸上,一直到自己融化掉。
今天空气很清新,出过门的人都这么说。延斯·格罗勃在沉思,火焰飞到了他的长袍
上,是啊,烧出一个小洞。“你这个伯尔厄隆的主教!我能制服你!在教皇的庇护下,法律
对你无可奈何。不过,延斯·格罗勃会收拾你的!”于是他给他在萨林的姐夫奥鲁夫·哈斯
先生写信,请他在圣诞节前夕做晨祷的时候到维兹贝教堂,主教要在那里主持弥撒,所以他
得从伯尔厄隆来到曲镇,延斯得知了这事。草原和沼泽都被冰雪覆盖着,马和骑士、整队
人、主教和教堂的神职人员以及仆人,都要从上面走过。他们骑马抄近路穿过脆干的芦苇
丛,在凄凄风声中向前走去。
穿狐皮大衣的号手,吹起你那铜号吧!在清新的空气中,它的声音格外响亮。他们骑马
走过了草原和沼泽地,炎热的夏日里莫甘娜仙女的草原幻影出现了,他们要往南去,直到维
兹贝教堂。
风吹着它的号角,吹得越来越响。刮起了暴风,最可怕的风越来越大,成了狂风,这是
上帝赐予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中,他们走向上帝的屋子。上帝的屋子屹立不动,可是上帝
的狂风却在田野上、沼泽上、海湾、海上肆虐。伯尔厄隆的主教到了教堂,但是奥鲁夫·哈
斯先生却没有到,不论他骑马奔得多快。他和他的随从从他住的海湾那边前来帮助延斯·格
罗勃,要在最高议事会前对主教审判。
上帝的屋子便是法庭,祭坛是审判台。巨大的铜烛台上的烛全都燃着。风暴在读控诉词
和判决词。它的声音在天空中、在沼泽上、在荒原上,在波涛翻滚的海洋上呼啸。在这样的
天气中,是没有渡船穿过海湾的。
奥鲁夫·哈斯在奥德松德海峡边上站着。在那里他让他的随从回去,赠给他们马匹和马
具,准假让他们回家去和自己的妻子团圆。他愿独自一人在那汹涌的波浪中去冒一下生命危
险。但是他手下的那些人愿以身为证,延斯·格罗勃在维兹贝教堂孤立无援并不是他的过
错。那些忠实的随从没有离开他,他们跟着他走进了深水,其中有十个人被水卷走了,奥鲁
夫·哈斯本人和两个孩子到达了对岸。他们还有四里路要走。
已经过了半夜,这是圣诞夜。风已经停了,教堂里灯火通明。明亮的光焰透过玻璃窗照
到了草地和荒原上。太阳升起前的晨祷早已结束,上帝的屋子里一片静悄悄,人们可以听到
熔蜡滴到地上的声音。这时奥鲁夫·哈斯到了。
在悬挂徽记的大厅里,延斯·格罗勃欢迎他。对他说:“你好,我已经和主教和解了!”
“和他和解了?”奥鲁夫说道,“这么说你和主教都不能活着离开教堂了。”
剑出鞘了,奥鲁夫·哈斯动手了,延斯·格罗勃关上了那扇教堂的门,把他自己和哈斯
隔开了,于是那扇门被劈碎了。
“别着急,亲爱的兄弟,先看看是怎样的和解!我已经把主教和他手下的人全杀了。他
们在这件事上没有多说一句话,我也没有讲我母亲所遭受的那一切冤屈了。”
祭坛上烛光鲜红,但是地上的血更红。主教的头被砍掉落到地上,他的仆从都被杀死倒
下。神圣的圣诞夜里,四周一片寂静。
圣诞节后第三天晚上,伯尔厄隆修道院敲响了丧钟。那位被杀死的主教和仆从,被陈列
在一个黑颜色的华盖下面,四周是用黑纱包裹起来的烛台。死者,这个一度十分威风的主
教,现在身穿银线绣的袍子,手中握着十字杖,但已丧失权力了。香烟散发出香气,僧侣在
唱。声音像是在哀诉,像是愤怒的谴责判决,这判决要乘着风,让风唱着传遍全国,使远近
都听到。风会停歇,但是却永不会消失,总会再刮起,唱着自己的歌,一直唱到我们的时
代。在那边唱着伯尔厄隆的主教和他的厉害的亲戚。这声音黑夜可以听到,为那些在沉重的
沙上驾车行驶过伯尔厄隆修道院的惊恐的农民听到;为那些在伯尔厄隆厚墙内的屋子里难以
入眠并注意着四周的人听到。因为它总是在通向教堂的发出回声的长廊里盘旋,教堂的入口
早已经被砖块封住,但是在迷信者的眼中并非如此;他们仍旧看到这扇门,它是敞开着的。
教堂铜烛台的火光还在闪耀,香烟仍在散发香气,教堂依旧保存着昔日的光彩,僧侣们仍旧
在为那被杀死的穿着银线绣的长袍、失去了权力而拿着手杖的主教念着弥撒。在他那苍白而
骄傲的额上,血迹斑斑的伤口在闪光,像火似的闪着光。那是尘俗的思想和邪恶的欲念在燃
烧。
听风的咆哮吧,它压过了海涛翻滚的声音!那边刮起了风暴,这风暴会叫人丧命!在新
的时期中它并没有改变思想。今天晚上它张开大口吞噬生命,明天说不定又成了一只能反射
一切影子的眼睛,就和那个已被我们埋葬掉的古老的时代一样。如果你能睡去,那就请安详
地睡吧!
现在到了早晨。
新时代的阳光照进了屋子!风仍在肆虐。又传来了海难的消息,就像古时一样。
夜里,在吕肯那个红房顶小渔村的附近,我们从窗子里看到一只船遇难。在那边外面稍
远一点的地方,它触了礁。不过救生发射器③射出了绳索,为船骸和陆地间结上联系。船上
所有的人都被救出来了,他们被送到岸上,送到床上去休息。今天他们被邀请到伯尔厄隆修
道院。在舒适的屋子里,他们得到殷勤的招待,看到了温和的眼光,还可以受到本国语言的
欢迎。钢琴键奏出自己祖国的乐曲,在这些结束之前,又有一根弦④颤动起来,虽说是无声
的,却又十分响亮和充满信心:思想信息传到了那些航船遇难的人的故乡,通报他们已得
救;他们的心灵感到了慰藉。今天晚上,在伯尔厄隆厅里的欢宴上会有舞会,我们会跳起华
尔兹和方步舞,唱起歌颂丹麦和新时代的《勇敢的士兵》⑤的歌。
新的时代啊,祝福你!乘着夏日清新的空气飞进城里吧!让你的阳光照进人们的心灵和
思想里吧!在你光辉闪耀的大地上,那些艰难残酷的时代里黑暗的传说将消失。
题注伯尔厄隆修道院在北日德兰吕肯城西6公里的地方,原是一个皇室的庄园。在12
世纪时被改建为一个修道院。这里的教堂成了维兹贝区的主教堂。当时,主教是由修道院的
僧侣们推选的。中世纪的丹麦还谈不上什么法制。他们保存着原始的人民议事习俗,重大问
题都由人民在议事会上决定。议事会也是司法的地方。
①丹麦谚语。
②指雪花、雪片。
③丹麦西海岸海难很多,那里的渔民使用一种能发射带着绳索的箭一般的铁器的机械装
置。渔民们把这种“箭”射到遇难的船上,再把船拖回;或者由船上的人扶索回到岸上。
④指电报线。
⑤丹麦诗人彼得·费伯的诗。
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全看戏去了,只剩下小安娜和她的教父单独在家。
“我们也来演戏,”他说道,“马上可以开始。”“可是我们没有戏台呢!”小安娜说
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登台演出的!我的旧玩具娃娃不行,她很讨厌。新玩具娃娃的漂
亮衣服是不能弄绉的。”
“总可以找到东西登台演出的,只要我们把我们的家当好好地找一下!”教父说道。
“现在先来搭戏台。我们在这里放本书,那儿放一本,再放一本,斜着摆。那边也摆上三
本;瞧,我们就有了边幕了!这里摆着的这只旧盒子可以当作背景,我们把它的底朝外面
摆。这个戏台上布置的是一间屋子,谁都可以看出来!现在该找演员了!让我们看看玩具抽
屉里可以找到什么!首先是人物,于是我们就可以演戏了,一个跟着一个,一定会很棒的!
这儿有一个烟斗头,这儿有一只很好的手套。这两样东西可以演父亲和女儿!”
“可是只有两个人物!”小安娜说道。“这儿是我哥哥的旧背心!它能不能演戏?”
“它倒是够大的!”教父说道。“它可以演恋人。它口袋里没有东西,这已经很有趣
了,这已经部分表示着他的爱情是不幸的了!——这个核桃夹子可以做靴子,还带着马刺!
扑嗞,啪哒,跳马祖卡舞①!他会跺脚,会直着脖子走路。他可以演不合时宜、小姐不喜欢
的求婚人。你想看一出什么样的戏呢?是让人伤心的,还是一出皆大欢喜的呢?”
“要看皆大欢喜的。”小安娜说道,“大家都喜欢看这种戏。你会演吗?”
“我会给你演上一百出!”教父说道。“演得最多的是根据法国戏剧编的。可是那种戏
对小姑娘不好,不过我们可以演一出最漂亮的。说实在的,这样的戏大多内容一样。好了,
我要摇袋子了!变变变!来一出崭新的!好啦!变出一出崭新的戏来了。好,先听听海
报。”教父拿起一张报纸,装做在读的样子。
烟斗头和好使唤的脑袋
独幕家庭剧
人物:
烟斗头先生, 父亲。
手套小姐, 女儿。
背心先生, 恋人。
冯·靴子②, 求婚的人。
“现在我们开始了!幕慢慢升起。我们没有幕,所以幕已经升起了。人物全都上场了;
所有的人物马上都登场了。现在我们作为烟斗头父亲讲话。他今天生气了,可以看见,他是
烟薰的海泡石③:
“‘嗨,唉,真烦人!我是一家之主!我是我女儿的父亲,听我说!冯·靴子是可以照
出自己的影子的人物。他的上半截是上等羊皮,下半截钉着马刺;唉,嗨!他要娶我的女
儿!’”“注意背心,小安娜!”教父说道。“现在该背心说话了。他的硬领朝下翻着,很
谦逊,但是他很明白自己的价值,完全有权说他要说的话:
‘我身上绝无污渍!料子的质量也顶呱呱。我是真丝的,还有带子。’
‘只是举行婚礼的那天才是这样,多一天也坚持不了!你的颜色经不起水洗!’这是烟
斗头先生在说话。‘冯·靴子是不怕水的,皮货坚固,会踢踢踏踏;马刺还会丁当响,还有
一副意大利的相貌。’”
“可是他们该用韵文讲话才对!”小安娜说道,“那才是最美的!”
“这也可以,”教父说道。“观众有这样的要求,他们便得用韵文讲了!——瞧手套小
姐,看她怎样伸动她的手指头:
活了这么久,
手套连个伴儿都没有!
唉!
这叫我真受不了!
我的皮要裂掉,——
嗨!”
“后面的那个嗨是烟斗头父亲说的。现在背心先生讲话了:
亲爱的手套小姐,
虽说你是西班牙产的,
你还是得嫁给我!
丹麦人霍尔格这么说。”
靴子不干了,跺着地板,把马刺弄得丁丁当当,踢翻了三块边幕。
“真是好极了!”小安娜说道。
“安静,安静!”教父说道。“不吱声地轻轻拍掌,表明你是头等席位里的有教养的观
众。现在手套小姐要用颤音唱她伟大的咏叹调了:
我不会讲,
所以我只好
咕格勒咕,在高高的大厅里!”
“现在到了关键的地方了,小安娜!这是整出戏里最重要的地方。你看见了吗,背心先
生解开了他的扣子,他正冲着你说话,想让你为他拍掌。别拍!这样更好些。听,背心的绸
里子发出沙沙声。‘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小心点儿!看我的办法!您是烟斗头,我是好使唤
的脑袋。——唰,您就不见了!’你瞧见了吗,小安娜!”教父说道。“这是非常精彩的一
个场面,是一段好戏:背心先生抓住烟斗头把他塞进兜里;他呆在那里面,背心说话了:
‘您在我的衣兜里,在我最深的衣兜里!若是您不答应我和您的女儿——左手手套——
结成伴侣,您永远也出不来;现在我伸出右手!’”
“简直好玩得要死!”小安娜说道。
“现在老烟斗头回答了:
我觉得晕头晕脑!
简直不像以前。
我的好心情怎么不见?
我觉得我丢失了烟斗柄子。
嗨,我可是
从来没有这么心烦意乱。——
哦,把我的头
从兜里取出,
订婚吧,
和我的女儿!”
“戏就完了吗?”小安娜说道。
“还长呢!”教父说道,“只是靴子先生演完了。那对情人跪了下去,有一位唱道:
父亲!
另一位唱道:
再把烟斗头拿上,
为儿子和女儿祝福!
他们受到了祝福,举行了婚礼。家具一齐合唱:
格格,嘎嘎,
多谢,多谢!
戏演完了。”
“我们鼓掌吧!”教父说道,“直到他们出来谢幕,连家具也出来了,它们都是红木做
的呢!”
“我们的戏和别人在真戏院看的戏同样好吗?”
“我们的戏好得多!”教父说道,“不太长,还不用花钱买票。现在到喝茶的时间了。”
①一种波兰民间舞蹈。
②“冯”是德文,通常作为名字的一部分放在名字中间,表示某某人是某某地方的。
“冯”字同时还表示着某种高贵的出身。
③一种蔬松的石头,能浮在水上。
鼓手①的妻子去了教堂。她看见有许多画像和雕刻了天使的新神坛。画布上的彩像和罩
着的光环、镀金涂色的木雕像全都非常美观。他们的头发像金子和阳光一样明亮,非常美
丽;不过上帝的阳光却更加地美丽。太阳落下的时候,它从树丛中射出的光更明丽、更红
艳。看着上帝的面孔是很幸福的!鼓手的妻子望着红太阳陷入沉思;她想着鹳要给她送来的
小宝贝。于是她心中非常高兴,她看了又看。她希望孩子从这里得到光辉,至少长得像圣坛
墙上的一位天使那样。待她真的在手腕里抱着自己的孩子,并把他举向他父亲的时候,这孩
子的确像教堂里的一位天使,他的头发亮得像金子似的,落日的金辉落入他的头发。
“我的金宝贝,我的家财,我的太阳!”母亲说道,亲吻着他那一头发亮的卷发,她的
吻像鼓手屋子里的音乐和歌声;屋子里充满了欢乐、生气,一片忙碌。鼓手敲了一阵鼓,一
阵欢乐的鼓声。火警鼓声传出去:
“红头发,小家伙长着红头发!相信我这层皮,别相信你母亲的话!咚隆隆!咚隆隆!”
整个城市都像火警鼓一样地说着。
小男孩到了教堂,受了洗礼。关于名字没有什么好说的,给他取的名字叫彼得。全城的
人包括鼓在内,都把他叫做彼得,“鼓手的红头发儿子”;不过他的母亲吻着他的红头发,
把他叫做金宝贝。
在崎岖的道路上,在土坡上,许多人刻上了自己的名字留作纪念。
“扬名,”鼓手说道,“扬名总是大事!”于是他把自己的和小儿子的名字也刻了上去。
燕子来了。它们在长途旅行中看到在崖石旁、在印度斯坦庙宇的墙上刻着更耐久的字:
强大的帝王的丰功伟绩,不朽的名字。它们非常古老,老得现在没有人能认出,也不知道是
谁的名字。
但美名远扬!无比显赫!
燕子在崎岖的崖道旁筑巢,在土坡上啄出了洞。风霜雨露冲蚀了名字,鼓手和他儿子的
名字也被冲掉了。
“不过彼得的名字终归在那里留了一年半呢!”父亲说道。“蠢家伙!”火警鼓心中这
样想,不过它只说:“咚、咚、咚!咚隆隆!”
“鼓手的红头发儿子”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他的声音很美,他会唱歌,而且唱起
来就像林中的鸟儿一样,好像是什么曲子,却又什么曲子也不是。
“他该参加唱诗班!”母亲说,“在教堂里唱,站在模样像他一样美的那些镀金天使的
下面!”
“红毛猫!”城市脑袋瓜子机灵的人说道。鼓从邻家的那些妇人那里听到的。
“彼得,别回去!”街上玩耍的孩子喊道。“要是你睡在阁楼上,那么最顶层便会着
火,火警鼓也会敲响。”
“当心鼓槌!”彼得说道。尽管他很小,却很勇敢,他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的肚子
一拳,那个孩子两脚站不稳便摔倒了,其他的孩子抬腿就跑。
这个城市的音乐师是一个体面而文雅的人,他是皇室掌管银器的人的儿子。他喜欢彼
得,把他带回家好几个小时和自己在一起。他给他提琴并教他拉琴,就好像彼得天生十个音
乐指头一样,他将来肯定不只是个鼓手,他会成为城市音乐师。
“我想当兵!”彼得说道。因为他还只是一个小家伙,以为世界上最美的事是扛上一支
枪,“一、二,一、二”地走,穿制服,挎腰刀。
“你要学会听鼓的话!咚隆隆,来,来!”鼓说道。“是啊,他还能步步高升,踏上步
当上将军!”父亲说道;“不过那得打起仗来才行!”
“上帝保佑别打仗!”母亲说道。
“我们又不会失掉什么!”父亲说道。
“会啊,我们会失掉孩子的!”她说道。
“可是他会当上将军回来的!”父亲说道。
“丢了胳膊,失了腿!”母亲说道,“不行,我得让我的金宝贝完完整整的!”
“咚!咚!咚!”火警鼓敲起来,所有的鼓都响起来,打起仗来了。士兵上了前线,鼓
手的儿子也跟着去了:“红头发!金宝贝!”母亲哭了;父亲怀着“成名”的思想望着他;
城市音乐师认为,他不应该去打仗,而应该留下在家学音乐。“红头发!”士兵们喊道,彼
得笑起来。可是如果有人说:“狐狸皮!”他便咬紧嘴唇,眼睛朝广大的世界望去。他不理
会这种骂人的话。
这孩子十分机灵,性情勇敢,心情很好,老兵弟兄都说他是最好的“军壶”。
好多好多个晚上,他不得不被雨淋露浸,浑身湿透地在露天中过夜。然而,他的心情依
旧很好,他用鼓槌敲着:“咚隆!全体起床!”是啊,他显然是天生的鼓手。
那是战斗中的一天。太阳还没有升起,不过已经是清晨了。空气寒冷,战斗激烈,天空
中有雾,但是更浓的是火药味。子弹、炮弹在头上飞来飞去,穿过脑袋、身躯和肢体,可
是,大家仍在挺进。有人跪倒下去,两穴流血,面色苍白。小鼓手还保持着自己的健康的颜
色,他没有受伤。他愉快地望着团里的一只狗的脸,狗在他前面蹦蹦跳跳,非常高兴,就好
像这一切都是闹着玩,子弹飞来飞去是为了给他们助兴。“前进,向前,前进!”这是传给
鼓的命令,这些命令是不能收回的,不过它们可以被收回,而且这样做是很理智的。于是就
有人喊:“后退!”可小鼓手敲着:“前进,向前!”他懂得这是命令,士兵必须服从鼓
声。这鼓敲得很好,它对那些要退却的士兵起到了鼓励他们取胜的作用。
在这场战斗中,有人丢了生命,有人断了肢体。炮弹炸得血肉横飞,伤残的士兵拖着身
子来到干草堆的旁边,想离开战争几个钟头。炮弹点燃了干草堆,这些士兵大概就这样了却
一生了。想这些本来于事无补,可是有人在想,即便是离这里很远的那个和平的城市里。在
那边,鼓手和他的妻子在想,要知道彼得在战场上呢。
“我讨厌唉声叹气!”火警鼓说道。
又是战斗的日子。太阳还没有升起,却已经是早晨了。鼓手和他的妻子还在睡觉,他们
可是几乎整夜未眠。他们在谈论儿子,他正在外面——“在上帝的手中”。父亲梦见战争结
束了,士兵都回到了家园,彼得胸前挂着银十字勋章。可是母亲梦见她走进了教堂,看着那
些画像和那些雕刻出金头发的天使;她亲爱的儿子,她的金宝贝,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天使
中间。他们唱着美丽的歌——那种美丽的歌显然只有天使才能唱出,他和他们一起升入太阳
光里,亲切地朝自己的母亲点着头。
“我的金宝贝!”她喊了一声,立刻惊醒了。“上帝把他带走了!”她说道,把双手合
起来,将头藏在床旁的布帷幔里哭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安息?和许多人一起在那个为死
者掘的大坑里吗?也许是躺在深深的沼泽水里吧!没有人知道他的坟墓!没有人为他念过上
帝的圣言!”于是她的嘴唇默默地喊着上帝;她垂下头,她疲倦极了,又睡了过去。
日子飞快地逝去,在人的生活里,在梦里!
一天傍晚,战场上出现一道彩虹,它挂在森林边和低洼的沼泽上。民间传说中有这样的
说法:彩虹能到的地方,下面埋藏着宝贝,金宝贝。这道彩虹下也躺着一个金宝贝。除了他
的母亲外,没有人想着那个小鼓手,因此她梦见了他。日子飞快地过去,在人的生活中,在
梦里。
他的头上连一根头发——一根金发都没有受到损伤。“咚隆,咚隆!那是他!那是
他!”鼓可以这样说。要是他的母亲看见他了,或者梦见他了,那她也会这样唱的。
战争结束后,大家唱着歌、欢呼着,带着绿枝返回家园。团里的狗大步地在前面奔跳
着,就好像要把道路搞得比平常长三倍。
好多天,许多星期过去了,彼得走进了父母的屋子。他黑得像个野人,他的眼睛非常明
亮,面孔像太阳光一样闪亮。母亲把他拥在怀里,吻着他的嘴、他的眼、他的红头发。她又
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不像他父亲梦到的那样胸前佩着银十字勋章,但是他的四肢完整,就像
母亲梦见的那样。全家欢腾,又哭又笑。彼得拥抱着那只老火警鼓。
“那老家伙还在那儿!”他说道。父亲敲打了鼓一通。“就好像这儿着了大火一样!”
火警鼓说道。“屋顶着了,心燃了,金宝贝!卡、卡、卡!”
后来呢?是啊,后来呢?只消去问城市音乐师!
“彼得比鼓出息得多了!”他说道。“彼得比我伟大多了!”这位城市音乐师是皇室掌
管银器的人的儿子,可是他一辈子学到的东西,彼得半年就学会了。
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很勇敢,很高尚。眼睛闪闪发光,头发也闪闪发光,——谁也无法
否认。
“他应该把头发染了!”邻家的老婶母说道。“警察的那位女儿染了就很好!她订婚
了!”
“可是,头发马上就会变得像青浮萍一样,得老染才行呢!”
“她染得起的!”邻家老婶母说道,“彼得也染得起。他出入最体面的家庭,甚至去了
市长那里,教洛特小姐弹钢琴!”他会弹!他能直接从他的心中弹出最美妙的、迄今还没有
写在乐谱上的曲子。他在长明的夜间、也在漆黑的夜间弹奏。真叫人受不了,邻居和火警鼓
都这么说。
他演奏着,于是思想升华了,浮现了伟大的未来计划:成名!
市长的洛特小姐坐在钢琴前,她那纤秀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声音一直传到了彼得的心
里。这声音变得对彼得太有吸引力了,而且不只一次发生过。于是有一天他一下子抓住了那
些纤秀的指头和那只美丽的手。他吻着她的手,朝她那双棕色的大眼望去。上帝知道他说什
么,我们别人只可以猜。洛特小姐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和肩上,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他—
—这时正好有外人来到屋子里,是三等参事官的儿子。他长着高阔、平展的额头,头朝后仰
着,好像仰到了脖子后面。彼得和他们一起坐了很久,洛特小姐温柔地望着他。那天晚间在
家中,他谈到了外面的大世界,谈到了提琴中为他蕴藏的金宝贝。
成名!
“咚隆,咚隆,咚隆!”火警鼓说道。“彼得完全疯了!我想家里要着火了。”
第二天,母亲到市场去了。
“你听说新闻了没有,彼得!”她回到家的时候说道,“好消息!市长的洛特小姐和三
等参事官的儿子订婚了。是昨晚的事!”
“不可能!”他说道,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可是母亲说是真的。她是从理发师的妻子那
里听到的,她的男人是亲自从市长嘴里听到的。
彼得的脸刷的一下子全白了,他又坐了下去。
“天啊,你怎么了?”母亲说道。
“很好!没事儿!不要管我!”他说道,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亲爱的孩子!我的金宝贝!”母亲说道,同时哭了起来。不过火警鼓唱起来了——是
内心在唱,不是大声唱:
“洛特完了!洛特完了!”是啊,那首歌结束了!
歌还没有完,还留下了许多歌词,最美丽的词——生命的金宝贝。
“她乱蹦乱跳,高兴得快疯了!”邻家老婶说道。“全世界都应该读一读她的金宝贝写
给她的那些信,听一听报纸上关于他和他提琴的事。他给她汇钱,她很需要,现在她是寡妇
了。”
“他给皇帝和国王演奏!”城市音乐师说道。“我没有交过那样的好运,不过他是我的
学生,不会忘记他的老师的。”“父亲做过这样的梦,”母亲说道,“梦见他从战争中回
来,胸前带着银十字勋章。在战争中他没有得到它。在战争中得到它看来是很难的!现在他
有了骑士勋章。父亲真应该能看到这一天!”
“成名了!”火警鼓说道,他出生的城市也这样说道:“鼓手的儿子,红头发彼得;他
们看见过的小时候穿着木头鞋的彼得;看见当过鼓手,给舞会伴奏过的彼得;成名了!”
“在给国王演奏前,他先给我们演奏过呢!”市长夫人说道。“他那时对洛特很倾心!他总
是抱负远大。那时他既鲁莽又荒唐!我丈夫听说这荒唐事的时候还大笑了一阵!现在洛特是
三等参事官夫人了。”
那个当小鼓手时曾敲着“前进,向前!”号令、给那些要退却的人鼓起胜利的勇气的穷
苦男孩子的心灵中嵌着金宝贝。在他的胸中有一个金宝贝,那是音乐的源泉。泉水潺潺流过
提琴,就好像里面是一架完整的风琴,好像夏夜所有的精灵都在弦上跳舞一样。人们听到了
画眉鸟的鸣叫和人类的清亮的声音;这声音欢欣地涌过一颗颗的心脏,驮着他的名字飞驰过
各个国家。这是一场大火,欢欣激动的大火。
“而且他非常可爱!”青春淑女们说道,连老妇人也这么说。是的,最老的那位妇人还
拿来一个收藏名人头发的纪念夹,就是为了要能从那位年轻的小提琴演奏家的浓密漂亮的头
发里求到一撮,那个宝贝——金宝贝。
儿子走进鼓手贫寒的屋子,清秀得像一个王子,比一个国王还要幸福。他的一双眼睛十
分明亮,面孔就像阳光。他把母亲拥抱在怀里。她亲吻着他热烈的嘴唇,幸福地哭泣着,和
在欢乐中哭泣一样。他对屋子里的每一件旧家具都点着头;对装着茶杯和花瓶的厨柜点头,
对他小时候在上面睡过觉的长凳点头。可是,他把那面老火警鼓拖到屋子中央,他对母亲和
鼓说道:
“父亲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一定会敲一通鼓的!现在得由我来敲了!”他敲了一通鼓,鼓
声轰鸣。火警鼓感到无上光荣,连它的皮都裂开了。
“他干得真够漂亮的!”鼓说道,“这下子我永远地保留了对他的记忆!我觉得老婆子
也会因为自己的金宝贝高兴得笑破肚皮。”
这就是金宝贝的故事。
①当局雇来在街上敲鼓宣布政府告示的人。
很久以前,外祖父还是一个小孩。他戴红帽穿红衣,腰上系一块纱巾,帽子上插了一根
羽毛。因为在他小的时候,要把小男孩打扮得漂亮,就得这样穿戴,和现在算是大不一样
了。那时街上常常有欢聚游行的场面,这种场面现在我们看不到了,给取消了,因为太过时
了。可是听外祖父讲起这些事,是非常有趣的。
那时,在鞋匠们因换公会馆所而搬迁他们招牌的时候,那种场面才真是算得上热闹。他
们的绸旗在飘扬;旗子上画着一只大靴和一只双头鹰。年纪最轻的徒弟捧着招待宾客的食品
什物,衬衣袖子上飘着红色和白色的缎带;年纪大一些的伙计拿着出了鞘的剑,剑尖上插着
一个柠檬。此外,有一个完整的乐队,最美妙的乐器是外祖父称之为“鸟”的东西。那上面
系着一个弯月和各种会丁当响的东西,是地地道道的土耳其音乐。它被高高地举起,摇来晃
去,发出清脆的丁丁当当的声音。太阳照在那些金的、银的或者铜制品上,真叫人眼花缭乱
呢。
跑在队伍的前面的,是一个化妆成小丑的人。他穿着用各种颜色的小布块缝起来的衣
服,脸涂得漆黑,头上戴着好些小铃,像一匹拖雪橇的马。他用演戏用的薄木板敲打着队伍
中的人,这东西打起人来有响声但并不疼痛。人们挤成一团,有的想往前挤,有的想后退。
男孩和女孩踩进路边的水沟里,摔倒了;老妇人用胳膊肘推推搡搡,一副酸相,嘴里还在骂
人。有人大笑,有人闲聊。台阶上站满了人,窗户前也挤满了人,连屋顶上也都是人。太阳
照射着,虽然下了些雨,可是这对农民是好的,要是真把大家浇得浑身湿透,对土地来说还
真吉祥呢。
哦,外祖父多能讲啊!他小时候见过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同业公会最年长的成员总要
上台去讲一番,台子上挂着招牌。他的讲演还押韵,就好像是作诗一般,的确也是这样。他
们一共三个人在作诗,事先还喝上一大杯混合酒,好让写出来的东西漂亮。台下的人都为演
讲欢呼。但是当小丑登台做怪模样的时候,大伙儿的喝彩声更高了。小丑把傻瓜相表演得淋
漓尽致。他用烧酒杯喝蜜酒,随后又把杯子投向人群,让人们争先恐后地抢它。外祖父就有
这样一只杯子,是一位泥水匠抢到后送给他的。这真有趣。新同业公会的会馆挂起了牌子,
牌子上缀着花草。
不管你活了多久,这种场面你是永不会忘记的。外祖父这么说,他的确丝毫没有忘记这
种场面。尽管他看到过许多其他的场面,也讲起过其他的盛况,但是最有趣的依旧是听他讲
首都搬迁招牌的故事。
外祖父小的时候同父母去过那里,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过我们国家的这个最大的城市。街
上到处是人,他以为要搬迁招牌了,要搬迁的招牌太多。要是把这些有画的牌子挂在屋子里
而不是挂在外边的话,那招牌准能装满一百间屋子。裁缝画了各式各样的服装图样,都是他
可以为顾客剪裁缝制的式样,并且粗料细料一应俱全。烟草铺子的招牌上画着小男孩在抽雪
茄,就像真有其事;有的招牌上画着干酪、咸鲭鱼;有的画着牧师的硬领;还有的画着棺
材。此外还有的写着字,有的介绍自己的生意。你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在街上逛来逛去,光
看招牌就很累,这样你马上可以知道店铺里面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招牌
挂了出来。外祖父说这很好,很有教益,让人知道在一个大城市里的屋子里住的都是些什么
样的人。
可是,就在外祖父到城里的那天,关于招牌却发生过这样的事。这是他自己讲的,他的
耳朵后面没有那个鬼东西①。当他想让我们相信他的话的时候,母亲总说他耳朵后面有个鬼
东西,他的样子很让人相信。
他来到这个大城市的当天晚上,天气可怕极了,从来没有人在报纸上读到过这样的坏天
气。那晚的天气在人们的记忆中不曾有过。满天屋瓦乱飞,旧栏栅被连根拔起。一辆手推车
只不过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便自个儿在街上乱跑起来。天空里一片呼啸声,所有的东西都在
摇晃,风暴就这么可怕。运河里的水一直涌到了岸上,它不知道自己该呆在什么地方。风暴
刮过这座城市时,把烟囱也吹跑了,不止是一个教堂的塔尖被吹弯,而从那时起,它们一直
没有恢复过来。
那位德高的老消防队长的门前有一个哨所,他总是乘着最后一辆救火车出发的。风暴没
有放过他那座小哨所,它被连根拔起,在街上滚来滚去。可是,怪极了,它滚到一个寒酸的
木匠学徒住的屋子前便立了起来,站在那里。这位木匠学徒在上次发生火灾的时候,救过三
条命;可是这哨所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理发匠的招牌——一块很大的铜盘子,也被刮走了,落到了司法参事的窗洞里。这简直
是恶作剧,邻居们说,因为他们以及最亲密的女友都管司法参事夫人叫做“剃头刀”②。她
精明极了,她知道别人的事比别人知道她的事多多了。一块画着干鳕鱼的招牌,飞到了一位
给报纸写文章的人的家门口,这是狂风开的一个不大漂亮的玩笑。它显然记不住,它不该和
为报纸写文章的人开玩笑,他是自己报纸之王,是自己意见之王。
风信鸽飞到了对面屋子的房顶上面,站在那里,像是最令人难堪的恶作剧,邻居们说道。
箍桶匠的桶被吹起来,挂在“妇女饰物店”的招牌下面。原来挂在门旁的镶在结实的木
框里的饭店菜单,被风刮到了从来没有人光顾的戏院门口,成了一块很滑稽的海报“萝卜头
汤,白菜头包子”。不过这样一来,有人来戏院了。裘皮商的一张狐狸皮子——他诚实的招
牌③,被吹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门铃索上。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像一柄收拢起来的伞,总是做
晨祷,总是追求真理,是一个“楷模”,他姨妈这么说他。
写着“高等学府”的招牌被搬到了台球俱乐部,学府这边挂上了一块“这里用奶瓶喂养
孩子”的牌子。这一点儿也不算卖弄文笔,而是淘气。但是,这是狂风干的,谁也管不了。
那一夜简直可怕极了,到了早晨,想想看,全城的招牌都换了地方。有些地方受到的重
创连外祖父都不愿说它。不过,他暗自发笑,我完全可以看得出来,这很可能就是因为他的
耳朵后面有什么东西。
这个大都市里的可怜的人们,特别是外来人见到的人完全不是他们要见的人。他们按照
招牌去找,结果只能这样。有人要去参加处理重要事项的长者聚会,可是却跑进了乱哄哄的
男童学校,这儿的孩子们都蹦到了桌子上。
有人把教堂和剧院搞颠倒了,那真是可怕!
这样一场狂风我们时代没有发生过,那是外祖父经历过的,那时他还很小。这样的狂风
说不定不会在我们时代发生,而会出现在我们孙子的时代。我们真心希望、衷心祈祷,当狂
风刮起的时候,他们都呆在屋里。
①丹麦谚语,说一个人的耳朵后面若是爬有什么东西,譬如说小精灵,那他讲的便是谎
话。
②丹麦把狡猾尖刻的人称为剃头刀。
③这是一句讽刺话。丹麦人把狐狸皮看成是欺诈的代表。
有一个很傲气的茶壶为自己的瓷感到骄傲,为自己的长嘴巴骄傲,为自己的宽把手骄
傲。他前后都有点东西;前边是壶嘴,后边是把手,他总是讲这个。可是他总不提他的盖
子,原来盖子被摔碎过,是粘起来的,算是缺点,而一个人是不乐于谈自己的缺点的。可是
别的东西却是要说的。杯子、奶油罐和糖罐,整套茶具记得茶壶盖的脆弱当然比记得他漂亮
的壶嘴和讲究的把手要清楚得多。茶壶很明白这一点。“我知道他们!”他在心里说,“我
当然也知道我的缺点,而且我也承认,这里面有我的虚心、我的谦让。缺点我们都是有的,
但大家也有自己的天赋。杯子有把,糖罐有盖,我既有把又有盖,前面还有一个他们决不会
有的东西。我有一个嘴巴,它使我成了茶桌上的皇后。糖罐和奶油罐负有责任,是增加美味
的女仆,而我是付出者,是女主人。我把幸福分给人类中的口渴者。在我的体内,中国茶叶
泡在滚开的毫无味道的水中。”
这些都是茶壶在他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说的。他立在摆好茶具的桌上,一只最纤秀的手
把他揭开。不过长着最纤秀的手的人却很笨拙,茶壶掉了下去,壶嘴折了,壶把断了,盖子
就不值一提了,关于他已经讲得够多的了。茶壶晕乎乎地躺在地上,沸水从里面流了出来,
他摔的这一跤是很重的,最糟的是,他们笑他,而不是笑那笨拙的手。
“这事我会永远记住的!”茶壶后来在谈到自己的生活经历时说。“我被人称为残废,
被人搁到了旮旯里。后来当一位老妇人来要饭的时候,又被送给了她。我沦入贫寒,站在那
里不知所措,里外都如此。不过,就在我这样站立的时候,我的生活开始好转。可是,我原
来是那样,现在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样。我的身体里面装进了土,对一个茶壶来说,就
是被埋掉了。不过,土里放了一个球茎。谁放的,谁给的,我不知道。但不容置疑的是,它
代替了中国茶叶和滚开的水,代替了被摔断的把儿和嘴儿。球茎躺在土里,躺在我身体里。
它成了我的心脏,我的活心脏。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脏。我有了生命,有了力量,有
了精神。脉搏跳动起来了,球茎发了芽,很快就有思想有感觉了。它开放出花,我看到了
它,我扶持着它,在它的美貌中我忘却了自己。为别人忘掉自己是幸福的!它没有感谢我,
没有想到我——它受人羡慕和称赞。我非常高兴,它必定也一样高兴。有一天我听说它该换
个好一些的花盆。有人拦腰打我,我痛极了,可是花到了一个好一些的花盆里,我被扔到了
院子里,成了一堆旧碎片躺在那里。但是我的记忆还在,它是不会丧失的。”
那是冬季。地上覆盖着一层雪,就像是一块用山石凿成的大理石似的。天高气爽,风尖
锐得像矮神①锤炼成的匕首;一棵棵树像白珊瑚似地立着,像繁花满树的杏枝。这里清新得
就和在高高的阿尔卑斯山上一样。夜晚天上闪烁着北极光和无数眨着眼的繁星,煞是好看。
风暴起了,乌云升起,抖散漫天的鹅绒。雪花纷纷飘落,填平了崎岖不平的道路,盖住
了房屋,铺满了开阔的田野和封闭的街巷。但是我们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坐在熊熊的火炉
旁,有人在讲古。我们听到了这样一段英雄的故事:
在宽阔的大海边有一座巨冢,子夜时分在这座巨冢上坐着被埋在里面的那位英雄的幽
灵。他曾是一位国君,他的额上金环闪光,他的头发在风中飘扬。他身穿铠甲,头低垂着,
一副愁容,像一个不幸的精灵,深深地叹息着。
接着驶来一艘船。水手们抛下锚,上了岸。他们中间有一位吟游歌手,他朝着国王的幽
灵走了过来,问道:“你为何这样悲伤,什么东西在折磨你?”
死者于是说道:“没有人歌颂过我一生的事迹,这事迹便销声匿迹,没有了,没有歌将
它传颂到各国、送入人们心中。因此,我不得安宁,也不能安息。”
于是他讲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伟大的功勋,那些他同时代人知道但没有被人歌颂的业
绩,因为那时没有吟游歌手。这样老歌手拨动了竖琴的琴弦,唱起了英雄年轻时的勇敢、壮
年时的力量和他善行的伟大。死者的脸因而绽出了光彩,像月光中白云的边缘。幽灵在明亮
和光彩中升起,十分愉快幸福,然后如同一道北极光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座绿草覆盖的坟
冢,和一些没有鲁纳②文字的墓石。不过在坟墓的上方,当琴弦发出余音的时候,就像刚刚
从竖琴弦上飞出来一样,飞来一只鸟——最美丽的歌鸟。它的声音像画眉那样清脆,像人心
那样充满了活力。远方飞回的候鸟听着它,像是听到了故国的歌曲。鸟儿飞过了高山,飞过
了深谷,飞过原野,飞过森林,它是民歌的鸟,它永远不会死去。
我们听到了这个传说。我们是在一间屋子里听到的,是在外面白色的蜂群③在飞舞,风
暴在肆虐的冬夜听到的。鸟儿不仅给我们唱出英雄的业绩,还唱出丰富多彩的、甜蜜而柔和
的情歌,唱北欧的信仰。它的曲调中、语言中有童话;有谚语和韵文。这种谚语韵文就像是
死者舌下的鲁纳文字一样被唱了出来,人们于是通过民歌的鸟,认识了民歌的鸟的祖国。
在原始信仰的远古时代,在海盗时期,它的巢是筑在吟游歌手的竖琴之上的,在骑士时
代,拳头掌握着公平、正义的天秤,权力便是正义。在农民如同狗的时代,歌鸟又到哪里去
找避身之处呢?凶残和愚昧都不考虑它。在骑士的寨堡的窗旁,寨子的女主人在羊皮纸上把
这些古老的传说写成歌和传奇文字④。茅草屋的小妇人和到处游荡的货郎,坐在她家的凳子
上在讲述着。在他们的头上,那只只要世上有它立足之地便永不会死的小鸟,民歌的鸟儿,
扇着翅膀飞着,啾啾唱着。
现在,它在这里面为我们歌唱。外面是暴风雪和黑夜,它在我们的舌下摆了鲁纳文,我
们认识了我们的祖国。上帝用民歌鸟的歌给我们讲母亲的语言。古老的记忆浮现了,淡去的
色彩又焕然一新。传说和民歌又溢出幸福的佳酿,使心灵和思想都陶醉了,于是这个夜晚便
成了圣诞欢会。雪花飞舞,冰块嘎吱作响,风暴肆虐。它们威力无穷,它们是主,但不是上
帝。
这是冬日,风尖利得像矮鬼炼成的匕首。雪花在飘扬——我们觉得它飞舞了好多天好几
个星期了,变为一座巨大的雪山盖住了这个城,它是冬夜一个沉重的梦。地上的一切全都被
掩盖住了,只有教堂上的金十字架——信仰的象征,兀立在雪墓之上,在蓝色的天空中,在
明媚的阳光中闪光。
被掩埋的城市上空飞翔着太空的鸟儿,有的小,有的大。它们啾啾地叫着,每个鸟儿都
张开嘴尽情地唱着。
先飞来的是一群麻雀,它们唱的是街头巷尾、巢里屋中的小事;它们知道前屋后屋里的
一切故事。“我们知道那被埋掉的城市。”它们说道。“里面有生命的东西都在啾!啾!
啾!”大黑渡鸦和乌鸦飞过白雪。“呱!呱!”它们叫喊着。“下面还可以找到东西,还有
可以吃的残剩东西,这是最重要的。这是下面大多数的意见,这意见顶呱呱,顶呱呱,顶呱
呱!”野天鹅飕飕地拍着翅膀飞过,歌唱着雪层下安息着的城市里的人们的思想和灵魂仍在
萌发的高尚和伟大的情操。那里没有死亡,生命仍存在着。从教堂风琴发出的乐音中我们感
受到这些。这乐音像是从妖山⑤传来的声音,是奥西扬式⑥的歌,是瓦尔库⑦那飕飕的翅膀
的搏击声。何等和谐的声是民歌的鸟儿的歌声,就在这一瞬间:上帝温暖的呼吸从上面扑
来,雪山裂开了,阳光照到了里面。春天来了,飞鸟来了,来了新的后裔,带着同样的故乡
之歌回来了。听一听这一年的英雄颂歌吧!暴风雪的狂威,冬夜短暂的梦!一切都融化了,
一切都在永不死亡的民歌的鸟的美妙的歌声中升华。
①以前北欧人迷信,说山野间有精灵矮鬼,他们都是极能干的铁匠,打出的刀锐利万分。
②丹麦远古时代的习俗,在死者的舌下要放一块刻有鲁纳文的小石片,死者可不朽。
③指雪花。这是安徒生很喜欢用的词。
④北欧的许多古诗文都是由妇女记在羊皮上的。
⑤指海贝的浪漫剧《妖山》。
⑥詹姆斯·玛克弗尔逊(1736—1796)改编了中世纪高卢诗人奥西扬(生活在
13世纪)的诗作。
⑦指奥·布农维的芭蕾舞《瓦尔库》。
窗台上有一株玫瑰花,不久前它还十分娇艳、充满青春活力。现在看上去它病了,它被
什么东西折磨着。
它身上来了一伙儿不速之客,正在吞食它。顺便提一下,这是一群穿着绿制服的风度不
凡的食客。
我和这伙食客中的一位作了一番谈话,他只有三天大,可已经是老爷爷了。你知道他说
些什么吗?他说的都是实话。他讲他自己和这一群食客。
“我们是世上生物中最奇特的一族。在温暖的季节里,我们生下活生生的小孩。那时的
天气好,我们立刻就订婚,马上结婚。到了寒冷的季节,我们便下蛋;小东西们睡得暖暖和
和的。最聪明的动物,最受我们尊敬的蚂蚁研究着我们,打量着我们。它并不立刻吃掉我
们,它把我们的蛋搬走,搬到它和它的家族的窝里,给我们做上记号,编上号码,一排一排
地,一层一层地把我们码放起来,这样每天便有一个小东西从蛋里孵出来。然后它们便把我
们关到厩里,夹着我们的后腿,挤奶,直到我们死去。这是很舒服的!在它们那里我们得到
了很漂亮的名字:‘甜蜜的小奶牛!’一切具有蚂蚁那样才智的动物都这么叫我们,只有人
类例外。这对我们是一种侮辱,在他们那里,我们丢了面子,——您不能写点什么表示异议
吗,您不能教人类明白事理吗!——他们傻瞪着眼望我们,用肮脏的眼神望着我们,因为我
们吃了一瓣玫瑰花;而他们自己则吃掉所有有生命的生灵,一切绿色的会成长的东西。他们
给我们取最卑下的名字,最叫人恶心的名字;我不说,噢!我都快吐了!我不能说。至少我
穿着制服的时候不说,而我总是穿着制服的。
“我是出生在玫瑰花树叶上的。我和我们整个家族都是靠玫瑰树生活的,但是玫瑰叶在
我们体内活着,我们是更高一个层次的生物。人类不能容忍我们。他们跑来,用肥皂水杀死
我们,那是一种很可怕的饮料!我觉得我闻到它的味道。一个生来不能洗涤的东西被洗涤一
番真是可怕。
“人啊!你用严厉如肥皂水的眼光看着我们,你啊,想一想我们在自然界里的地位,以
及我们的能产奶能生蛋的精致的器官吧!我们得到了‘生养众多,布满遍地’①的祝福!我
们出生在玫瑰里,我们死在玫瑰里,我们的一生是诗。别把你认为最恶心、最丑的名字加给
我们!那个名字——我说不出口,我不说!把我们叫作蚂蚁的奶牛、玫瑰树的兵团、绿色的
小东西吧!”
而我作为人,站在那里,望着那株玫瑰,望着那绿色的小东西。这小东西的名字我不
说,不去触犯玫瑰树的住客,那是一大家子,有蛋有孩子的家族。我要用肥皂水来洗它们,
因为我本是带着肥皂水和恶意来的。现在我要用它来吹肥皂泡,然后凝视那五颜六色的泡
沫,说不定每个泡沫里面会有一个童话呢。
肥皂泡涨得很大很大,五彩缤纷,泡泡里就像藏着一颗银色的珍珠。泡泡飘了起来,飞
走了,飞向房门,啪的一声破裂了。可是门一下子开开了,童话妈妈出现了。
“好啦!现在她讲——我不说名字!——这绿色的小东西,会比我讲得更好的。”
“蚜虫!”童话妈妈说道。“对任何东西都要叫它的正确名字。如果说在一般情况下你
不敢叫,在童话里总是可以叫的。”
①出自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章第28句。上帝造人时对人的祝福。
小精灵你是知道的,可是你知道太太——花匠的太太吗?她有学问,能背诗,自己还能
轻松自如地写诗。只是那写作的韵律,她把它叫做“丁当响”的那东西,却很令她伤脑筋。
她有写作的才能,有讲话的才能,她满可以成为一位牧师,至少当一位牧师的妻子。
“穿着星期日盛装的大地真漂亮!”她说道。她把这个想法写成了文字,还让它“丁当
响”,凑成了一篇美丽的长诗。专科学生吉瑟俄普先生——这个名字和这个故事没有关系—
—是她的外甥,来花匠家串门。他听了太太的诗,觉得很好。他说真不错。“你很有灵气,
舅妈!”他说道。
“别瞎说了!”花匠说道。“别把这东西灌给她!妇人重要的是身体,要有像样的身
体。看着你的锅去吧,别让粥焦了。”“我拿块木炭便可以去掉粥的焦味!”太太说,“你
身上的焦味,我吻一下便可以去掉。人家都以为你只想着白菜土豆,可你喜欢花呢!”于是
她便吻了他一下。“花就是灵气呢!”她说道。
“看着你的锅去吧!”他说道,走进园子里去了。那是他的锅,他照料着它。
但是,专科学生却和太太坐在一起,和太太谈话。对她那句精彩的话“大地真漂亮”发
表了一大通议论,当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
“大地真漂亮,治理它吧,有人这么说①,我们成了主人。有的用精神,有的以身躯来
当主人,有的降生在世上就像一个惊叹号,有的像一个破折号。人们要问,他干什么来了?
一个当主教,另一个只是个穷专科学生,但是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大地是漂亮的,总是穿
着星期日盛装!这本身就是发人深思的诗,舅妈,这里面充满了感情和地理知识。”
“您有灵气,吉瑟俄普先生!”太太说道。“很有灵气,这我可以向您保证!听君一席
高论,对自己便完全清楚了。”他们继续谈下去,十分有趣,十分美妙。但是在厨房里另有
一位在谈话,那便是那穿灰衣戴红帽的小精灵。你是知道他的!小精灵坐在厨房里看着饭
锅。他在说话,可是除了被太太称作“奶油小偷”的那只大黑猫外,谁也没有听到他的话。
小精灵对太太十分气愤,因为她不相信他的存在,他知道。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可是
凭她那渊博的学识,她总应该知道他是存在的,总该给他一些注意。圣诞夜的时候,她从来
没有想过要分给他哪怕一小匙粥。这粥他的先人总是分得到的,分粥的还总是一些没有学识
的夫人;粥里漂着厚厚的一层黄油和奶油。那只猫一听到这些,口水便流到小胡子上。
“她说我只是一个概念!”小精灵说道。“这可是超出我的全部概念之外的!她否认我
嘛!我听到过这话,现在又听到了。她坐在那里跟那个专整治小孩的人,那个专科学生瞎
聊。我对老爹说,‘当心你的锅!’她不理会。现在我要让它潽出来。”
小精灵吹着火,火燎得高高的,发着亮光。“苏——噜——潽”锅溢出来了。
“现在,我要进去在老头的袜子上咬些洞!”小精灵说道。“我要在袜子趾头和后跟上
咬出大洞,这样她不写诗时,便有东西可以缝缝补补了。诗太太,补老头的袜子去!”
猫听到了这里打了个喷嚏。他着凉了,尽管他总是穿着裘衣。
“我把餐厅的门打开了,”小精灵说道,“里面摆着熬好的奶油,稠得和浆糊一样。你
要不要舔一舔!我可得舔一下!”“如果罪名由我承担,我得挨打,”猫说道,“那让我也
舔上一口奶油吧!”
“先舔,再挨揍!”小精灵说道。“不过现在我得到专科学生的屋子里去,把他的腰带
挂到镜子上,把他的袜子扔到水盆里,好让他觉得混合酒太烈,让他晕头涨脑。夜里我要在
狗棚里的柴禾堆上过夜,我很喜欢逗那只看家狗。我把腿吊着晃来晃去,狗无论跳多高,都
够不着我的腿,这使它很恼火。它汪汪叫个不停,我晃个不停;简直太好玩儿了。专科学生
被吵醒了,三次爬了起来朝外望。不过他看不见我,尽管他戴着眼镜;他总是戴着眼镜睡
觉。”
“太太来时告诉我一声!”猫说道。“我的耳朵不好使,我今天不舒服。”
“你害的是没有东西舔的病!”小精灵说道。“把病舔好!把病舔跑!但是先把胡子擦
干净,别让奶油挂在上面!我现在要去偷听了。”
小精灵站在门旁,门半掩着。除了太太和专科学生外,屋里没有旁人。他们在讨论专科
学生非常优雅地称之为每个家庭都应该置于锅碗之上的问题:灵气的问题。
“吉瑟俄普先生!”太太说道,“现在我要趁这个机会,给您看一些我从未给世上任何
人,特别是男人看过的小诗。有几首,要知道,还真是蛮长的,我把它叫做《一位闺秀丁当
之作》!我喜欢古丹麦文。”
“是的,应该坚持用古文!”专科学生说道,“应该把德文从语言中清除掉②!”
“我也是这样做的!”太太说道。“您永远也听不到我说‘Kleiner’或‘Bu
tterdeig’③,我总是说Eedtkager和Bleddeig④”。
于是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写字本,绿色封面,上面还有两滴墨水渍。
“这个本子里的东西都是很费了一番心血的!”她说道。“我对伤感的东西感触最深。
这几首叫《夜间的叹息》、《我的晚霞》和《当我得到克莱门森的时候》。克莱门森是我的
丈夫,这首您可以跳过去,尽管它很富感情,很有思想。《家庭主妇的职责》是最好的一
首!全都很伤感,我在这方面有才能。只有一首是幽默的,那一首的思想是活泼的。要知
道,快活的思想总还是会有的。想——您不要笑话我啊!——想——当个女诗人。这只有我
自己知道,我的抽屉知道。现在您,吉瑟俄普先生,也知道了!我喜欢诗,它控制着我,它
和我开玩笑,给我出主意,还管着我。我用《小精灵》这个题目来表达这些。您当然知道那
个关于屋子里总有一个看家小精灵在调皮捣蛋的古老迷信。我想过,我自己就是屋子。诗,
我内心的感受便是小精灵;有很大的一种激情在主宰着我;我在《小精灵》中歌颂了他的力
量和伟大!可是您得把手搁在心上对我发誓永不把这些泄露给我丈夫或者别人。大声地读,
让我看看您是否懂得我写的东西。”
于是专科学生读了起来,太太听着,小精灵听着。你知道,他在偷听,而且恰好是在念
到《小精灵》的时候来的。“这和我有关呀!”他说道。“她会怎么写我?是的,我得咬
她,咬她的鸡蛋,咬她的小鸡,把她身上的肥牛似的膘都弄掉。瞧我怎么整治这位夫人!”
他努起了嘴,伸长了耳朵听着。但是他听到的都是讲小精灵了不起的地方,他的威力,
他对夫人的统治,这是诗的艺术,你当然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可是小精灵只是从题目的字
面上理解。小家伙越来越高兴,他高兴得眼睛闪闪发光,嘴角上露出惬意。他跷起了脚后
跟,用脚尖站着,一下子比以前长高了一寸。他对说到小精灵的地方很高兴。
“太太很有灵气,很有教养!我真委屈了她!她把我收进了她的《丁当集》,这集子是
要印出来的,要被人读到的!现在可不能让猫去吃她的奶油了,我留着自己吃!一个人吃掉
的总比两个吃掉的少,这总是一种节省。我要实行这种规矩,尊敬的可贵的太太!”
“瞧他这样,这小精灵!”老猫说道。“太太只要甜甜地喵地叫一声,喵地讲一番他,
他立刻就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她够精明的,这太太!”
但是她并不精明,而是小精灵像是一个人。
如果你不明白这个故事,那你便去问问别人。可是你别去问小精灵,也不要问太太。
①“治理它吧”引自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章第28句。
②这是讽刺1848—1850年及1860年丹麦败给普鲁士之后的民族主义情绪的。
③德文。两字的意思是小点心和奶油糕。
④与前面相应的两个丹麦文。
我们这个时代,孩子们知道的事真是多得令人难于置信!你几乎找不出什么他们不知道
的事了。说他们在很小的时候是鹳从井里或者从水磨坝那里衔来交给他们父母的,这已经成
了古老的故事,他们根本不相信。然而这却又是唯一真实的事情。
不过小家伙们又是怎样来到水磨坝上和井里的呢?是啊,这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
然而,还是有些人知道的。要是你在一个明朗的星光闪烁的夜晚认真地看着天上,你会看到
许多的流星,一颗星坠落不见了!最有学问的人也不能解释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只要你
知道了,便可以解释了。它就像圣诞节时的烛光,从天而落,然后熄灭了。在它落到我们稠
密、浑浊的大气中的时候,光芒消失了,它成了一种我们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因为它比我
们的空气还要精致。它就是天上送来的孩子,一个小天使,但是并没有翅膀,因为这孩子是
要长成人的。他悄悄地从空中滑过,风把他放在一朵花里托走。这花可以是香花芥,蒲公
英,玫瑰;也可以是石竹花。他躺在里面,健康地活着。他很轻很轻,一只苍蝇便可以驮起
他来,一只蜜蜂更不用说了。蜜蜂轮流来花中汲取最甜的蜜;要是空气小孩妨碍了它们,它
们也不把孩子踢到花外去。因为它们不忍心。它们把他放在阳光下的一朵睡莲里。孩子从那
里爬着滚着落进水里,他睡在水里;在水里生长,一直长到鹳看得见他,把他衔到盼望有个
甜蜜可爱的小宝宝的人的家里。这小家伙是不是甜蜜可爱,全看他是喝了清泉,还是吃了污
泥和浮萍;吃坏了孩子便会很脏。鹳不加选择地把他看到的第一个孩子衔走。把这个送到一
个好家庭,送给最理想的父母亲;把那个送到非常贫困、日子很艰难的人家里。在水磨坝那
里呆着都比在这要好得多。
小家伙们完全记不得他们在睡莲下做过什么梦。在那里,青蛙在晚间“呱、呱!格、
格!”地给他们唱。这在人类的语言中就是说:“看看,你们能不能睡着做个梦!”他们也
完全记不得最早他们躺在哪朵花里,或者那朵花儿的香味是怎样的。可是他们身上还保留着
某种东西。待他们长成大人之后,他们会说:“我最喜欢这种花了!”那便是他们还是空气
小孩时睡过的花。
鹳是一种很老的鸟,总是关心着自己送走的孩子们怎么样了,他们在世界上表现如何。
他当然帮不了他们的忙,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环境,他有自己的家要照顾,可是他从来不会忘
记他们。
我认识一只很老、很受人尊敬的鹳,他很有知识和生活经验,曾经送过几个小家伙,而
且知道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中又总是有点水磨坝那里的烂泥和浮萍。我请他把他们之中的
不论哪一个的生活经历讲给我听一听,他说他不讲一个孩子而讲贝得森家的三个孩子的事。
这个家——贝得森的家,是很像样的。男主人是这座城里三十二个①中的一个,这是体
面的差事。他作为三十二人中的一员生活着,他们这三十二人经常交往。那只鹳给他送来了
小贝得,这是那个孩子的名字。第二年鹳又带来了一个,他们给他取名叫彼得。在送来第三
个的时候,这孩子有了皮尔的名字。因为,贝得——彼得——皮尔这些名字中都包括着贝得
森这个姓名。
他们成了三兄弟,三颗流星,各自在水磨坝那儿的睡莲下面的花中睡过,鹳把他们带到
了贝得森家。贝得森的房子在街角的那边,你一定知道的。
他们的身心成长起来,于是他们都想成为比那三十二个人更体面的人物。
贝得说,他要当强盗。他看过《弗拉·迪阿沃罗》②这出戏,他认定强盗的所作所为是
世界上最可爱的行为。
彼得想成为一个嘎拉嘎拉人③;而皮尔这个孩子很甜蜜可爱,胖胖圆圆的,可是老咬指
甲,这是他的唯一的缺点。他想当“爸爸”。你问起他们:他们在世上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们就各自这么回答。
他们进了学校。一个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学生,一个是全班成绩最糟的学生,第三个差不
多正好在中间。其实,他们可以同样好,同样聪明。他们很有真知灼见的父母说,他们事实
上就是这样的。
他们参加儿童舞会。当没有人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抽雪茄烟;他们的学识在增长,交
际在扩大。
贝得从小就好争斗,要知道,当强盗必须这样。他是一个非常顽皮的孩子,但是,他母
亲说,那是因为他肚子里有虫子④。顽皮的孩子里肚子里都有虫子,肚子里有烂泥。他的顽
固和好争斗的性格有一天表现到他母亲的新丝绸衣服上来了。
“别去推咖啡台子,我的上帝的小羊羔!”她温和地说道,“你会把奶油罐碰翻,我的
新丝绸衣服上便会有污渍的!”这只“上帝的小羊羔”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奶油罐,一下子便
把奶油全泼到妈妈的漆盖上。妈妈不得不说:“小羊羔!小羊羔!你太不冷静了,小羊
羔!”但是孩子是有意志的,她不得不承认。意志表现性格,在母亲看来,这是很有出息
的。他很可能成为强盗,但并不是字面上的意义。他只是看上去像个强盗罢了:头戴一顶宽
边软呢帽,光着脖子,披着一头长散发。他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不过只是服装上如此,这样
一来,他很像一棵高秆蜀葵。他画的所有的人都像高秆蜀葵,都是那么细长。他很喜欢那种
花,鹳鸟说道:他就是在蜀葵里睡过的。
彼得在一棵奶黄色的毛茛里睡过,他的嘴就像黄油一样,肤色也是黄的。你还会觉得,
若是在他脸上划上一刀,便会有黄油流了出来。他生来就像个卖黄油的人,他本人就是干这
行的招牌。但是在他的心里,就是说他内心深处,他却是一个“嘎拉嘎拉人”:他是贝得森
家庭中的音乐部分,“不过他们一家人都够音乐的了。”邻居都这么说。他一个星期写了十
七首新的波尔卡舞曲,把它们编成一个配有小号和打板的歌剧。哈,多么出色!
皮尔红红白白的,个子矮小,相貌平常。他在春黄菊里睡过。当别的孩子打他的时候,
他从不还手。他说,他是最讲理的人;最讲理的人总是让步的。他先是收藏石笔,接着收藏
印章。后来他做了一个博物匣子,里面收藏了一副完整的棘鱼骨,用酒精浸泡了三只生下来
就瞎眼的小老鼠和一只鼹鼠。皮尔很有科学头脑并具备欣赏大自然的眼光,这点不仅父亲母
亲,就连皮尔自己都很高兴。他更愿意去森林里,而不愿去上学;更愿意在大自然中,而不
愿受纪律管束。还在他忙于收集水鸟蛋的时候,他的两个哥哥都已经订了亲。他了解动物比
了解人类要多得多,是啊,他认为在我们最重视的问题:爱情问题上,我们远不如动物。他
看到,雌夜莺在孵蛋的时候,将要当父亲的夜莺呆在一旁,整夜为自己的骄妻歌唱:“咕!
咕!吱吱!乐乐呢!”皮尔从来没有这样干过,也没有打算这么干。鹳妈妈带着孩子睡在窝
里的时候,鹳爸爸便在屋脊上独脚站着,一站就是一整夜。皮尔连一个小时也站不了。有一
天他仔细地观察着蜘蛛网,看里面是什么,他完全放弃了结婚的念头。蜘蛛先生织网来捕住
粗心大意的苍蝇,那些大的小的、饱满的干瘪的。蜘蛛活着就是为了织网和养活自己的家
室,可是蜘蛛夫人则仅仅是为了丈夫而活着。只不过是为了爱情,她会把他吃掉。她吃掉他
的心,他的头,他的肚子。他曾经为家室找食物而居住的蜘蛛网上只剩下他一双细长的腿。
这是自然史中最纯正的真理。皮尔都看到了。他认为,“这样被自己的妻子爱,被她在热烈
的爱情中吃掉。不行,没有人会爱到这种地步。这值得吗?”
皮尔决定永不结婚!永不吻人也不让人吻他,因为这会被看成结婚的第一步。但是他还
是得到了一个吻,那个我们都会得到的吻——死神的最大最响亮的吻。在我们活得足够长的
时候,死神便接到了命令:“吻死他!”于是人便没有了。从上帝那里射来了一道阳光,强
烈得让眼前变成一片漆黑;人的魂灵,来时是一颗流星,去时仍像一颗流星。可是,这不是
睡在花里或者在一瓣睡莲下面做梦。它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它飞进了伟大的永恒之国。不过
那里的情形如何,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上来。谁也没有看到过里面,就连鹳也如此,不论
他看得多远,知道多少东西。现在,他对皮尔就一点也说不上来,而对贝得和彼得却了解一
些,不过他俩的事我已经听得够多了,你大约也听够了。于是我便向鹳道了谢;可是他为了
这个很普通的小故事向我索要三只青蛙和一条小蛇。他收食品作为酬谢。您愿付给他吗?我
不愿意!我既没有青蛙又没有小蛇。
①1659年—1840年间哥本哈根市政府有32位市民代表,1840年后扩大为
36位。
②斯克里伯和奥伯的三幕歌唱剧。讲的是意大利匪首弗拉·迪阿沃罗的故事。但丹麦文
译本有很大改动。此剧在安徒生写此故事时(1868年)正在丹麦皇家剧院演出。
③运垃圾的人。从前丹麦垃圾工人手中总拿着能打得嘎啦嘎啦响的木板,随时打着,告
诉人们该送垃圾了。
④丹麦有一出诙谐剧叫《拉斯姆森先生》。剧中有一句台词是侯爵夫人说她的女儿露易
丝的话:“她从来不淘气。但是,若是她淘气,那她便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她有虫子,
可爱的娃娃,那她便很难办了。”
有一座古老的庄园。庄园外面有一条泥泞的护庄沟,上面有一座吊桥。吊桥吊起的时候
比放下的时候多,来访的人并不都是好人。屋檐下面有许多洞眼,可以朝外放枪。要是敌人
靠得太近,还可以从这些洞里往外泼开水,是啊,甚至倒融化了的铅。屋里木顶很高,这对
于因壁炉烧大块的湿木头而冒出的那些烟是很好的出路。墙上挂着身穿铠甲的男人和衣着臃
肿、傲气十足的妇人的画像。这些女人中最高贵的一位现在还活着,住在这里,她的名字叫
麦特·莫恩斯。她是这座庄园的主人。
一天傍晚,强盗来了。他们杀死了她家的三口人,连看庄园的狗也被杀了。接着他们用
拴狗的链子把麦特夫人拴在狗窝里,他们自己则坐在大厅里,喝着从她的地窖里搬来的葡萄
酒和上等啤酒。
麦特夫人被狗链子拴着,她连像狗那样吠也不行。接着强盗里的一个小孩子来了,他蹑
手蹑脚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不能让人察觉,一被发觉他们便会杀死他。
“麦特·莫恩斯夫人!”小男孩说道,“你记得你丈夫在世的时候,我的父亲被捆在木
马①上吗?那时你为他求情,但是没有用;他必须骑在上面,骑成残废。但是你悄悄地走
来,就像我现在悄悄地溜来一样;你亲手在他的脚下摆上了一小块石头,让他能够休息。没
有人看见,或者他们装作没看见。你是那位年轻仁慈的夫人。我父亲对我说过,我把这事隐
存着,但并不曾忘却!现在我来解救你,麦特·莫恩斯夫人!”接着他们从马厩牵来马,在
风雨中骑马跑了,他们得到了人们友好的帮助。
“我对那位老人做的一点善事却得到了这样好的回报!”麦特·莫恩斯夫人说道。
“隐存不是被遗忘!”男孩说道。
强盗后来被处以绞刑。
有一座古老的庄园,它也还在那里。它不是麦特·莫恩斯夫人的。它属于另外一个高贵
的家族。
这是我们的时代。太阳照在金光闪闪的塔尖上,一座座郁郁葱葱的小岛像花环似地浮在
水上,小岛的四周有野天鹅在游弋。园子里生长着玫瑰,庄园的女主人便是最美的玫瑰花;
她在欢乐中,在善行的欢乐中闪闪发光,不是在广阔的世界里,而是在心中。它隐存在那
里,但不等于被忘却。现在她从庄园走向田野里一所孤单的小房子。房里住着一个可怜的、
瘫痪的女孩子。她房间里的窗是朝北面开的,阳光不能射进来,她只能看到被那条很高的沟
堤隔断的一小片田野。但是今天屋子里有阳光了,上帝那温暖可爱的阳光射进来了。这阳光
是从南墙上新开的窗子里射进来的。以前那边只是一道墙。
瘫痪的姑娘坐在温暖的阳光里,看着树林和海滩。世界变得宽阔起来,十分可爱,这一
切都是庄园里的那位夫人的一句话带来的。
“讲一句话是轻而易举的,做的事是那么微不足道!”她说道。“我得到的快乐却无边
无垠,十分幸福。”
因为如此,她作了许多许多的善事,她心中装着贫寒家庭和有痛苦的富裕家庭的每一个
人。善行隐存着,但是没有被上帝忘却。
有一座古老的宅子,它在那座热闹的大城市里。宅子里有厅有堂。我们不进厅堂去,我
们留在厨房里。那儿暖和、明亮,清洁而整齐;铜器都闪闪发光,桌子就像是打了蜡一样
亮,洗碗盆就像是刚刨光的砧板。这都是一个女佣收拾的,她甚至还有时间将自己打扮整
齐,就像要去教堂一般。她的帽子上打了一个蝴蝶结——一个黑色的结子,这是表示哀悼
的。可是并没有要她照顾的人,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亲戚也没有恋人。她是一个贫
苦的女孩子。她曾经订过婚,是和一个贫苦的男佣;他们真诚地相爱着。有一天他来找她。
“我们两人什么东西都没有!”他说道。“那边那个住在地下室的有钱的寡妇对我说了许多
热情的话,她将让我富裕起来。但是只有你在我的心中。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所相信的,便是你的幸福!”姑娘说道。“和善地、亲切地对待她。可是请记住,
从我们分手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能常见面了。”
——两年过去了。一天她在街上遇见了昔日的朋友和恋人,他看上去一副可怜的病态。
于是她不得不管,必须问一句:“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说都算得上很富裕很好!”他说道。“那妇人很能干很善良,但你在我的心中。
我斗争得很厉害,一切很快便会结束!我们去上帝那儿之前,再也见不到了。”
过了一个星期。晨报上说他去世了。所以姑娘便戴上了表示哀悼的结子。她从报纸上读
到,他死后留下了那位妻子和前夫的三个孩子。钟声浑浊不清,可是铸钟的铜是很纯净的。
她的黑蝴蝶结表示哀悼。姑娘的脸显得更加哀伤。“它隐存在心中,永不被忘却!”
是啊,瞧,这里有三个故事,一根秆上的三片花瓣。你还希望有更多的花瓣吗?心的书
里有许多;它们被隐藏起来,并不是被遗忘。
①安徒生在童话故事中多次讲到这种刑罚。这是地主、爵府惩罚奴仆的手段之一。被惩
的奴仆被捆在一只高木马上,双脚被吊上重物,不得着地。奴仆往往因此而残废甚至死亡。
将军一家住在一层楼上,看门人的家住在地下室里。两家人中间有很大的距离,整整隔
着地面上的厅堂①,还有他们之间的社会地位的差别。可是他们同住在一个屋顶之下,看到
的是同一条街和同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块草坪和一株金合欢树,在开花的时节,树上开满
金合欢花。树下,有时坐着那位衣着漂亮的保姆,她带着将军的那位衣着更加漂亮的孩子
“小爱米莉”。在她们前面,看门人的小男孩光着脚跳来跳去,他长着一双棕色大眼睛和一
头黑发。小姑娘冲着他笑,把小手伸向他。将军站在窗子后看见了这副情景,他点着头,
说:Charmant②!”将军夫人非常年轻,几乎可以做她丈夫前妻的女儿。她从来不
从窗子往院子里望,不过她曾经下过命令,地下室那家人的孩子可以在小姑娘面前玩,但他
不能碰她。保姆一字不差地遵从夫人的命令。
太阳照到一楼的一家人,照进了地下室的一家人。金合欢花开放了,又凋落了,第二年
又出了新的,树长得茂盛。看门人的儿子也像鲜花一样绽开,看去就像是一朵鲜艳的郁金香。
将军的女儿长得很娇嫩,脸色微白,就像金合欢花粉红色的花瓣。现在她极少下楼到树
下来了,她乘马车去享受新鲜空气。她和妈妈一起乘车出去时,总对看门人的儿子乔治点
头。是啊,她还给他送去一个飞吻,直到她的母亲对她说她已经很大了,不能再这么做了。
有一天上午,他要将当天早晨送到门房来的那些信件和报纸送到将军家,在他走上台阶
经过沙洞③的时候,他听到里面有唧唧喳喳的声音。他以为是一只小鸡在叫,但是却发现是
将军那位穿着洋花布衣裳的小女儿。
“别对爸爸妈妈讲,他们会生气的!”
“怎么回事?小姐!”乔治问道。
“全烧起来了!”她说道。“明火烧起来了!”
乔治把幼儿室的门打开。窗帘几乎全烧光了,挂窗帘的棍被烧得通红,四边全是火焰。
乔治跳了过去,把它拽下来,同时喊着人。要是没有他,一场烧掉房子的大火便会酿成。将
军和将军夫人查问小爱米莉。
“我只划了一根火柴,”她说道,“火马上烧起来了,窗帘也马上就着起来了。我吐唾
沫想把火灭掉,虽然使劲儿地吐,可是唾沫不够。所以我便跑出来躲了起来,因为爸爸妈妈
要生气的。”
“吐唾沫,”将军说,“这是什么词?你什么时候听爸爸妈妈说过吐唾沫?你是从下面
学来的!”
但是小乔治得了一枚四文钱的铜币。他没把这文钱花在面包店里,而是塞进了攒钱罐
里,没有多久他就攒了不少的钱。他可以买上一盒颜料,把他的画涂上颜色。画,他有许多
许多;就像是从铅笔和他的手指头里跳出来似的。他把最初几幅涂了色的画送给了小爱米莉。
“Charmant!”将军说道。将军夫人也承认,可以看得出小家伙脑瓜里想些什
么。“他很有天才!”这是看门人的妻子带回地下室的话。
将军和他的夫人是高贵的人。他们的马车上绘着两个族徽;两人各有一个。夫人每件衣
服上都有族徽;贴身穿的,外面穿的,睡帽上,装着放换洗衣服的行囊上,都有。她的——
两人当中的一个,是很值钱的族徽;这是她的父亲用明晃晃的银币买来的,因为他不是生下
来就承袭族徽的。她也不是,因为她到世上来早了一些,比族徽早了七年。大多数人都记得
这事,可是她的家人却记不得。将军的族徽很老很大,扛上它会把人压垮,更不用说扛两个
族徽了。将军夫人打扮得珠光宝气、昂首挺胸地乘车去参加宫廷舞会的时候,族徽就死沉地
压着她。
将军已年老,头发已灰白。不过骑马还不锗。他知道这一点。他每天带着马夫一起出去
骑马,马夫在他后面保持适当的距离。参加社交活动时他总像是骑着自己的高头大马径直去
的。他身上佩戴着勋章,勋章多得难以想象,但那完全不是他的过错。他年轻的时候参加军
队,参加过秋收大演习,那是和平时期对军队的训练。他有一个那段时期的故事,是他可讲
的唯一故事:他部下的一个军官截获了一个王子,俘虏了他。这位王子作为一个犯人不得不
和那些被俘的士兵一起跟在将军后面骑马进城去。这是一件难忘的事件,多年来被将军反复
地讲着的还老是他在给那位王子佩剑时说的那几个同样值得纪念的字:“只有我部下的军官
能俘虏殿下,我永远做不到!”王子回答说:“您是独一无二的!”将军从未参加过真正的
战争。在战争降临到这个国家的时候,他已经去过三个国家,踏入外交领域。他会说法文,
于是他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语言;他跳舞跳得很好,马也骑得很好。他衣服上的勋章在增加,
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卫士向他敬礼,一位最美丽的姑娘向他敬礼,她成了将军夫人。他们
生了一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孩子,好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那么美丽。当小姑娘能开始观察四
周事物的时候,看门人的儿子就在院子里她的面前跳舞,还把自己画的所有彩色画都送给了
她。她看着画很高兴,但却把它们撕掉。她就是这么娇嫩这么可爱。“我的玫瑰花瓣!”将
军夫人说道。“你是为王子而降生的!”
王子已经站在门口,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人的眼光不能穿过门坎。
“前不久我们的孩子和她分吃了黄油面包④!”看门人的妻子说道,“面包上没有干酪
也没有肉,可是她吃得津津有味,就像是块烤牛肉。将军一家人如果看见了那种食物,一定
会闹翻天的。不过他们没有看见。”
乔治把黄油面包分给小爱米莉吃,他很愿意把自己的心也分给她,只要能让她高兴。他
是一个好男孩,很聪颖,很机灵。他现在进了艺术学院的夜校,认真学习绘画。小爱米莉的
知识也有进步;她和她的Bonne⑤说法文,还请了舞蹈老师。
“到了复活节的时候,乔治该参加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了!”看门人的妻子说道。乔
治已经这么大了。
“他去学一门手艺该是很合理的了!”父亲说道。“学一门好手艺,这样他便可以离家
自立了!”
“可是晚间他还得回家来住,”母亲说道。“现在要找一位有地方住宿的师傅很不容
易。衣服我们也得供他;他只吃那么一点点东西,该是供得起的。你知道,他有一两块煮熟
的土豆便很满意了。他的学习是免费的。让他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你瞧,我们会从他那里
得到快乐的。教授也那么说。”参加向上帝坚信的仪式的衣服做好了,是妈妈自己缝的,不
过是由一个缝衣人裁的。看门人的妻子说,这个人很好,要是他的处境更好一点儿,自己有
个门面,雇上个帮工,他很可能成为宫廷的裁缝师呢。
衣服准备好了,要去参加仪式的人也准备好了。乔治在参加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的那
天,从他的教父那里得到了一块黄铜表。他的教父是一位麻商的老伙计,在乔治的教父中算
最富有的一位。表很旧了,用过了多年,走起来总是快,但是总比走得慢要好一些。这是一
件很值钱的礼物。将军家则送给他一本羊皮封面的赞美诗,是乔治曾经送画给她的那位小姐
送的。书前面有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及“敬重恩主”。这是将军夫人口授写下的,将军念了
一遍,说了“CharmanAt!””
“这么显贵的一家算是看得起我们了。”看门人的妻子说道。乔治则必须穿上他参加向
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的衣服,拿着那本赞美诗去道谢。
将军夫人裹得严严实实的,正害着她那心一烦就剧烈头疼的病。她很友善地看着乔治,
祝他万事如意,也祝自己永远不再头痛。将军穿着睡袍,戴着一顶拖着丝带的便帽,脚上穿
一双俄罗斯红长统靴。他在沉思中,在回忆中,当他在地板上来回走了三趟后,便停住说道:
“这么说小乔治也已经是教会的人了!也要成为一个忠诚、尊敬上级的人了!将来有一
天你老了的时候,不用费力便会说这是将军教你的!”
这是将军讲的比平时都长的一段话了。之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内心去了,表现出一副庄
严的样子。不过在上面,乔治听到看到的一切中,他记得最清晰的是爱米莉小姐。她多么轻
盈,多么娇嫩!要是把她画下来,那一定会是画在一个肥皂泡里。她的衣服,她卷曲的金发
有一股芳香的气味,简直像一株刚刚出土的玫瑰。她曾经和他分过一次黄油面包。她吃面包
时的胃口好极了,每咬一口便要向他点一点头。不知道她还记得这些事吗?会的,很肯定。
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回忆”送给他那本美丽的赞美诗集。随后当新年的第一次新月升起的时
候,他拿着面包和一枚铜钱走到外面,他把诗集打开,看一看他会翻到哪首赞美诗,是一首
颂主感恩的诗;他又一次打开诗集,看看小爱米莉能得到一首什么诗。他很小心地避免翻到
悼亡诗文,可是他依然翻到了死与坟墓的那一部分。这事当然并不可信!然而不久,当那位
漂亮的小姑娘病倒在床上,每天中午医生的马车都停在大门外面的时候,他不安起来。
“他们留不住她了!”看门人的妻子说道。“上帝知道要把谁带走!”
但是他们留住了她。乔治画了许多画送给她。他画了沙皇的宫殿,画了莫斯科古克里姆
林宫,跟真的一样,有塔,有圆顶,就像是巨大的绿色和金色的黄瓜,至少在乔治的画上是
如此,这使小爱米莉非常高兴。乔治在一个星期内又送去了几张画,全都是建筑物,因为凭
这些画她可以充分地想象大门和窗户里面的情形。
他画了一幢中国房子,十六层里每层都有钟琴。他画了两张希腊的庙宇,四周有细长的
大理石柱子和台阶。他画了一幅挪威教堂,可以看出全是木质结构的,有雕刻出的花饰,搭
配得很别致,每一层好像都有摇杆。但是最美丽的一幅却是一座他把它叫做“小爱米莉的
宫”的宫殿。她就应该如此居住生活。乔治作了精心的构思,他把其他建筑物中最美好的东
西都搬到这座宫殿里来了。它像那个挪威教堂,有雕梁画栋;像希腊庙宇,有大理石柱子;
每一层楼都有钟琴,最上面是绿色镀金的圆顶;像沙皇的克里姆林宫顶。这是地地道道的孩
子宫!在每个窗户下面都写着里面厅、室的用处:“爱米莉睡在这里,爱米莉在这里跳
舞”,或者“在这里玩‘客来到’的游戏。”看起来很逗人喜爱,也真有人来看它。“Ch
armant!”将军说道。
可是那位老伯爵,就是那位比将军还要尊贵,拥有爵府和大庄园的老伯爵,却什么话也
没有说。他听说这是看门人的儿子构思出来的。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小了,已经参加过向上帝
表示坚信的仪式了。老伯爵看着画,他暗自对画有些想法。
一天,天气非常阴晦、潮湿、可怕,可是对小乔治来说却是最光明、最好的一天。艺术
学院的教授把乔治叫到他那里去了。
“听着,我的朋友,”他说道,“让我们一起谈一谈!上帝仁慈地赐给你天赋,他也让
你仁慈地结交了好人。街角的那位老伯爵跟我谈到你。我也看过了你的画,那些画我们就不
提了,画有许多要改正的地方。现在你一个星期可以到我的绘画学校来两次,这样你以后便
会画得更好一些。我觉得比起做画家来,你更有做建筑师的才华。你还有时间自己好好地考
虑!不过今天你去街角的老伯爵那里,为那个人向上帝致谢!”
街角上有一座巨大的庄院,窗户上雕刻着大象和单峰骆驼,都很古老。但老伯爵最喜欢
的是新时代以及新时代带来的好事物,不论它们是来自一层楼,来自地下室还是阁楼。“我
觉得,”看门人的妻子说道,“越是真正高贵的人越是平易近人。那老伯爵多可爱多直率!
他说话就像你和我一样。将军一家就做不到这一点!昨天乔治受到伯爵美好的接待,高兴得
不知所措。今天我和这位伟大的人物谈过话后也是这种感觉。我们不用让乔治去当学徒学手
艺,真好!他有能力!”“不过还得靠外来的帮助!”父亲说道。
“现在他得到了,”母亲说道。“伯爵已经讲得很明确很清楚了!”
“然而这件事首先是从将军家传出去的!”父亲说道。“我们也应该感谢他!”
“那当然!”母亲说道。“不过我觉得没有多少好谢的。我要感谢上帝,我还要感谢
他,因为小爱米莉活下来了!”她在进步,乔治在进步。这一年里他获得了那枚小银质奖
章,后来又得了那枚大的。
“还不如他去当学徒学门手艺呢!”看门人的妻子说道,她哭了。“那样我们还能把他
留在身边。他跑到罗马去干什么?就算他还会回家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他不会回来
了,可爱的孩子!”
“但这是他的幸运和荣誉啊!”父亲说道。
“是啊,多谢你了,我的朋友!”母亲说道。“你言不由衷!你和我一样难过。”
实际上的确如此。悲伤是如此,别离也是如此。对这个年轻人是很大的幸运,人们都这
么说。
乔治和人们一一道别,也去了将军家。但是夫人没有露面,她又闹起了严重的头痛病。
分别时将军讲了他唯一的故事,他对王子说的那些和王子对他说的:“您是独一无二的!”
接着他懒懒散散地把手伸给了乔治。
爱米莉也把手伸给了乔治,她看上去很难过,但最难过的是乔治。
有事情做,时间便过去了,没有事情做,时间也过去了。时间的长度是一样的,但是用
处却大有不同。对乔治来说,它很有用,而且除非在他想念家乡的人时,否则也不算长。家
里,住在楼上或楼下的人都怎么样了?是的,信中都写到了。一封信可以写进去的东西是很
多的,明媚的阳光或黑暗沉重的日子,这在信里都写着。信上讲,父亲去世了,只剩下母亲
一个人了,爱米莉成了能慰藉人的天使,她到地下室去看母亲。是啊,母亲是这么写的;还
附写了关于她自己的事,说她得到允许,保留看门的差事。
将军夫人记日记。日记里有她参加过的每次宴会、每次舞会和外人的来访。日记本里还
夹着外交官们和最尊贵的人物的名片,她对自己的日记本感到骄傲。时间越长、日子越多,
她经过了许多次严重的头痛病发作,但是也经过多次光明的夜晚,也就是宫廷舞会,这样日
记本便越发厚了起来。爱米莉第一次参加了宫廷舞会;母亲穿的是浅红色缀有黑花边的衣裳
——西班牙式的!女儿穿的是白色的衣裳,很明朗,很精致!她那金黄的卷发上戴着白睡莲
的花环,头发间绿色的丝带像灯芯草在飘动;眼睛很蓝很明亮,嘴是那么小、那么红。她像
一尾小人鱼,美丽得超出了人的想象。三位王子和她跳舞。也就是说先是一位,随后是第二
位和她跳。将军夫人有八天没有犯头痛病了。
但是,第一次舞会并不是最后一次,爱米莉累得受不了。因此,夏天到来了,带来了休
息。到大自然中呼吸新鲜空气,是很好的事。这一家人被邀请到伯爵府里去。
这座爵府有一个花园很值得看。它的一部分完全和旧日一样,有呆板的绿篱笆,让你产
生一种走在有窥孔的绿屏风之间的感觉。锦熟黄杨和红豆杉被修剪成星形和金字塔状,水从
嵌了贝壳的大石洞里流出,周围到处都有石雕人像。从人像的衣服和脸孔上可以认出那些都
是笨重的石头。花坛的形状各不相同,或像鱼,或像族徽,或是名字,那是花园的法国风格
的一部分。从那走出来,你便好像进入一个新鲜的自然丛林中。树在这里可以自由地生长,
所以特别高大、伟岸。草是绿的,可以在上面走来走去,它被碾压平,被修剪,是有人照
料、维护的。这是花园的英国风格的一部分。
“旧时代和新时代!”伯爵说道,“不同时代在这儿很和谐!再过两年庄园便会有自己
真正的风貌,那时将会彻底变样,变得更美更好一些。我给你们看图纸,让你们会见建筑
师,他今天来这里吃晚饭!”
“Charmant!”将军说道。
“这儿真是天堂一样!”将军夫人说道。“您那边还有骑士府呢!”
“这是我的鸡舍!”伯爵说道。“鸽子住在塔上,火鸡住在一层。不过起居室里住着老
艾尔瑟,她管理一切。她的四周还有客厅:抱窝的鸡在一处,带小鸡的母鸡在另一处,鸭子
有自己的通向水边的通道!”
“Charmant!”将军重复道。
他们一起去看了这美妙的地方。
老艾尔瑟站在起居室的中央,她的身边站着建筑师乔治。他和小爱米莉分别数年后相遇
在鸡舍。
是的,他站在这里,看去很漂亮。他的面容很开朗,样子很果断,一头油亮的黑发,嘴
上挂着一丝微笑,好像在说:我的耳朵后面有个鬼东西⑥,他把你们都了解透了。老艾尔瑟
脱掉她的木鞋,穿着袜子站在那边,表示对这些尊敬的客人的敬意。母鸡咯咯叫着,公鸡喔
喔啼着,鸭子呷呷叫着一拐一拐地走着!不过那娇嫩苍白的姑娘,他童年时的女友,将军的
女儿,也站在那里,通常是苍白的面孔却泛起了一阵玫瑰般的红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嘴好像在说话,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讲出,在向他致意。这是一个年轻男子从一个不是一家
人、也不经常在一起跳舞的年轻女郎那儿得到的最令人心情舒畅的问候了,她和这位建筑师
从来没有一起跳过舞。伯爵先生握着他的手,对人介绍他说:“这是我们的年轻朋友,乔治
先生,大家对他并不完全陌生!”
将军夫人略屈了膝,表示了敬意。女儿刚要把手伸给他,又缩了回来。
“我们的小乔治!”将军说道:“住在一起的老友了。Char-mant!”
“您完全变成意大利人了!”将军夫人说道。“您大概就跟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一样,
讲一口意大利话了吧?”
“将军夫人会唱意大利语歌,但不会讲意大利话。”将军这么说。
进餐时,乔治坐在爱米莉的右边,将军搀着她,伯爵搀着将军夫人入座。
乔治在讲话。他讲得很好,他是餐桌上总在讲话的人,是灵魂,尽管老伯爵也可以充当
这个角色。爱米莉静静地坐着,用耳朵听着,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可是她一言不发。
她和乔治站在阳台上的花间,玫瑰花篱笆遮住别人的视线。乔治又说话了,是先讲的。
“感谢您对我老母的盛情厚意!”他说道;“我知道我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您下楼来
去了她那里,陪着她直到我父亲合上眼。谢谢!”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它。在这样的场合,
他是可以这样做的。她的脸红了,不过又捏了一下他的手,用柔和的蓝眼睛望着他。
“您的母亲是很善良的人!她多么喜欢您啊!她让我读了您所有的信,我可以说是熟识
您的了!您对我多么好啊!我很小的时候,您给我许多画——!”
“您把它们都撕碎了!”乔治说道。
“没有,我还留着我的宫殿呢,那张画!”
“现在我该建筑一座真的了!”乔治说道。听到自己能这么说,感到很激动。
将军和将军夫人,在他们的屋子里谈论看门人的儿子。“他很懂得自己应有的行为举
止,他善于把知识和学问表达清楚,他可以成为一个家庭教师。”将军说道。
“有才气!”将军夫人说道。然后她再没有话说了。那个美好的夏天里,乔治先生常到
伯爵府里来。若是他不来,府里的人便会想念他。
“上帝赐给您的比赐给我们这些可怜人的要多得多!”爱米莉对他说道。“您是不是感
觉到了?”
乔治心中很舒畅,这位漂亮的小姐瞧得起他,他感到她也有非凡的天赋。
将军越来越确信,乔治不可能是一个地下室的孩子。“何况他母亲也是极忠诚的妇
女!”他说道,“我很尊敬她的名声!”夏去冬来,人们又谈到了乔治先生。甚至在最高层
的场合中他也很受人器重,受人欢迎,将军在宫廷舞会上遇见过他。
现在将军家要为爱米莉举行舞会了。可不可以请乔治先生呢?
“国王可以请的人将军也可以请!”将军说道,挺直了身子,一下子高了整整一寸。
乔治先生得到邀请,他来了。王子们和爵爷们来了。他们跳舞一个比一个跳得好,不过
爱米莉只跳完了第一个舞。跳舞的时候她的脚扭了一下,不太严重,但是感到疼痛。碰到这
样的事就得小心,不能再跳,只能看着别人跳。她坐那里看着,建筑师站在她的身旁。
“您大概把整座圣彼得教堂都给了她了!”将军走过去的时候说道,他慈祥地微笑着。
几天之后,他又以同样慈祥的微笑接待了乔治先生。年轻人显然是来感谢那次邀请他参
加舞会,他还会为了什么别的事呢?会的。最使人惊讶、最使人震惊的事:他讲了一些狂言
乱语,将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宣言,不可思议的请求:乔治先生
请求娶小爱米莉为妻。“我说你这个人!”将军说道,脑袋像炸开一样。“我简直不明白
你!你说些什么?你要干什么?我不认识你,先生!你这个人!你梦想着掺入到我的家里
来!我还住在这里呢,还是我不住在这里了?”他退到自己的寝室里去了,把门锁上,让乔
治先生单独站在那里。乔治站了几分钟,然后转过了身,爱米莉站在走廊里。
“我父亲回答——”她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乔治捏了捏她的手:“他躲开我了!——还会有更好的时机的!”
爱米莉的眼睛里有泪,年轻男子的眼里充满了信心和勇气。阳光照在他俩身上,为他们
祝福。
在自己的屋子里,将军怒不可遏。是啊,他的怒气还在上升,于是这样一句话冲出口
来:“疯了,看门人的疯狂症!”——
不到一小时,将军夫人就从将军口中听说了。她把爱米莉叫来,单独和她坐在一起。
“你这可怜的孩子!这样侮辱你!侮辱我们!你的眼里也有眼泪。不过眼泪和你很相
称!流泪的时候,你很可爱!你的样子和我结婚的那天很相像。哭吧,小爱米莉!”
“是的,我要哭!”爱米莉说,“要是你和父亲不答应的话!”“孩子!”将军夫人喊
道;“你病了!说起胡话来了。我严重的头痛病又发作了!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不幸降临到我
们家里!别叫你母亲死,爱米莉,那样一来,你便没有母亲了!”将军夫人的眼睛湿了,她
想到自己的死,她受不了。
报纸上任命的栏目里有这样一条:乔治先生被任命为教授,五等八级。
“可惜他的父母躺进了坟墓,不能读到这个消息了!”现在住在将军家地下室里的新看
门人说道,他们知道这位教授就是出生在这四壁之内,在里面长大的。
“现在他可得纳等级税了!”男人说道。
“是啊,这对一个贫苦孩子来说不是太过分了吗!”妻子说道。
“一年十八块银币!”男人说;“是啊,不少钱呢!”“不是,我是说他的高位!”妇
人说道。“你以为他会在乎那点钱,他能挣比它多好多倍的钱呢!再说,他可以娶到一位富
有的妻子了。如果生孩子,你啊,我们的孩子也要当建筑师,当教授!”
住在地下室的人诗了乔治一番,一层楼的人也誇奖了他一番;老伯爵也赞扬了他。
这都是儿童时代他的那些图画引起的。不过为什么要谈到这些呢?人们谈论俄罗斯,谈
论莫斯科,于是人们当然也谈到小乔治画了送给爱米莉小姐的克里姆林宫。他画了许多画,
伯爵特别记得其中的一幅“小爱米莉的宫殿”,她住在那里面,在里面跳舞,在里面玩“客
来到”游戏。教授很能干,他一定会当上老枢密参事才终结一生。这并非不可能,先前他说
要为现在这位十分年轻的小姐建造一座宫殿;为什么不呢?
“这是一种奇特的嘲弄。”伯爵走后将军夫人评论道。将军沉思地摇了摇头,带着马夫
骑马走了。马夫离开他一段距离,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看去比往日要更加不可一世。
小爱米莉的生日到了,人们送来了许多花、书信和名片。将军夫人吻着她的嘴,将军吻
着她的前额。他们是慈爱的父母,她和他们都有高贵的人来访——两位王子来访过。他们谈
起了舞会,谈起了戏剧,谈起了派遣外交使节,谈到了国家和国土的治理。谈到了勤奋的
人,谈到了国内勤奋的人,这样便自然谈到了那位年轻的教授,建筑师先生。
“他在为自己名垂千古而建房筑屋!”有人这么说,“他也为进入一个显赫的家庭而建
房筑屋!”
“一个显赫的家庭!”后来将军对将军夫人重复了一遍。“最显赫的家族是哪一家?”
“我知道这暗示的是谁家!”将军夫人说道。“可是我不说!我不想它!由上帝决定
吧!不过我要吃惊的。”
“让我也吃惊吧!”将军说道,“我脑子里一点概念都没有!”于是他陷入了沉思。
仁慈的源泉里,宫廷和上帝的恩赐里,都有一股力量,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一切恩赐
小乔治都有了。但是我们忘记生日了。
爱米莉的屋子里洋溢着男友和女友送来的花的香气,桌子上摆着许多纪念品,但没有一
件是乔治送的。他送不进来,但也不必要,因为整座屋子都是对他的纪念,甚至楼梯下面的
沙洞也都绽开了回忆的花朵;窗帘燃起来的时候,小爱米莉曾在那里哇哇叫过,乔治作为第
一个灭火器水龙头到了那里。从窗子往外一看,金合欢树让人想起了童年时代。花和叶子都
凋落了,但是树挂满白霜,像根珊瑚枝。月亮悬在树枝间,又亮又大,多年来它都不停地移
动,却又没有变样,还像当年乔治把黄油面包分给小爱米莉的时候一样。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些画着沙皇宫殿的画,有她自己的宫殿的画——乔治的纪念品。她看
着这些画,沉思着,涌起了许多回忆。她记得有一天,趁父亲母亲没有注意,她来到地下室
正在弥留之际的看门人的妻子那里。她坐着陪她,握着她的手,听她说最后的话:“祝福—
—乔治!”母亲想着自己的儿子。——现在,爱米莉赋予它自己的意义。是的,乔治在她的
生日这天是到场了的,真的是这样!
第二天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家人又有一个人过生日,是将军的生日。他比女儿晚一天出
生,当然早于她许多年。这天人们又送来了许多礼品,其中有一副马鞍,它的外表十分美
丽,很舒服、很昂贵,只有一位王子的可以与它相比。这是谁送的呢?将军很高兴。马鞍上
附有一个小纸条。如果上面写着“谢谢昨日的邀请”,我们也许可以猜到是谁送的了。但是
上面写的是:“一个将军不认识的人敬赠。”
“世界上有谁我还不认识呢?”将军说道。
“谁我都认识!”他想到许多大的社交活动,每个人他都认识。“这是我的妻子送
的!”最后他说道;“她在和我开玩笑!Charmant!”
但是她没有开玩笑,那样的日子过去了。
后来举行了一个宴会。但不是在将军家。这是一位王子开的化装舞会;允许戴假面具。
将军化装成鲁本斯⑦,他穿着有小绉领子的西班牙式衣服,腰上挂着短剑,仪态端庄。
将军夫人扮成鲁本斯夫人,身穿黑色丝绒、很闷热的高领礼服;脖子四周有一个磨盘,这自
然指的是大绉领,完全像将军的那幅荷兰画;画里的一双手特别受人称赞,这双手和将军夫
人的手一模一样。
爱米莉扮成普赛克⑧,身穿带花边的长裙。她就像一片飘动的天鹅羽绒。她根本不需要
翅膀。她装上翅膀只是为了表示她是普赛克。
这里富丽堂皇而又明亮,到处都是鲜花,人人珠光宝气,优雅得体。这里可欣赏的东西
太多了,人们丝毫没有注意到鲁本斯夫人那双美丽的手。
一个身穿黑衣戴了面具的翩翩杜米诺⑨,他的帽子上插了一朵金合欢花,他和普赛克跳
舞。
“他是谁?”将军夫人问道。
“是王子殿下!”将军说道,“我非常肯定,和他一握手我便认出他来了!”
将军夫人有些怀疑。
鲁本斯将军一点儿也不怀疑,他走近那位穿黑衣的翩翩少年,在手上写下了王子殿下的
名字。虽被否定了,却给了他一点儿暗示:
“马鞍上的那句话:一个将军不认识的人。”
“那么我就算认识您了!”将军说道,“您送给了我马鞍!”那翩翩少年把手一抬,在
人群中消失了。
“和你跳舞的那个杜米诺是谁,爱米莉?”将军夫人问道。“我没有问他的姓名!”她
回答道。
“因为你是知道的!那是教授!您的宠友,伯爵先生,他在这里!”将军夫人继续说
着,转向了就站在她身边的伯爵。“黑色的杜米诺,带着一朵金合欢花。”
“很可能,我尊敬的夫人!”他回答道。“可是有一位王子也是这样的化装!”
“我知道他握手的姿势!”将军说道。“王子送给了我马鞍!我的事我很肯定,我可以
邀请他参加我的家宴!”
“去请吧!若是是王子,他肯定会来的——!”伯爵说道。“若是别的人,他便不会来
的!”将军说道,他走近了那化了装身着黑色衣服的杜米诺,他正在那里同国王谈话。为了
彼此结识,将军特别谦恭地发出了邀请。将军微笑着,十分肯定在邀请什么人。他的声音很
大而且很清楚。
杜米诺揭开他的面具:是乔治。
“请将军先生重复一遍邀请好吗?”他问道。
将军一下子高了一小截,显出更坚决的神气,往后退了两步,再往前走了一步,就像在
跳小步舞一样。他满脸严肃,能在一位将军高贵的脸上表现出来的种种表情,都摆出来了。
“我从不反悔。教授受到了邀请!”他鞠了个躬,向显然听到了这一切的国王瞥了一眼。
于是在将军家举行了晚宴,只邀请了伯爵和他的宠友。“脚一伸到桌子下,”乔治认
为,“基石便已奠定!”在将军和将军夫人那里,最庄严地奠定了基石。
客人来了。客人自然是将军认识和知道的。客人的谈吐完全像上流社会的人,十分风
趣,将军不得不多次说他“Char-mant”。将军夫人讲起她的晚餐,谈到她甚至还
把这次晚餐告诉了一个宫廷女侍宫。这位女侍宫,是一个最有灵性的人,要求下次教授再来
的时候也邀请上她。于是自然还得邀请他,也真的再次邀请了他,他又来了,又是Char
mant,而且还会下象棋。
“他不是出生于地下室!”将军说道,“他肯定是一个望族的少爷!出自名门的少爷的
儿子很多,这完全不是这个年轻人的过错。”
可以进出皇宫的教授,当然也完全可以进出将军的家。但要在那里生下根则完全谈不
到,尽管全城的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在那里生了根,仁慈的露珠从上面降了下来!
因此在教授荣升为国政参事的时候,爱米莉成了国政参事夫人,这便一点儿也不令人惊
讶了。
“生活是喜剧,要不然就是悲剧,”将军说道,“在悲剧中主角都死亡,在喜剧中他们
缔结良缘。”
在这儿他们结了良缘。他们生了三个可爱的男孩,当然并不是一下子生下来的。
这些甜蜜的孩子来看外公外婆的时候,他们便骑着木马在厅堂里跑。将军也骑上木马,
跟在他们的身后:“就像是这些小国政参事的马夫!”
将军夫人坐在沙发里微笑着,尽管她犯着她那严重的头痛病。
乔治发达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大大地发展着,否则便不必费神来讲看门人的儿子了。
①丹麦人的楼房分层次的方法是,地面上的那一层叫厅室(层),上第一道楼梯后才是
一层。
②法文“好极了啊,妙极了”的意思。
③楼梯下那个三角形的空隙,有的装上了门,里面放些铺地的沙子。
④黄油面包是丹麦流行的食品。通常是一片面包上先涂上黄油,再加上一些别的美食,
例如一片干酪,一片香肠,一片烤牛肉,一两片西红柿,花样可达数十种。
⑤法语,这里指会讲外语的小保姆。
⑥指“提防他说话骗人”。参见《守塔人奥勒》注16和《狂风吹走了招牌》注1。
⑦佛兰芒画家(1577—1640)。
⑧见《普赛克》注。
⑨一种身穿白袖长大氅、头戴布帽的化装舞会中的角色。
你当然记得守塔人奥勒①!我曾讲过两次去看望他的情形。现在我要讲第三次的拜访,
可是并不是最后的一次。通常我是在新年的时候到塔上去看望他,这次却是在搬迁日②。因
为这一天呆在下面的城市街道上叫人很不舒服。街上一堆一堆的垃圾,破坛碎罐和破布烂
衫,更不用提那些不用的铺床的干草,你不得不在它们中间艰难地探路行走。刚才我路过那
边,瞧见这些乱七八糟的废弃物品堆上有两个孩子在玩耍。他们玩的是上床睡觉,他们觉得
在这儿玩上床睡觉的游戏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是啊,他们钻到了一堆破草里,把一块破烂的
糊墙纸盖在身上算是被单。“好玩极了!”他们说道。这对我就太过分了点儿,我只好动身
来找奥勒。
“今天是搬迁日!”他说道,“大街小巷成了桶,庞大无比的桶,对我来说一满车就够
了!我可以从里面找出点什么,圣诞节过后不久我就去找了。我下了塔到街上去,街上又脏
又潮,还冷得叫人感冒着凉。清道夫和他的车子停在街上,车子是满满的,真是一幅哥本哈
根街道搬迁日的图景。车子的后部载着一棵云杉,还蛮绿的,树枝上还挂着金纸箔。云杉是
人们用来布置圣诞节盛景的,现在被扔到街上来了,清道夫把它插到车子的后部,叫人看了
高兴,或是叫人哭上一阵。是的,可以这样说,全看你对它怎么想了。我想了想,肯定车子
上面的某些东西也想了想,或者说它曾经想了想,因为大体上都是一回事。车上有一只破旧
的女手套,它会想些什么呢?要我告诉你吗?它躺在那里,小指头刚好指着那棵云杉。‘这
棵树和我有关系!’它想着,‘我也参加了灯火通明的晚会!我自己的生活便是一个跳舞晚
会。一次握手,使我裂了口!我的记忆中断了;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为它活下去了!’手
套这么想,或者说可能这么想过。‘那云杉可真够蠢的!’瓦罐碎片说道。被打碎了的瓦
片,现在觉得什么东西都蠢。‘进了垃圾车’,它们说道,‘就不要再神气,还戴着什么金
箔!我知道我对这个世界有过好处,比这么一根绿枝子的用处大得多了!’——瞧,这也是
一种看法,这种看法看来许多东西都有。不过,云杉仍很好看,真是垃圾堆里具有的诗情画
意。街上的搬迁日,这类的东西多得很!下面的道路对我太麻烦、太艰难了。我想离开,回
到塔上来,呆在上面。我坐在这里,心情舒畅地望着下面。
“那边的老好人正在闹着换房子。他们拖着、拉着他们要搬的东西,小精灵坐在木桶
里,也参加搬迁。屋子里的闲言碎语,家里的闲言碎语,一切愁事和烦恼也随着从旧家迁入
新居。他们和我们从这一切中又能得到什么呢?是啊,其实它早就被写在《地址索引报》上
那首古老的好诗里了:
想一想死亡的大搬迁日!
“这是一个严重的想法,不过您听起来也不至于不舒服。死亡是,而且将永远是最可靠
的公务员,尽管他还有许多小差使!您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死亡是公共马车的赶车人,他是签写护照的人,他把名字写在我们的操行簿上,他是
我们生命巨大的储蓄所的经理。您能明白吗?我们把我们在尘世生活中的一切行为,无论大
小,都存入那个‘储蓄所’里。于是当死亡赶着他的搬迁日的公共马车前来,我们不得不坐
了进去,驶往永恒之国的时候,他便在边界把我们的操行簿给我们,当作护照!他把存入储
蓄所里的我们的某个行为——最能代表我们的为人的事情,取了出来,作为我们旅途中的零
花钱。这可能很有趣。但是也很可怕。
“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人能躲过这趟公共马车旅行。的确有人讲过,有一个人没有得到
允许乘这辆马车,就是耶路撒冷的那个鞋匠③,他不得不跟在车后面跑。要是他得到允许登
上公共马车的话,他便不会成为诗人们赋诗的主题了。用想象朝这辆庞大的搬迁日公共马车
里望一望吧!里面有形形色色的人。国王和乞丐、天才和白痴并排坐在一起。他们都得去旅
行,没有财产,没有金钱,只带着操行簿和储蓄所的零花钱!不过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中到底
是哪一件事被挑了出来让他带走的呢?也许是一件极小的事,小得像一粒豌豆。不过豌豆也
会长成一株开花的树梗呢。
“墙角里坐在矮凳上的那个挨打受骂被遗弃的可怜人,带着他的破凳子,也许是表明身
份的,也许是他的旅费。凳子成了抬他进永恒之国的轿子,在那里变成一个宝座,金光灿
灿,像金子一样,花繁叶茂,像一座凉亭。
“这里那个总是用醉酒来忘掉自己所作的恶事的人,得到的是他的小酒桶。他在公共马
车上的旅途中要喝酒。桶里的酒是洁净香醇的,因此他的思想也会清晰起来,唤醒他的良知
和善心,他看到并感觉到了他以往不曾想看或者没有看到的东西。于是他得到了惩罚,一条
不断在咬食他的、永远不死的长虫。若是当年的酒杯上写的是‘忘却’,那么现在酒桶上写
的便是‘记起’。
“如果我读到一本好书,一本历史著作,我总要想我读到的那个人登上死亡公共马车时
的情形,想想死亡会从储蓄所取出他的哪一件行为给他,他进永恒之国会得到的是什么样的
零花钱?从前有一个法国国王,我忘了他的名字,好人的名字有时会被人忘记,也被我忘记
了,不过还可能想起来。他是这样一位国王,在饥荒年代,他成了自己臣民的救命恩人,人
民为他用雪堆成一座纪念碑。上面写着:‘你的帮助来得比这碑的融化还要快!’我可以想
象,由于这座纪念碑,死亡会给他一片永远不会融化的雪花。这片雪花会像一只白色的蝴蝶
在国王的头上飞舞,一直飞进永恒之国。还有路易十一世④。是啊,他的名字我记得,坏人
的名字总被人记得清清楚楚,他的一件事总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真希望人们会说历
史尽是谎言。他把他的大法官斩死了。他可以这样做,不管有理无理。但是大法官有两个无
辜的孩子,一个八岁,一个七岁,他把他们也弄到同一个断头台上去,让他们的父亲的热血
溅在他们身上,然后又把他们投入巴士底狱⑤中,关在铁笼里。在那里他们连一条可以躺在
上面的被单都没有;每隔八天路易十一世便派刽子手去把他们的牙拔掉一颗,叫他们过得别
太舒服了。哥哥说:‘要是我母亲知道我弟弟遭受这么大的罪,她会痛苦死的。请拔掉我的
两颗牙,放过他吧!’刽子手为此流下了泪。但是国王的旨意是比眼泪更厉害的,每隔八
天,银盘子里盛着两颗孩子的牙齿送到国王面前;他要求得到这些牙齿,他得到了它。那两
颗牙齿,我想死亡要从生命储蓄所里为路易十一世取出,交给他带上去那伟大的永恒之国。
它们会像两只萤火虫在他前面飞,发光、燃烧、咬他——这两颗无辜的牙齿。
“是啊,这是一次庄严的旅行,大搬迁日的公共马车旅行。谁知它何时到来呢?
“最严肃的问题是,这趟公共马车在任何一天,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分钟都会来到。
死亡会从储蓄所里取出我们的哪个行为给我们呢?是的,让我们想一想!这个搬迁日日历上
是找不到的。”
①见《守塔人奥勒》。
②昔日,搬迁在丹麦只在规定的日子里进行,这日子随城市不同而各异。但1799年
7月1日君主敕令将搬迁日定在每年的4月和10月的第3个星期二。
③指传说人物阿哈斯维鲁斯,他是耶路撒冷的鞋匠。因为他曾打过受苦难的耶稣,于是
被罚永远在世上奔波不息。这个故事是欧洲许多文学家的笔下的主题,法国作家欧仁·苏写
过《漂泊的犹太人》。安徒生自己写过《阿哈斯维鲁斯》诗剧,但内容与传说中的故事很不
一样。
④法国国王(1423—1483)。
⑤巴士底原是一个宫堡,后改为监狱,囚禁重要犯人。1789年被毁。
那是冬天,空气很寒冷,朔风刺骨,但是屋子里暖和舒服,花儿呆在屋子里,躺在土里
和雪下自己的球茎里。
有一天下雨了。雨水穿过雪层浸进土里,润湿了花的球茎,通报了地面上已是光明世
界。太阳很快便把它纤细有穿透力的光线射过雪层,射到花的球茎,轻轻地抚摸着它。“请
进!”花儿说道。
“不行!我还没有强壮到能打开你的球茎的程度。夏天我会更强壮一些。”
“什么时候才是夏天?”花儿问道,而且每当阳光射进来的时候它都要重复问这句话。
但是距离夏天还远呢,雪还盖在上面,每个长夜里水总是冻结成冰。
“怎么这么久啊!怎么这么久啊!”花儿说道。“我觉得浑身酸痛。我得伸伸腰,活动
活动自己的肢体,我得绽开来,我要出去,问夏天早安。那将是幸福的时刻!”
于是花儿伸伸腰、活动活动肢体,朝薄薄的外壳撞击了几下。这薄壳被外面的水泡软,
被雪和泥土温暖,被阳光射透。它在雪下发出芽来,在自己的绿梗上结出了嫩绿的骨朵,还
长出又窄又厚的叶子,像一道野生屏围保卫着它。雪很凉,但被阳光照得透亮,这样便很容
易被冲破,现在阳光用比以前更大的力量照晒着。
“欢迎!欢迎!”每一道阳光都在歌唱;花儿伸出了雪层来到了光明的世界里。阳光鼓
着掌,亲吻着它。接着花儿完全绽开了,白得像雪一样,被绿色的条纹装点着。它高兴却又
羞赧地垂下了头。
“美丽的花儿!”阳光歌唱道。“你是多么新鲜多么娇嫩啊!你是第一朵花!你是唯一
的一朵花!你是我们的爱情!你带来了夏天,为乡村和城市带来了可爱的夏天!雪全部要融
化了!寒风要被赶走!我们要主宰一切!万物都将披上绿装!于是你便有了朋友,丁香和毒
豆,最后是玫瑰。不过你是第一朵花,那么柔嫩,那么纤巧。”
真是快乐极了,就像空气在唱歌在奏乐,就像光线射进了它的花瓣儿和梗子。它站在那
里,样子很娇嫩,似乎很容易被折断,但又那么健壮,充满了青春美。它站在那里,身上穿
着白色的外衣,系着绿色的腰带,赞美着夏天。但是夏天还早着呢,云还遮挡着太阳,刺骨
的寒风还在吹袭着它。“你来早了一点儿!”风和雨说道,“我们还有威力呢。你会感觉
到,这一切够你受的!你应该呆在屋里,不该跑出来显示自己,还不是时候呢。”
天气冷得刺骨。连续几天没有一丝阳光;对于这样一株娇嫩脆弱的小花儿,这天气会把
它冻得裂碎。但是它有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力量,在欢乐和对夏天充满信心中它是坚强的。夏
天必定会到来的,它深切地渴望并预感着,温暖的阳光也证实了这点。就这样它穿着白衣服
欣慰地站在那里,当雪花纷繁落下、刺骨的寒风吹过它的身体时,它便垂下了自己的头。
“你快破裂吧!”它们说道。“你快枯萎、结冰吧!你跑出来干什么?为什么你要受诱
惑,是太阳光欺骗了你!现在有你的好日子过了,你这谎报夏!”
“谎报夏!”它在寒冷的早晨重复说道。
“谎报夏!”有几个跑进院子里来的孩子高兴地叫道。“那边有一朵,那么漂亮,那么
可爱。第一朵花,唯一的一朵花!”短短的几句话使花儿觉得很舒畅,这些话像和煦的阳
光。花儿十分欢快,竟没有感到它已经被摘下。它在孩子们的手中,被孩子亲吻着,被带进
了温暖的房间里。它被孩子用温柔的眼睛观望着,被插到水中。它感觉到力量在增长,生命
旺盛起来。花儿以为它突然进入夏天了。
这家人的女儿——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她已长大,参加过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她有
一个可爱的小朋友,也是刚刚参加过坚信仪式的,他读书并要以知识谋生。“他要成为我的
谎报夏①!”她说道。于是拿走了这朵柔嫩的花,把它放在一张有芳香气味的纸上。这张纸
上写着诗,是关于花儿的诗。它以谎报夏开头,也以谎报夏结尾。“小朋友,做一个在冬日
受骗的小朋友吧!”她用夏天和他开玩笑。是的,这些都写在诗里了。于是这张纸成了一封
信,花儿躺在里面,它的四周都很黑,很黑,就像躺在花球茎里一样。花儿开始了旅行,被
放进邮袋里,被挤被压,一点儿也不舒服,不过也有结束的时候。
旅行结束了,信被那位亲爱的朋友拆开来读了。他高兴极了,吻了花儿一下。它被四周
的诗围着送进一个抽屉里,里面有好几封漂亮的信,但却没有花儿。它是第一朵花,唯一的
一朵花,就像阳光所说的那样;想一想这些它是很高兴的。它可以躺在那里想很长时间,想
啊想。夏天过去了,漫长的冬天过去了,又到了夏天,接着又过去了。可是这时那年轻人一
点儿也不快乐了,他狠狠地抓起了那些信纸,把诗抛到一边。于是花儿落到了地上,它变得
扁瘪、枯萎。但是不应该因此把它抛在地上,不过这总比被火烧掉好一些,火把那些诗和信
全都烧掉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呢?就是经常发生的那些事。花儿骗了他,这全是闹着玩的。
但年轻的姑娘骗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在仲夏时节,她又交上了另一个新朋友。
清晨,阳光射了进来,照在那朵扁瘪的谎报夏上,这花儿看去就像是画在地上似的。清
扫房间的女佣人把它拾了起来,夹在桌上的一本书里。她以为花儿是她在整理房间的时候落
下来的。花儿又躺在诗的中间了,而且是印好的诗。这些诗比那些手写的诗要高雅得多,至
少,比手写的诗花的钱更多。
一年年过去了,那本书立在书架上。后来它被取下来,被打开、读着。那是一本好书:
丹麦诗人安勃洛西乌斯·斯图布②的诗歌集,他自然是很值得结识的。读书的人翻着书。
“这里有一朵花儿!”他说道,“一朵谎报夏!把它夹在这里一定是有意义的。可怜的安勃
洛西乌斯·斯图布!他也是一朵谎报夏,一个诱人受骗的诗人!他当年来到世界上太早了,
所以迎接他的是雪霰,是尖锐的寒风。他结交了菲因岛上的富绅,却像玻璃花瓶中的花儿,
像诗信中夹着的花儿!是一朵谎报夏,一个冬日谎,是一场玩笑,是傻瓜,然而是第一个,
唯一的一个充满了青春活力的丹麦诗人。是啊,就像书中的书签一样,小谎报夏!你被放在
那里是有意义的。”
于是谎报夏又被放进书里。得知自己是一本美好的诗歌集的书签,得知第一个歌唱并写
了这个集子的人,自己曾经是在冬季相信夏天到来的谎报夏,它便在书中觉得十分荣幸。花
儿现在以自己的方式明白了事理,就像任何事物会以我们自己的方式去明白一样。
这就是关于谎报夏的童话!
题注19世纪丹麦对安徒生这篇故事所用的“谎报夏”这个词是有争议的。这种植物的
学名是Galanthusnivalis,在丹麦文中一般叫“冬日谎”。这种花在拉丁
文汉语字典中译为雪莲花,但却又不是我们天山上的那种雪莲花,是欧洲草地上在晚春时节
开的一种小白花,由于它是一年中最早绽开的花,所以人们说它是在谎报夏天的到来。这篇
童话最初发表在1862年末出版的《1863年丹麦大众日历》中,后来,1866年安
徒生将它收在《新童话故事(二系四集)》中。在重新发表时,他对文章的结尾作了很重要
的修改,不是以“这就是关于谎报夏的童话”作结束的。读一下原稿的结尾对了解这篇童话
有很大的作用,现一并译出供读者参考。
一天书又被取出来了,读它的是另一个人:“有一朵冬日谎!”他说道。
这是花的一个新名字,以前它从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它只知道而且珍视它的老名字。
“冬日谎!”屋里其他的人说道,“这是新名,这名字我们在古时丹麦是不知道的。让
我们保留正确的,那是谎报夏,那个名字很美,有意义,有所指,此外它是记在莫尔贝克的
书(指莫尔贝克编的《丹麦字典》——译注。)之中的。
“可是在《植物教材》中写的是冬日谎!”另外那人说道。“你能否认于是他们为名字
争执起来,谁都想比别人聪明一些。
“植物学上它叫‘Galanthusnivalis!’‘谎报夏’是它的丹麦名
字!我坚持我的祖宗的合理说法。不要拉丁文!拉丁文呆在一边去!”花站在那个把它称为
谎报夏的人的一边,因为这样有意义!安徒生的朋友阿道夫·德鲁森曾对安徒生讲过,他为
雪莲花的丹麦文名字应该是谎报夏作过斗争。他觉得安徒生应该写一篇《谎报夏》的童话,
说这是给这种花正名的最好的办法。德鲁森曾在1862年在《丹麦园艺时报》上撰文为谎
报夏正名,因为它说谎、骗人、给人以夏天即将到来的希望;而冬日谎这个名字就其时间来
看,是毫无意义的。
安徒生在4年后终于写成了这篇童话。
①指一个收到一封信,信中夹着一朵谎报夏的人;这样给这个人一种夏日将来临的想
法。这原是丹麦的习俗,最初有以这种方式伤人或取笑人的意思。因为人们认为谎报夏有伤
人的性质。
②丹麦诗人和民歌表演家。他常在菲因岛上的富绅家宴上愚弄取笑别人。
你真应该认识姨妈!她真可爱!是啊,就是说她的可爱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那种可爱。
她很甜很和蔼,有自己独特的令人觉得有趣的地方。若是有人想闲聊点什么,想找个人寻寻
开心,那么她便可以是人们闲谈说笑的对象。她可以被编进戏里,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就是
为了戏院和一切与戏院有关的事而活在世上的。她是一个很慈善的人,可是经纪人法布,姨
妈把他叫做狗儿子①的那位却说她是一个戏迷。“戏院是我的学校,”她说道,“是我的知
识的源泉。从那里我有机会重温圣经的历史:‘摩西’②,‘约瑟和他的众兄弟’③等等,
都是歌剧了!从戏院里我学习了世界历史、地理和人文知识!我从法国的戏剧里知道了巴黎
的生活——下流,可是非常有趣!看了《吕格勃一家》④后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那个男人
为了赢得那个年轻恋人竟然饮毒自杀!——是啊,在过去五十年我连续买全票⑤,这期间我
哭过多少回啊!”姨妈熟知每一出戏,每一个场景,每一个要上场或者上过场的人物。只有
在戏剧上演的那九个月她才真正活着。夏季要是戏院没有演出⑥,那段时间会使她变老,而
一场持续到半夜以后的演出则又延长了她的生命。她不像其他人那样说:“春天来了,鹳已
经回来了!”“报纸上说第一批草莓上市了。”她是这样宣告秋天的来临的:“你瞧见了戏
院又在预售全年的包厢票了吗?演出开始了。”
她按照一所住房距戏院的远近来衡量它的价值和它位置的好坏。从戏院背面的那条小街
搬到距戏院稍远一些、对面又没有人家的那条大街,对她是一件伤心事。
“在家里我的窗子就该是我在戏院里的包厢!你不能总是坐着想自己的事,你得看看
人。可是现在我就好像搬到了乡下。若是我想看看人,我得走进厨房,爬在洗碗槽上,这样
才能看见对面的邻居。可是,我住在那条小街的时候,我可以直接望到那个卖麻的商人的家
里,上戏院只消走三步。可现在,我得迈三千个大步了。”
姨妈也有生病的时候,可是不管她病得多厉害,她是不会忽略戏剧的。一天,她的医生
嘱咐她,让她晚上在脚上敷些旧发面起子⑦,她照他的话办了,可是她却雇车去了戏院,脚
上敷着发面起子坐在那儿看戏。要是她病故在那儿,她一定觉得很幸福。曹瓦尔森⑧就是死
在戏院里的,她管这个叫作“幸福的死”。
如果天国里没有一座戏院,她一定很难想象出天国的富裕。当然没有谁对我们承诺过,
可是不难设想,先逝的许多杰出的男女演员,总该有一个继续活动的场所的。
姨妈有一根从戏院通到她的屋子里的电线,每个星期天喝咖啡的时候,电报便来了。她
的电线便是“戏院布景部的西沃森先生”,那个指挥道具布景、幕启或幕落的人。
从他那里,她事前就得知要上演的戏的简单扼要的评介。莎士比亚的《暴风雨》⑨被他
称为“一出瞎胡闹的东西!有那么多东西要搬上台,而且戏一开始便要用水!”也就是说,
波涛滚滚的场面太过分了。相反,如果一出戏的五幕都使用同一个房间布景的话,他便说这
出戏很合理,写得好,这是一出能让他休息的戏,不用换布景便能自动地演下去。
早些时候,也就是姨妈称之为三十多年以前的时候,她和刚才提到的西沃森先生都还年
轻。那时他已经在戏院布景部了,她把他叫作她的“恩人”。当时有这样一个习惯,在城市
唯一的大戏院里演晚场的时候,观众也可以坐到舞台顶上;每个布景工人都控制着一两个位
置。那上面常常坐满了人,都是很体面的人。据说其中有将军夫人,有贸易参事夫人。在幕
后从上往下看,能知道幕落时台上的人怎样走动或者怎样站着,这是很有趣的事情。
姨妈曾经坐上去过几回,在那里看过悲剧和芭蕾舞,因为在这种演出中,最重要的角色
登台的时候,从顶上往下看最有趣。在上面你坐在黑暗中,大部分人带着晚饭去。有一回,
有三个苹果和一个夹着香肠的黄油面包掉下去,掉到乌戈林诺的监狱里⑩——狱里的人是要
饿死的。这引起了观众的哄堂大笑。那块夹香肠的黄油面包成了戏院经理后来绝对禁止人们
在台顶上看戏的最重要的原因。
“但是我却去了三十七次,”姨妈说道,“我永远也忘不了西沃森先生。”
台顶上允许观众去的最后一次晚场演出上演的是《所罗门的判决》⑾。姨妈记得很清
楚。她靠她的恩人西沃森先生给经纪人法布搞到了一张门票,尽管他不配得到,因为他不断
地嘲笑戏院,尽说讽刺话;不过她现在给他弄到台顶上去。他想“倒看”这出戏,这是他自
己的话。这话很像他本人,姨妈说道。
于是他从上往下看了《所罗门的判决》,而且睡着了;人们真以为他参加了一次盛大的
晚宴多喝了几杯。他睡着了,而且被关在里面,在戏院顶上坐着睡过了黑夜。他醒过来的时
候是这样说的,可是姨妈根本不相信他:《所罗门的判决》已经演完了,全场的灯火都熄
了,所有的人——坐在上面和下边的人,都散去了。不过紧接着开始了真正的喜剧“尾
声”,这是最有味道的,经纪人说道。道具都活了起来!那判决并不是所罗门做出来的。不
是的,那是在演“戏院的判决日”。经纪人法布竟然敢说出这种话叫姨妈相信,那是对姨妈
把他弄到舞台顶上去的感谢。
是啊,经纪人所说的听起来够可笑的。但是他的话里却暗含着恶意和讥讽。
“上面很黑,”经纪人说道,“不过接着伟大的魔法表演‘戏院的判决日’开始了。收
票人站在门前,每位观众都必须出示他的品行证明书,看看他是该空手呢还是该绑上手进
去,是戴着口套呢还是不戴口套进去。演出开始以后才迟到的人们,以及那些经常不遵守时
间不可救药的年轻人都被捆在外面,在他们的脚下还要贴上毡鞋垫,待到下一幕开演时才让
进去,还要戴上口套。‘戏院的判决日’便开始演了。”“简直是上帝都想不到的恶意中
伤!”姨妈说道。
布景画家若是想上天,得沿着他自己画的梯子爬上去。可是谁也不可能沿着这样一条梯
子爬上去,这从根本上违反透视学原理。如果布景工人想上天的话,那可怜人必须把费了很
大力气摆错地方的花木和房子摆到正确的位置上,而且必须在鸡鸣之前。法布先生得试试自
己是不是能上去。他所讲到的演出阵容,喜剧演员也好,悲剧演员也罢,歌剧演员也好,舞
蹈演员也罢,都被法布先生——这狗儿子,说得一踏糊涂!他不配坐在舞台顶上,姨妈不愿
把他的话挂在自己的嘴边。但他把说过的这些全都写了下来,这狗儿子!在他死后还要印出
来,死前不行;他不愿被剥皮。
姨妈只有一次在她的幸福的庙宇——戏院里——感到惊恐和不安。那是一个冬日,那种
白天只有两个钟头的灰暗日子。天空刮着寒风,下着雪,可是姨妈还要去剧院。他们演的是
《赫尔曼·冯·翁拿》⑿,外加一个小歌剧、一个大型芭蕾舞、一段开场白和一段尾声;演
出要持续到深夜。姨妈得到戏院去,她的房客借给她一双雪靴,是里外都衬了皮毛的那种;
那靴子一直遮住了她的小腿。
她来到戏院,坐进包厢;靴子很暖和,她没有脱。突然有人喊失火了⒀,一块幕布冒了
烟,顶楼上也冒了烟;戏场里可怕地骚动起来。人们蜂拥地往外跑;姨妈的包厢是最后一
个,——“从二层左边看布景最好,”她这么说,“从皇室的包厢那边看,布景布置得最美
丽。”——姨妈要跑出去,她前面的人在恐慌中不留神把门关上了。姨妈坐在那里,她出不
来,也进不去,也就是说进不到隔壁的那个包厢里去,中间的隔断太高了。她大声地喊着,
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她从她那层楼往下看,下面已经空了。楼层不高,而且离她不远;在
惊恐中她忽然年轻轻盈起来。她想跳下去,一只脚也已经迈过了围栏,另一只脚踩在凳子
上;她像骑马似地跨在那里。她衣着漂亮,是花裙子,一条长长的腿在外面悬着,脚上穿着
硕大的雪靴,真是好看!这时她被人发现了,她的声音也被人听到了,她被救了出来,没被
困在里面,因为戏院的火没有烧起来。
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个晚上,她这么说,很高兴她没有办法看见自己,否则她
将羞愧得无地自容。
她的恩人,布景部的西沃森先生依然每个星期天都到她那里去,但是从这个星期日到下
一个星期日是很长的。近来她在一个星期的中间找了一个女孩子来“吃剩饭”,也就是说来
享受当天晚餐剩下的东西。那是芭蕾舞班子里的一个小女孩,她也需要食物。小家伙扮演小
妖和小僮;最难扮的角色是《魔笛》⒁中的狮子的后腿,不过她长高后又演了狮子的前腿。
她演前腿这个角色只挣三角钱,可是演后腿却可以挣一块银币;不过那样一来,她得弓着身
子,没办法呼吸新鲜空气。姨妈觉得知道这些事是很有味道的。
她本来值得有与戏院一样长的寿命,但是她没有坚持活下来。她也没有死在戏院里,而
是体面地光荣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病故的。她弥留之际的话是很清晰的,她问道:“明天他们
上演什么?”
她病故以后,遗留下了大约五百块银币;我们是根据二十块银币的利息推算出来的。姨
妈决定用它为一位正直但没有家室的老姑娘设一笔奖金,专门用来每年预定每个星期六二层
楼左边的一个座位,因为这一天的演出节目最好,享受这笔奖金只有一个条件,这位每星期
六去剧院的人必须想念着躺在墓里的姨妈。
这是姨妈的宗教信仰。
①这里“狗儿子”的丹麦原文是Elab(弗拉布),与法布谐音,这是姨妈对法布
的戏称。
②指罗西尼的歌剧《摩西》。
③指杜瓦尔和罗弥安的歌剧《约瑟和他的众兄弟在埃及》。
④指斯克里布的独幕剧《吕格勃一家》。
⑤西方剧院每年初秋至次年夏初为一个演期,剧院对这个期间的演出有周密的计划。观
众可以预购全部演出的票,叫全票。购全票的优惠很多。在丹麦,皇家剧院的最好的座位都
以全票方式预售给观众。
⑥夏季剧院休息,但演员可以低价租用剧场演出,挣些额外收入。
⑦这是昔日丹麦人治发烧、头痛和牙疼的偏方。
⑧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7。曹瓦尔森1844年3月24日在皇家剧院看演出时
突然死去。
⑨莎士比亚的巨著。但在安徒生生活的年代并没有在丹麦皇家剧院上演过。
⑩德国剧作家革尔腾贝根据但丁《神曲》的故事写成的恐怖悲剧《乌戈林诺》。177
9年有丹麦文译本,但此剧从未在丹麦皇家剧院上演过。
⑾法国剧作家盖涅兹的三幕剧,有丹麦文译本。1817年10月首次在皇家剧院上演。
⑿德国剧作家斯基约尔德布朗的剧作,有丹麦文译本。1800年首次在丹麦皇家剧院
上演。
⒀1847年1月23日皇家剧院在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时,舞台上有一截暖气管
道起了火,但未引起太大的骚乱。
⒁莫扎特的歌剧。
井很深,所以井绳就很长,人们把水桶拉出井边的时候,滑轮几乎无法转动。太阳永远
照不到井底,不管井水多么清澈,阳光也不能将影子在水面上倒映出来。但是只要是它能照
到的地方,石缝中间便有绿苔生长出来。
这儿住着一个癞蛤蟆家族,是从外面迁来的。他们实在是跟着老癞蛤蟆妈妈头朝下跌进
来的,老癞蛤蟆妈妈现在还活着。那些老早便在这里落户,在井里游来游去的青蛙承认和他
们是亲戚,把他们称为“井客”。他们打算在这里长住下去,在那些他们称之为潮湿井石的
干地方生活,他们觉得很舒服。
青蛙妈妈出门旅行过一次,当水桶提上去的时候,她跑到了桶里。但是外边光线太亮
了,刺得她眼睛生疼。幸运的是,她跳出了桶,噗的一声便狠狠地落到了水里,跌得她背
疼,躺了三天。关于上面的世界,她讲不出多少来,但是她知道,大伙儿也都知道,井并不
是整个世界。癞蛤蟆妈妈当然可以谈出一点什么来,可是有人问起她来时,她从来不回答。
于是大伙儿也就不问了。
“她又肥又丑,又胖又叫人恶心!”小青蛙说道,“她的孩子也一样怪模怪样。”
“很可能是这样!”癞蛤蟆妈妈说道,“但是这些孩子当中有一只头上有颗宝石①,要
不然就是镶在我头上。”
青蛙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他们不喜欢这种话,所以他们就做了个鬼脸,跳回井
底去了。可是,小癞蛤蟆却骄傲地伸直了他们的后腿。他们都以为自己有宝石,所以他们一
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最后,他们发问了,问为什么而感到骄傲,一颗宝石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是一种很美很值钱的东西,”癞蛤蟆妈妈说道,“我都无法形容它;它是一种人们
自己戴着高兴,而旁人嫉妒的东西。不过别问了,我是不回答的。”
“是啊,我没有宝石,”最小的那只癞蛤蟆说道;这只癞蛤蟆要多丑便有多丑。“为什
么我要有这种可以炫耀的东西?要是它引起别人的嫉妒,自然就不会让我高兴!不,我只希
望有朝一日跑到井边往外看看。外边一定是很美的。”
“还是呆在你该呆的老地方吧!”老癞蛤蟆说道,“你知道,你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
可得小心那桶,它要压碎你的!要是你真的掉了进去,那你也会摔出来的。并不是大家都像
我这样跌得这么幸运,保住了前脚后腿,卵也没有破碎!”“呱!”小家伙说道。这就和我
们人类喊一声“呀”一样。他非常想到井边往外看看,产生了看看上边那片绿东西的渴望。
第二天早晨,当装满了水的桶被提上去、在小癞蛤蟆坐着的那块井石前偶然停了一下的时
候,小家伙心里激动起来,他跳进了盛满水的桶里,沉到桶底,接着桶被提了上去,水被倒
出来。
“呸,倒霉!”看见了他的那个年轻小伙子说道。“这是我见过的最丑的东西!”于是
他用木鞋踢了癞蛤蟆一脚,他差不多被踢瘫了,不过他还是逃到了那高大的荨麻丛中去了。
他看见一根麻秆挨着一根麻秆,它还往上看。太阳照在叶子上,叶子完全是透明的。对他来
讲就像我们人类钻进了大树林里,太阳照在树枝叶子上一样。
“这边比在井里好得多了!我真想在这里度过一生呢!”小癞蛤蟆说道。他在那里蹲了
一个钟头,蹲了两个钟头!“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既然我已经跑了这么远,那我试试再
跑远一点!”他使了最大的力气爬了起来,来到了路上。在他横穿大道的时候,太阳照射着
他,灰尘扑到了他的身上。
“这才算真正到了干地,”小癞蛤蟆说道,“我得到的好处可以说是太多了,浑身太舒
服了!”
接着他爬到了路边的沟旁上。这里长着勿忘我花和绣线菊。旁边是一道接骨木和山楂矮
丛连结成的篱笆;“玛利亚的白色内衣袖”②缠绕在上面。这里可以看到五彩斑斓的景致;
这儿还飞着一只蝴蝶;小癞蛤蟆以为这是一朵挣脱枝子为了更好地看看世界的花儿。这自然
是很合理的。
“要是我能像它那样到处转悠,”小癞蛤蟆说道,“呱!啊!多美呀!”
他在沟那边呆了八天八夜,他不缺食物。到了第九天,他想:“再往前走吧!”——可
是还能再有什么更美的东西呢?也许碰到一只小癞蛤蟆,或许几只青蛙。昨夜风里夹杂着一
种声音,好像说有“同胞”在附近似的。
“活着真美!从井底下上来,躲在荨麻里,沿着尘土飞扬的道上爬,又在潮湿的沟里休
息!不过还要再往前走!看看是不是能找到青蛙或者一只小癞蛤蟆,这是不能缺少的,光有
大自然是不够的。”于是他又游荡起来。
他来到田野里一个四周长着灯芯草的大池塘旁,下去探了一探。
“这儿对您一定太潮湿了吧?”青蛙说道。“不过很欢迎您!——您是一位男士还是一
位女士?不过全都一样,我们一样欢迎您。”
接着他被邀请去参加晚间的音乐会——家庭音乐会:大家极为高兴,声音却很微弱;这
我们都熟悉。会上没有什么东西招待,只可任意喝饮料,要是他们有本事的话,可以喝一整
池塘水。
“我要继续往前走!”小癞蛤蟆说道。他总是渴望有更好的东西。
他看见星星闪光,又大又明亮;他看到了新月在闪光。他看到太阳升起来,越升越高。
“我一定还在井里,在一个大一些的井里,我得爬上去!我有一种不安,一种渴望!”
在月亮又圆又满的时候,这可怜的小动物心想:“那该不是一只放下来的桶吧,我可以跳进
去高高升上去!要不然太阳便是那大桶?它多大、多亮哟,它可以把我们全都装进去。我一
定要注意机会!哦,我的头多亮啊!我不相信宝石会更亮一些!不过我没有宝石,也不为它
而哭。不,高高升到光明和快乐中去吧!我确信,但又害怕,——这是很难迈出的一步!不
过非迈不可!前进!顺着大道走吧!”
他迈步向前,尽一个爬行动物最大的努力向前。于是他来到人类居住的大道上了,道旁
有花园和菜地,他在一个菜园子边上休息。
“这里有多少我从来不知道的生灵啊!世界多大、多幸福啊!不过我也得深入看看,不
能总厮守在一个地方。”因此他跳进了菜园子里。“多么绿啊!多么漂亮啊!”
“这我当然知道!”花菜叶子上的一条毛毛虫说道。“我的叶子是这里面最大的!它遮
住了半个世界,不过没有那半个世界我也不在乎。”
“格!格!”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接着走来了几只母鸡,她们在菜园子里一摇一摆地走
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一只是远视眼,她看到了绉菜叶子上的毛毛虫,便啄了一下。于是毛毛
虫落到了地上,扭着卷缩起来。母鸡先用一只眼睛看了看他,接着又换了一只眼看他,因为
她不知道这卷着的东西会耍什么花招。
“他绝对不怀好意!”这只母鸡想道,她抬起了头又啄了一口。小癞蛤蟆害怕极了,他
竟爬向那只母鸡。
“他还有救援部队!”母鸡说道。“瞧这爬虫!”于是她转过身子。“我不稀罕那一小
口绿食,他只会使我的嗓子痒!”其他的母鸡也持同样的看法,接着她们走开了。
“我一扭一卷便逃脱了!”毛毛虫说。“有主见是很对的。但是最困难的事还在后头,
我怎么能够回到花菜叶子上去。它在哪里?”
小癞蛤蟆爬过来,表示愿意帮忙。他很高兴由于自己丑陋而把鸡吓跑了。
“您是什么意思?”毛毛虫问道。“您明知道我是靠自己一扭一缩逃脱的。看着您令人
非常不舒服!我总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独自呆着吧?我现在嗅到了花菜的味道了!我现在回
到了我的叶子上了!再没有比呆在自己的地盘上更美的事了。但是我还要爬得更高一些!”
“是啊,更高一些!”小癞蛤蟆说道。“他的感觉和我一样!但是他的心情不好,大概
是吓坏了。我们都要爬得更高一些!”“他们住得多高呀!”小癞蛤蟆想道。“他们能上到
那么高的地方!”
在农舍里住着两个年轻的大学生。一个是诗人,另一个研究自然科学。一个为上帝创造
的一切及他心中的感受而欢乐地歌颂和写作,他用简短、明了、丰富、和谐的诗文歌唱一
切。另外一个则把握住事物的本身,若是需要的话,是啊,还解剖分析一番。他把上帝的所
作所为看成是一道算术题,又减又乘,把它背得烂熟,然后用理智的语言来说明。他的理智
是全面的,他欢乐地、明智地谈论事物。两人都是很好很乐观的人。
“你看那儿有一个完整的癞蛤蟆标本!”研究自然科学的那一位说道,“我得把它泡在
酒精里!”
“你不是已经有两个了吗?”诗人说道,“让他安静地呆着,享受享受生活吧!”“可
是他丑得那么可爱。”另一人说道。“是啊,要是能在他的头里找到宝石,”诗人说道,
“我就想和你一起剖开它!”
“宝石!”另一个说道,“你挺懂自然史的!”
“可是,民间不是流传着那么一个美丽的说法吗?最丑最丑的动物癞蛤蟆,往往在自己
的头里保存着最有价值的宝石。人是不是也这样?伊索③,还有苏格拉底④都有一颗很了不
起的宝石,不是吗?”
癞蛤蟆没有听到过更多的事情,他对听到的连一半也不懂。两个朋友走开了,他逃脱
了,没有被泡到酒精里。
“他们也在谈宝石!”小癞蛤蟆说道。“幸好我没有宝石,否则我可要受罪了!”
这时农舍的顶上又传来了叽里咕噜的声音。鹳爸爸在为全家演讲,他斜眼望着菜园子里
的那两个年轻人。
“人是最自高自大的动物!”鹳说道。“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到头来他们却连个像样
的嘟嘟都打不出来。他们卖弄他们说话的本领,他们的语言!他们的语言倒真不错。只要我
们旅行一天,他们的语言便不中用,那边的人便听不懂了;这个人听不懂那个人的话。我们
的语言全世界通行,在丹麦在埃及都行。而且人也不会飞!他们乘一种他们发明的东西上
路,他们把它叫做‘铁路’,可是他们在那里也常常折断脖子。我一想起这些不禁嘴就哆嗦
起来;世界可以没有人。我们可以没有他们!我们只要有青蛙有蚯蚓就够了!”
“这真是一篇漂亮的演讲!”小癞蛤蟆想道。“他是多么伟大啊!瞧他坐得多高!我还
没有见过谁能坐得这么高。瞧他游得多妙!”当鹳张开翅膀在空中飞了起来的时候,他这么
喊了起来。
鹳妈妈在窝里讲话,讲埃及的国土,讲尼罗河的水,讲外国的那些无比美好的烂泥。对
小癞蛤蟆来讲,这一切都那么新鲜,又那么有趣。
“我得到埃及去!”他说道。“鹳要是能带上我就好了,或者他们的一个孩子也行。我
可以在他们结婚的日子给他们帮工来报答它。是啊,我去埃及,因为我很幸运!那种渴望和
兴趣我都有,比头里有一颗宝石要好得多。”
他真有那么一颗宝石:永无止境的渴望和兴趣,向上,不停地向上!这颗宝石在他的头
里发光,在欢快中闪耀发光。接着鹳来了。他看见这只小癞蛤蟆在草里,便冲了下来,一点
儿不客气地叼住这小动物。鹳用嘴紧紧地咬住他,风呼呼响,这使他很不舒服,但是他朝上
去了,飞向埃及,他知道,因此他的眼睛在闪光,就好像冒出了一颗火星:
“呱,啊!”
他的身躯死了,小癞蛤蟆被掐死了。可是他的眼里冒出的那颗火星,到哪里去了呢?
太阳光把他摄走了。太阳光带走了小癞蛤蟆头上的宝石。但带到哪里去了?
你别去问那位研究自然的人,去问诗人好一点儿。他会把他的事当作童话讲给你,童话
里还讲到毛毛虫,也会讲到鹳的一家。想想看!毛毛虫变了形,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鹳的
一家飞过万水千山,飞向遥远的非洲,可是他们却能找到最短的途径回到丹麦国土,回到同
一个地方,同一个屋顶上!是啊,简直太像童话了,可是却又是真的!你也可以去问那位研
究自然的人,他只得承认这个事实,你自己也知道,因为你已经看到了。
——可是癞蛤蟆头里的宝石呢?
问问太阳,看你能不能做到!
光线当然是太耀眼了。我们还没有一双能够看到上帝创造的一切胜景的眼睛,但是我们
会有的,那是最美丽的童话!因为里面有我们自己。
①安徒生说过,他小时候听一位老妇人讲过癞蛤蟆头上有宝石的故事。这是民间传说。
②研究安徒生作品的丹麦专家们认为这是指田旋花。
③、④伊索(生活在6世纪)是希腊写寓言的大师,《伊索寓言》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
奇葩。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70—前399)是古希腊哲学家。相传这两人都长得很丑。
教父可会讲故事啦,讲许多许多,很长很长,他还会剪纸,会画画。快到圣诞节的时
候,他便拿出一本用洁白干净的纸订成的写字本来,他把从书本上、报纸上剪下来的画都贴
在纸上;要是画不够用来表明他要讲的故事,他便自己画。我小时候得到了好几本这样的画
册;但是这些画册中最美丽的是那本《哥本哈根用煤气灯代替老鱼油灯的值得纪念的那一年
①》,这话写在第一页上。
“这本画册一定要好好地保存起来,”父亲和母亲说道,“只是在重要的时候才可以拿
出来。”
在这本画册上,教父却这么写道:
把书撕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别的小朋友干的比这还糟。
第一页上有一张画是从《飞邮报》②上剪下来的。在这张画上,人们可以看到哥本哈根
的“圆塔”和圣母教堂。左边贴着一张关于一盏旧灯的画,画上写了“鱼油”;右边是一盏
有座灯——上面写着“煤气”。
“瞧,这是海报!”教父说道,“这是你们要听到的故事的开头。它也可以当一出戏演
出,只要有人能把它编出来:‘鱼油和煤气,或者哥本哈根的生命和生活’。这是一个很好
的题目!在这一页的最下面还可以看到一幅画,这张画并不那么容易理解,所以我要对你们
解释解释。那是一匹地狱马③,他本来应该在画册结束的时候出现,但是他先跑了出来,说
开头、中段和结尾都不行。要是让他来办的话,他可以办得更好。我告诉你,地狱马白天是
拴在报纸上的,正如人们说的那样在字里行间走动。但是到了晚上他便挣脱出来,站在诗人
的门外嘶叫,要里面的那个人立刻死掉。可是这个人却不会死,如果他身体里真有生命的
话。地狱马差不多永远是一个可怜的动物。他不了解自己,又找不到吃的,只好到处奔跑、
嘶叫来弄点空气和食物。”他,我很肯定,不喜欢教父的画册。可是教父把他画在上面的那
张纸上还是值得的。
“瞧,这就是画册的第一页,一张海报!”
那正是老鱼油灯燃着的最后一夜。城里已经有了煤气灯,它亮到这种地步,使老鱼油灯
在它的光线里和灭掉一样。“那天晚上我就在街上,”教父说道。“人们走来走去,为了看
新灯和旧灯。人很多,脚比头多一倍。巡夜的人哀伤地站着,他们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像鱼油
灯那样被辞掉,鱼油灯往回想了很远,你知道它们是不能往前想的。它们回想起许多个宁静
的黄昏和黑暗的夜。“我靠在一根路灯杆上,”教父说道,“鱼油和灯芯发出迸溅的声音。
我听到了灯说些什么,你也该听一听。”
“‘我们尽力做了我们能做的事,’灯说道。‘我们对我们的时代尽了责任,照着欢
乐,也照着忧伤。我们经历过许多重大的事件,可以说是哥本哈根的夜之眼。现在就让新的
光亮解脱我们,接过我们的班吧。不过他们能照多少年,能照出什么来,那就等着瞧吧!他
们的光比我们这些旧灯当然要亮一些。但是为他们铸了煤气灯座,又给他们安了那么多的管
子,一个连着一个,比我们亮一点儿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他们四面八方都有管子,可以从
城里城外找到活力!而我们鱼油灯燃烧的是我们自己所有的能量,不是靠父母兄弟。我们和
我们的祖先从无法记载的古时代,从很早以前便照亮着哥本哈根。今晚是最后一夜,我们的
光在这里照着。可以说,比起你们,这些明亮的朋友,我们处于次要的地位。但是我们并不
生气也不嫉妒。不,完全不,我们很高兴,很舒畅。我们是老哨兵,现在被穿着比我们更好
的制服的新铸出来的兵替换下来。我们可以告诉你们,我们这一族,从远辈的老祖母灯那时
起都经历都看到过些什么:那是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等到你们有朝一日也要道别的时候,
但愿你们以及你们的后代,直到最后一盏煤气灯,也能说得出和我们说出的一样多的重大事
情吧!你们肯定是要道别的!你们最好准备着。人类一定能找到比煤气灯更亮的光源的。我
听一个大学生说过,人们在谈论着他们有一天会点燃海水呢!’灯说这些话的时候,灯芯在
迸溅,就好像他里面已经有水了似的。”
教父专心地听着、想着,他发现在今天这个从鱼油灯过渡到煤气灯的夜晚来叙述展示哥
本哈根的全部历史,是老油灯的一个极妙的主意。“好主意不能让它溜掉,”教父说道。
“我马上就行动起来,跑回家,给你做了这个画册,它追溯的时代比旧鱼油灯能讲的还要远
得多。”
“这儿就是那个画册,就是历史:
‘哥本哈根的生命和生活’。”
它从黑暗开始,一页涂黑了纸,那是黑暗时代。
“好,让我们来翻页吧!”教父说道。
“你看见这张画了吗?只有汹涌的大海和呼啸的东北风,它掀动着沉重的冰块。冰块上
尽是从挪威的大石山滚下来的石块。东北风吹动了冰块,他要让德意志的山岳看看,北边有
多么巨大的石块。整群冰块已经漂到了哥本哈根的锡兰岛海岸外的松德海峡,不过当时还没
有什么哥本哈根。在海水下面有许多沙堆,冰块推着巨大的岩石撞在一个沙堆上;整堆浮冰
都搁浅了,东北风无法将这群浮冰块吹离沙堆,所以他火冒三丈,大发雷霆,他诅咒这个大
沙堆,管它叫做‘贼地’。他咒它说,这块沙堆一旦露出水面,强盗匪徒就要跑到这里来,
竖起叉架和转轮。
“但是,就在他咒骂的时候,太阳出现了。阳光中有许多明亮、温柔的精灵——光的孩
子在飞舞。它们跑到寒冷的冰块上跳舞,冰块于是融化了,那些巨大的岩石沉到了下面的沙
堆上。
“‘混帐太阳!’东北风说道。‘这是朋友关系,是有家族因缘!我要记住,我要报
复。我要诅咒!’
“‘我们要祝福!’光的孩子们说道。‘沙堆要升起来,我们要保护它!真、善、美要
在这儿建设!’
“‘完全是胡言乱语!’东北风说道。”
“瞧,这些都是油灯不能说的,”教父说道,“可是我知道,这对哥本哈根的生命和生
活有重大的意义。”
“好,再翻一页!”教父说道。
“许多年过去了,沙堆冒了出来。一只海鸟落在了水中突兀的一块最大的石头上。你可
以从画上看到。又有许多年过去了。海把死鱼抛到沙滩上来,坚韧的披碱草④生长起来了,
枯萎了,腐烂了,滋补着沙土。然后又出现了一些新的草和植物,沙堆变成了绿岛。锡兰岛
外的那个岛是进行殊死战斗和停泊船只的好地方。
“第一盏鱼油灯燃起来了。我想他们曾在上面烤过鱼,这里有的是鱼。鲱鱼大群大群地
游过松德海峡,要想从它们上面把船驶过去是很困难的。它们在水里闪光,像秋季闪电照亮
的遥远天边;它们在水底像北极光一样地闪亮。松德海峡的鱼丰富极了,所以人们在锡兰岛
的海岸上建起了房子,墙是用橡树建的,房顶铺的是树皮,能用来建房的树多得很。船驶进
了港口,鱼油灯挂在摇摇晃晃的绳索上。东北风吹着唱着:‘呜——熄掉’!如果岛上有盏
灯燃着,那便是一盏贼灯:走私贩子和盗贼就在‘贼岛’上干他们的勾当。
“‘我相信,我所希望的恶事都在发生,’东北风说道。‘不久便会生长出我可以摇掉
果子的树。’”
“这里长出了树,”教父说道。“你看到贼岛上的那座绞架了吗!那上面用铁链子吊着
匪盗和杀人犯,完全和当年的情景一模一样。风在刮着,吹得那些长串的骨骸嘎嘎作响。可
是月亮却很惬意地照着,就像今天它照着森林舞会一样。太阳也舒服地照下来,晒得骨骸散
了架。阳光中光的孩子们唱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在未来的岁月这里会是美丽的!会
很好很漂亮!’
“‘全是小鸡在叽叽喳喳!’东北风说道。”
“来,再翻一页!”教父说道。
“罗斯基勒城⑤的钟在鸣响,这里住着大主教阿布萨隆⑥。他会念圣经,也会挥舞剑。
他既有势力又意志坚强。阿布萨隆要保护港湾里那些勤勉的渔民不受侵犯。这些渔民住的小
镇在发展,已经成了一个交易繁忙的商埠。他在这片不洁的土地上洒上了圣水:贼岛有了高
尚的标志。泥水匠和木匠在忙碌,受主教之命建立起了一幢建筑物。当红色的墙砌起来时,
太阳光亲吻着它。
“阿克赛尔⑦的房子建起来了。
宫殿有着钟塔
庄严高矗;
台阶,
阳台;
噗!
呼!——
东北风
鼓起腮帮
吹啊,
刮呀!
宫堡却依然屹立!
“它的外面便是‘港’,商人的港口⑧。
人鱼姑娘的闺阁在海里闪光,
它建在绿色的树林旁。’[原注1]
“异乡人来到这儿大量买鱼,修建居住处和房舍,窗子绷的是牲畜的膀胱皮,因为玻璃
价钱太贵,还出现了有山墙和吊环的客栈。瞧屋子里坐着那些老光棍,他们不敢娶妻。他们
做姜和胡椒的生意,这些胡椒光棍汉⑨!
“东北风吹进了大街小巷,卷得尘土飞扬,刮走了一个草顶。牛和猪在街沿的水沟里游
逛。
“‘我要镇住他们,要他们降服,’东北风说道;‘围着这些房子吹,围着阿克赛尔的
房子吹!我不会错的!他们把它叫做贼岛上的绞刑堡⑩。’”
教父让我们看了一张画,是他画的。墙上有一根又一根的桩子,每根桩子上有一个俘虏
来的海盗的头颅,牙齿龇着。“这是发生过的真事,”教父说道。“很值得知道,懂得这些
很有好处。”
“大主教阿布萨隆在澡堂里,他隔着薄墙听到外面有海盗的船驶来,就立刻从澡盆里跳
出来,奔到自己的船上,吹响了号角。他手下的人都来了,箭射进了海盗的背脊。他们想逃
命,便拼命地划;箭射进了他们的手,他们连拔箭的时间都没有。大主教阿布萨隆把海盗一
个个活捉住,砍下了他们的头,把它们都挂在城堡的围墙上。东北风鼓足了气,满嘴都是恶
劣天气,正如水手们说的那样。
“‘我要在这儿躺一会’风说道,‘我要在这里看他们耍什么把戏。’”
它躺了几个钟头,吹了几天几夜;许多年过去了。
“守塔人爬到了塔上,他朝东看看,朝西望望,朝南朝北瞅瞅。这些你可以在画上看
到,”教父说道,指给我们看,“你看他在那里,可是他究竟看见了什么,让我对你讲。
“绞刑堡的围墙外是一片大海,一直延伸到寇易海湾,这一片海很宽,通向锡兰岛海岸。塞
尔里兹列夫原野和索尔比耶原野上有许多大村镇。在这两片原野前,新的城市越来越发展,
建起了有山墙的木结构房子。有整条整条都是鞋匠和皮匠的街;有卖调料的,卖啤酒的;有
市场;有同业公会的会所。在海边原来的一个小岛,为圣尼古拉建立了一座宏伟的教堂⑾。
教堂有塔和尖顶,无比高大。它的倒影映在清澈的水面上,多么漂亮啊!离开这里不远有圣
母院,人们到这里来做弥撒、唱圣诗,香烟袅袅,蜡烛在燃烧。商人的港口如今成了主教的
都城,罗斯基勒的主教管辖治理着它。
“主教爱尔兰德森住在阿克赛尔的屋子里。厨房里的炉火正兹兹地响着,杯子里倒满了
啤酒和掺了糖和佐料的葡萄香酒,有琴和铜号的乐声,城堡灯火辉煌,一片光明,似乎全国
都在它的笼罩下。东北风吹着塔和墙,但是这些建筑却巍然不动。东北风吹袭着城堡两边的
防御工事,——一道古旧的木栅栏而已,但它也牢牢地立着不动!外面站着丹麦国王克里斯
托夫一世。反叛者在斯凯尔斯寇尔打败了他,他逃到主教的宫堡来避难。
“风在呼啸,仿佛是主教在说:‘呆在外边吧!呆在外边吧!大门对你是关闭的⑿。’
“那是不太平的时代,是艰难的时代,人人都我行我素。霍尔斯泰因的旗帜在宫殿的塔
上飘扬⒀。到处都是匮乏和悲叹,夜里充满了恐惧;大地上到处是争斗、瘟疫,一片漆黑—
—接着来了阿多代⒁。
“主教的城成了国王的城。城里有带山墙的房子,有狭窄的街道;有巡夜的守卫和市政
厅。西门砌起了一座石泥绞架。城外的人是不能带到这里受绞刑的;谁想被吊在这里摇晃,
他还必须是城市居民。他们吊在那里,还高高地望见寇易和寇易的鸡⒂呢。
“‘这绞架很不错,’东北风说道,‘美在长成!’它吹它、刮它。
“从德国刮来苦难和饥饿。”
“汉莎人⒃来了,”教父说道,“他们从客栈,从柜台里走来,他们是从罗斯托克、吕
贝克和布莱梅来的富有的商人。他们要攫取的不只是瓦尔德玛的塔上的金鹅⒄,他们在丹麦
国王的城里有着比丹麦国王更大的权势。他们乘着武装的船只闯来,谁也没有准备。国王艾
立克也无心和那些德意志亲戚作战,他们太多太强大了。国王艾立克和他的朝臣们匆匆逃出
西门,去了索易城,逃向安宁的大湖和碧绿的树林,去度他们的欢歌曼舞、花天酒地的日子。
“但是有一个人留在哥本哈根,一个有高贵的心、高贵的思想的人。你看到这张画了
吗?那个年轻妇人是如此美貌,如此娇嫩。她长着一双海水般的蓝眼睛和亚麻一般的金黄头
发,她是丹麦的皇后菲力芭⒅——英国的公主。她留在了充满恐惧的都城里。大街小巷到处
是高陡的台阶、棚子、泥砌的屋子。城市居民拥挤一团,不知所措。她有男人的勇气和胸
怀。她召唤市民和农民,鼓舞他们,指挥他们,要他们修整船只,为防御工事补充人,擦拭
土炮;处处是一片烟火,士气旺盛。上帝是不会抛弃丹麦的。阳光照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一双双眼睛露出胜利的喜悦。祝福菲力芭吧!她在茅草棚里,在屋子里,她在国王的宫殿里
看护着伤病人员。我剪了一个花环,把它套在这张画上。”教父说道。“祝福菲力芭皇
后!”“现在我们又往前跳过了好多年!”教父说道。“哥本哈根也跟着往前跳。克里斯钦
一世国王去了罗马,得到了教皇的祝福,在漫长的路途上处处受到了尊敬和欢迎。他在家乡
用砖修筑了一座庄园⒆;在这里用拉丁文传授知识,穷苦的耕田人、作坊里的穷孩子也可以
参加,在乞讨中向前走,得到长长的黑袍,在市民的门前唱歌。
“在一切都用拉丁文知识的庄园的附近,有一座小小的屋子。这里占统治地位的是丹麦
的东西——文字、习俗。早餐是面包和淡啤酒,早晨十点钟吃正餐。太阳从小窗子里射了进
来,照在食橱和书柜上。书柜里有手抄的宝藏,米凯尔先生的《罗森克朗兹》和《神圣的喜
剧》⒇,亨利克·哈帕斯特伦的医谱(21)和索渝尼尔斯兄弟的韵文《丹麦记事》(22)。这些
书每个丹麦人都应该熟悉,房主说道,而他便是让大家能熟悉这些书的人。这就是丹麦的第
一个印书的人——荷兰人戈特弗里德·万·戈曼。他从事的是受人赞扬的魔术:印刷术。
“书籍进入了皇宫,进入了市民家。成语和诗歌获得了永恒的生命。人类不能用语言来表达
的悲伤和欢乐,民歌的鸟儿(23)便把它唱了出来,寓意还是清楚明白的。它极其自由地飞
着,飞过市民家、骑士的城堡;它像一只隼似地落在高贵妇人的手上,轻轻地唱着;它像一
只小老鼠钻进牢房里为囚禁的农奴轻歌细语。
“‘全是些空话!’尖利的东北风说道。
“‘这是春天了!’太阳的光辉说道,‘瞧,绿芽绽露得多美!’”
“好,我们再往前翻!”教父说道。
“哥本哈根多么光辉灿烂啊!这里有比赛、有游戏,到处是盛装的人群。瞧那些身着戎
装的高贵骑士,瞧那些浑身绫罗绸缎金光闪闪的贵妇人!汉斯国王把他的女儿伊丽莎白许配
给了勃兰登堡选帝侯(24)。她多么年轻,多么欢乐啊!她脚踏在丝绒上;她憧憬着未来:幸
福的家庭生活。紧靠着她的是她的皇兄克里斯钦(25)王子,他的目光凝重,血液炽热沸腾。
人民爱戴他,他知道人民所受的压迫;他心中关怀着穷苦人的未来。
“只有上帝才掌握着我们的幸福!”
“再往前翻我们的画册!”教父说道。“风锐利地刮着,它歌唱着锋利的剑,歌唱着艰
难的时世,歌唱着不太平的日子。“这是四月里冰冷的一天。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拥挤在王
宫前老关税局的外面?国王的船停泊在那里,已经扯起了风帆,升起旗子!窗子的后面,房
顶上都挤满了人。大家充满了悲怆痛苦、期待和焦虑。他们眼望着宫堡,从前在这辉煌的大
厅里举行过火炬舞会,现在却鸦雀无声,空空荡荡。大家眼望着宫殿的阳台,国王克里斯钦
习惯站在那里眺望着‘御桥’,沿着窄小的‘御桥街’眺望他的小鸽子——他从伯尔根城带
来的荷兰姑娘(26)。窗销都是插上的。人群望着皇宫,宫门敞开了,吊桥落了下来。国王克
里斯钦和他的忠实的妻子伊丽莎白来了;她也不愿意离开她的丈夫,现在他正处在极大的困
难之中。
“他的血在燃烧,他的思想在燃烧。他要和旧时代决裂,他要打碎农民的枷锁,他要对
市民和善,斩杀那些‘贪婪的鹰’;但是‘鹰’对他来说是太多了。他离开了自己的国土、
自己的国家,到外边去寻找朋友和亲人。他忠实的妻子和忠实的部下跟随他走了。在这分别
的时候,每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时代的歌声是错综复杂的,拥戴他和反对他的都有,这是一部三声部合唱。听听那些
贵族们是怎么说的吧。这是黑字印在白纸上的:
“‘罪恶的克里斯钦,遭难去吧!洒满斯德哥尔摩广场的血在高声地诅咒你,让最大的
灾难降到你的身上!’
“僧侣们也在用同样的语言诅咒他:‘上帝和我们都抛弃你!是你将路德的那一套道理
引来。你让它占据了教堂和布道台,让魔鬼的声音传播开来。遭难去吧,罪恶的克里斯
钦!’“但是农民和市民却沉痛地哭泣:‘克里斯钦,人们拥戴你啊!农民不能再被人像牲
口一样地买卖,不能再被人拿去换一只猎狗!这项法律是你的人格的见证!’但是穷人的语
言只像是风里的尘土。
“船驶过了皇宫,市民们拥上了护城堤,想再一次看一看这艘越走越远的皇艇。”
“时代漫长,时世艰难;不要信赖朋友,也不要信赖亲族!“基尔宫殿里的皇叔腓德烈
当然很想当国家的国王。
“腓德烈住在哥本哈根外。瞧这里的这幅画:‘忠诚的哥本哈根’。四周是一团团的乌
云,上面是一幅又一幅的画。仔细看一看每一幅画吧!这是一幅声音铿锵的画,它现在还在
传说中、诗歌中鸣响:连续不断的岁月:沉重、艰难和苦楚。“那个克里斯钦,那只四处流
浪的鸟怎么样了?鸟儿曾经歌唱过他,它们已经飞走了,飞过陆地和海洋。春天,鹳早早地
便到来了,从南边经过德国飞过来;它看到了下面的这些情景。
“‘我看见流亡的国王克里斯钦驱车驶过了石楠丛荒原;他在那里遇到了一辆破马车,
只有一匹马拉着它,上面坐着一位妇女,那是克里斯钦国王的妹妹——勃兰登堡的选帝侯的
夫人,她因为信仰路德教义而被自己的丈夫驱赶出来了。在这黑暗的荒原上流亡的皇家兄妹
相遇了[原注2]。时世是艰难的,时代漫长,不要相信朋友或亲族!’
“燕子从松诺堡宫飞来,唱着哀伤的歌。‘国王克里斯钦被人出卖了!他坐在一个井一
般深的塔里。他沉重的脚步在石板地上磨出了痕迹,他的手指在坚实的大理石上刻下了印
记。’
啊,什么样的语言
能表达出石痕上的悲戚?[原注3]
“鱼鹰从波浪翻滚的大海飞来!这大海宽阔无边,海上有一只船在疾驶着。船载着英勇
的菲因岛人索昂·诺尔毕(27)。他很幸运——但是幸运是和风及天气一样变化莫测。
“在日德兰和菲因岛上,渡鸦和乌鸦在叫:‘我们飞下来找吃的!这里太好了,太好
了!这里有的是马尸,还有人尸。’这是不太平的时代,是侯爵作威作福的时代。农民拿起
了棍棒,商人拿起了刀子,他们高声地喊着:‘我们要打死恶狼,不让任何一个狼崽活下
来!’云烟笼罩着燃烧的城市。
“克里斯钦国王被囚在松诺堡宫。他逃不出来,也看不到哥本哈根和哥本哈根辛酸的厄
运。在北公共草场上,克里斯钦三世站在他父亲站过的地方(28)。都城里充满恐惧,到处是
饥饿和瘟疫。
“一个破衣烂衫的妇女靠坐在教堂的墙角,她已经死去。两个活着的婴儿爬在她的膝
上,从死者的乳房上吸吮着血汁。“勇气丧失了,抵抗没有了。你——忠实的哥本哈根!”
“号角响起来了;可以听到鼓和喇叭的声音!
“高贵的老爷穿着豪华的丝绸和绒衣,戴着飘摇的羽毛,骑在配着金质鞍具的马上。他
们骑马来到旧市场。是游东园开放呢,还是按老习惯有什么比赛?农民和市民也穿着自己的
讲究衣服想进去。那儿有什么可看的?是不是点燃了一堆火要焚烧天主教像,是不是刽子手
站在那里,就像他站在斯劳海克(29)的火堆旁?国王,国家的统治者(30)信奉路德教义,这
事要让大家知道、承认,要得到维护。
“高贵的夫人和高贵的小姐穿着高领衣服,她们的帽子上嵌着珍珠,坐在敞开的窗子后
面观看这盛大的场面。王国的参事们身穿古雅的衣服,坐在华盖下地毯上的国王座位旁。国
王沉默无语,接着用丹麦语宣读了他的旨意,国家参事们的旨意。对市民和农民进行了严厉
的谴责,惩罚他们曾经对贵族作过的反抗。市民成了贱人,农民成了奴隶。接着又宣布了对
这个国家的主教的惩治。他们的权势成了过去。教堂和修道院“骄奢和仇恨并存。有人在炫
耀,有人在受苦。
贼鸟飞来跌又撞,
跌又撞……
贵鸟飞来飒飒响,
飒飒响!(31)——
“变更的时代带来沉重的云朵,但也有太阳。阳光现在正照射在知识的庄园里,射入大
学生之家,有些名字一直到我们的时代还在闪烁光芒。汉斯·曹森(32),这个菲因岛铁匠的
儿子便是一位:
那个小男孩出生于毕尔根德城,
他的名字传遍丹麦,广受百姓称赞。
他,丹麦的马丁·路德,挥动语言的利剑进行斗争,
在人民大众的心中赢得了精神的胜利[原注4]。
“彼得鲁斯·帕拉地乌斯(33)这个名字也闪闪发光,这是拉丁文名字。在丹麦文里是彼
得·普莱则。他是罗斯基勒的主教,也是日德兰地方一个贫苦铁匠的儿子。在贵族中,国家
首相汉斯·弗里斯(34)的名字也闪闪发光。他请大学生们到他家里,他们坐在一起,他照料
他们,也照料小学校的学生。其中有一个名字,特别受到人们的欢呼和歌颂:
只要有一个大学生在阿克赛尔港写下一个字母,
克里斯钦国王的名字
便会受到吹呼[原注5]。
“在变更的时代,沉重的云块之间露出了阳光。”
“让我们再翻一页。桑姆索岛的海岸外‘大海峡’里是什么在呼啸在歌唱?一位披着一
头草绿头发的人鱼姑娘从海里升起;她预言着农民的未来命运:一位王子将诞生,他要成为
国王,他威严伟大。
“在原野里,在花繁叶茂的山楂树下,他诞生了(35)。现在他的名字在传说中,在诗歌
中、在各处骑士的庄园和城堡中像花一样地盛开着。有钟塔和尖顶的交易所(36)建立起来
了;罗森堡宫(37)建立起来了,可以向护城堤外远远望去。大学生们有了自己的宿舍(38),
紧靠着宿舍的依旧是那冲天的‘圆塔’——乌伦尼亚圆柱,它和汶岛遥遥相对。在汶岛上乌
伦尼亚堡(39)高高耸立着,它那金色的半圆塔顶在月光中闪光。人鱼姑娘歌唱住在里面的那
位主人,国王和圣贤常来探望的有高贵血统的智者屈厄·勃拉厄(40)。他极大地提高了丹麦
的名望,使丹麦和天上的星宿一样为全世界开化的国家所知晓。丹麦却把他赶走了。
“他在痛苦中自慰地歌唱道:
天空处处皆在,
我何需再有所求?
“他的歌有民歌的生命力,像人鱼姑娘歌唱克里斯钦四世那样。”
“现在的这张画你要认真仔细地看!”教父说道。“画中有画,就像歌中有歌颂英勇斗
争的歌一样。这是一支以欢乐开始但却以哀伤结尾的歌。
“国王的一个孩子在宫中跳舞,她长得多么可爱啊!她坐在克里斯钦四世的膝上,她是
他心爱的女儿艾丽昂诺娜(41)。她在恪守妇道和贞洁的教育中成长。权势贵族中最杰出的人
科尔菲茨·乌尔费尔德(42)是她的新郎。她还是一个孩子,但她经常受到严厉的宫廷女侍从
长的鞭责,她向自己心爱的人哭诉,她这样做是对的。她是多么聪明、多么有教养、多么博
学啊!她懂希腊文和拉丁文,她会弹琵琶,用意大利语唱歌,能讲述教皇和路德。
“国王克里斯钦在罗斯基勒大教堂(43)的墓中安眠,艾丽昂诺娜的哥哥登上了王位
(44)。哥本哈根王宫里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到处充满了美和智慧。首先是王后:林尼堡的
索菲亚·阿玛莉亚(45),谁能像她那样善于骑马呢?谁能在跳舞时有她那高贵的风度?谁又
能像她这位丹麦女王那样侃侃而谈,知识渊博又充满睿智?
“‘艾丽昂诺娜·克里斯汀娜·乌尔费尔德!’法国的公使呼唤着这个名字。‘就美和
聪明来说,她超越了所有的人。’“在舞池光滑的地板上生长出了嫉妒的牛蒡。它牢牢地长
着,四处蔓延,在自己的周围发出侮辱人的诅咒:‘野种(46)!她的马车应该停在皇宫的桥
边。王后马车经过的地方,夫人只能步行通过!’闲言碎语和谎言一起像雪片一样飞来。
“乌尔费尔德在寂静的夜里挽着妻子的手。他有城门的钥匙;他打开一道门,马在外面
等着。他们沿着海滩走,乘船去了瑞典。”
“我们再翻一页,幸运已经背离了这两个人。
“那是秋天,白天短,黑夜长;四处都很灰暗阴湿,寒风越吹越强劲。它在护城沟堤上
的树木的枝叶间呼啸而过,树叶飞进了帕得·奥克瑟(47)的庄园。庄园里空荡荡的,已被主
人遗弃。风呼啸刮过克里斯钦港,在凯伊·吕克(48)的庄园四周盘旋,这庄园现在已经成了
一座牢狱。他本人失去了地位被赶逐到外国,他的族徽已被毁,他的画像在高高的绞架上悬
挂着。这是对他的惩罚,他对国家最尊贵的王后说了轻率无礼的话。风在空中尖利地呼啸
着,刮过了御前侍从长庄园所在地前宽阔的广场。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块石头,‘我曾经把它
当作卵石驮在浮冰上吹到这里来。’呼啸的风说道,石块搁浅在我诅咒过的贼岛突起的地
方。于是它也被用来盖了乌尔费尔德先生的庄园,夫人在庄园里伴着优美的琵琶声歌唱,读
着希腊文和拉丁文,庄重地站在那里。现在只有这块石头了,上面刻着这样的字:
永远嘲笑、羞辱和斥责
叛国者科尔菲兹·乌尔费尔德。
“可是那位高贵的夫人在哪里呢?呼——噫——呼——噫!风用尖锐的声音吼着。皇宫
后面的‘蓝塔’里,海水不断地拍打着潮湿的墙,她在这里已经住了许多年。屋子里的烟比
温暖多得多,屋顶下的窗子开得高高的。克里斯钦四世娇惯的孩子,最娇美的小姐和夫人,
她的起居多么寒酸,生活多么贫困。被烟熏过的墙上挂着的窗帘和挂毯,饱含着无限的记
忆。她想起了自己美好的童年,父亲温柔焕发的容貌。她回忆起自己的盛大的婚礼:她住在
宫廷里的日子,以及她在荷兰,在英国和在波尔霍尔姆岛上的艰苦日子(49)。
对伴侣的爱情,并无艰难可言;
忠贞是无可羞赧的美德(50)。
“不同的是,当时她和他在一起。现在她却是孤独的,永远孤独了!她也不知道他的坟
墓在何处,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51)。
对丈夫忠贞是她的全部罪过(52)。
“——在许多年里,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在那里坐着,而外面的生活在变化着,从来没
有停止过。但是我们得在这里停一停,想想她,听一首歌儿是怎么唱的:
我坚守我对丈夫的誓言
在艰难和极端悲困中始终不渝(53)!
“你看到这张画了吗?”教父问道。
“这是冬季。冰冻把洛兰和菲因岛联结了起来,成了不可抗拒地前进的卡尔·古斯塔夫
(54)使用的桥。全国上下到处是掠夺、焚烧、恐惶和匮乏。
“瑞典人已兵临哥本哈根城下。大雪纷飞,天气刺骨地寒冷。但是男男女女都忠实于国
王,忠实于自己,都准备好了战斗。每一个工匠、徒工、大学生和大学毕业生都走上了护城
沟堤守卫抵抗。他们对火红的炮弹没有任何畏惧。腓德烈国王发誓要死在自己的巢里(55)。
他骑马在那里巡守,王后也伴随着他。人人都充满勇气,他们守纪律,具有高度的爱国心。
让瑞典人披着白衣在雪地里偷偷爬过来,让他们准备攻击吧!大家把木梁和石块推下去砸到
他们身上。是的,妇女们也拿起了汤锅,把滚烫的柏油沥青泼向进攻的敌人。
“这一夜国王和市民结成了一股力量。他们得救了,胜利了。钟在鸣响,感激的歌声在
飞扬。市民啊,你们立功成名了!”
“接下来又是什么?请看这幅画!
“斯万尼主教的妻子(56)乘着门窗紧闭的马车来了;只有显贵才敢这样。那些高傲的年
轻贵族把车子砸烂,主教的妻子只得步行到主教庄园里。
“故事就这么多吗?——下一步被砸烂的东西要重大得多,那是无度的骄奢。
“汉斯·南森市长(57)和斯万尼主教以上帝的名义携手合作。他们满口都是智慧诚恳的
语言,在教堂里,在市政厅里都可以听到他们的话。他们一击掌海港便被封闭了,城门被关
上了,警钟敲响了,大权完全掌握在国王一个人手中。在危难的时刻,他躲在自己的窝里;
他统治着大大小小的一切!“这是专制的时代。”
“再翻一页,跨过一个时代。
“‘嗨嗬,嗨嗬,嗨嗬!’犁被闲置起来,欧石楠丛遍地蔓延(58),但是打猎是好事。
‘嗨嗬!’到处是尖锐的号角声和猎狗的吠声。瞧那一队猎手;瞧国王自己——克里斯钦五
世,他年轻快乐!皇宫里都城里到处是一片欢乐。厅堂里燃着蜡烛,庄园里燃着火炬,城市
里有了路灯(59)。周围是一派新气象!从德国召唤来的新贵族,男爵侯爵,得到了恩宠,收
到了礼物。当时,最值钱的是称号、官衔和德意志语言(60)。
“于是传来一个正统的丹麦声音,那是担任了主教的纺织工匠的儿子,——金戈(61)的
声音;他在唱美丽的颂诗。“还有另一个市民的儿子,一个酒贩的儿子(62),他的思想在法
律和正义中散发着光辉;他有关法律的著述成了衬托国王名字的金底,在未来的时代中永不
磨灭。这个市民的儿子,是全国最有威力的人,他得到了贵族的族徽,也树立了仇人。于是
法场上,刽子手的利刃架到了格里芬费尔特的头上,接着又传来免死的恩赦,他被终身囚
禁。他们把他送到了特隆海姆海岸外的一个石岛上:
蒙克荷尔姆——丹麦的圣赫勒拿岛(63)。
“但是舞会仍在皇宫里的大厅中轻松地进行着。这里是一派金碧辉煌的景象,有动人的
音乐,朝臣和夫人们在跳舞。”“腓德烈四世(64)的时代到来了!
“看那些宏伟的船只和胜利的旌旗吧!瞧那翻滚的大海!是啊,它可以讲述伟大的事
迹,讲述丹麦的荣誉。我们记得一些名字,胜利的塞赫斯台兹(65)和谷伦吕弗(66)!我们记
得维兹费尔特(67),他,为了拯救丹麦的舰队,炸毁了自己的舰船,而他自己却和丹麦国旗
一起被抛到了天空。我们记得那个时代和当年的斗争,记得从挪威山上跳下来保卫丹麦的英
雄:帕得·托登斯克约(68)。在美丽的海上,在汹涌的海上,他的名字从海的此岸雷鸣般地
传到彼岸。
一道闪电穿过尘埃,
时代的轻语中一声响雷传来;
一个缝纫徒工跳离缝纫案,
从挪威的海岸划出一条‘小舟’,
北欧海上的海盗精神
又重新发扬,青春焕发,钢铁般坚强。[原注6]“从格陵兰的海岸飘来一阵清风,就
像是从伯利恒国土上传来的芳香;它通报了汉斯·伊厄则(69)和他的妻子到来的福音之光。
“这里有半页是由金底衬着的;另外一半表示哀伤,是灰一般的黑,上面有黑色的污
渍,好像是溅出的火星,又好像是瘟疫和疾病。
“瘟疫在哥本哈根肆虐。街道空无一人,家家大门紧闭,到处都用粉笔画上了十字;表
示屋里有瘟疫,但是画有十字的地方,里面的人已经病死。
“夜里尸体被运走,没有敲响丧钟;他们把街上还奄奄一息的人也运走了。铁甲车滚滚
走过,里面装满了尸体。从酒店里却传来了醉汉丑恶可怕的歌唱声和尖叫声。他们想借酒来
忘掉自己的辛酸艰难,他们要忘却,想结束生命——结束自己的生命!要知道,一切都是要
结束的。这里,这张图画是以哥本哈根的另一次灾难和考验结束的(70)。
“腓德烈四世国王还活着,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头发变成了灰白色。他从宫廷的窗子
里,凝视着外面乌云翻滚的天空;这时已是岁暮之际。
“西城有一个小男孩在玩球,球飞上了顶棚。小孩拿了一支蜡烛爬上去寻球,随即烛烧
着了小屋,整条街都烧着了(71)。天空被照亮了,云也被照亮了。火焰越烧越大。可烧的东
西不少:谷草、干草、咸肉和沥青,还有过冬用的一堆堆木柴。所有的东西都烧了起来。到
处是哭声和叫喊声,大家乱作一团。老国王骑马来到这一片混乱中,他鼓舞着大家,指挥着
大家。火药在爆炸,房屋在坍塌。这时火烧到了北区,教堂也着了火;圣彼得教堂,圣母教
堂都着了!请听风琴怎么奏出它的最后的歌:‘收回您的愤怒吧,仁慈的上帝!’
“只有‘圆塔’被保留下来,皇宫被保留下来。四周全成了浓烟弥漫的废墟。腓德烈四
世国王对人民很好。他安慰着大家,给大家送食物,他和他们在一起,他是无家可归的人的
朋友。‘保佑腓德烈四世!’”
“再看这一页!
“瞧那辆金光闪闪的马车从皇宫里开出来。它的四周全是仆从,前后都有卫士。宫门前
拉起了一道铁链,不让人们走得太近。所有的平民都必须脱帽走过广场,所以广场上看不到
什么人,大家都避开这个广场。这时走来一个人,目光低垂,帽子拿在手中。这正是当时那
个时代我们要高声赞颂的人:
他的话像横扫的狂飚,
刮得天晴阳光灿烂;
偷偷传来的不协调的习气,
像蚂蚱似的都蹦回它的发源地。’[原注7]“真机智真有风趣,这是路兹维·霍尔贝
(72)。丹麦的舞台,表现他的骄傲的殿堂,却被人关上了门(73)。好像里面都是羞辱。一切
欢乐都受到限制;跳舞、唱歌和音乐都被禁止了。轻松的生活没有了。黑暗的基督教统治着
一切。”
“‘DerDanenprinz(74)!’他的母亲这样叫他。现在到了他的时代,阳
光明媚,鸟儿在歌唱,过着欢乐和充满了丹麦气息的愉快生活;腓德烈五世登上了王位。皇
宫广场的铁链取掉了;丹麦的舞台又开放了,到处是欢笑与快乐,人人心情舒畅。农民把夏
日带到了城里!经受了饥饿和饱受压迫的岁月,他们现在感到欢乐。美得到了发扬;它在歌
声中、绘画中和一切造型艺术中,开出了鲜花,结出果实。听,格里特里(75)的音乐!看,
隆得曼(76)的演出!丹麦王后喜爱丹麦的东西。英国的路伊丝(77)温柔又美丽;上帝在天上
保佑你!阳光愉快地合唱,歌颂着嫁到丹麦国土上来的诸位王后:菲力芭、伊丽莎白、路伊
丝。”
“尘世的部分早已死亡,但魂灵却活着,这些名字仍旧活着。英国又送来了一位皇室新
娘:玛蒂尔德(78),她十分年轻,但是很快便被遗弃!诗人将会歌唱你,歌唱你年轻的心和
经受煎熬的日子。歌是有威力的,它贯穿时代,在人民中有不可名状的力量。瞧宫殿的大火
吧(79),那是克里斯钦国王的宫殿!大家忙着抢救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瞧码头上的人们拖
走一筐筐银器和贵重物品;那是巨大的财富。穿过被火焰照得通明的敞开的大门,他们突然
看到了一座铜胸像雕塑,那是克里斯钦四世的。于是他们丢下那些背着的财宝;那座雕像对
他们来说更加重要!他们一定要把它抢救出来,不论它有多么沉重。他们是从爱瓦尔德(80)
的诗歌、从哈特曼(81)的美丽的歌曲中认识他的。
“文字和诗歌具有力量,有朝一日它会丁当作响诉说可怜的玛蒂尔德王后。”
“我们再翻我们的画册。
“在乌尔费尔德广场上立着一个羞耻的石碑。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立着这样的碑?在西
城门立起了一根柱子。世界上又有多少柱子像它一样呢?
“阳光吻着‘自由之柱(82)’的基石。所有教堂的钟都一齐鸣响起来,旌旗升了起来;
人民欢呼腓德烈王储(83)。老国王和年轻的王储的心中和嘴上永远惦念着伯恩斯托弗(84)、
里汶特劳(85)、柯尔毕昂森(86)的名字。大家的眼睛闪闪发光,心中充满感激之情,读着刻
在石柱上的祝福的碑文:
“‘国王命令,废除农奴制。制定并实施农村法,以使自由农民成为勇敢、有知识、勤
劳、善良、诚实、幸福的公民!’“这是阳光多么明媚的一天啊!这是多么美好的‘城市中
的夏天’啊!”
“光的精灵在歌唱:‘善在增长!美在增长!乌尔费尔德广场上的碑石很快坍塌(87),
但是‘自由之柱’将在阳光中屹立,受到上帝、国民和人民的祝福。
我们有一条古老的大道,
它通到世界的尽头。[原注8]
“广阔的大海,对朋友和仇敌都开放,敌人在那里。强大的英国舰队乘风破浪而来,一
个大国去攻击一个小国。这场战斗很艰苦,但是人民是勇敢的:
人人都英勇无畏,
坚持战斗直到牺牲![原注9]
“这种精神受到敌人的钦佩,鼓舞了丹麦的诗人。直到今天我们还高悬着旗帜纪念那天
的战斗:丹麦的光荣的四月二日,丹麦海域濯足节海战。
“岁月流逝。松德海峡出现了一支舰队。它驶向俄国还是丹麦?无人知道,连舰上的人
也不知道。
“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这天早晨在松德海峡,一道密令被开启宣读:围歼丹麦舰
队。这时一位年轻的舰长,一位言行高尚的英国的儿子,站在他的上级面前,说道,‘我发
誓,我将为英国的旗帜战斗,在公开而正义的战斗中一直至死。但我却不愿欺凌旁人。’
“说完他便纵身跳入海中!
舰队冲向哥本哈根。——
远离战斗进行的地方,
深暗的海水掩藏着倒下的他,
舰长——谁也不知他的名字——的寒凉的尸体,
直到海浪将他涌起,瑞典的渔民在繁星点点的夜晚
发现他,将他放在舟中带上海滩——争夺这死者的
肩章。”[原注10]
“敌人聚集在哥本哈根外面;城市在燃烧,我们的舰队已覆灭,但是勇气和对上帝的信
心长存。他倒下了,却又站了起来,像到了战死后的归宿地(88),创伤得到医治。哥本哈根
的历史丰富值得欣慰。
人民永远有这样的信念,
丹麦有上帝这样的朋友。
只要我们坚定,他便扶持我们,
明朝便会升起灿烂的太阳。
“很快阳光便照耀着重建起来的都城、丰饶的田野,照着聪明能干的人民,这是一个和
平和幸福的夏天,诗人厄伦施莱尔(89)在写诗,他的诗歌美丽多彩像莫甘娜仙女。
“在科学中有一个发现(90),远比古时的金号角更加贵重,一座金桥被发现了:
——思想光线的桥
时时通向各国各族人民(91)。
“汉斯·克里斯钦·奥斯特在桥上刻下了他的名字。“瞧,皇宫附近的教堂那里建起了
一个馆园(92)。为了修建它,就连最贫穷的男男女女都高兴得解囊捐资。
“你记得画册的开头吗,”教父说道,“那堆从挪威山上滚下来,被冰载到这里的巨
石。它们在曹瓦尔森的要求下被人从海中搬了出来,变成了美丽的大理石雕塑,十分好看!
“记住我给你看的画,记住我所说的!海的沙底升出水面,成了海港护堤,载着阿克赛尔的
房子,载着主教的庄园和国王的宫殿。现在又载着美丽的庙宇。诅咒被抛弃,而阳光的孩子
在欢乐中歌唱的未来的时代已经实现。
“多少暴风骤雨已经过去;它还会到来,但又会被逐散。真、善、美得到了胜利。”
“画册到此结束了,但是哥本哈根的历史远没有完。谁知道你自己会经历些什么。
“天空看去时常是漆黑一片,会刮起风暴。但太阳却不会被吹掉,它永存着!比那明亮
的太阳还要亮的是我们的上帝!上帝除哥本哈根外,掌握着更多的东西。”
教父说罢把画册送给了我。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显得格外聪颖。我高兴地接过画册,感
到十分骄傲,十分谨慎小心,就像不久前我第一次抱我的小妹妹一样。
教父说道:“你完全可以把你的画册给大家看。你也可以说,这全是我编的,贴的,画
的。但是最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们马上明确知道,我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个主意的。你知道
了,你要讲出来!这个想法是从鱼油灯最后点燃的那一天得到的。它们把它们所见到的一
切:从港口第一盏鱼油灯点燃起,一直到今天鱼油灯和煤气灯并燃的夜晚的事,像莫甘娜仙
女那样统统指给煤气灯看。
“你可以把它给你想给的任何人看。给有温柔眼光和友善思想的人看,但是如果奔来一
匹地狱马——便合上这本教父的画册。”
①指1857年。是年12月4日哥本哈根第一次点燃煤气路灯。
②指《哥本哈根飞邮报》,海贝编辑。该报出版于1827—1830、1834—1
837年间。这份报纸每期的封面上都有安徒生在此所说的哥本哈根的圆塔。
③丹麦传说中的超自然生灵,三只腿。它的出现预示死亡。
④见《沙冈那边的一段故事》注7。
⑤、⑥见《小图克》注8、9及10。
⑦丹麦的历史专家们说,这可能是指阿布萨隆,16世纪的历史学家们误以为阿布萨隆
原来叫阿克赛尔。
⑧“哥本哈根”是从英文Copenhagen译来的。而在丹麦原文中这个字由两个
词组成,即商人和港口。
〔原注1〕引自格隆特维。(这里指格隆特维的作品《哥本哈根》,原载《诗作(卷
6)》。——译者)
⑨见《光棍汉的睡帽》题注。
⑩阿克赛尔的宫堡的墙上竖着许多铁叉。从宫堡的塔尖上望到海面,若发现了外来的船
只,阿克赛尔的手下人便攻击他们,将他们杀死,把人头挂在叉上。当时人们把宫堡叫做绞
刑堡。
⑾指航运商人在海滩附近修建的一座教堂。航海归来,船主便去教堂作祷告,以谢神灵
保佑。教堂以圣尼古拉命名,因他是船主们的圣人。
⑿丹麦国王克里斯托夫一世在斯凯尔斯寇尔被反叛者打败后逃到罗斯基勒时,主教爱尔
兰德森令城门紧闭,不容许他入城躲避。
⒀丹麦国王克里斯托夫二世于1329年将哥本哈根城“典当”给霍尔斯泰因公爵。
⒁瓦尔德玛·阿多代,即瓦尔德玛二世。
⒂见《小图克》注1。
⒃德意志北部诸公国结成汉莎联盟,统管诸公国的外交;他们曾于1428年攻打哥本
哈根,但无甚结果。
⒄在1367年汉莎诸公国对丹麦国王宣战后,丹麦国王瓦尔德玛在沃丁堡的最高处竖
了一个金鹅,以示对汉莎诸国的蔑视。
⒅英国国王亨利四世的女儿(1394—1430),1407年(13岁时)嫁给丹
麦国王艾立克。
⒆指哥本哈根大学。该校于1479年6月1日建立,但并不是在“新建的校园”里,
而是在哥本哈根旧市政府所在的院子里。
⒇指米凯尔·尼古拉(丹麦诗人和神父)的作品《圣母玛利亚的玫瑰花环》、《创世
纪》和《人类的生活》。但后两篇并非喜剧而是诗文。
(21)这是13世纪时第一部用丹麦文写的医书。
(22)这是两位丹麦作家的作品,截止到1477年。这个《丹麦记事》是丹麦第一位印
书商人戈曼于1495年印的第一套书。
(23)参见《民歌的鸟》。
(24)伊丽莎白和勃兰登堡约金姆一世于1502年结婚。
(25)克里斯钦二世(1481—1559),1513—1523年在位。
(26)指杜维克,古时丹麦有文人把杜维克的名字与“小鸽子”联在一起。这位杜维克是
一个荷兰姑娘,克里斯钦二世1507年在挪威的伯尔根与她相遇,纳她为自己的情妇。1
516年克里斯钦二世将宫廷附近(今尼尔斯·亨明森街)的一个庄园赠给杜维克和她的母
亲居住。〔原注2〕“啊,真是难以相信,像汉斯国王这样在一位虔诚、温雅和高尚的人,
他的孩子竟会在世上遭这样大的不幸。”——阿瑞德·胡特菲尔德。
〔原注3〕引自弗·帕鲁丹一穆勒。
(27)丹麦海军上将,在克里斯钦二世出逃时,独自率军抵抗斯堪的纳维亚和汉莎联盟
军。1526年不敌而逃往莱特兰岛。
(28)1537年克里斯钦三世在东公共草场(也就是安徒生这里所说的北公共草场)扎
营,那是12年前他父亲克里斯钦二世去世的地方。
(29)斯劳海克是牧师,克里斯钦二世的顾问。1520年曾随克里斯钦二世血战斯德哥
尔摩,后在斯卡拉当主教,1521年当大主教。1522年因他在瑞典的暴行被解回哥本
哈根烧死。
(30)指克里斯钦三世。
(31)这是一首丹麦的著名儿歌的两句,安徒生在《各归其位》中引用过前一句。
(32)丹麦教会改革家(1494—1561),担任过的最高神职是里伯的主教。
〔原注4〕引自英厄曼。
(33)丹麦神学博士(1503—1560),锡兰岛(罗斯基勒)主教。
(34)丹麦首相(1494—1570)。
〔原注5〕引自保尔·穆勒。
(35)指丹麦国王克里斯钦四世。他的母后临产那天独自在野外散步,突然腹痛,于是她
便躲到野地杂丛中生下了克里斯钦四世。
(36)哥本哈根交易所始建于1619年。
(37)罗森堡宫始建于1606年,完成于1634年。但它并不像安徒生这里所说在护
城堤内,而是在当时的东护城堤外。
(38)大学生宿舍建立于1623至1628年间。
(39)乌伦尼亚是希腊神话中主管天文的女神,缪斯之一。乌伦尼亚堡是屈厄·勃拉厄的
天文台。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6。
(40)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6。
(41)、(42)见《丹麦人霍尔格》注7。
(43)罗斯基勒大教堂自克里斯钦一世以来,便是丹麦君王和王后的墓地。迄今已有38
位丹麦君王和王后被埋在这里。
(44)丹麦国王腓德烈三世。
(45)腓德烈三世的王后。
(46)艾丽昂诺娜是基尔斯腾·蒙克的女儿,基尔斯腾是带着艾丽昂诺娜嫁给克里斯钦四
世的。
(47)丹麦政治家(1520—1575),因种种原因于1546年被迫逃往德国。1
0年后返回丹麦,官至御前侍卫大臣。
(48)丹麦贵族(1625—1699)。他在给他的情妇的一封信中讲到王后阿玛莉亚
另有私情,被当局侦知而判死刑,但吕克已逃往瑞典。因此1661年他的死刑被缺席执
行。但在王后阿玛莉亚死后,他又得允回到丹麦。
(49)乌尔费尔德和妻子曾在波尔霍尔姆岛被囚过,后来逃住荷兰、英国。在英国又被送
回丹麦。
(50)、(52)乌尔费尔德自己讲过的话。
(51)乌尔费尔德死在莱茵河的一条船上,尸体被他的儿子葬在一个没有旁人知道的地方。
(53)这是丹麦诗人威尔斯特的诗《艾丽昂诺娜·乌尔费尔德》中的一句。
(54)瑞典国王,1658年在对丹麦战争中攻占了日德兰半岛和菲因岛,古斯塔夫曾从
朗厄兰踏冰到洛兰。
(55)见《从瓦托的窗子所见》。
(56)斯万尼主教(1608—1668)初为锡兰岛主教;后坚决拥护君主专制,事成
后被擢升为大主教。他的妻子指玛莉亚·弗仁(1624—1693)。
(57)丹麦政治家(1598—1667)。他是1660年丹麦君主专制的最重要的支
持者。
(58)西日德兰和北锡兰岛在17世纪后期连续遭沙暴袭击,大量农田被毁。
(59)1681年哥本哈根安装了500多盏鱼油路灯。
(60)在君主专制的初期,作为巩固君主权的一种政策,丹麦实行了封爵和等级制,这是
一种怀柔政策。当时有许多德国人得到了爵位。
(61)托玛斯·金戈(1634—1703),神父和诗人。他用丹麦文写过许多赞美诗。
(62)指格里芬费尔特。见《通向荣誉的荆棘路》注8。
(63)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后,被流放到意大利南部的圣赫勒拿岛上。
(64)丹麦国王(1671—1730),1699年登基。
(65)塞赫斯台兹(1664—1736),丹麦海军军官。他在1711—1715年
北欧战争中显示了指挥才能,1718年因与老贵族有牵连而被解职。
(66)丹麦海军上将(1678—1719),1710年指挥寇易海战有功。
(67)丹麦海军军官(1665—1710)。1710年在寇易海战中,与他指挥的
“丹麦国旗号”舰及舰上全体士兵共同遇难。
(68)丹麦海军中的挪威籍军官。
〔原注6〕引自卡尔·普劳。
(69)丹麦传教士,人们称他为“格陵兰的先知。”
(70)1711年哥本哈根发生大瘟疫。
(71)1728年10月2日哥本哈根发生大火。
〔原注7〕引自克里斯钦·威尔斯特。
(72)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4。
(73)由于受大火的影响,又由于虔诚信仰的兴起,哥本哈根喜剧院在1728年后被关
闭。
(74)德文,丹麦王子的意思。克里斯钦六世的王后索菲亚是勃兰登堡公国的公主。由于
她的影响,丹麦王室出现了浓厚的德国气氛。
(75)比利时作曲家(1741或42—1813),以喜歌剧作曲而著名,他的作品常
在丹麦上演。
(76)丹麦演员(1718—1773),以能即兴表演和高超的艺术造诣而成为当时最
著名的演员。
(77)丹麦国王腓德烈五世的王后(1724—1751)。
(78)丹麦国王克里斯钦七世的王后卡洛琳(1751—1775)。她嫁给克里斯钦七
世时,丈夫已患精神病。她与政治家斯图恩瑟关系密切。斯图恩瑟被捕时,她也被囚于克隆
堡宫。后因她与国王的婚事破裂,她被逐到德国汉诺威。有许多丹麦文人著文描述过她。
(79)1794年2月26日丹麦皇宫发生大火。
(80)约翰内斯·爱瓦尔德(1743—1781),丹麦诗人。他写的诗中有一首叫
《克里斯钦国王站在高高的桅杆上》。
(81)约翰·哈特曼(1726—1779),德国音乐家。1768年来哥本哈根就任
丹麦皇家剧院音乐督导,他的创作为丹麦的歌唱剧奠定了基础。
(82)1792年为纪念1788年废除农奴制而竖起的高大石柱。此石柱今天仍矗立在
哥本哈根市中心。
(83)丹麦王储腓德烈在父亲克里斯钦七世患精神病期间摄政,后为腓德烈六世。
(84)丹麦政治家(1735—1797),曾任丹麦外交大臣。他支持农村改革。
(85)、(86)狄特里夫·里汶特劳(1748—1827),丹麦地主,政治家。他赞成
柯尔毕昂森(1749—1814)的农村改革主张。他们推动建立了农业委员会。柯尔毕
昂森于1786年担任了农业委员会的书记官。
(87)1841年乌尔费尔德广场附近的居民联名上书国王克里斯钦八世,要求铲除那羞
耻碑,国王赦令同意。随于1842年5月23日夜至24日晨,碑石被铲除。广场改名为
“灰兄弟广场”。安徒生为此专门写了一首颂扬的诗给克里斯钦八世。
〔原注8〕引自格隆特维。
〔原注9〕引自阿勃拉罕姆森。
〔原注10〕引自卡尔·巴格尔。(这是巴格尔的长诗《一个英国舰长》中的一段。安
徒生这里讲的这个故事,便是从巴格尔的这首诗中演绎出来的。——译者)
(88)北欧神话中说,天神战死后都归宿于瓦尔哈尔,在那里得到治疗。
(89)亚当·厄伦施莱尔(1779—1850),安徒生同时代的丹麦诗人。见《一串
珍珠》注4。
(90)、(91)指奥斯特于1820年发现电通过线圈产生磁场。这里的诗是安徒生写了献
给奥斯特的,此诗在安徒生逝世后才发表。
(92)指曹瓦尔森博物馆,1838年始建,1848年完成,它坐落于克里斯钦斯堡宫
(今丹麦议会和外交部所在地)旁的教堂的背面。
在工厂外面,从四面八方收来的碎布片堆成一个又一个高高的垛子。每块碎布都有自己
的历史,每块碎布片也在讲自己的历史,但是你不可能听全它们所讲的一切。有些碎布片是
本国出产的,有的来自外国。这边一块丹麦布片和一块挪威布块挨在一起;一块是地道的丹
麦布,另一块则是货真价实的挪威货。任何通情达理的挪威人和丹麦人都会说,这两位真是
有意思。
它们的语言是相通的①,尽管挪威布块说,两者的差别大得很,就像法文和希伯莱文一
样。“我们跑上山去为了保持我们语言的纯正,可是丹麦人却尽讲些引经据典拗口的话
②。”它俩不停地谈着,尽讲些陈旧的废话。只在成了碎布堆的时候,它们的话才有了一点
价值。
“我是挪威的!”挪威布块说道。“我说我是挪威的,我想我说得够明白了!我的每根
经纱纬线都很结实,就像老挪威的上古岩石一样。我们这个国家有一部宪法③,就像自由的
美国一样!一想起我的身份,一想起我的思想将用花岗岩铿锵的声音表达出来,我的每根纱
线都觉得惬意自在!”
“可是我们有文学!”丹麦碎布片说道。“您懂不懂那是什么?”
“我不懂!”挪威的重复了一遍。“平原老乡,要我把他搬到山上,用北极光照照看
吗;那个破烂货!冰块在挪威的太阳下融化的时候,丹麦那巴掌大的船便装着黄油和干酪到
我们这里来,可以算得上是好吃的东西!搭配着运来的便是丹麦文学。我们不需要那玩意
儿!在有清泉流出的地方,谁都不愿要陈啤酒。这里有一股清泉,还没有得到开发,还没有
在报纸上宣传,没有什么外国朋友、作家把它带到国外去,让它在欧洲出名。我这是发自肺
腑的话,丹麦人应该习惯于听老实话,他作为我们斯堪的纳维亚大家庭的一员来到我们那骄
傲的山国,来到世界最古老的石山的时候就会习惯的。”“这样的话我们丹麦布块是永远讲
不出口的!!”丹麦布块说道。“那不是我们的天性。我了解我自己,也了解和我一样的这
些碎布块。我们极其善良,我们很谦逊,我们觉得自己微不足道。这确实也不会带来什么好
处,可是我很喜欢这样。我觉得这样很美好。顺便说一句,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充分地了解
我的优点,不过我不谈论它,谁也不会因此而指责我的。我很温和,也很随和。什么事都能
迁就,不嫉妒任何人,对谁都讲好话,尽管别人实在没有多少好处可讲,随它们去吧!我常
常为此发笑,因为我是如此有天赋!”
“别拿这种平原国家软绵绵的语言跟我讲话,我听了恶心!”
它们两个都被造成了纸。巧极了,挪威布块造成的那张纸写成了最忠贞的情书寄送给了
一个丹麦姑娘;丹麦布块造成的纸写了一篇歌颂挪威威力和美景的诗歌。
碎布块在离开了碎布堆后经过真与美的改造,也变成某种好东西。它们彼此有了充分的
了解,这种了解中有幸福。故事就是这样,它很有趣,谁也没有得罪谁,除了——
碎布块之外。
①斯堪的纳维亚三国(丹麦、挪威、瑞典)的语言本是同源的,只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
逐渐产生了差异。但三国的语言还是相通的。
②这里是对丹麦诗人和牧师格隆特维的古板文字的讥讽。
③指1814年5月7日挪威制定的宪法。挪威在此前曾受丹麦统治多年。1807—
1814年丹麦与英国作战7年,这时欧洲的英德俄等联军又与法国作战,而拿破仑的法国
又是丹麦的盟友。因此,在1814年初联军进逼巴黎时,丹麦被迫于1814年1月14
日在基尔和约上签字,将挪威割让给反法的瑞典。挪威此时的资产阶级已比较强大,于是自
己制定宪法,宣布自己是独立的国家。
紧靠着锡兰岛的海岸,在荷尔斯腾斯堡①外面,曾经有过两个树木茂密的岛——汶岛和
格棱岛。岛上有建着教堂的小镇,有庄园。两岛都紧靠海岸,相互之间距离很近,不过现在
只有其中的一个岛了。
一天晚上,天气坏得非常可怕。海水上涨,在人的记忆中从没涨得这么高过;风暴越来
越厉害,那是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天气,那声音就像地球在碎裂。教堂的钟剧烈地摇摆着,
不用人去撞便自己响起来。
就在那天晚上,汶岛沉到海的深底去了,就好像这个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但在那
以后的许多夏季的夜晚,当海上风平浪静,海潮退落,渔船挂着灯去叉鳗鱼的时候,眼睛锐
利的渔民便说他可以看到汶岛就在自己的下面,岛上的白色教堂和教堂高高的围墙都依然可
见。“汶岛等候着格棱岛②,”传说中这么讲。他看到了这个海岛,他听到了教堂的钟声从
下面传来。可是他这点依然搞错了,那显然是那些经常在水面休息的野天鹅的声音。它们凄
戚的鸣叫声从远处听,就像是教堂的钟声一样。
有个时候,格棱岛上的老人还能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还记得他们小时候在
潮水退落时能坐车来往于这两岛之间,就像今天人们乘车从离荷尔斯腾斯堡不远的锡兰岛乘
车去格棱岛一样,海水只淹过轮子一点。“汶岛等候着格棱岛”,人们就是这么说的。这成
了传说,像真事一样。许多小男孩和小女孩在暴风雨的夜晚躺在床上想:今晚汶岛带走格棱
岛。他们在恐惧中念着上帝,就这样睡着了,做了美梦。——第二天早晨,格棱岛和岛上的
树林、谷田,那些友善的农舍和麻园依然还存在;鸟儿在歌唱。鹿在跳蹦,鼹鼠不管它打多
深的洞,也嗅不到海水的气味。
然而格棱岛的日子终归不多了。我们说不清楚还有多少天,但是不多了。在某个晴朗的
早晨,这岛终归会不见了的。也许就是在昨天,在那边的海滩上,他们还能看到野天鹅在锡
兰岛和格棱岛之间游弋,一只鼓满风帆的船在密林旁边驶过。你自己也曾在这别无他路的地
方乘车穿越;马儿在水中跑着,水飞溅在车轮四边。
你离开了那里,也许到大世界里去走了一遭,经过了一些年后又折了回来。你看到了这
里的树林围绕着一大片绿地,在这片绿地上,一座秀美的农舍前谷草散发着芬香。你在什么
地方?荷尔斯腾斯堡和它那金光闪闪的塔顶依然屹立着,不过不是紧靠着海湾,它已经退到
了陆地里。你穿过树林走着,走过了田野,走向海滩。——格棱岛哪里去了?你看不到前面
有海岛,你看到的是一片大海。是不是汶岛带走了格棱岛,它等了那么多日子?出事的那场
暴风雨发生在哪一个晚上,什么时候山摇地动,把古老的荷尔斯腾斯堡移动了几千几万个鸡
步退到了内地了?
没有过什么暴风雨的夜晚,那是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人类用聪明才智在海前修起了堤
坝③。人类用聪明才智把海水抽干,使格棱岛牢牢地和锡兰岛联在一起。海湾变成了草场,
长着茂盛的草,格棱岛牢牢地靠着锡兰岛了。那老庄园仍在它原来的地方。不是汶岛带走了
格陵岛,是长着长“堤臂”的锡兰岛伸出了手。抽水泵的大嘴呼吸着,念着咒语——娶亲的
语言,于是锡兰岛得到了大片的田地作为婚嫁礼物。这是真事,是在人民议会④上宣读过
的。你看见传说成了事实,格棱岛不见了。
①锡兰岛西南部斯凯尔斯寇东的一个大地主庄园,属荷尔斯腾斯公爵所有。这家人是安
徒生的好友,安徒生经常在这里居住创作。
②这篇童话中讲从前这里有两个岛,那是传说。实际上只有一个格棱岛。汶岛是人们想
象中的岛。
③安徒生在1867年1月3日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中饭时来了一位工程师和他
的弟弟,他们明天要和公爵一起去格棱岛。人们在想着修一道堤坝让锡兰岛带走格棱岛。”
1881年人们开始修堤坝把格棱岛和锡兰岛联起来。这时安徒生已经去世了。
④修筑这条堤坝的事曾在议会讨论过。
“多漂亮的玫瑰啊!”阳光说道。“每朵花骨朵都绽开得同样美丽。它们都是我的孩
子!是我用吻给予它们生命!”“是我的孩子!”露水说道。“是我用我的泪水把它们抚大
的。”
“可是我认为我才是它们的母亲!”玫瑰篱笆说道。“你们不过是教父教母,不过是在
取名的时候,尽你们的能力和好意送了点礼物罢了。”
“我的可爱的玫瑰花孩子!”三位一起说道,同时祝愿每朵花得到最大的幸福。但是只
有一朵花是最幸福的,而有一朵必定只能得到最少的幸福。那么是谁呢?
“我会弄明白的!”和风说道。“我天南地北无处不去,就连最小的缝我都钻得进去,
对什么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每朵绽开了的玫瑰都听到了这些话,每朵含苞待放的花苞也
都感觉到了这些话。
这时有一位满含哀伤和爱心,身穿黑衣的母亲穿过花园。她摘了一朵半开的玫瑰花。花
新鲜丰满,她觉得这是玫瑰花中最美丽的一朵。她把花拿进那间安宁、寂静的小屋。几天以
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儿还在这里跑来跑去,可是现在已经像一尊熟睡的大理石像,躺在
黑色的棺材里了。母亲吻了吻死者,又吻了吻那朵半开的玫瑰花,把它放在死去的女孩的胸
口上,好像它的清新和母亲的吻可以使那颗心脏再跳动起来。
这朵玫瑰花似乎酝酿了一股力量;每一片花瓣儿因为美好的回忆和欢乐而颤抖:“人们
给了我一条什么样的爱的途径啊!我好像成了人类的一个孩子,得到了一位母亲的吻,得到
了祝福,我将走进到一个未知的王国,在死者的胸口上做梦!很明显,我成了诸位姊妹中最
幸福的了!”
在花园里玫瑰树生长的地方,那位为花铲除野草的老妇人走了过来。她凝望了玫瑰花树
的美景,她把眼光落到了盛开着的那朵最大的花上。再有一次露水,再有一天的温暖,花瓣
便会脱落;妇人看到了这一点,发现它已经完成了美的使命,现在可以派点别的用场了。于
是她把它摘下,把它包在一张报纸里,它要被带到家里和其他脱落的花瓣一起制成百花香;
然后再把它们和那种叫做薰衣草的小男孩们掺在一起,加上盐制成香膏,制成只有玫瑰和国
王才能涂到的香膏①。“我是最光荣的了!”当铲草的妇人拿上这朵玫瑰的时候,它这样说
道。“我是最幸福的!我要变成香膏。”
有两个年轻人来到花园里,一位是画家,一位是诗人。他们每人摘了一朵很好看的玫瑰。
画家在画布上画了一朵怒放的玫瑰,那朵玫瑰以为那是它在镜中的影像。
“就这个样!”画家说道,“它便可以在一代代人中间活着,这期间其他亿万朵玫瑰花
都要凋谢死掉!”
“我是最受宠爱的了!”玫瑰说道,“我得到了最大的幸福!”
诗人望着自己的玫瑰,写了一首赞美它的诗,极其神奇。这是他从一片又一片的玫瑰花
瓣上读到的:《爱的画册》,那是一首不朽的诗。
“我随着它永垂不朽了,”玫瑰说道,“我是最幸福的!!”然而,在这一片繁茂的玫
瑰花中,却有一朵花儿几乎被其他的花遮掩住。偶然地或许是很幸运地,它有一个缺陷,它
歪长在茎上,这一边的花瓣和那一边的花瓣不相称;而在花的中心还长出一片绿瓣般的东
西。玫瑰有时会发生这种情形。“可怜的孩子!”风说道,在它的面颊上亲吻了一下。玫瑰
以为这是一种问候,一种赞扬;它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觉得自己的中心长出了一片绿
瓣,它把它看成是一种荣誉。一只蝴蝶飞来落在上面,吻了吻它的花瓣,这是一种求婚的表
示;它让她飞走了。又来了一只很粗野的蚂蚱,它四平八稳地坐在另一朵玫瑰上,满怀深情
地搓了搓自己的长腿,这是蚂蚱表示爱情的方式,它坐着的那朵玫瑰不懂这点。但是这朵独
特的、长着一片绿瓣的玫瑰却明白,因为蚂蚱用眼看着它,好像在说:“我爱你爱得可以把
你一口吞了!”爱情都深厚到这种程度了:一个进到另一个的肚子里!但是玫瑰不愿进到一
个会蹦跳的东西的肚子里。
夜莺在满天星斗的夜里歌唱。
“这是专为我唱的!”这朵有缺陷或者说有某种独特之处的玫瑰说道。“为什么我在各
方面都与其他姊妹不同,为什么我会有这种特点,成为最幸福最奇特花呢?”
两位抽雪茄的先生来到花园里。他们在谈论着玫瑰和烟草。玫瑰是经不起烟薰的,让它
们改变颜色,变成绿色,这倒应该试一试。他们不忍心把最漂亮的玫瑰摘掉,他们摘下了那
朵有缺陷的玫瑰。
“又是一种新的荣誉啊!”它说道。“我真是分外地幸福了!是最最幸福的!”
它被有意地用烟草薰成了绿色。
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也许是玫瑰树上最好看的,它在园艺工人手扎的花束上占了一个
荣耀的地位。它被拿到这家那位神气十足的年轻主人的手里,随着他坐进了马车。它在其他
的花和一片碧绿中显得最艳丽,它被带去参加一次欢宴和集会。在无数明亮的灯火中,男男
女女盛装艳服地坐着,音乐声缭绕,在剧场里的灯海照耀下。接着在暴风雨般的欢呼声中,
最受人推崇的年轻女舞蹈家轻盈地跳着上了舞台,一束又一束的鲜花像花雨似地抛落到她的
脚下。像宝石一样被扎在花束上的那朵美丽的玫瑰也落下来了,玫瑰花感觉到不可名状的幸
福、荣耀和光彩。它一落到地上,便舞了起来。它跳着,跳到了舞台的后边,落了下来,跌
断了自己的花梗。它没被送到那位受到欢呼崇拜的人的手里,而是滚到了幕后。一个布置舞
台的工人把它拾了起来,看到它那么漂亮,那么芬芳,却已经没有花梗了。他把它放到衣袋
里,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它被放进了一个烧酒杯里,在水里泡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它被
带到了祖母的跟前,年迈的她无力地坐在一张摇椅上。她望着那朵折断了梗的美丽的玫瑰,
很高兴,她很欣赏它的芳香。
“是啊,你没有走到那富丽美貌的小姐的桌子上,而是来到贫寒的老妇人跟前。然而,
你在这里就像是一整棵玫瑰树一样,你是多么美丽啊!”
她怀着童稚的欢乐看着这朵花,显然是在想着自己那早已逝去了的青春年华。
“窗子上有一个洞,”和风说道,“我很容易便钻了进去,看了看那老妇人焕发青春的
眼睛,看了看烧酒杯里那美丽的玫瑰。它是最幸福的!我知道!我看得出来!”
花园里的每一朵玫瑰花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每一朵玫瑰都相信自己是最幸福的,这种
信心真的使它们很幸福。不过最后的那朵是最幸福的,它这样认为。
“我比大家都活得长久!我是最后的一朵,母亲最喜爱的、唯一的孩子!”
“我是他们的母亲!”玫瑰篱笆说道。
“我是!”阳光说道。
“我是!”雾露天气说道。
“各自都有一份!”和风说道。“各自应该有一份!”于是风便把叶子吹翻过篱笆,到
露水能滴上、阳光能照射的地方。“我也有我的一份,”和风说道。“我知道每朵玫瑰的故
事,这些故事我要讲给整个世界听!那么,告诉我,谁是它们当中最幸福的?是啊,该你说
了,我说够了!”
①用来使屋内空气弥漫香气的香料。见《牧羊女与扫烟囱的青年》注1。
我们去巴黎旅行,去看展览会①。
现在我们在那里了!这是一次快速的旅行,就像一阵风似地,但完全不是凭什么魔法,
我们是借助水陆蒸汽交通工具去的。
我们的时代是童话一般的时代。
我们在巴黎市中心,在一家大旅店里。楼梯一直到最顶端都摆设着鲜花,楼梯上还都铺
着地毯。
我们的房间很舒适。阳台的门朝一个大广场开着。那儿居住着春天,它是和我们同时进
入巴黎的。它的外表是一棵大栗子树,上面长满了新绽开的嫩叶;比起广场上其他的树木
来,它的那套春天的华装是多么漂亮啊!那些树中有一棵已经不再列入活树的行列了。它躺
在那里,是被连根拔起甩在地上的。在它原先生长的地方,这棵清新的栗子树将被裁进去②。
现在,它还高高地竖在今天早晨把它运到巴黎来的那辆车子里,这车是从许多里地之
外,从乡村把它运来的。这棵树紧靠着一块大草坪立了许多年了,树下常常坐着一位老牧
师,讲故事给那些聚精会神的孩子们听。这年轻的栗子树也跟着听。住在里面的树精——要
知道那时她还是一个孩子呢,她能回忆起那棵树小的时候的情形。它出土时还不及草叶和蕨
秆高。这些草那时已经不能再长了,可是树每年都在生长,越来越高。它吸收着空气和阳
光,得到雨露的滋润,被强劲的风吹打,推来搡去,这对它是必要的,是对它教育的一部分。
树精很喜欢自己的生活和环境,喜欢阳光和鸟儿的歌唱,然而她最喜欢的是人类的声
音。她能像听懂鸟兽的语言一样听懂人的语言。
蝴蝶、蜻蜓和苍蝇,是的,一切会飞的东西都来拜访她。他们要聊天闲谈;讲城市,讲
葡萄园、树林、古老的宫堡和宫堡里的花园里的情形。花园里还有人工河和水坝,水里有生
物,这些生物会用自己的方式从一处飞向另一处,是有智能、有思想的生物;它们什么也不
会说,但就是这么聪明。还有曾经钻进水里去的燕子。他们谈论美丽的金鱼,肥鲫、胖鲈和
浑身长了青苔的老鲤鱼。燕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们,不过她说,还是亲自去看看更好一
些。可是树精哪能看见这些生物!她只能满足于看眼前的美丽景色和感受一下人类的忙碌活
动罢了。
这是美好的,但最美好的事却是听老牧师坐在橡树下讲法国、讲那些流芳千古的男人女
人的壮举。
树精倾听着牧羊姑娘贞德③和夏洛特·科戴依④的事迹。她听着他讲上古时代、亨利四
世和拿破伦一世的时代,一直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成就和伟大的事迹。她听着许多在人民的心
中引起共鸣的人名。法国是具有世界意义的国家,是一块培养自由精神的神智的沃土!
村里的孩子们专注地听着,树精聚精会神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他们;她和其他的孩子一
样,是小学生。她能在天空移动的浮云中看出她听到的东西的具体形象。
云天是她的画册。
在美丽的法国国度里她感到很幸福。但是她仍有一种感觉,觉得鸟儿和任何会飞的动物
昆虫都比她的地位要高。连苍蝇都能四处张望,比树精的眼界远得多。
法国是那么地大,那么美丽,可是她只能看到它的一小部分儿。这个国家像个大世界,
葡萄园、树林和大城市向四处展开。所有这些当中,巴黎是最美丽、最宏伟的。鸟儿可以到
达那边,可是她却永远不能。
在农村的孩子中有一个小姑娘,她衣衫褴褛,但模样很好看。她总是在唱在笑,往自己
的黑发上插红花。
“别去巴黎!”老牧师说道。“可怜的孩子!你要是去了巴黎,你会遭灾的!”
然而她仍然去了。
树精常常想着她。你知道,她们两个都对那了不起的都城有同样的兴趣,同样向往。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相继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树精所在的那棵树第一次开了栗子
花,鸟儿在阳光下在围着它歌唱。这时大路上来了一辆华丽的车子,车里坐着一位高贵的妇
人,她亲自驾驭着那几匹美丽的快马;一个穿着漂亮的小马车夫坐在后面。树精认出这位妇
人,老牧师也认出了她,他摇着头,哀伤地说道:
“你到那边去了!你要遭灾的,可怜的玛莉⑤!”
“她,可怜?”树精想道,“不,多大的变化啊!她的穿着打扮简直像公爵夫人了!她
去了魔幻都市。啊,要是我能到那灿烂华丽的都市去多好!当我朝着我知道的大都会的方向
望去的时候,那里就连夜里也都闪亮,一直亮到云端。”是的,树精每天黄昏,每天夜里都
朝那个方向望去。她的视野中是一片明亮的雾霭。在月光明媚的夜晚她想念它,她想念那些
为她显示图景和故事的浮云。
孩子们翻看他们的画册,树精盯着云的世界,那是她的思想之书。
炎热的夏天,无云的天空对她是空白的一页。现在好几天了,她只能看到这样一片空白。
在炎热的夏季,每天烈日当空,一点风都没有。每片叶子,每一朵花都无精打彩地昏
睡,人也如此。
接着云块出现了,夜间明亮的雾霭在提示:这里是巴黎。云升了起来,形状像连绵的山
脉,它们飞驰着穿过天空,扩散到天际,一直到树精看不到的地方。
云朵在高空中犹如藏青色的巨石,一层一层叠在一起。电光从云朵间射出,“它们也是
上帝的仆人。”老牧师这样说过。一道蓝色闪电,亮得像太阳,从石块一般的云朵中跃出,
落了下来,把那棵巨大的老橡树连根劈为两半;树冠被劈开了,树干被劈开了。它倒伏到了
地上,摊了开来,就像是要拥抱光的使者一样。
王子诞生时响彻天空、响彻全国的礼炮声,也比不上那老橡树被击倒时的响声。大雨倾
盆而下,一阵清新的风吹了过来。暴风雨过去了,四周一片欢欣的节日景像。城里的人都聚
拢到倒下的老橡树的周围;老牧师说着颂扬它的话,一位画家亲笔画下了这棵树,留作纪念。
“一切都消逝了!”树精说道,“消逝了,像浮云一样,再不回来了!”
老牧师再也不来了;学校的校舍坍塌了,老师的桌子不见了,孩子们也不来了。可是秋
天来了,冬天来了,当然春天也来了。在这些不断变迁的日子里,树精总望着那个方向,每
个黄昏和夜晚,在那遥远的地方,巴黎都明亮得像耀眼的雾霭。火车头一个接着一个,拉着
一列又一列的车厢从那里驶了出来,每时每刻都在呼啸着,轰隆轰隆地奔去。每个黄昏、夜
晚、清晨以及白天火车都行驶过来,从世界各地开来。每趟车里都挤满了人,一个新的世界
奇迹把他们召唤到巴黎。这奇迹是怎样展现出来的呢?
“一朵艺术和工业的绚丽之花”,他们这样说,“在马尔斯广场的荒地上绽露出来了,
像一朵巨大的向日葵⑥。从它的花瓣上人们可以学习到地理、统计的知识,可以学到工艺师
傅们的手艺,提高艺术和诗的素质,认识各国的面积和成就。”——“一朵童话之花,”另
外一些人说道。“一朵鲜艳多彩的莲花。它把自己的绿叶铺在土地上,像一块丝绒地毯,在
早春的季节绽放。夏天大家可以欣赏它全盛时期的美;秋天的风暴会把它刮走,连叶和根都
不留。”
在“军事学校”的外面,伸展着一片和平时期的战场;一块没有草的沙地,是从非洲的
大沙漠那里割来的。在那里莫甘娜仙女展示她奇异的空中楼阁和空中花园。马尔斯广场的楼
阁和花园却更加壮丽、更加奇妙。因为经过能工巧匠的手艺,幻景都已经变成了事实。
“现代的阿拉丁之宫出现了!”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每过一天,每过一刻,它显现出更
多的华丽。无穷尽的厅堂用大理石建造成了,一间间五彩缤纷。“无血的师傅”⑦在圆形机
械大厅里挥动着它的四肢。金属制成的,石雕的和纺织成的工艺品展示了全世界各地的精神
风貌。造型艺术厅如花似锦,人们用智慧和双手在工艺师的作坊中能生产的一切东西都在这
里展出了。就连古代宫殿和泥炭沼泽的遗留物,也都在这里露面了。
那些巨大的、五彩缤纷的景物必须微缩成为玩具那样大小,以便能在别的地方展示,让
人们了解和看到它的全貌。马尔斯广场就像是巨大的圣诞宴席桌,上面摆着工业和艺术的阿
拉丁宫殿。在它的周围陈列着来自各国的物品,引以为自豪的物品:每个民族都有纪念自己
国家的东西。
这儿有埃及的王宫,有沙漠国家的长列商队;游牧的贝督因人⑧从太阳之国而来,骑在
骆驼上匆匆而过;这里有一个个俄国马厩,里面养着性子刚烈的草原骏马;挂着丹麦国旗的
丹麦草顶农舍和瑞典古斯塔夫·瓦萨时代河谷地区美丽的木雕屋子紧靠在一起;美国的牧
舍,英国的乡村小屋,法国的亭台、小店、教堂和剧场都奇妙地排列在一起。其中间有绿色
的草坪、清亮的流水、鲜花盛开的灌木丛、珍奇树木和玻璃暖房。在这里你不由得觉得自己
到了热带丛林,从大马士革运来的大片的玫瑰园在屋顶下盛开着花朵。多么艳丽,多么芳香!
人工造的钟乳石洞里有淡水湖和咸水湖,展示了鱼的王国;人们站在海底,置身在鱼和
水螅之间。
他们说,马尔斯广场上陈列着这一切。在这个丰盛的宴席桌周围,人群像蚂蚁似地挤在
一起,推推搡搡;有的步行,有的乘坐小马车,所有人的腿都支撑不了如此疲劳的参观。从
清早到天黑,人们不断地拥向那里。载满了人的汽船一艘又一艘地驶过塞纳河,车子的数量
在不停地增加。步行和乘车的人越来越多,有轨车和公共马车上挤满了人。所有的人都在朝
一个目标汇集:巴黎博览会!所有的入口处都挂着法国的国旗,各国展室的外面则悬挂着各
自的国旗。机器厅里机器发出轰鸣声;教堂钟楼的钟奏着音乐,教堂里传出了风琴声;粗
犷、沙哑的歌声混在一起从东方国家的咖啡厅里传出。这就好像是一个巴别的国度⑨,巴别
的语言,一个世界奇迹。
看来的确如此,关于博览会的报道就是这么说的,谁没有听到过?树精知道一切关于城
市中之城市的“新奇迹”。“飞啊,你们这些鸟儿!飞到那边去看看,再回来讲讲!”这是
树精的请求。
这种向往变为愿望,成为生命的渴望——于是在安宁、寂静的夜里,当圆圆的月亮正闪
耀着明亮的光时,树精看见从月亮里飞出一颗火星,它往下坠落,就像一颗流星那样明亮。
树叶好像被一阵狂风吹动似地抖起来,树的前面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形体。它用一种柔和但强
烈如世界末日来临的巴松管的声音说话,唤醒生命,召唤去接受判决。
“你将到那个魔术般的都城去,你将在那里生根,去体会那里喃喃细语的流水、空气和
阳光。但是你的寿命将会缩短,在这个自由自在的天地里能享受的寿命将缩短成几年。可怜
的树精,这将是你的灾难!你的向往将增长,你的追求、你的渴望会越来越强烈!树将变成
你的监牢。你将离开你的居所,脱离你的本性,飞了出去,和人类在一起。于是你的生命便
会缩短到只有蜉蝣生命的一半,只有短短的一夜。你的生命要熄灭,树叶枯萎脱落,再也不
会回来。”
这声音在空中这样说,这样唱。光亮消逝,可是树精的渴望和向往没有破灭。她在渴望
中颤抖,像发高烧。
“我要去城中之城!”她高兴地喊道。“生命开始了,像云一样膨胀,谁也不知道它会
飞向何方。”
黎明时分,月光淡下去,彤云升起。愿望实现的时候来了,允诺的语言变成了现实。
来了一些手拿铁锹和棍棒的人。他们围着树根挖,挖得很深,一直挖到根底下。又来了
一辆马车,这树连根带土一起被挖了出来,被芦蓆包上,简直是一个保暖袋;然后它被搬到
车上,捆得很结实,它将被运走,运到巴黎去,在法国的骄傲的首都——城中之城生长生活。
在车子启动的一霎那,栗子树的叶子颤抖起来,树精在期待的幸福中颤抖起来。
“走了!走了!”这声音随着每一次脉搏跳动响着。“走了!走了!”这声音震荡着、
颤抖着。树精忘记对她家乡的草坪说再见,忘记向摇曳着的小草和天真无邪的春黄菊道别;
它们一直把她尊崇为上帝的花园⑩中的一位贵妇人,一位在广阔自由的天地里装扮成牧羊女
的年轻公主。
栗子树坐在车上,它用叶子点头表示,“好好过日子”或者“再见”。树精不知道这
些,她只是梦想着眼前将展现出来的那些奇异新鲜而又十分熟悉的东西。没有任何一颗充满
天真欢乐的孩子的心,没有任何一滴沸腾的血液会像她去巴黎旅行时那样浮想联翩了。
“好好过日子!”变成“走了!走了!”
车轮转着,远处变近了,落在后面。眼前的情景在变,像云块变幻。新葡萄园、树林、
乡镇、别墅和花园出现了,来到眼前,又消失了。栗子树向前去,树精随着它前去。一辆接
一辆的火车疾驶而过或相对开过去。火车吐着的云雾变成各种形状。这些形状在讲述火车从
哪里开、树精要去巴黎。周围的一切知道、也应该懂得她是要去哪里的。她觉得,她经过的
每一棵树都向她伸出枝子,央求着:“把我带上吧!带上我吧!”你知道,每棵树里都住着
一个充满渴望的树精呢。多大的变化哟!奔驰得多么迅速哟!房屋好像是从土里冒出来一
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烟囱像许多花盆,一座挨着一座,在屋顶上排成一排。由巨大的
字母拼写成的字、各种各样形状的图,从墙角一直画到屋檐下面,正闪闪发光。“什么地方
是巴黎的开头?我什么时候才算到了巴黎?”树精问自己。人群越挤越大,车子一辆接着一
辆,步行的人和骑马的人挤在一起;铺子挨着铺子;到处是音乐声、歌声、叫喊声、说话声。
树精坐在她的树中到了巴黎的中心。
这辆沉重的大车在一个小广场上停下来。广场上种着树,周围有许多高屋子,每扇窗子
都有一个阳台。人们站在那里往下看这棵被运来的新鲜年轻的栗子树,它将栽在这里,代替
那棵倒在地上的、被连根拔起的死树。站在广场上的人们微笑着,愉快地望着那春天的嫩
绿。那些刚刚吐出芽的老树,枝子沙沙作响,表示着“欢迎!欢迎!”喷泉将水柱喷到空
中,又溅到宽阔的池子里,让风儿把水珠吹到新的树上,请它喝欢迎之水。
树精感到,她居住的那棵树被人从车上抬起,栽在它未来的位置上。树根被埋进土里,
上面植上了新鲜的绿草。开着花的灌木丛像树一样地被种在这里,还搬来了盆花。广场的中
心形成了一个小花园。那棵被煤气、炊烟以及各种令植物窒息的城市空气薰死的被连根拔起
的老树被拉上了车,运走了。拥挤的人们观看着,绿荫下孩子和老人坐在木凳上,望着新栽
的树叶。而我们这些讲故事的人,则站在阳台上往下看着这棵从清新的乡间运来的年轻的
树,像那位老牧师那样说着:“可怜的树精!”
“我是多么幸福啊,多么幸福啊!”树精说道,“然而我却不太理解、不太能表达我的
感觉。一切都像我想的那样,却又不完全像我想的那样!”
四周的房子太高,靠得太近;太阳只能照到一面墙上,而这墙又被广告和招贴贴满。人
们在那里站定,造成了堵塞。车子一辆辆驶过,有的轻快,有的沉重;公共马车满载着人,
像一幢幢活动房子,飞快地跑着;骑马的人奔驰向前,货车和游览车也要求同样的权利。树
精想,这些紧挨着的高耸的房屋可不可以挪开变成天上的浮云那样的形状,移到一旁去,好
让她望一眼巴黎和望过巴黎之外的地方。圣母院⑾得露一露脸,还有汶多姆圆柱⑿以及那些
吸引了无数外国人来参观的奇迹。
可是,房屋没有让开。
天还没有黑下来,灯已点燃了;商店里的煤气灯光射了出来,树枝间射出亮光;就像是
夏天的阳光。天上出现了星星,和树精在故乡看到的星星一样;她感到一股清爽新鲜的空气
吹来。她觉得自己得到了补充,精力充沛起来,感觉到每片树叶都获得了活力,连树根的最
尖端的地方也有了感觉。她觉得自己生存于这个活跃的人的世界里,被温和的眼睛注视着。
她的周围是阵阵喧哗声,音乐、颜色和光彩。
从一侧的巷子里传来了管乐器和手风琴演奏的舞曲。是啊,跳舞吧!跳舞吧!寻欢作乐
吧,音乐这样呼唤着。
这是人、马、车子、树和房屋该跟着跳舞的音乐,若是它们能够跳舞的话;树精胸中涌
起一阵令人陶醉的欢乐。“多么幸福啊,多么美好啊!”她欢呼着。“我到达巴黎了!”接
下去的一天,新的夜晚和随后到来的昼夜,带来同样的情景、同样的活动、同样的生活,循
环着但却总是一个样子。
“现在我认识广场里的每一棵树和每一朵花了!我认识了这里的每一幢房子、每个阳台
和店铺。我怎么被安顿在这么一个闭塞的犄角里,一点儿也看不到那宏伟的大都市。凯旋
门、大道和世界奇迹都在什么地方?这些东西怎么我一个都没有看见?我站在这些高楼中间
就像站在笼子中。这些高楼墙上的字、招贴、牌子,现在我都可以背出来了,还有那一大堆
不再合我口味的食品,可是我听说过的,知道的,向往的、我为之而来的那一切东西却又在
什么地方呢?我享有、获得和发现了些什么呢!我依然和从前一样渴望着,我感觉到了一种
生活,我必须把握它,必须过这样的生活!我必须参加到生命的行列中去!在那儿跳跃,像
鸟儿一样地飞,观看、体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宁愿过半天这种生活,也不愿在疲惫和枯
燥中长年累月地生活;这种生活使我沉沦,像草地上的雾一样消逝。我要像云一样在生命的
阳光中发光;像云一样能眺望远处,像云一样地飞行,谁也不知道飞向何方!”这是树精的
叹息,这叹息变成了祈祷:
“把我的余生拿去吧,给我蜉蝣生命的一半吧!把我从我的牢狱中解救出来吧!给我人
的生命,短短的人的一刻欢乐吧,若必须如此,就给我今天这一夜吧,为我这种大胆的要
求、对生命的渴望而惩罚我吧!放我出去,让我的这个房屋,这棵鲜嫩年轻的树,枯萎、倒
下,变成灰烬随风飘走吧!”树枝沙沙作响,产生了一阵令人痒酥酥的感觉。每片叶子都在
颤抖,好像生出了火花,或者是从外面飞溅来了火花。树冠上刮起一阵狂风,在风暴中出现
了一个女子的形像,她是树精。突然她坐在煤气灯照亮的长满树叶的树枝下,她年轻、美
丽,像可怜的玛莉一样,人们对她曾说过这样的话:“那个大城市会使你遭灾!”
树精坐在树根旁,坐在自己的家门口。她已经把门锁上,把钥匙扔了。她是如此年轻,
如此美貌!星星看见她,对她眨眼,煤气灯看见她,闪闪发光,向她挥手!她是多么纤秀又
多么健美啊。她是一个孩子却又是一个成熟的姑娘。她的衣服像丝绸一样精致,像树冠上绽
开的新叶一样碧绿;在她那栗色头发上,插着一朵半开的栗子花;她就像是春之女神。她只
静静地坐了一小会儿,便跳了起来,像羚羊似的飞快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来到了街上。她跑
啊,跳啊,像置放在太阳光里的镜子,反射出一道光束来,这光不断地移动,时而到这里,
时而在那里;若是一个人仔细地观察,能看见实际看到的东西,那是多奇妙啊!她的衣着和
形体的色调都随着她暂停的地方的特点,随着屋子里射在她衣服上的灯光而变化着。
她来到了大道上。从街灯、店铺和咖啡馆的煤气灯射出的光汇成了一个光的海洋。年轻
纤秀的树在这里排得整整齐齐,每棵树里都躲藏着自己的树精,要避开人工阳光。那望不到
尽头的人行道,像一个巨大的宴会厅;摆设着各种各样的食品,从香槟、卡尔特荨麻酒直到
咖啡和啤酒。这里还摆着鲜花、图片、雕塑、书籍和五颜六色的衣料。
她从高楼下的人群中向树外可怕的人潮望去;那边是滚动着的车子、单马拉的双轮篷
车、轿车、公共马车、街车、骑马的绅士们和列队前进的士兵们形成的起伏的波涛。要走到
街对面去,是要冒生命危险的。一会儿是蓝光焰火,一会儿又是煤气灯光。突然有一个火箭
冲向天空,它是从哪儿来的,射到哪儿去了?
很明显,这是世界之城的大道!
这边传来了柔和的意大利歌曲,那边是有响板伴奏的西班牙歌曲。但是最强烈、淹过一
切的是八音盒奏出的流行音乐,那富刺激性的坎坎舞曲⒀,连奥菲欧⒁也不知道,美丽的海
伦娜⒂更没有听到过,就连独轮手推车也不禁想用自己的那只独轮跳起舞来,要是它会跳舞
的话。树精舞着,旋转着,飞跃着,像蜂鸟一样在阳光下变化着颜色,因为每座房子和房子
里的一切都在她身上反射出来。
她像断了茎的齿叶睡莲⒃随着水的旋涡漂走了。她每在一个地方停下的时候,都要变成
一个新的形象,因此没有人能跟随她,认出她,也看不见她。
一切都如云中的幻象那样在她身边飞过,一幅又一幅面孔但是她哪一副面孔也不认识,
她没有看到来自故乡的任何一个人。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她想着玛莉,
可怜的玛莉!这个衣衫褴褛、头发上插着红花的欢快的孩子。你们知道,她在这世界大城市
里很有钱、容光焕发,就像她乘车经过牧师的屋子、树精的树和那棵老橡树的时候那样。
她显然就在这震耳欲聋的一片喧闹声中。也许她刚刚从停在一旁的华丽的马车里走出
来;这些华贵的马车的马车夫都穿着制服,仆人也都穿着丝袜。从车上下来的主人都是衣着
华贵的夫人。她们走进敞开的花格大门,走上通向大理石圆柱的建筑物那高宽的台阶。这难
道是“世界奇迹”?玛莉一定在里面。
“圣玛利亚!”里面有人在歌唱。香烟从高大、涂金、半明半暗的拱门里飘出。
这是圣母教堂。
高贵的妇女,穿着用最值钱的料子裁剪成最时新款式的黑礼服,走过了光洁的地板。族
徽印在镶有银扣、用丝绒装帧的祈祷书上,也绣在散发着强烈的香水味,缀有布鲁塞尔花边
的手绢上。有几位妇女静静地跪在圣坛前面作祷告,另外几人走向忏悔室。
树精感到一种不安,一种恐惧,就好像她走进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这里似乎是寂静之
家,是秘密的大厅;所有的话都是用极低的声音、在几乎听不见的喃喃声中讲出来的。树精
看见自己穿着丝绸的衣服,披着纱,和那些富有、高贵的妇人一样。谁知道她们是不是也像
她一样,是满怀“渴望”的孩子呢?
这时传来一阵叹息声,声音痛苦而深沉;是从忏悔室那个角落还是从树精的胸中传出来
的?她把披纱拉得更紧地围着自己。她吸到的不是大自然中的新鲜空气,而是教堂香烟的气
味。这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走开!走开吧!无止境地飞走吧!蜉蝣是没有休息的,它飞着便是生活。
她又来到喷泉边的煤气灯之下。“然而所有泉水都洗不净洒在这里的无辜的鲜血⒄。”
有人这样说。
这儿站着许多外国人,他们在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她刚从那里走出来的那个秘密的大
厅里是没有人敢这样做的。有一块大石板被人翻动了一下,被抬了起来。她不明白这事。她
看到了进入地下深处的那个入口;人们从满天星斗的明朗的天空、从太阳似闪光的煤气灯
下,从所有生气勃勃的地方走了下去。
“我有些怕它!”站在这里的一位妇女说道:“我不敢走下去!我不稀罕那里的胜景!
陪着我吧!”
“就这么回去,”男人说道,“离开巴黎而没有看过这由个人的智慧和意志创造的、真
正奇妙的当代奇迹⒅!”
“我不下去。”这是回答。
“当代的奇迹,”有人说道。树精听到了,也明白它的意思。她最初渴望的目的已经实
现了,这里是进入到巴黎深处的入口;她没有想到过这点。但是现在她听到了,看到了那些
外国人走了下去,她跟着走下去了。
台阶是铁铸的,螺旋形状,很宽大很便利。下面燃着一盏灯,更下面又有一盏灯。
他们站在一座迷宫里,里面尽是交错的大厅和拱门。巴黎所有的大街和小巷在这里都可
以看到,像在一面粗糙的镜子里。可以读到街名。每所房子都有自己的门牌号码,墙基砌在
空旷的沥青小道上。这道路沿着一条宽阔的、淤积许多烂泥的人工河延展出去。高处是一条
引水槽,清新的流水被引向人工河。最上面悬着煤气管和电报线网。远处灯光闪烁着,像世
界大都会的倒影。人们不时地听到上面传来隆隆声,这是载重车辆从地下道上的桥上驶过去。
树精在什么地方?
你听说过地下墓穴吧,比起这个新的地下世界、这个当代的奇迹:巴黎的下水道来,它
太微不足道了。树精就在这儿,而没有在马尔斯广场的世界博览会里。
她听到了惊奇、羡慕和赞赏声。
“从这深处,”有人说,“上面成千上万的人获得健康和长寿!我们的时代是进步的时
代,具有这个时代应有的一切幸福。”
这是人的意见和说法,而不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安家落户的那些生灵——老鼠的意见
和说法。他们在一堵旧墙的缝里吱吱叫,声音非常清楚,连树精都能听懂。
这是一只上年纪的公老鼠,他的尾巴被咬断掉了,他用尖锐的吱吱声道出了自己的感
受、痛苦和唯一正确的意见,他的全家赞同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讨厌死了人的喵喵声,那些无知的言谈!这里很不错,有煤气,有煤油!那类东西
我是不吃的。这儿很舒服,很明亮,让你呆着不禁惭愧起来,而且竟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惭
愧。要是我们生活在油灯时代多好!那并不是离现在太久远的事儿!那是浪漫的时代,人们
是这么说的。”
“你在说些什么?”树精问道。“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在讲什么事情?”
“我在讲过去那美好的时光!”老鼠说道。“曾祖父和曾祖母老鼠的幸福时代!在那个
时代到下面来可是一件大事。那时的老鼠窝和整个巴黎都不一样!鼠疫妈妈住在这下面;她
杀死人,可不杀老鼠,强盗和走私贩在这里自由地呼吸。这里是最有趣的人物、现在只有在
歌舞剧舞台上才能看到的那些人的避护所。我们老鼠窝里的浪漫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这儿
有了新鲜空气,有了煤油。”
老鼠就是这样吱吱说的;他抱怨新的时代,称赞有鼠疫的旧时代。
一辆车子停了下来,这是由健壮的小马拉着的敞篷公共马车。主人坐了进去,沿着塞巴
斯托波尔大道驶远了。地下的上面是巴黎挤满了人群的著名的地方,向四方伸展开来。车子
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消逝了。树精不见了,出现在煤气灯光中和自由空气之中,而不是在那
纵横交错的拱形通道里和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寻找奇迹,世界奇迹,她在自己短促的一夜生
命中追求的那种东西;它发的光比这里所有的煤气灯的火焰还要强烈,比正在滑过天空的月
亮还要明亮。是的,的确不错!她看见它就在那里,在她的前面闪光,它闪耀着,向她招
手,就像天上的太白星。
她看到一扇光亮的大门,朝一个小小的花园开着。花园里灯火辉煌,舞曲不绝于耳。煤
气灯在闪烁,犹如围绕着平静的湖泊和水池的一条小径。湖泊和水池旁用铅皮剪制的人工花
卉低垂着,五颜六色,光彩夺目,从花蕊喷出一股高高的水泉。美丽的垂柳——真正的春天
的垂柳将自己清新的柳枝垂落,像一片透明但又能遮面的绿纱。这里的灌木丛中燃起一堆篝
火,红色的火光照着那些朦胧、幽静的凉亭。感人肺腑的音乐在耳际震荡着,富有诱人的魅
力,使血液流遍周身。
她看见了许多美丽、身着节日盛装的年轻妇女,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和青春的欢乐。一
位“玛莉”,头发上插着玫瑰花,但没有马车和马车夫。她们在狂舞中是何等欢快,摇摆、
旋转,不辨方向,像是被南欧巨蛛⒆咬了一口!她们在欢笑,幸福得要去拥抱整个世界。
树精觉得自己被卷入狂舞之中。她那小巧玲珑的脚穿着丝绸鞋子,是栗色的,和飘在她
头发下,披在她裸露的肩上的那条丝带的颜色一样。她的绿绸衣裙有许多大折摺在飘曳,但
是遮不住她那美丽的腿和可爱的脚。这双脚像要在那欢舞的男士的头前画出魔圈似的。
她是在阿尔米达的魔幻花园⒇中吗?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名字在外面的煤气灯中闪闪发光:
玛毕尔(21)
音乐声、拍掌声,焰火,银铃般的流水声和香槟酒杯碰撞声混在一起;舞蹈跳得如醉如
痴。在这一切之上,月亮慢慢移过,作了一个不屑的鬼脸。天空中没有云,明朗蔚蓝,人们
似乎是从玛毕尔一直望到天上。
树精浑身有一种精疲力尽的陶醉感,如同吸过鸦片之后的那种沉迷。
她的眼睛在说话,嘴唇在说话,但是她的话语被笛子和提琴声所淹没。她的舞伴在她的
耳边轻语,他们在坎坎舞曲中摇摆;她听不懂这些私语,我们听不懂。他把手朝她伸去,搂
住她,但却只拥抱着那透明的、充满煤气的空气。
树精被气流托起,就像风托起一片玫瑰花瓣。在高空中,她看到在一座塔顶上有一道火
焰,一道闪动的火光。火从她的渴望的目的物上射出,从马尔斯广场的“莫甘娜仙女”的红
色的灯塔射出。春天的风把她吹向那里。她绕着塔飞着;正在工作的人们以为他们看到的是
一只蝴蝶在飘落,在过早到来的死亡中死去。
月亮照着,煤气灯和其他明灯在大厅中,在分散在各处的“万国馆”里燃照着。照着那
些绿色覆盖的高坡,照着那些人类智慧创造的岩石堆,“无血师傅”的力量使泉水从上面倾
泻下来。海底的洞穴、淡水河、湖泊的深处,鱼的世界在这里一览无余。你置身在深潭里,
你似乎到了海的深处,你在玻璃潜水罩里。水从四面八方压向那厚厚的玻璃壁。滑溜的水螅
好几尺长,像鳗鱼一样弯弯曲曲,抖动着它的内脏、触肢,在探寻什么似地蠕动,浮上去,
又牢牢地贴在海底。一条大比目鱼,若有所思地躺在附近,舒服自在。螃蟹像大蜘蛛似地从
它上面爬过,虾飞快地游着,好像它们是海里的飞蛾和蝴蝶。
淡水中生长着睡莲,灯芯草和苇子。金鱼排成队,就像是田野里的奶牛,头都朝着一个
方向,好让水流进它们的嘴里。又肥又胖的鲤鱼呆呆地望着玻璃壁;它们知道,它们是在巴
黎博览会上,它们知道,它们被放在装满了水的桶里,经历千辛万苦的旅行,在火车里还怕
晕车,就像人在海上怕晕船一样。它们是来看博览会的,它们在自己的淡水缸或咸水缸中看
到了博览会,看到了从早到晚川流不息的人群。世界各国都把自己国家的人送来展出,好让
梭鱼、鲫鱼、活泼的鲈鱼和浑身长满青苔的大鲤鱼看看这种生灵,对这个种族表示自己的意
见。
“他们是长鳞的动物!”一条浑身污泥的小鲤鱼说道。“他们每天更换两三次鳞,嘴里
还发出一种声音,他们把它叫做讲话。我们不换鳞,用一种更简单的办法让别的鱼了解我
们;动一动嘴角,瞪一瞪眼睛!我们比人类先进得多!”
“但是他们还是学会了游泳。”一条小淡水鱼说道;“我是从一个大内湖来的。那里的
人们在炎热的时候钻到水里,但是他们先把鳞脱掉,然后再游,这是青蛙教会他们的。他们
用后腿蹬着,用前腿划着,他们支持不了多久。他们要想模仿我们,可是不成!可怜的人
啊!”
鱼儿都瞪大了眼;它们以为在强烈的阳光中看到的那些拥挤的人群,现在仍在这里走动
着。是的,它们认为它们看到的仍然是那些人形,就是这些人形第一次触动了它们的感觉神
经。一条长有花条纹和令人羡慕的肥脊背的小鲈鱼保证说,它看到的那“人稀泥”仍旧在那
里。
“我也看见了,看得很清楚!”一条黄鲤鱼说道。“我清楚地看到了长得很匀称的美丽
人形,‘高腿夫人’,或者随便叫她什么。她长着和我们一样的嘴角和圆圆的大眼睛,背后
是两只气球,前面是合拢的伞,身上披着丁丁当当的水草。她想把这些都甩掉,像我们一
样,返朴归真,她想尽人类所能,把自己打扮成一条高贵的鲤鱼。”
“那个被钩在鱼线上的人,那个男人哪里去了?”“他坐在一辆手推车上,带着纸、笔
和墨水,把什么东西都从上到下写一遍,他们管他叫记者!”
“他仍坐在车上跑来跑去呢!”一条浑身长着青苔的鲤鱼老姑娘说道。她的喉咙里有着
世上的艰辛,所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一次她吞了一个鱼钩,现在她还带着它不耐烦地游
着。
“记者?”她说道,“挺有点鱼的味道,用易懂的话说,他就是人类中的墨斗鱼。”
鱼就是这样用自己的方式讲话。不过在这有水的人造的洞穴中传来了鎯头声和工人的歌
声,他们要在夜里加班劳动,使一切很快能完成。他们在树精的夏夜梦中歌唱,她站在这
里,等着飞翔出去消失掉。
“这都是金鱼!”她说道,向它们点着头。“我总算看见你们了!是的,我认识你们,
我早就知道你们了!在老家时燕子对我讲过你们。你们好漂亮啊,真可爱!我想要把你们每
位都亲吻一遍!那些我也知道!这肯定是肥梭鱼,那是美味的鲫鱼,这儿是长了青苔的大鲤
鱼!我知道你们!你们不认识我。”
鱼儿们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也不懂,它们透过昏暗的光亮往外看着。
树精已经不在那儿。她站在外面空地上,世界各地的“奇异之花”散发出不同的芳香,
裸麦黑面包国度的(22)、鳕鱼海岸的(23),产皮革的俄罗斯的,产科隆香水的河岸的(24)和
产玫瑰油的东方国家(25)的芳香。
参加完一夜的舞会,我们睡眼惺忪地乘车回家的时候,我们的耳际仍清晰地回响着我们
听到的那些曲子,每个曲子我们都会唱。像在一个被谋杀的人的眼睛里,可以将最后的一瞬
间像照相一样保留一段时间。同样在这夜里,白天生活中的喧哗和光彩依旧未散,没有消
失,树精感觉到了这一点,她也知道:明天还要继续喧哗下去。
树精站在芬芳的玫瑰之间,她觉得她在家乡就认识它们,这是从宫廷花园和牧师花园里
来的。她在这里还看到了红色的石榴花,玛莉就在她的漆黑的头发上插过这样一朵花。她的
脑海中闪过儿时乡间家园的情景;她用渴求的眼凝望四周的景色,极度的不安充斥着她的
心,把她带过一座座奇异的大厦。
她感到疲乏,这种疲乏在不断地增强。她盼望躺在铺在地上的柔软的东方垫子和地毯上
休息,或者和垂柳一起垂向清澈的水,钻入水中。
但是蜉蝣并没有休息。再有几分钟,一天便结束了。她的思想在颤抖,她的肢体也颤抖
起来,她倒在潺潺流水旁边的草地上。
“你从地底涌出,有永恒的生命!”她说道,“润一润我的舌头,给我点提神的药吧!”
“我不是长流的清泉!”流水说道,“我是用机器抽上来的。”
“那请把你的清新给我一点儿吧,绿草,”树精恳求着,“请给我一朵芳香的花儿吧!”
“把我们摘下来,我们便要死亡!”草和花说道。
“吻我一下吧,清新的空气啊!我只要一个唤起生命的吻。”
“不一会儿太阳便要将浮云吻红!”风说道,“那时你便与死者为伍了,消失了,正如
一年结束时这里的一切胜景都要消失一样。于是我便可以和广场上的轻微的散沙一起玩耍
了,将尘土吹过世界,吹到空中,尘土!到处是尘土(26)!”树精感到一种恐惧,像一位正
在沐浴的妇人被割破血管,血流了出来,却在不断流血中希望活下去一样。她爬起来,往前
走了几步,又在一个小教堂的前面倒下。教堂的门是敞开着的,圣坛上灯火明亮,风琴在鸣
奏着。
多美妙的音乐啊!树精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乐曲,然而在这种音乐中她听到了熟悉的
声音,这声音发自一切生灵的内心深处。她又感觉到了老橡树的飒飒声,她又听到了老牧师
在谈论最高尚的行为、有声望的名字;谈论上帝创造的生灵可以而且必须对未来作出些什么
贡献,才能赢得永恒的生命。
风琴声在弥漫,在荡漾,它唱道:
“你的欲念和渴求把你从上帝赐予你的土地上连根拔起。这是你的灾难,可怜的树精!”
风琴声柔和,婉转,像是哭泣并在哭泣中消失。
天上彤云闪闪发光。风飒飒响着,唱着:“飘逝了吧,你,死者,现在太阳升起了!”
第一道阳光落到树精身上。缤纷的色彩交替在她的身体上闪现,像一个肥皂泡,破碎
了,在消失,成为一滴水珠,一滴眼泪,落到了地上,不见了。
可怜的树精!一滴露珠,一滴眼泪,圆圆地流出来消失了!
太阳照射在马尔斯广场的“莫甘娜仙女”之上,照射着宏大的巴黎,照着高楼之间那块
有树有淙淙泉水的地方。那棵栗树立在那里,但是枝子垂下了,叶子枯萎了,昨天它还像春
天一样清新,充满青春活力。现在它死了,人们都说树精离开了它,像云一样飞走了,谁也
不知道她去了何方。地上有一朵萎谢、折下的栗树花,教堂的圣水无力挽回它的生命。人很
快就把它踩进土里。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过,为人们所经历过。
我们亲眼所见这些事情,在1867年巴黎的博览会期间,在我们这个时代,在童话的
伟大和奇妙的时代里。
①1867年4月15日至5月9日巴黎举行了第一次“巴黎万国博览会”,安徒生去
那里看了这个博览会。他在解释自己的童话时说,当时有一位丹麦记者在报上说,对巴黎万
国博览会的宏伟场面,只有狄更斯才能描述。安徒生于是萌生了写巴黎博览会的想法。
②这里记的是安徒生于1866年3月14日(巴黎万国博览会的前一年)在巴黎所见
的事。他所住的旅馆外面有一小片空地,他看到有人运来两棵树,种在那里。
③指法国女英雄贞德,参见《通向荣誉的荆棘路》注14。
④一个法国妇女(1768—1793),在法国大革命中谋杀了当时的著名政治家、
记者马拉。
⑤牧师认为玛莉已沦为妓女。在当时,略有身份的人是不亲自驾马车的,而且玛莉在两
年中日子变得这样好,这只能是操不正当的职业才有可能。
⑥万国博览会的宏伟建筑。
⑦安徒生很喜欢把机器称作无血师傅。
⑧非洲游牧民族。
⑨形容语言众多。见圣经旧约《创世纪》。上帝让诺亚造方舟躲过了洪水,诺亚敷衍了
后代。世上的人都是诺亚的后代,散布在世界各地(实际上是中东地区),人们分为邦国。
但是天下人的口音语言都是一样的。有一大群人聚在一个叫示拿的地方,他们开始建房造
塔。上帝看到他们是同样的人种,说的都是同一语言,害怕他们今后无所不能,于是改变他
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语言彼此不通。发生此事的地方便是巴别,意思是变乱。巴别就是巴比
伦。
⑩指大自然。
⑾巴黎最主要的教堂,是世界著名的建筑。
⑿纪念拿破仑1805年10月12日战役胜利的碑柱,在汶多姆广场。
⒀、⒁、⒂19世纪初坎坎舞在法国流行,是一种轻快的舞台舞蹈。但这种舞蹈暴露舞
女的腿部过多,颇受非议。奥菲欧和美丽的海伦娜指法国19世纪重要作曲家奥芬巴赫的两
部歌剧《地狱中的奥菲欧》和《美丽的海伦娜》。安徒生对奥芬巴赫的这两部歌剧持批评态
度,说它们有坎坎舞的味道。
⒃埃及睡莲,无根生长。
⒄指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的死亡者。
⒅巴黎下水道和地下管道设施是由工程师欧仁·贝尔格兰(1810—1878)设计
的,建于1860年左右。
⒆据说被这种巨蛛咬一口,会产生疯狂的跳舞欲。
⒇意大利诗人塔索(1544—1595)有20歌叙事长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
第16歌讲骑士们在阿尔米达魔幻花园中被骗去攻打耶路撒冷。
(21)巴黎的一个花园酒店。
(22)指丹麦。
(23)指挪威。
(24)指科隆和莱茵河。
(25)指波斯,即伊朗。
(26)尘土是人死亡的象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3章第17至19句,上帝对亚当说
“你必须终身劳苦……直到你归了土。……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看鸡人格瑞得是住在那座体面的地主庄园中的唯一的人,这房子是专为鸡鸭修建的。这
所房子位于古老骑士庄园所在地。那个庄园有塔、锯齿形的山墙、护庄沟堤和吊桥。不远的
地方是一片无人经管的树林和灌木丛,这里曾是花园,它一直伸展到一个大湖边上,这湖现
在已成了沼泽。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老树上叫着,多得密密麻麻。它们的数量从来没有减
少过,尽管人们射杀它们,可不久它们又多了起来,住在鸡房里的人都可以听到它们的声
音。鸡房里坐着看鸡人格瑞得,小鸭子在她的木鞋上跑来跑去。每只小鸡、每只小鸭刚从蛋
里钻出来她就认识了它们,她很为自己的鸡鸭骄傲,也为那所为鸡鸭修建的体面房子骄傲。
她的小屋清洁整齐,女主人这样要求,这房子是属于女主人的。她常常带着穿着讲究、体面
的客人来,让客人们参观她称为的“鸡鸭营房”。房子里有衣柜和安乐椅,是的,有一个柜
子,上面摆了一个擦得锃亮的铜盘;盘子上刻着“格鲁伯”这几个字,这正是在这个骑士庄
园里住过的那个古老高贵的家族的姓。铜盘是人们在这里挖掘的时候发现的。这个小教区的
牧师说它只是一个古时的纪念品,别无其他价值。牧师很了解这个地方及其历史;他读过许
多书,有不少的知识,他的抽屉里有许多手稿。他对古代有很丰富的知识,不过最老的乌鸦
可能知道得还要多,用它们的语言讲这些事,然而那是乌鸦的语言,不管牧师多么聪明,他
也听不懂。
一个炎热的夏天过去后,沼泽地上就浮现一层水汽,于是在白嘴鸦、乌鸦和寒鸦飞来飞
去的那些老树前,好像出现了一个大湖,当年骑士格鲁伯生活在这里的时候,那座古老的有
厚厚的红墙的庄园还存在的时候,人们见过这种情景。那时,拴狗的链子一直拖到大门口。
穿过塔便可以进入一个石头铺的走廊,然后进屋子,窗子很窄,窗框也很小,就连常跳舞的
大厅里也是如此。不过到了格鲁伯的最后一代,人们不记得举行过舞会了,然而这里还留下
一个古老的矮铜鼓,是伴奏用的乐器。这里有一个雕刻得很精致的柜子,里面放着许多珍稀
的花茎,因为格鲁伯夫人很喜欢园艺,很爱惜树木和各种植物。她的丈夫则更喜欢骑马到外
面去打狼和野猪,每次他的小女儿玛莉亚总要跟着他去。她才五岁,神气地骑在自己的马
上,用乌黑的大眼睛向四处张望。她的乐趣是用鞭子抽打猎犬;她的父亲更愿意她用皮鞭抽
打赶来看这个场面的农民男孩。
紧靠着庄园的一间土屋中住着一个农民,他有一个儿子,叫索昂,和那位高贵的小姑娘
的年纪相仿。他会爬树,总是爬到树上去为她刨鸟窝。鸟儿竭力地喊叫,最大的一只鸟啄了
他的眼睛,鲜血直流;人们以为那只眼睛瞎了,但是眼却没有损伤。玛莉亚·格鲁伯称他为
她的索昂,这是一件大好事,这对他的父亲,可怜的约恩来说很有好处。有一天他干了错
事,要受到骑木马的惩罚。木马立在院子里,它由四根粗木棍作腿,一块窄木板算是马背;
约恩要分开双腿骑在上面,在脚上还要吊上几块很重的砖头,好让他骑得不那么轻松。他一
脸苦相。索昂哭了,向小玛莉亚求情。她马上便请求把索昂的父亲放下来,大家不听她的,
她便在石板地上跺脚,扯着父亲的衬衣袖子,把袖子都扯撕了。她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她
的愿望得到了满足,索昂的父亲被解下来。格鲁伯夫人走了过来,抚摸着自己女儿的头发,
用温柔的眼望着她,玛莉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愿和猎犬在一起,而不愿跟着母亲穿过花园向湖边走去。湖上的睡莲已经结了骨朵,
香蒲草和芦苇在灯芯草丛中摇曳;母亲望着这一片丰饶和清新的植物。“多么赏心悦目
啊!”她说道。当年花园中有一棵很珍稀的树,是她亲手栽的。“血山毛榉”是它的名字。
它是树丛中的“黑人”,它的叶子颜色就是那么深。它需要强烈的阳光,否则,长期在荫处
它便像其他的树一样绿而失去自己的特征。在高大的栗子树上,正如在灌木丛和绿草坪上一
样,有许多鸟巢。鸟儿似乎知道在这里它们受到了保护,没有人敢在这里放枪。
小玛莉亚和索昂来到这里,我们都知道他会爬树,蛋和刚出绒毛的小鸟都被掏了出来。
鸟儿在不安和惊恐中乱飞,大大小小都在飞!田里的土凫,大树上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叫
个不停,这叫声和它们的后代如今的叫法一个样。
“你们在干什么,孩子们!”温柔的夫人喊道,“干这种事是缺德的呀!”
索昂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那位高贵的小姐也觉得难为情。不过她马上简短而生气地
说:“我是为了爸爸!”
“走吧!走吧!”那些又黑又大的鸟喊道,飞走了;可是第二天又回来了,因为它们的
家在这里。
但是那位安详、温柔的夫人在这儿没住多久,上帝把她召去了,和上帝在一起比起住在
庄园里更令她有归家之感。她的尸体被运往教堂的时候,教堂的钟声庄严的鸣响着,穷人的
眼睛都湿了,因为她待他们很好。
她去世以后,没有人照管她的花草树木,花园荒芜了。格鲁伯先生是一个硬心肠的人,
人们都这么说。但是他的女儿尽管很小,却能驾驭他;他不得不笑,她的愿望便能得到满
足。现在她十二岁了,长得很结实;她的那双黑眼睛总是盯着人,骑起马来跟小伙子一样,
放起枪来就像一个老练的猎手。
后来,最高贵的宾客来这里造访,这是年轻的国王①和他的异母兄弟及朋友乌里克·腓
德烈·谷伦吕弗先生②;他们要在这里猎取野猪,还要在格鲁伯先生的庄园里住一昼夜。谷
伦吕弗先生在餐桌上和玛莉亚·格鲁伯坐在一起,捧着她的头亲吻了一下,就好像他们原是
一家人似的。可是她却在他的腮上打了一巴掌,说她受不了他。人们一阵大笑,好像很开心。
也可能正是这样的。因为五年以后,玛莉亚满十七岁的时候,有差人送信来,谷伦吕弗
先生向高贵的小姐求婚;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他在这个国家里算得上是最高贵、最潇洒的人了!”格鲁伯先生说道。“这是不好回
绝的。”
“我对他不大在意!”玛莉亚·格鲁伯说道,不过她没有拒绝这位坐在国王旁的全国最
高贵的男人。
银器、毛呢和丝绸装上船运往哥本哈根;她从陆上到那里用了十天时间。装嫁妆的船不
是遇到逆风就是没有风,用了四个月才到达那里。待行装运到时,谷伦吕弗夫人已经离开了。
“我宁可躺在麻袋上,也不愿睡在他的丝绸床上!”她说道。“我愿意赤脚走路也不愿
和他一起坐在高头大马拉的车子里。”
十一月某一天的夜晚,两个妇人骑马来到了奥胡斯城。这是谷伦吕弗的夫人玛莉亚·格
鲁伯和她的使女。她们是从维勒来的,是从哥本哈根乘船到维勒的。她们骑马到了格鲁伯先
生的石建庄园里。他对这次来访很不高兴,对她说了一些很不入耳的话。不过他还是让她住
进一间屋子里,给了她美味的早餐,但没有对她说好话。父亲对她的态度很凶狠,是她所不
习惯的。她的性情也不温和,既然你骂了我,我也要对你喊叫。她的确狠狠地回敬了他,又
怨又恨地讲到了她的丈夫,她不愿和他生活在一起,加之她太温顺太谦让了。这样过了一
年,这一年过得并不舒心。父女之间恶语相加,这本是不该有的事情。恶言结恶果,结果如
何呢?
“我们两人无法在一起生活下去了!”有一天,父亲这样说道。“搬到咱们的旧庄子里
去吧!可是,你最好把自己的舌头咬断,而不要到处造谣!”
这梓,两人分手了。她和她的使女搬到了老庄子里——她出生和被抚养大的地方。她的
温柔而虔诚的母亲就在教堂的墓地中安息。庄园里住着一位年老的看庄人,他是这儿唯一的
人。房子里挂着蜘蛛网,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显得很暗。花园成了荒园,葎草和旋花在树木
和灌木丛之间交织成网,荨麻和毒参长得又高又粗。“血山毛榉”被别的树挡住,见不到一
点阳光;它的叶子现在已经变成绿色,和普通树一样,那份荣耀已经丧失了。数不清的白嘴
鸦、乌鸦和寒鸦在高大的栗子树上飞来飞去,一通喊叫,好像有重要的消息要互相通报:她
又回到这里来了,曾叫人偷它们的蛋和孩子的那个女孩又回来了。那个亲手偷东西的贼现在
在爬一棵没有叶子的树。——高高地坐在桅杆上,他要是不听话,绳索便会结结实实地抽在
他身上。
这些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牧师讲的。他翻阅书籍和札记,把它们整理一番,抽屉里还藏
着许多许多的手稿。
“世界上的事都总有兴衰!”他说,“听起来很稀奇!”——我们想听玛莉亚·格鲁伯
的遭遇,不过也没有忘记看鸡人格瑞得。她坐在我们时代的漂亮的鸡屋里,玛莉亚·格鲁伯
则在她那个时代生活在这里,不过她的心思和老看鸡人格瑞得却不一样。
冬天过去了,春天、夏天过去了,萧瑟多风的秋天来到了,刮来了潮湿和寒冷的海雾。
庄子里的生活很孤独,令人厌倦。
后来,玛莉亚·格鲁伯拿起了枪,跑到了矮草丛生的荒地里打野兔、打狐狸,碰到什么
鸟便打什么鸟。在那边,她不止一次遇到诺尔贝克出身高贵的帕勒·杜尔先生,他也带着枪
和猎犬。他的身材高大,长得很魁梧,他们在一起谈话的时候,他总要炫耀这点。他可以和
菲因岛上伊尔斯考庄园已经过世的勃洛肯胡斯先生比一比,这位勃洛肯胡斯先生的力量在当
时还被传为美谈呢。——帕勒·杜尔先生模仿他,让人在自己的庄园的大门上拴上一条链
子,锁着一条猎狗,他打完猎回家,便要拉住链子,扯得马从地上立起来,然后吹起号角。
“请您自己来看一看吧,玛莉亚夫人!”他说道。“诺尔贝克的空气是十分新鲜的!”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去了他的庄园,札记上没有写。不过,在诺尔贝克教堂的蜡烛台上写
着这样的话,说这些烛台是诺尔贝克霍维兹戈的帕勒·杜尔和玛莉亚·格鲁伯赠送的。帕
勒·杜尔有着魁梧的身材,强壮有力。他喝起酒来像块吸水的海绵,是一只装不满的桶。他
打起鼾来像一窝猪。他的脸上看上去又红又肿。
“蠢家伙,笨家伙!”帕勒·杜尔夫人——格鲁伯先生的女儿这么说。没有多久她便厌
烦了那种生活,但这并不能使生活好起来。
有一天餐桌摆好了,饭菜也凉了,帕勒·杜尔猎狐狸去了,夫人也不见踪影。——帕
勒·杜尔半夜回到家里,但杜尔夫人没有回来,第二天早晨也没有回来。她从诺尔贝克走
了,既不打个招呼,也不告辞,就骑马走了。
那天灰暗、潮湿,风很凉,她的头上飞过一群呱呱叫的黑鸟,它们不像她那样无家可归。
她先往南走,一直接近了德国的边界。她用两只嵌着宝石的戒指换了钱,又往东走去,
接着又折回向西边走去。她漫无目的,对一切都十分恼怒,连对上帝她也感到生气,她的心
情就是这么坏。没过多久,她的体力耗尽了,连抬脚都很困难。她倒在了草地上,一只土凫
从巢里飞出来,这只鸟像平常那样叫喊起来:“你这个贼,你这个贼!”她从来没有偷过邻
居的东西。不过,当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让别人从窝里掏过小鸟;现在她想起了这件事。
她从躺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海滩上的沙丘;那边住着渔民,可是她没力气到那边,她病得
很厉害。白色的大海鸥在她的头上飞着、叫喊着、就像在家乡花园上空飞过的白嘴鸦、乌鸦
和寒鸦的叫声。鸟儿飞得离她很近,最后她觉得它们变成了黑团。不过,这时她的眼前已经
是黑夜了。
待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被人抱了起来,一个魁梧健壮的男子用胳臂把她托住。她
望着他那满是胡子的脸,他的一只眼上有一个疤痕,眉毛就像是被分成两半。他把她抱上了
船——她就这么可怜。在船上,他被船主责备了一番。第二天船开走了,玛莉亚·格鲁伯没
有回到岸上;就是说,她随船去了。不过谁知道她会不会回来呢?是啊,但在什么时候回到
那里呢?
关于这些牧师也能够讲上一番,但这不是他自己拼凑起来的故事,他是从一本可靠的古
书上读到这一段奇特的经历的。这本书我们可以自己去取来读的。丹麦的历史学家路兹
维·霍尔格③写下了许多值得一读的书和有趣的戏剧,从这些书中我们可以很好地了解他的
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人。他在他的信中讲到了玛莉亚·格鲁伯,讲到他在哪里、是如何遇到她
的。这是很值得一听的,可是不要为此而忘记了看鸡人格瑞得,她在这讲究的鸡屋里生活得
很惬意。
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
鼠疫在哥本哈根肆虐着,那是1711年④。丹麦王后动身回到她的德国娘家,国王离
开了国家的首都,凡是能跑掉的人都跑掉了。大学生们尽管能免费住宿膳食,也都逃出了
城。学生之中的一位,留在皇家学生宿舍所谓的“波克学舍”⑤的最后一位也离开了。那是
清晨两点钟,他带上他的行囊,行囊里装的书和笔记远比衣服还多,城里弥漫着粘湿的雾。
他走过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屋门、大门上尽画着叉,表示里面不是有人染上了鼠疫,便
是人已经死光。从“圆塔”到王宫的那条“商人街”也空无一人。这时一辆很大的运载尸体
的马车隆隆地驶了过去。马车夫挥舞着鞭子,马儿飞奔着,车上都是尸体。年轻大学生用手
捂住了脸,拼命地闻着酒精,这酒精是他用一块海绵蘸上装在一个小铜匣子里的。从街上的
一个酒馆里传来了一阵嘈杂的闹声、歌声和令人听了很不舒服的笑声,这些人用饮酒消磨长
夜,想忘却死亡已经来到了门前,就要把他们装上运尸车陪伴尸体。大学生匆匆跑上王宫前
的那座桥,水上停着几只小船,其中的一只正解缆要离开这个瘟疫流行的城市。
“若是上帝还让我们活下去,而我们又碰上顺风的话,我们要驶向法尔斯特⑥的格陵松
去!”船主问这位想搭船的大学生叫什么名字。
“路兹维·霍尔格。”大学生说道。那时这个名字和其他任何名字一样,而现在是丹麦
最值得骄傲的名字之一,那时他只不过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年轻学生。
船从王宫前驶过,当它驶进宽阔的水面时,天还没有亮。一阵轻风吹过,船帆鼓了起
来。那位年轻学生脸朝向清风坠入了睡乡,这正是最不可取的事。
第三天早晨,船已停泊在法尔斯特岛外。
“你们在这儿认识什么人可以让我少花点钱住下吗?”霍尔格问船长。
“我想你可以到波尔胡瑟摆渡妇人那里去,”他说道。“要是你很懂礼貌的话,她的名
字是索昂·索昂森·默勒妈妈!不过,她可能很粗暴,如果你对她太好了的话!她的男人因
为行为越轨被捕了,她自己在摆渡,她的拳头可有劲儿呢!”大学生背起了行囊来到了渡口
小屋。屋门没有上锁,门闩是打开的。他走进一间铺了地砖的屋子。这里有一条宽凳,上面
有一床皮褥子,这要算是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宽凳上拴着一只白母鸡,旁边有几只小
鸡。鸡把水盆打翻了,水流得满地都是。这里没有人,隔壁房间里也没有人,只有一个摇
篮,里面有一个婴儿。渡船回来了,上面只坐着一个人,是男是女很难说。那人披着一件很
大的披风,头上戴着一顶口袋似的大帽子。船靠岸了。
来人是一位妇女,她走进屋子。当她直起腰来的时候,她的样子很体面,黑眉毛下长着
一双很有神采的眼睛。她就是索昂妈妈,摆渡的妇人:白嘴鸦、乌鸦和寒鸦会叫她另外一个
我们更熟悉的名字。
看上去她很忧郁,而且不喜欢说话,不过她说的话总够表示出她的允诺了:如果哥本哈
根的疫情无好转,大学生可以在这里长期住下去,在她这里搭伙。
时常有一两个很像样的人从附近的镇子来这里。来的人有做刀子的弗朗斯,有好管闲事
的西沃尔,他们在渡口的屋子里喝上一札啤酒,还和大学生讨论问题。大学生是一位能干的
年轻人,懂自己的专业,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他学希腊文和拉丁文,熟悉那方面的知识。
“一个人懂得的东西越少,受到的压力就越小!”索昂妈妈说道。
“你的日子可真艰难!”霍尔格说道。一天,她用很浓的碱水刷衣服,还自己动手劈树
疙瘩当柴烧。
“别管我的事!”她回答道。
“你从小就这样操劳吗?”
“你看看我的手就知道了!”她说道,同时让他看她那两只细小、粗糙而强壮的手,指
甲都磨秃了。“你不是有什么都能看懂的本事吗?”
圣诞节的时候,下起了漫天大雪。寒气一阵比一阵冷,风刮得十分刺骨,就像它带有硝
镪水可以把人的脸洗一番。索昂妈妈不在乎这些,她用大衣裹住自己,把帽子严严地扣在头
上。下午,天早早就黑了下来。她在火上添了些柴和泥炭,坐下补袜子,这种事是没有人帮
她做的。到了晚上,她对大学生讲的话比平常多了一点儿;她讲到了她的男人。
“他打死了德拉厄尔的一个船主——并不是故意的,为此他被链子锁着送到霍尔门去做
三年苦工。因为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水手,所以法律就要制裁他。”
“法律对地位高的人也有效。”霍尔格说道。
“鬼话!”索昂妈妈说道,呆呆地望着火。接着她又说了起来。“你听说过凯恩·吕克
吗,他让人把一座教堂拆了,牧师麦斯在布道坛上说了些不满的话,他便让人把麦斯先生捆
了起来,用链子锁住,然后组织了一个法庭,判决他砍头,头也真的被砍掉了。那并不是什
么无意的行为,然而当时凯恩·吕克却一点事儿也没有!”
“在他那个时代他有特权!”霍尔格说道,“现在我们已经跨过那个时代了!”
“这种鬼话只有你才相信!”索昂妈妈说道,站起身来,走进里面的小屋,那个叫“丫
头”的婴孩睡在里面,她把她撒了尿,又把她放下,接着为大学生把宽凳铺好。他有皮褥
子,他比她怕冷,虽然他出生在挪威。
新年早晨是一个大晴天,夜里冻了冰,而且冻得很厉害,落下的雪花都冻硬了,人可以
在上面走。城里教堂的钟敲响了,大学生穿上他的呢子大衣进城去。
大群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摆渡人的屋子上飞着大声地乱叫,叫声弄得人们几乎听不
到教堂的钟声。索昂妈妈站在屋外,在铜壶里装满了雪,她要把壶放到火上,融化出饮用的
水,她抬头看着鸟群,产生了她自己的想法。
大学生霍尔格走到教堂,在进城和回家时他都经过住在城门旁的爱管闲事的西沃特家。
他被请进去,喝了一杯加了糖浆和姜汁的热啤酒。他们谈到了索昂妈妈,不过这位爱管闲事
的人知道关于她的事情不多,的确没有多少人知道。她不是法尔斯特的人,他说,她曾经有
点钱。她的男人是一个普通的水手,性情很暴躁,打死了德拉厄尔的船主。“他打老婆,然
而她护着他。”
“我可受不了这种事!”爱管闲事的人的妻子说道。“我也是体面家庭出来的!我父亲
是给国王织袜子的!”
“所以你才和国王的政府官员结了婚。”霍尔格说道,对她和对那位爱管别人闲事的人
鞠了个躬。
到了主显节⑦夜,索昂妈妈为霍尔格点燃了主显节烛;就是说三支油烛,是她自己浇的。
“每个男的一支蜡烛!”霍尔格说道。
“每个男人?”妇人说道,然后呆呆地望着他。
“东方来的那三个圣人每人一支!”霍尔格说道。
“是这样的!”她说道,默默不语地过了很久。但是在这个主显节之夜,他却知道了比
以洒多得多的东西。
“你对你嫁的那个男人的情意很深,”霍尔格说道;“可是人们说他每天都打你。”
“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没有关系!”她回答道。“小时候要是我这样被打,对我有
好处。现在我挨打,是因为我小时候的罪孽。他对我有多么好,我是知道的。”她站起来。
“我生病倒在空旷的荒地上,谁也不愿管我,大概只有白嘴鸦和乌鸦会来啄我,是他把我抱
在他的怀里,由于他把我带到船上,还挨了一顿骂。我这个人向来不轻易生病,后来我恢复
了健康。人各有自己的性格,索昂也有他的脾气。你不能根据笼头来判断马!和他在一起,
我得到的生活的乐趣,比和所谓最潇洒、国王臣民中最高贵的那个人生活在一起要好得多。
我曾经和国王的异母兄弟谷伦吕弗总督结过婚;后来我又嫁给了帕勒·杜尔!一个半斤一个
八两,各有自己的性格,我也有我的。说起来话长,不过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于是她走出
了房间。
是玛莉亚·格鲁伯!她的命运竟是如此地奇异。她的生活中的主显节没能再过上几个
了,霍尔格记载她死于1716年6月。但是他没有记叙:被人称作索昂妈妈的人死在渡口
屋子里的时候,有一大群黑鸟飞到那个地方。它们没有叫,似乎知道安葬死者时应该肃穆。
这一点他不了解。她入土后,鸟儿便不见了。但是在同一天的晚上,在日德兰那座旧庄园的
上空可以看见不计其数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它们对着大叫,就像有什么事要宣布似的。
也许是关于他,那个小时候掏它们的蛋和小鸟的农家孩子,在国王的岛上获得铁勋章的他和
关于沦为格伦松摆渡女人的贵族小姐的事。“呱!呱!”它们叫道。当那座旧庄园被拆掉的
时候,它们的后代也这样“呱!呱!”叫着。“它们现在还在叫,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叫的
了!”牧师在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说道:“族人已经死光了,庄园也被拆掉了。庄园原先所
在的地方,现在建着那座很体面的鸡屋,有闪光的耳房和看鸡人格瑞得。她对自己美丽的住
房感到高兴,要不是住到这里来,她就该被人送进济贫院了。鸽子在她头上咕咕叫,火鸡在
她周围格格叫着,鸭子嘎嘎叫着。
“没有人认识她!”它们说道,“她没有亲戚。让她住到这里来,是别人的善行。她既
没鸭爸爸,也没有鸡妈妈,更没有后代。”
然而她是有亲戚的。她不知道,虽然牧师的抽屉里有许多札记,他也不知道。只有一只
老乌鸦知道,它说起了这件事。它从它的母亲和外祖母那里听到过有关看鸡人格瑞得的母亲
和外祖母的事。这位外祖母我们也知道,她小时候曾骑马路过吊桥,高傲地朝四周望着,就
好像整个世界和所有的鸟窝都是她的。我们在海滩边的沙丘上看到过她,最后一次是在渡口
屋子里看见她。外孙女——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人又回到了那古老庄园原址,那些黑色野鸟喊
叫的地方。不过她现在坐在那些温驯的家禽中间,它们认识她,她也认识它们。看鸡人格瑞
得再没有别的愿望了,她愿意死掉,她已经很老,可以死去了。
“墓啊!墓啊!”乌鸦叫道。
看鸡人格瑞得得到了一座很好的墓,这墓除了那只老乌鸦之外没有人知道,如果那只老
乌鸦还没有死掉的话。
现在我们知道了关于那座古老的庄园,那个古老的家族和看鸡人格瑞得一家的故事了。
题注这是安徒生根据1869年5月16日《洛兰—法尔斯特教区报》上一篇讲作家霍
尔格生平的文章写成的故事。故事中的人和地名都是真实的。
①指当时还是王储的克里斯钦五世。
②谷伦吕弗是腓德烈三世(克里斯钦五世的父亲)和续弦的皇后玛格丽特·佩比的儿子。
③丹麦伟大的剧作家。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4。
④1711年哥本哈根发生鼠疫,能逃的人都逃离了哥本哈根,留下的人很少能幸存。
⑤波克学舍是奥勒·波克医生(1629—1690)于1689年捐资为哥本哈根大
学学生建的宿舍。
⑥丹麦哥本哈根南面的一个大岛。
⑦元月6日是基督教主显节,5日夜为主显节夜,习惯要点三支烛,是象征“东方三
圣”来寻找初生的耶稣的。可参看圣经新约《马太福音》最初几章。
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旁边,有一个维护得很好的花园,里面长着许多珍稀的树木和花
草。庄园的客人对这里的花木都表示出愉快的心情,附近村子和城镇里的人在星期日和节假
日都来要求看一看这个花园。是啊,甚至整所整所的学校都来参观。
花园外面,靠着栅栏有一条通往田野去的路,路边上有一株很大的蓟。这株蓟从根部又
分生出许多枝丫,覆盖了一大片,可以把它叫做蓟丛。除了一头拖着牛奶车的老驴外,没有
谁看它。老驴把脖子伸得老长,去够那株蓟,说道:“你很美!我想把你吃掉!”但是拴它
的绳子不够长,驴子吃不到它。庄园里举行盛大的宴会,从京都来了许多高贵的客人,有年
轻美貌的姑娘,其中有一位远道来的小姐。她从苏格兰来,出身很高贵,有很多的田地和金
钱,可算得是很值得娶做新娘的人,不止一个年轻男子这么说,连他们的母亲都这样说。年
轻人都拥到草坪上玩“槌球”。他们走到花丛中,每个年轻姑娘都摘了一朵花,把花插到了
年轻男士的扣眼里。不过那位苏格兰小姐向四处张望了很久,这朵她不要,那朵她也不要,
没有一朵花合她的心意。于是她朝栅栏外面望去,那边生长着蓟丛,开着大朵的紫花。她望
着这些紫花微笑起来,请主人的儿子为她摘一朵。
“这是苏格兰的花!”她说道;“它在苏格兰的国徽上闪闪发光,把它给我!”
他选了最美的一朵摘下,他的手指被刺了一下,好像它是长在多刺的玫瑰花丛上。
她把蓟花插在这位年轻人的扣眼里,他感到无比荣耀。每个年轻男士都愿换掉自己漂亮
的花,戴上由这位苏格兰小姐的手插的花。蓟丛的感觉如何呢?它觉得像是露水和阳光沁入
它的身体。
“我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好得多呢!”它内心这样说道。“我应该在栅栏里面,而不是外
面。世上事物的位置就这么奇怪!不过,现在我有了一朵花越过栅栏,被插到扣眼里了!”
它对每个花苞和绽开的花骨朵都讲这个故事。没过几天,蓟便听到一个消息,不是人讲的,
也不是鸟儿叽叽喳喳说的,而是从空气那儿听说的。空气收集四处的声音,花园里幽深的小
道上的、庄园里门窗敞开的屋子里的。它把这些声音又传送出去。它听说,得到美丽的苏格
兰小姐亲手送的蓟花的那位年轻先生,现在赢得了那位小姐的心。这是很美好的一对,是门
好婚事。
“是我撮合的!”蓟丛这样认为,心里想着插到扣子眼里的那朵花。绽开的每一朵花,
都听说了这件事。
“我一定会被移到花园里去的!”蓟想着,“说不定会被移到牢牢束缚你的花盆里去,
那是最光荣的。”
蓟丛把这事想得十分逼真,使它确信地说:“我会到花盆里去!”。
它允诺每一朵绽开的小花,说它们也要被移到花盆里,也许被插到扣眼里:能得到的最
高的荣誉。可是谁也没有被栽到花盆里,更不要说被插到扣子眼里了,它们饮着空气和阳
光,白天吸收着阳光,夜晚吸吮着露水。它们不断地开放;蜜蜂和黄蜂来造访,寻找嫁妆—
—花中的蜜。它们采走了花蜜,留下花儿。“这简直是掠夺!”蓟丛说道,“要是能蜇它们
一下就好了!可是我不能。”
花儿都垂下了头,萎谢了,但是新的花朵绽开了。
“好像你们都是被请来的!”蓟丛说道,“每分钟我都等着越过栅栏。”
两株天真的春黄菊和车前草长在那里,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羡慕地听着,对它所说的一
切都深信不疑。
拉牛奶车的老驴从路边朝那株花繁叶茂的蓟望着,但是绳子太短,够不着它。
蓟长久地想着苏格兰蓟,它认为自己和它是同一家族的。最后它竟认为自己真的是从苏
格兰来的,绘在国徽上的便是它的祖先。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思想;不过伟大的蓟会有了不起
的思想的。
“有时你的出身竟是那么高贵,使你不敢那样去想!”生长在蓟身边的荨麻说道,它也
有一丝这样的感觉,好像它如果受到善待,也会变成“细麻布”的。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树叶落了,花的颜色更深了,味儿更浓了。园艺学徒在花园
里朝着栅栏外唱道:
爬上坡又走下坡,
一年四季周而复始!
树林里的年幼的云杉开始思念圣诞节了,可是离圣诞节还远着呢。
“我还站在这儿!”蓟说道。“就好像谁都没想起我来似的,然而是我把他们结成夫妇
的。他们订了婚,举行了婚礼,那是八天前的事。是啊,我连一步也没有动过,因为我不会
动。”几个星期又过去了。蓟站在那里,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朵花,又大又丰满,它是从根部
那儿开出来的;冷风飕飕地吹过它,它的颜色褪了,风采消失了。它的花萼大得像蝴蝶花的
花萼,看上去像一朵镀银的向日葵。这时那一对年轻人——现在是丈夫和妻子了,走进了花
园;他们沿着栅栏走着,年轻的妻子朝外面望去。
“那株大蓟还立在那里!”她说道,“现在它没有花了!”“有的,还剩下最后一朵花
的幽灵呢!”他说道,指了指那朵花银色的残体,它本身仍然是一朵花。
“它很可爱!”她说道。“这朵花应该刻在我们的画框上!”于是年轻人翻过栅栏把蓟
花萼折下来。蓟蜇了他的手指一下,你们记得他把它叫做“幽灵”。它被带进花园,带进庄
园,带进屋子里。屋里挂着一幅画《一对年轻夫妇》。新郎的扣子眼上画了一朵蓟花。他们
谈着这朵花,也谈论着他们拿进来的最后一朵银色的蓟花,他们将把它刻在画框上。
空气把他们谈的话传了出去,传播得远远的。
“竟会有这样的经历!”蓟丛说道。“我的第一个孩子被插到了扣子眼里,我的最后一
个孩子被刻到了画框上!我自己又去哪里呢?”
驴站在道旁,朝它伸着脖子。
“到我这儿来,亲爱的!我去不了你那里。绳子不够长!”但是蓟不回答。它站在那里
深深地陷入沉思中!它想啊想,一直想到圣诞节,于是思想绽开花朵。
“只要孩子被带了进去,做母亲的站在栅栏外也就知足了!”
“高尚的想法!”太阳光说道。“您也应该有个好去处!”“在花盆里还是在框子上
呢?”蓟问道。
“在一篇童话里!”太阳光说道。
这就是那篇童话!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读书,研究怎样做个诗人。他想在复活节成为诗人了,然后结
婚,靠写诗度日。他知道,做诗只不过是琢磨点什么名堂,可是他缺乏这种思维。他出生得
太迟了。他来到这个世上之前一切事情都被人们尝试过,一切事情都被人做成诗写成文谈论
过了。
“一千年前出生的人多么幸福啊!”他说道。“他们轻而易举地便成了不朽的人物!就
连一百年前出生的人也很幸福。那时,不管怎么说总还有点可以用诗颂扬一番的东西。现在
世界被人用诗写完了,我还能写点什么诗呢!”
他研究琢磨这事,于是他病了,情况很不妙。可怜的人儿!什么大夫也救不了他,不过
说不定那位巫婆能行。她住在田地边栅栏入口旁的一所小屋里,她为乘车和骑马的人开栅栏
门。她不止能打开栅栏门,她比乘着马车来交职级税①的大夫还要聪明。
“我得去找她!”年轻人说道。
她住的屋子很小巧很整洁,可是看了让人心烦。这儿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种花,门口有
一个蜂箱,很有用处!有一小片种土豆的地,也很有用处!还有一条小沟,沟旁有一棵刺叶
樱,花已经谢了,正在结果。这果实要是在霜打之前尝一口,准把你酸得嘴都张不开。
“我现在看到的,正是我们这个毫无诗意的时代!”年轻人想着,而在这巫婆的门口产
生的感慨正是一粒金沙。
“把它写下来!”她说道。“面包屑也是面包!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是知道的。你缺
乏想象力,到了复活节你就成为诗人了!”
“什么都写完了!”他说道。“我们的时代不是古代!”“不一定!”妇人说道;“古
时候巫婆被人烧死,而诗人总是饥肠辘辘,磨破衣袖。现在的时代就很好,是最最好的!不
过你对事物没有正确的看法,你的听力不够敏锐,看来你从来不作晚祷告。这里有各种各样
可以写成诗、可以讲述成故事的素材,如果你懂得怎么去讲述的话。你可以从大地的植物和
收获中提炼、从活水、死水中汲取题材。但是你必须懂得它,懂得如何捕捉阳光。现在请你
试着戴上我的眼镜,把我的听筒②凑近你的耳朵,再向上帝祈祷,别总想着你自己!”做到
最后这一点十分困难,比巫婆提要求要难得多。
他戴上眼镜,把听筒凑在耳边,然后被领到一块土豆地里去。她把一块很大的土豆递到
他的手上,土豆丁当作响,唱出了一首有词的歌,关于土豆的故事。真有趣——一个日常的
故事,分十部分,有十行也就够了。
土豆唱些什么呢?
它唱它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土豆怎样来到欧洲。在它们没有被人公认为比一块金块还要
宝贵之前,它们所遭到的各种误解和不幸。
“国王命令各市政府把我们分发出去,讲清了我们的重要性;可是大家就是不相信,甚
至不懂怎么种植我们。有人挖了一个洞,把满满一斗的土豆都倒进洞里。另外有人在这边埋
一个,那边埋一个,等着它长得像一棵大树一样,好把土豆从树上摇下来。它的确生长、开
花、结出了水灵灵的果实,可是全都凋谢了。谁也没有想过它的根部有什么——那是幸福:
土豆。是的,我们受过考验,受过苦;就是说我们的老祖宗和我们!这是怎样的故事啊!”
“是啊,不过够了!”妇人说道。“想想刺叶樱吧!”“在土豆的故乡,我们也有近
亲,”刺叶樱说道,“比它们生长的地方更靠近北边。有从挪威去的北欧人,他们驾着船,
穿过迷雾和风暴,来到了一个未为人知的地方。在冰雪下面他们找到了一些植物和草,结着
可以酿酒的黑果:刺叶樱,它们也是要经霜打才能熟透,我们也是这样。这块地方便得到了
这样的名字,‘酒岛’,也就是绿岛③,或是刺叶樱岛!”“这是很浪漫的故事!”年轻人
说道。
“是啊,来!”那位巫婆说道,把他带到了养蜂的地方。他往里面看去,那里一片熙熙
攘攘!每个小孔里都有蜜蜂。它们扇着翅膀,好叫这座大工厂里有新鲜的空气流动,那是它
们的工作。接着从外面飞来了许多蜜蜂,它们生来腿上就长着篮子。它们带回了花粉。这些
花粉被抖出来,再筛选一番,然后酿成蜜,做成蜡。它们飞进飞出。蜂后也想飞,不过那样
一来大家都得跟着飞;现在还不是时候。但她还想飞,所以大家不得不把女皇陛下的翅膀咬
断了,她便只好留了下来。“现在爬到沟上去!”巫婆说道。“去看大道那边的人!”
“呀!真叫多哟!”年轻人说道;“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嗡嗡响,一片嘈杂声,我都晕
了!我得回去!”
“别,往前走吧!”妇人说道,“走到人群中间去,看一看,听一听,再想一想!这样
你就能想出名堂来了!不过在你走过去之前,我得收回我的眼镜和听筒!”于是她把两件东
西都拿走了。
“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年轻人说道。“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是啊,那你就不能在复活节成为诗人了!”那位巫婆说道。
“那么在什么时候呢?”他问道。
“既不在复活节也不在圣灵降临节④!你学不会琢磨。”“那我要靠写诗生活该怎么做
呢?”
“到忏悔节⑤你便可以了!把诗人从桶里敲出来⑥!敲他们的作品,便是打击他们自
己。你不要丧失勇气,要狠狠地敲,这样你便有了团子,可以用它们来养活自己、养活你的
妻子!”“真能琢磨!”年轻人说道。因为他自己成不了诗人,他便去打击每一个诗人。
这是我们从那位巫婆那里听到的故事,她知道一个人能琢磨出什么来。
①丹麦对公职人员有完整的铨叙,级别分明。他们根据自己的职级薪金纳税。
②那是一种用牛角或者金属(如铜、银)做成的圆锥形的原始助听器。
③指格陵兰。这个岛的“格陵”的意思是绿。
④耶稣复活后50天,又称五旬节。
⑤复活节后第40天(5月1日至6月4日之间)。
⑥参见《搭邮车来的十二位》注2。
现在我要讲一个好运气的故事。我们大家都知道好运气:有人一年到头都交好运,有人
只能在某年有那么一天碰上好运。是的,还有人一生中只交上一次,不过,我们大家都会遇
上它的。
现在我用不着再给大家讲,因为大家都知道,上帝把婴孩送来,送到母亲的怀抱里——
可能是在华丽的宫廷里,在富有的卧室里;也可能是在寒风呼啸的旷野里。然而有一点并不
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而这事又是千真万确的:上帝送来孩子的时候,还送给这婴孩一件幸运
礼物。不过不是把礼物公开地放在婴孩的身边,而是放在世界上这孩子最意想不到的某个地
方。但是他终归会找到它;这是最叫人高兴的事。它可能藏在一个苹果里,那件礼物便是送
给一个有大学问的叫做牛顿①的人的:苹果落了下来,于是他寻到了他的好运。如果你不知
道这个故事,那么你可以去找知道的人讲给你听。我要讲另外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梨的
故事。
有一个可怜的人,他出生在贫困中,生长在贫困中,在贫困中娶了亲。顺便提一下,他
是一位旋工②,特别会旋伞杆和伞把,可是很难以此餬口。
“我从来没有交过好运!”他说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可以说得出它发生在哪个国
家,哪个地方,这个人住在哪里。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
红彤彤、酸溜溜的花楸果为他的屋子和园子作了最美好的点缀。园子里有一棵梨树,但
是一只梨子也不结。然而幸运就藏在这棵梨树里,在那看不见的梨里。
有一天晚上,刮起了可怕的风暴。报纸上说,一辆华贵的大马车被风吹到空中,又把它
像扔一块破布似地扔了下来。梨树的一根粗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刮断了。
枝子被拖进工作间里。一个男人为了好玩,用枝子车出了一个大梨,接着又车了一个大
梨,最后车出一个小一点的和许多很小很小的。
“这棵梨树总该结一回果实吧。”男人说道,于是他把这些梨拿给孩子们去玩。
在一个多雨的国度,生活中实在需要有一把伞。他家里只有一把大伞大家共用。若是风
太大了,伞便被吹翻了过去。是啊,有两回它甚至被吹断了,但是这人马上又把它修好。然
而,奇怪的是,在伞收拢的时候,系伞的那颗扣子总是掉下来,要不然就是箍伞的环碎了。
有一天,扣子又掉了,男人在地上找,找到了他送给孩子们的那些梨当中最小的一只。
“扣子找不着了,”男人说道,“不过这小玩意儿倒可以起同样的作用。”于是他在上
面钻了一个眼,穿上一根线,那只小梨把这个掉了扣子的伞箍得很牢。这是伞从来没有过的
最好的搭配。
第二年这人要去首都送伞把,交货的时候,他送了几个车好的小木梨,上面吊着半个
环,他请他们试用一下。于是它们便被运到美国③。那儿的人很快发现小梨比任何扣子都箍
得牢;接着他们便要求伞商以后供应伞时,都用一只小梨箍住。
瞧,这下子有事干了!需要车几千只梨。所有的伞上都要用梨,这人不得不着手做起
来。他车呀车,整棵梨树都被车成了小梨!他赚来了铜钱,赚来了银币。
“梨树里有我的好运气!”男人说道。后来他建了一个大车间,雇了许多小伙计学徒。
他的心情总是十分愉快,说道:“好运气可能会在一根签子里!”
我作为讲这个故事的人也这么说。
俗话说:“口里含上一根白签子,就没有人能看到你了④!”不过正是那根签子,就是
上帝送的那根幸运礼物签子。我得到了它,也会像那个男人一样赚到闪闪发光的金子,最好
的金子。它从孩子们的眼里射出光来,它在孩子们的嘴里闪闪发光,连父亲和母亲都包括在
内。他们读这些故事,我站在屋子中间和他们在一起,不过没有人能看到我,因为我口里含
着那根白色的签子。我现在觉得,他们读我讲的故事都很愉快。是啊,所以我说:“好运气
可能在一根签子里!”
①牛顿(1642—1727),英国著名的物理学家和数学家。他由于观察苹果从树
上落到地面的现象而发现万有引力定律。
②安徒生曾说,丹麦国王克里斯钦八世登基前曾对他戏言过,说安徒生最好去做木旋工。
③1872年就在安徒生写这篇童话前后,他有几篇童话是先在美国发表,然后才在丹
麦刊出的。
④参见《妖山》及《肉肠签子汤》注。
彗星来了,火红的球体闪闪发光,一条尾巴咄咄逼人。从豪华的皇宫上,从穷人的屋子
里,以及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都可以看见它;在无路的荒野里走过的孤独的旅人也可以看
见它。每人对它都有自己的想法。
“都来看看天上的这个信号,都来看看这璀璨的天景吧!”人们这么说着,于是大家都
匆匆赶来看。
可是还有一个小男孩和他的母亲留在屋子里。蜡烛燃着,母亲觉得烛光里有一朵花。蜡
油流到四周,堆得尖尖的蜡,皱巴巴的。这意味着,至少她这么认为,小男孩不久要死去。
要知道,那朵花正对着他①。
这是一种从古时传下来的迷信,她信它。
这孩子恰恰要在世上活很多年,要活到瞧那颗彗星六十年之后再次出现。
小男孩没有看到烛光里的花,也没有想到在他的生平中第一次出现在天上的闪闪发光的
彗星。他坐着,身前摆着一只补过的碗。碗里盛着肥皂水,他把一只泥烟斗的把插在肥皂水
里,然后把烟管放在嘴里吹肥皂泡,吹出大大小小的肥皂泡来。肥皂泡飘着、浮动着,变化
出美丽的颜色。颜色从金黄变红,从紫变蓝,阳光照透它时又变成绿叶色。
“愿上帝保佑你在世上活的年岁,像你吹的肥皂泡那么多。”
“可多啦,可多啦!”小家伙说道。“肥皂水是永远也吹不完的!”小家伙吹出了一个
又一个的肥皂泡。
“一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瞧日子过得多快!”他每吹出一个肥皂泡,当它飞起来的
时候,他都这么说。有两个肥皂泡飞进他的眼里,刺得他的眼发痛,于是他的眼泪流了下
来。在每个肥皂泡里,他都看到一幅未来的图景,闪闪发光。“可以看到彗星了!”邻居喊
道。“快出来!别呆在屋里呀!”母亲牵着小男孩走出来,他只好放下泥烟斗,放下那吹肥
皂泡的东西。因为彗星来了。
小家伙瞧见了那光亮的火球,后面拖着闪亮的尾巴。有人说它有几尺长,有人说它有几
百万尺长;人们的看法有天壤之别。
“它再出现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和孙子,早都死了!”人们说道。
它再次出现的时候,说这话的人大多数也的确死去了。可是他,烛上的那朵花对着他,
母亲相信“他不久就要死了!”的那个小男孩却还活道,只是老了,满头都是银发。“白发
是高龄之花!”谚语这么说,他有好多这样的花。他现在是一位年老的小学校长。
小学生都说他十分聪明,知识广博,知道历史地理,还懂得人类关于天体的所有学问。
“一切事物都会再现的!”他说道。“只要你们稍注意一下各种人和事,便会知道,这
些人和事都在重复着,只不过换了衣服,换了国家而已。”
校长于是讲了威廉·退尔②的故事,他不得不用箭射那只放在自己儿子头上的苹果。在
他去射箭之前,他在怀里藏了另一只箭,要射那暴虐的格兹勒。这事发生在瑞士,在那以前
许多年,丹麦的帕尔纳托克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他也不得不用箭去射放在他儿子头上的一只
苹果,像退尔一样,他也藏了一只箭用来复仇。在那以前的一千多年,文字记载在埃及发生
过同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就像彗星一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重新再现。
他讲到了他小时候看到过预言会再来的那颗彗星。校长熟知天体,思考着它,但并未因
此而忘记历史地理。
他把自己的花园布置成一幅丹麦地图。在花园里种上花草植物,这些花草在丹麦哪个地
方生长得最繁茂就分别栽种在哪里。“给我摘豌豆!”他说道。于是大家便走向那块像洛兰
③的花圃。“拿荞麦来!”于是大家便走向朗尔兰④。美丽的蓝色龙胆花和杨梅,可以从北
边的斯凯恩⑤找到,闪闪发光的冬青生长在西尔克堡⑥。城市则用一座座石像来代表。刻有
长龙的圣克努兹石像⑦代表奥登斯⑧,拿着主教圣杖的阿布萨隆代表索渝⑨,一条有桨的小
船代表奥胡斯城⑩。在校长的花园里,大家可以把丹麦的地图了解得很清楚。不过大家首先
要向他请教,这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
现在预期的彗星又要出现了。他讲了这颗彗星,又讲了这彗星上次出现的时候人们是怎
么议论它的,怎么判断它的。“彗星年是美酒年,”他说道。“你可以在酒里掺水,尝不出
来。贩酒的人非常喜欢彗星年。”
一连十四个昼夜天空布满了云,人们看不到彗星,但是它在天上。
老校长坐在教室隔壁自己的小屋里。墙角立着他父亲时代的波尔霍尔姆钟⑾,沉重的铅
坠既不上升也不下降,钟摆也不动。那只会跳出来咕咕报时的杜鹃,在盖子里已经呆了好几
年了,静悄悄的。钟已经不走了。可是靠在钟旁的那架老钢琴——也是父亲时代的东西,还
有生命,琴弦还能发声,虽然声音的确有些沙哑,却能奏出整整一代人的歌曲。老人从这些
歌声里可以回忆起许多美好和悲伤的往事,从他小时候看到彗星起,到彗星再次出现间⑿的
许多岁月。他记得母亲是怎么讲述烛光里的花的,他记得他吹出的那些美丽的肥皂泡,每个
肥皂泡都是一年时间,他说过,这是多么明亮,多么光彩啊!他看到了它里面一切美丽的欢
乐的东西:童年的嬉戏、少年的风华,阳光中展现了整个世界!那是预示未来的泡沫。他现
在作为一个老人,从钢琴弦里感觉到了逝去的时代的曲调:勾起回忆的肥皂泡带着记忆的五
光十色;波尔霍尔姆钟这样唱道:
当然不是阿玛宗
织出头一双袜子⒀。
钢琴奏出他小时候家中的老女佣给他唱的歌:
年纪轻轻
涉世不深的小伙子,
在这世上要经历
数不清的艰险⒁。
随后响起了他参加的第一次舞会的乐曲,一支小步舞曲和一支莫林纳斯基舞曲⒂;后来
响起了轻柔哀怨的曲子,老人的眼里流出了泪。接着又响起一首战斗进行曲,然后又是一首
赞美诗,最后响起欢乐的曲子。一个肥皂泡接着一个肥皂泡,就像他小时用肥皂水吹出来的
一样。
他用眼睛凝望着窗子,外面天空中飘过一片云。他在晴朗的天空中看到了彗星,它那闪
光的内核和明亮的尾巴。他似乎是昨天夜里看到过它一样,然而在上一次到这一次跨过了整
整一代人。当年他是孩子,从肥皂泡中看到了“未来”,现在肥皂泡却显示着“过去”。他
重温了童年的心境和童年的信念,他的眼睛闪亮,他的手落到了钢琴键上;——它响了一
下,好像有一根弦断了。
“快来看,彗星来了,”邻居们喊道。“天空晴朗得真可爱!快出来看一看吧!”
老校长没有回答。为了要好好地看一看,他走远了。他的魂灵开始走进更远的轨道,到
了一个比彗星飞翔的区域更广阔的空间。这魂灵又被华贵的宫廷的人看见,被破旧屋子里的
人看到,被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走在无路荒原里的孤寂者看到。他的魂灵被上帝看到,被
他所思念的先逝的亲人看见。
①丹麦迷信说,烛灯结烛花,烛花倒向哪边,哪边就有灾祸。
②见《冰姑娘》注10。
③洛兰岛是丹麦锡兰岛和菲因岛南的一个中等岛屿。是农作物的主要产地之一。
④朗尔兰岛,是洛兰岛附近的另一个中等岛屿,是农作物的主要产地之一。
⑤斯凯恩是丹麦日德兰半岛最北部的城市。
⑥西尔克堡是日德兰半岛中部的一个大城。
⑦圣克努兹,指丹麦国王克努兹二世。他有一次在维兹毕尔曾坐上一张刻有蟒蛇的牧师
椅。传说,他是在奥登斯阿尔班尼教堂遇害的。见《钟渊》。
⑧奥登斯是丹麦菲因岛上的最大城市,安徒生在此诞生。
⑨索渝,见《小图克》注11—14。
⑩奥胡斯是日德兰半岛上最大的城市,也是丹麦的重要港口。⑾波尔霍尔姆钟,是丹麦
波尔霍尔姆岛生产的极精致的落地大钟。钟上有时还装有一只小鸟,定时出来叫几声。
⑿“彗星再现”,据安徒生记载,他1811、1857、1861及1862年四次
看到彗星。但他1811年6岁时看到的彗星,在他有生之年并未再现过。
⒀这是一首丹麦摇篮曲中的一句。
⒁诗的出处不详。
⒂莫林纳斯基舞曲是19世纪在法国乡间流行的一种舞蹈曲子。
一个星期的七天想解脱一下,聚在一起吃喝一顿。不过每个日子都有许多事情要干,一
年到头没有自己支配的时间。他们必须找一个奇特的完整的日子,可是只能每四年才有一
次:就是为了有条不紊地计算日时而安排在二月的那个闰日①。
在闰日的这一天,他们要聚到一起吃喝一顿。因为二月又是忏悔节所在的月份,所以他
们又要依照自己的喜好和心思,穿上参加狂欢节的礼服;好好吃喝一顿,发表些演讲。在无
所顾忌的友爱气氛中,讲些中听和不中听的话。古代的战士在吃饭的时候,把啃完的骨头往
彼此头上乱扔。不过一星期的每一天只是讲些双关语,说些在忏悔节狂欢时不犯忌讳的逗乐
话。
闰日到了,于是他们聚到了一起。
星期日是一个星期的头头,他身穿丝绸大衣,虔诚的人会以为他穿着牧师的衣服要去教
堂;不过普通的孩子却看得出,他是穿着杜米诺②的衣服来寻欢作乐的。他扣眼上插的那朵
亮闪闪的石竹花,是剧院的那盏上面写着“票已售完,请另寻消遣”的小红灯。
星期一是个年轻人,跟着到来了。他和星期日是一家的。他特别热衷于寻开心,只要守
卫队一换班,他就从作坊跑了出来。
“我得出来听奥芬巴赫③的音乐。它既不影响我的头脑,也不深入我的心灵,它只让我
腿部的肌肉发痒。我要跳舞,再喝上几盅,挨揍蓝了眼④,第二天又去干活。我是一个星期
的开头!”
星期二即曲尔日⑤,是力量的日子。
“是的,是我!”星期二说道。“我动身干活,把麦库尔⑥的翅膀系在商人的靴子上;
去工厂里查看轮子是否都上过了
油在转动,裁缝是否都坐在那里裁衣服,铺路工人是否都在铺路。各人都应干自己的
事,我注意每个人,所以我穿上警察的制服,管自己叫做巡警日⑦。这个说法要是不好,那
就请你们说个更好听一点的吧!”
“于是我来了!”星期三说道。“我站在一个星期的中间。德国人管我叫周中先生。我
在店铺里当伙计,就像一星期中其他尊贵的日子中间的一朵花;若是我们排队向前走,那么
我前面有三天,后面有三天,他们就像是我的仪仗队。我总觉得,我是一个星期中最体面的
一天!”
星期四穿着铜匠的衣服,拿着鎯头和铜壶,那是他的高贵出身的标志。
“我的出身最高贵!”他说道。“属于原始宗教,很神圣!在北方国家我随托尔而得
名;在南方国家则随朱庇特⑧而得名。两位神人都会打电打闪。这些已经与这个家族分不开
了!”接着他便敲了敲他的铜壶,显示了一下他的高贵出身。
星期五穿着姑娘的衣服,她把自己叫做弗里亚⑨,有时也改叫维纳斯⑩,全看她所在的
那个国家使用什么语言。此外,她性格安静温柔,她自己这么说。但今天她却有些嘻嘻哈
哈,不拘小节。因为今天是闰日,闰日给予妇女自由,所以她可以打破老规矩向别人表示爱
情,而不必等着别人向她表示。星期六穿着老女管家的衣服,拿着扫帚和清洗打扫的用具来
了。她最喜欢的一道菜是啤酒就面包⑾。不过她要求不要在今天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摆出这道
菜给大家享用,她只是自己吃就行了,她也得到它。
接着一星期的每一天都入座了。
这里就是画下来的这七位的模样,可以在一家人玩达布罗⑿游戏时用,你想让他们多有
趣,他们就能多有趣。我们只是把他们当作多了一天的二月的一个玩笑,让他们亮个相。
①“二月的那个闰日”,安徒生于1868年11月发表这篇童话。这年是闰年。
②“杜米诺”,在化装舞会上身穿白袖黑大氅的人物叫杜米诺。
③奥芬巴赫,法国作曲家,见《树精》注13、14及15。
④“蓝眼”在丹麦是星期一的代称。因为星期日玩得疲倦,星期一这一天还要休息。
⑤“曲尔日”,丹麦文星期二是曲尔日。曲尔日是北欧神话中的战神之一,代表力量。
⑥“麦库尔”,罗马神话中司商业的神。他被描绘成总穿着后侧有双翅的靴子。
⑦警察日这个词的前部分是警察,后部分是星期二。在此表现安徒生的幽默。
⑧星期四在丹麦文是托尔日。托尔是北欧神话中的雷电神,他手持大鎚。希腊神话中的
朱庇特相当于北欧神话的托尔。
⑨丹麦文的星期五叫弗里亚日。北欧神话中司爱情、生育、美的神叫弗里亚。
⑩希腊神话中的维纳斯相当于北欧神话中的弗里亚。⑾“啤酒就面包”。在中世纪,丹
麦人到星期六都要吃这样的食物。⑿“达布罗”。这是19世纪丹麦家庭玩的纸牌游戏。
“现在我要讲故事了!”风说道。
“不,请您原谅,”雨天说道,“现在轮到我了!您在街角上已经呆了那么久,声嘶力
竭地吼够了!”
“就这么感谢我吗?”风说道,“我为了您,我得在人们不愿和您打交道的时候把伞吹
翻,甚至把伞吹折!”
“我来说!”太阳说道。“请安静!”讲这话的时候,太阳正光彩夺目,一副很威严的
样子。于是,风便停息不动了。可是雨天却迎着风,说道:“我们非得忍耐不成!这位阳光
夫人总要冒出来。我们不愿听!她的话不值得听!”
可是阳光讲了起来:
“在波涛翻滚的大海上飞着一只天鹅,它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像金子一样地闪亮。有一
根羽毛落到了一位商人的船上,船正满帆飞驶而过。羽毛落到了一个监管货物的年轻人的卷
发上,人们叫他‘监管兼代理’。幸运鸟的羽毛触到了他的额头,成了他手中的一支笔。不
久他成了一个富有的商人,他可以为自己买金马刺,把金盘子改为贵族的族徽;我照过
它!”阳光说道。
“天鹅飞过绿草地,草地上有一个七岁的牧童躺在唯一一棵老树的树荫下。天鹅在飞的
时候,吻了一下树上的一片树叶,树叶落到了小男孩的手上,一片叶子变成三片,然后变成
十片,最后变成整整一本书。他便读它,学习自然界的奇迹,学习自己的母语、信仰和知
识。到了晚上,他把书枕在头下,以免忘掉他学到的东西,书把他领到了学校的凳子上和书
桌前。我在一群学者的名字中读到过他的名字!”太阳说道。
“天鹅飞进寂静的密林,停在幽静阴黑的湖上休息。湖中长着睡莲,杜鹃和斑鸠在这里
做窝。
“一位贫苦的妇人在拾柴禾,捡那些掉在地上的树枝。她把枝子背在背上,把孩子抱在
胸前,向家里走去。她看到了一只金色的天鹅——幸运的天鹅,从长着灯芯草的岸边站起
来。是什么东西在闪光?原来是一枚金蛋。她把它捂在胸口,它仍很温暖的,蛋里一定有生
命。是啊,蛋壳里面有啄壳的声音。她感觉到了,还以为是自己的心在跳动。
“回到了简陋的屋子里,她把金蛋拿出来。‘嘀!嘀!’它发出这样的声音,好像是一
块价值昂贵的金表一样,其实是一枚有生命的蛋。蛋裂开了,一只很小的天鹅,伸出头来,
羽毛黄得就像纯金一般。它的脖子上有四个环。这位贫苦的妇人恰好有四个男孩,三个在家
里,第四个她抱着走进那寂静的密林。于是她马上明白过来,每个孩子有一只环。当她明白
这个道理时,那只小天鹅便飞走了。
“她吻了每个环一下,同时让每个孩子吻一个环。她把环挂在每个孩子的心上,把它套
在孩子的手指上。
“我看见了!”太阳光说道。“我看到了后来发生的事!”“一个孩子跑到泥地里去,
用手抓起一把泥,他用手指捏捏搓搓,泥就变成了一个找来金羊毛的亚森①的形象。
“第二个孩子马上跑到草地上,草地上开着彩色纷呈的花朵。他摘了满满一把,他把这
些花捏得很紧,花汁都被挤出来,溅到了脸上,弄湿了环,刺激他的思想,他的手。若干年
后,大都市里的人们都在谈论这个伟大的画家。
“第三个孩子把环牢牢地含在嘴里,环发出了响声。这是心底的回声,感情和思想升华
成了乐曲。扶摇直上,像是歌唱的天鹅;然后又落下来,像天鹅钻入深深的海里。他成了音
乐大师②,现在每个国家都在想:‘他是属于我的!’“第四个小家伙,是啊,这是一个无
理取闹的小家伙。他们都这么说,他害了鸡瘟,就像那些小病鸡一样,他该吃胡椒和黄油。
他们说‘胡椒和黄油’的时候,随自己的心意读字的重音,把油字拖得长长的。他被人喂了
胡椒和黄油,不过从我这里他得到了一个阳光的吻。”阳光说道,“他得到的不是一个而是
十个吻。他有诗人的气质,他虽然挨揍可是又得到了吻。不过,他从幸运的金天鹅那里得到
了幸运的环。他的思想像金蝴蝶一样飞了出去。这是不朽的象征!”
“这个故事真长!”风说道。
“而且很枯燥无味!”雨天说道。“吹吹我,好让我恢复清醒。”
于是风吹了起来,阳光又讲道:
“幸运的天鹅飞过了深深的海湾,渔民们在那里布下了网。他们当中最贫苦的人想着要
结婚,他真的结婚了。
“天鹅给他送去了一块琥珀。琥珀有吸引力,把心吸引到家里。琥珀是最好的香料,发
出一种像是从教堂里发出来的香味,是具有上帝气质的香味。他们得到了名副其实的家庭幸
福,对那小小的天地很满足,于是他们的生活就成了一个完整的阳光的故事。”
“让我们停止好不好!”风说道。“阳光说得够长的了。我烦了!”
“我也烦了!”雨天说道。
我们听到这些故事又会怎么说呢?
我们说:“故事完了!”
①“亚森”是曹瓦尔森于1802年在罗马成名的雕塑。亚森(或译伊阿宋)是古希腊
神话中的英雄,他曾率领英雄们到黑海边的科尔吉斯去找金羊毛。
②丹麦的安徒生专家们说,“他成了音乐大师”可能是指安徒生的好友哈特曼(180
5—1900)。他曾为安徒生的许多演唱作品配过曲。
曾祖父十分随和、聪明和善良,我们都很尊敬他。本来,就我能回忆起来的,他是祖父
或叫外公。但是自从我哥哥腓德烈的小儿子诞生到我们这个家庭以后,他便升格为曾祖父
了。他在世时没有能够再往上升,他很喜欢我们大家,可是他似乎不很喜欢我们的时代。
“旧时代是最好的时代!”他说道。“那时很安稳很牢靠!而现在,干什么都拼命地奔波,
什么事都颠三倒四。年轻人一说话就对国王评头论足,就好像国王和他是平辈。街上随便谁
都可以把烂布浸上臭水,再把水拧到有身份的人的头上。”
讲这些话的时候,曾祖父总是脸红脖子粗的。但没过多久,他那和蔼的笑容又露出来
了,于是他加上几句:“嗯,是啊!也许是我错了!我站在旧时代,在新时代里怎么也站不
稳脚根。愿上帝指引我!”
曾祖父讲起旧时代的时候,旧时代好像又回到我身边来了。我幻想我坐在仆人跟从的金
马车里,看到各个同业公会的人抬着自己行会的招牌,吹吹打打,手持着彩旗在街上走着。
我化了妆参加欢庆圣诞节的有趣晚会,玩罚物游戏。大家知道,那个时代也有可怕残酷的
事,棒子、轮子上血肉横飞。可是残酷的事总有一种诱人、令人头脑清醒的东西。我还感受
到了许多美好的事,想到丹麦贵族给予农民自由①,想到丹麦王储废除买卖奴隶②的事情。
听曾祖父讲他年轻时候的这些事很令人愉快。然而那个时代以前的时代才是最美好的时
代,十分昌盛强大。
“那个时代很野蛮!”哥哥腓德烈说道。“谢天谢地我们已经脱离了那个时代!”他直
截了当地对曾祖父说。这虽然不太成体统,可是我还是很尊敬腓德烈的。他是我最大的哥
哥,他说,他满可以做我的父亲,他是很喜欢开玩笑的。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得分最高,他在
父亲的办公室里也表现得很能干,不久就可以参加父亲的生意了。曾祖父最喜欢找他来聊
天,可是他们总是争辩不休。他们两人互不了解,也不可能了解,全家人都这么说。不过虽
然我年纪很小,我仍然很快就感觉到,他们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
曾祖父睁大炯炯有神的眼睛听腓德烈讲或读关于科学上取得进步的事;关于大自然威力
的新发现;关于我们时代的一切奇异的事情。
“人类变得更加聪明了,可是却没有变得更好!”曾祖父会这样说,“他们发明了最可
怕的武器互相残杀。”
“这样战争结束得更快了!”腓德烈说道。“人们不用再等七年才能重享和平幸福③!
世界太冲动了,不时总得放掉点血,这是必要的!”
一天腓德烈对他讲了发生在我们时代一个小城市里的真人真事。市长的钟——市政厅上
面的那只大钟,为城市和市民报时。钟走得不那么准,不过全市都按它报的时办事。这时火
车来到了这个国家。火车是和各国都相连的,所以人们必须知道准确的时间,否则便会撞
车。火车站有一个依照阳光定时的钟,走得很准。但市长却没有,现在全城的人都按照火车
站的钟办事。
我笑了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可是曾祖父不笑,他变得严肃起来。
“你刚才讲的这个故事包含着许多道理!”他说道。“我也懂得你对我讲的意思,你的
钟很有教益。听了以后,令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亲的那只挂铅锤的、简朴的老波尔霍尔姆钟;
它是他们的、也是我童年时代的计时器。钟走得可能不太准,但是它在走。我们看着指针,
我们相信它,而不去想钟里面的齿轮。当时的国家机器也是这样的,大伙儿对它有安全感,
相信它的指针。现在的国家机器已经成了一只玻璃钟,人们可以看到里面的机器,看见轮子
在转动,听到它丝丝在响,大伙儿很担心它的发条和齿轮!我在想,它是怎么敲响报时的,
我失去了童年时代的信心。这便是现在这个时代的弱点。”曾祖父讲到这里很生气。他和腓
德烈谈不到一起。但是他们两个又分不开,“就像旧时代和新时代一样!”——在后来腓德
烈要出远门,要去美国的时候,他们两人和全家都感觉到了这一点。那是为了家事必须作的
一次远行,却是一次令曾祖父感到痛苦的离别,这次路途又那么远,要越过大洋到世界的另
一边去。
“每十四天你就会收到我的一封信!”腓德烈说道,“甚至比信更快,你会通过电报得
到我的消息。日缩短为时,时缩短为分了!”
腓德烈在英国上船的时候,就通过电报传递了他的问候,比一封信还要快,即便让飞云
作邮差也不至如此快。他在美国一上岸,又打来一个电报问候,他到美国只不过是接到电报
前几个小时的事。
“这真是上帝的旨意,恩赐了我们的时代!”曾祖父说道。“赐给人类的幸福!”
“这种自然的威力是首先在我们国家被发现,被披露的④,腓德烈曾告诉过我。”
“是啊,”曾祖父说道,吻了我一下。“是啊,我曾注意过那双首先发现、了解这种自
然力的温柔眼睛。那是一双孩子气的眼睛,就和你的一样!我还握过他的手呢。”他又吻了
我一下。
过了一个多月,腓德烈在一封信里说,他已经和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订了婚。他保证全
家都会喜欢这个姑娘的。她的照片也被寄来了,大家先用眼睛看,后用放大镜瞧。因为那张
照片的妙处经得起用最精确的放大镜瞧。是啊,用最精确的放大镜越看越像真人。这是任何
画家、即使是旧时代最伟大的画家也做不到的。
“要是当年有这样的发明就好了!”曾祖父说道,“那么我们便可以面对面地看世界上
那些为人造福的伟人了!——这个姑娘的模样多么温柔,多么美丽啊!”他说道,透过放大
镜仔细地瞧着。“她一走进家门,我就认得出她来的!”
但是,这样的事差一点儿没有出现。幸运的是,危险出现时,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
这对新婚夫妇欢喜、安康地到了英国,他们要从那里乘汽轮来哥本哈根。他们看到了丹
麦的海岸,看到了西日德兰那白色的沙岗。这时刮起了风暴,他们的船在一个海底沙堆上搁
了浅。海浪汹涌,就要把船击碎;什么救援船都不起作用。黑夜降临了,在一片黑暗中一枚
明亮的救生箭从岸上射向搁浅的船,它把救生绳索带到船上,于是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便取
得了联系。没有多久,那位美丽年轻,容光焕发的人坐在救生篮里,经过波浪翻滚的海面被
拖上岸来。她年轻的丈夫没过多久也到达陆地,站在她的身旁,她感到无限欢乐和幸福。船
上所有的人都得救了,这时天还没有亮。
那时我们在哥本哈根睡得十分香甜,没有想到过悲伤,也没有想过危险。当我们聚在一
起喝早餐咖啡的时候,传来了谣言,一份电报带来一艘英国汽轮在西海岸沉没的消息。我们
心里害怕极了。但是就在同一个时间里那些遇救的人也发来了电报,归途中的亲爱的腓德烈
和他年轻的妻子,很快就要和我们团聚了。
大家都哭了;我也跟着哭,曾祖父也哭了。他合起了双手——我可以肯定——他在颂扬
新的时代。
那天曾祖父为修建汉斯·克里斯钦·奥斯特纪念碑⑤捐了二百块银币。
腓德烈带着他的年轻妻子回到家里,当他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说道:“很对,祖
父!现在我还要给你念一念奥斯特多年以前就写过的关于旧时代和我们的时代的话!”
“他的意见和你的意见是一样的吗?”曾祖父说道。“是的,你不用怀疑!”腓德烈说
道。“你也在内,你为修建他的纪念碑捐了钱!”
①腓德烈六世年轻时,因其父克里斯钦七世患精神病他便以王储身份摄政。他于178
8年宣布废除农奴制。
②腓德烈六世还是王储时曾于1792年3月16日宣布禁止向丹麦运进黑奴。
③“人们不用再等七年才能重享和平幸福”,系指1756—1763年英国、普鲁士
和汉诺威为一方,法国、奥地利、俄国、萨克森、瑞典和西班牙为另一方,在欧洲、美洲、
印度和海上的七年战争。
④“这种自然威力……被发现被披露”,系指奥斯特于1820年从有电的线圈上发现
磁场一事。
⑤为修建奥斯特的纪念碑而进行的筹备募捐活动进行了20年。奥斯特是安徒生的好
友,也是安徒生很尊重的科学家。他对安徒生相信科学有很大影响。安徒生在世时,曾积极
参加建纪念碑的筹备工作。奥斯特的纪念碑(上有铜像)于1876年9月25日落成时,
安徒生已经去世了。
有一支很粗的蜡烛,它清楚自己的价值。
“我的生命源于蜡,是用模子铸成形的!”它说道。“我的光比别的光都亮,燃的时间
也更长一些。我的位置在有罩的烛架上,在银烛台上!”
“那样的生活一定很美好!”油烛说道。“我不过是油烛罢了,在一根签子上浇成的
烛。我不能总是这样,我常自我安慰,我总比一根小细烛①要好一丁点儿。它们只经过两次
浇浸,而我要经过八次,所以我这样粗。我知足了!诚然,出身于蜡而不是油脂要高贵、幸
福得多,可是都知道,这个世上的位置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您在大厅里的灯罩里,我留在
厨房里,不过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全家人的饭菜都是从那儿来的。”
“但是还有比饭食更重要的东西!”蜡烛说道。“欢宴!你看欢宴时的辉煌,和自己在
欢宴中放出的光辉吧!今天晚上有舞会,不一会儿我和我的家人便要去参加了。”
话刚说完,所有的蜡烛便被拿走了。不过油烛也一块被拿走了,夫人用娇巧的手亲自拿
着它,把它拿到厨房。那儿有一个小男孩手提着篮子,篮子里装满土豆,里面还有一两只苹
果。这都是善良的夫人给这个穷苦孩子的。
“再给你一支烛,我的小朋友!”她说道。“你的母亲要坐在那里工作到深夜,她用得
着它!”
这家人的小女儿在一边站着。在她听到“到深夜”这几个字的时候,她高兴地说道:
“我也要呆到深夜!我们有舞会,我会戴上大蝴蝶结的!”
她的脸多亮啊!那是欢乐。没有蜡烛光能比孩子眼里闪出的光更亮!
“见到她这副样子我真幸福!”油烛想道。“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肯定永远再也见不到
了!”
于是它被搁进篮子,盖起来。小男孩带着它走了。
“现在我去哪儿!”油烛想道;“我要到贫苦人家里去,这里连一只铜烛台恐怕都没
有。而蜡烛要插在银烛台里,看着那些最高贵的人。为最高贵的人照明该是多么美啊!我命
中注定是油脂而不是蜡!”
油烛来到了穷苦人家。一个寡母带着三个孩子,住在富人家对面的一间低矮的屋子里。
“上帝赐福给那位善良的夫人!她送给我这些东西。”母亲说道,“这是一支很好的
烛!它可以一直燃到深夜。”烛被点燃了。
“呸——呸!”它说道。“她拿来点燃我的火柴,气味刺鼻!在富人家里,是不会用这
些来款待蜡烛的!”
那边的蜡烛也都点燃了,烛光射到了街上。一辆马车隆隆驶来,载着身穿华贵衣服的客
人参加舞会,这时音乐响了起来。
“那边开始了!”油烛想。它想着那个富有的小姑娘闪亮的面孔,比所有蜡烛都要明亮
的面孔。“那个情景我再也看不到了!”
这时,贫苦人家最小的孩子进来了,这是一个小姑娘。她搂着哥哥姐姐的脖子,她有一
件很重要的事要讲,所以必须悄悄地说:“我们今天晚上——想想看!——我们今天晚上吃
热土豆!”
她的脸发出幸福的光亮,烛光正射在她的脸上。她脸上露出的欢乐和幸福,和富人家的
小姑娘一样。那边的小姑娘说:“我们今天晚上有舞会,我要戴上那个红色的大蝴蝶结!”
“吃热土豆也那么重要吗?”油烛想道。“这边的小孩也同样这么高兴!”它打了一个喷
嚏。就是说,它啪啪地响了一下。再多的动作,油烛就做不到了。
桌子摆好了,土豆也吃掉了。哦,味道多美哟!真是一顿节日的美餐。然后,每人还分
到一只苹果。最小的那个孩子念起了一首小诗:
好上帝,谢谢你,
你又让我吃饱了!
阿门!
“说得多好,妈妈!”小家伙喊了起来。
“你不必问,也不必说!”母亲说道。“你心中只想着让你吃饱的好上帝吧!”
孩子们都上了床。每人得了一个吻,很快便都睡着了。母亲坐着缝衣,一直缝到了深
夜,为了挣钱养活他们和她自己。富人那边烛光闪闪,乐声悠扬。星星照着千家万户,照着
富家也照着穷人,同样明亮,同样慈祥。
“这真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油烛觉得。“真不知道蜡烛在银烛台里是不是更舒服
一些。要是我在燃尽以前能知道该多好!”
它想到了两个同样幸福的孩子,一个被蜡烛照着,一个被油烛照着!
是啊,这就是整个故事!
①小细烛也是油烛。在丹麦做普通油烛,要在稠油脂里浸好几遍,但在做小细烛时只浸
一两次。
谁能做出最难令人相信的事,谁就可以娶国王的女儿并得到半个王国。
年轻人,是啊,甚至还有老年人,全都为此绞尽脑汁,绷紧肌肉。有两个人撑死了,一
个喝酒醉死了,都是因为用自己的方式做最难令人相信的事,可是都不该这么个做法。街上
的小孩都练习朝自己背上吐唾沫,他们把这看成是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按规定在某一天,大家就该表演自己做的最难令人相信的事了。请来的裁判员从三岁到
九十岁。大家表演了各式各样的令人难信的事情,但很快便一致认为,最难令人相信的是一
座摆在大厅柜子里的大钟,它里里外外都制作得十分奇巧。每到正点敲响的时候,它都有活
动的人形跳出来指明时间。一共有十二次表演,都是出现活动人形,能唱能说话。“这是最
难令人相信的!”人们说。
敲一下的时候,摩西站在山上,在法律牌上写下第一条圣谕:“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位
①。”
敲两下的时候,出现了伊甸园。亚当和夏娃在园里相遇,两人都非常幸福,他们连个衣
柜都没有。他们也没有那个必要。
敲三下的时候,三位圣王②便出现了。其中一位肤色黝黑,这是他无能为力的事,是太
阳把他烤得焦黑的。他们手中拿着香,带着贵重的物品。
敲四下的时候,四季便出现了:春天拿着一支初绽新叶的山毛榉枝子,枝上歇着杜鹃;
夏天带来成熟的麦束,上面有一只蚂蚱;秋天带来的是一只空鹳巢,鸟儿已经飞去;冬天带
来一只老乌鸦,它在火炉的旁边讲故事,都是追忆往昔的时光。
敲五下的时候,出现了五觉:视觉是一位眼镜师傅,听觉是一位铜匠,嗅觉是卖紫罗兰
和车叶草的,味觉是位厨师,感觉是管殡仪的,他身上的哀纱一直垂到脚跟。
敲六下的时候,一位玩骰子的人坐在那里,他掷下一颗骰子,最大的那面朝上,是六点。
接着一个星期的七天,或者说七大罪恶③出现了。人们对此莫衷一是,他们不分彼此,
难以辨别。
接着僧侣唱诗班跳出来了,唱着晨祷④赞美诗。
敲九下的时候,九位缪斯⑤来了。一位司天文,一位司历史档案,其余的分管艺术各部
门。
敲十下的时候,摩西又出现了,拿着诫条。上面写着上帝的戒律,一共十条⑥。
钟再敲响的时候,小男孩小女孩都跳跳蹦蹦地跑出来。他们在玩游戏,边跳边唱:
“当、当、丁,时钟敲了十一下!”钟就是这样敲的。
接着便敲了十二下。巡夜的人戴着便帽,手持“启明星”⑦,他唱起了那首古老的巡夜
歌:
那是半夜时分,
救世主诞生!
随着他的歌声,玫瑰花长起来了。它们变成了天使的头,长着七彩翅膀。
听着这一切是美好的,看着这一切也是令人愉快的。这是无比精美的艺术,最难令人相
信的事,大家都这么说。制造这座钟的艺术家是一个年轻人。他心地善良,天真纯洁,充满
童乐。他是一个忠诚守信的朋友,对自己贫苦的父母充满孝心。他应该娶公主和得到半个王
国。
裁决的日子到了,全城都张灯结彩。公主坐在王国的宝座上,宝座上铺了新的马毛,然
而却并没有使人感到更安适更舒服。四周的裁判员用调皮的眼光望着会获胜的人。他平静而
高兴地站在那里,他的幸运是肯定的,他做出了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等一等,该我了!”这时,一个身高体壮的男人喊了起来。“我才是干最难令人相信
的事的人!”他拿着一柄大斧向那件艺术品砍去。
“噼里啪啦”,钟被他砍碎了。齿轮、弹簧飞得满地都是,什么都被破坏了!
“我干得出!”那个男人说道。“我一下子打垮了他的作品,打垮了你们每一个人。我
干出了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毁掉了一件如此精美的艺术品!”裁判们说道。“是啊,真是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人们都这么说。于是他便该娶公主,该得到王国的一半了。因为诺言必须履行,尽管是
最难令人相信的。
护城河堤和全城的塔顶上都吹起了号角:“婚礼就要开始了!”公主一点儿也不高兴。
不过她的模样很漂亮的,衣服也都价值昂贵。教堂里灯火辉煌,傍晚时看分外好看。城里高
贵的小姐们在歌唱,拥着新娘前来。新郎后面是骑士的队伍,他直挺着胸膛,似乎没有人能
打垮他似的。
歌声停止了,周围寂静得连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不过在这一片寂静中,教堂的
大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打开了——“嘣!嘣!”整座钟正步走出教堂的通道,站在新娘和
新郎之间。我们都知道得非常清楚,死了的人是不会再行走的。但一件艺术品却会再走起
来。它的身躯被打碎了,可是精神却很完整。艺术的精神再现,这不是什么玩笑。
那件艺术品真实地站在那里,就像它原先一样完整,从没被人损坏过。钟敲响了,一点
一点地报时,一直敲到十二点,人形又依次出现了。首先出来的是摩西,他的额头像冒火那
么明亮。他把沉重的法律石板扔到新郎的脚下⑧,把他的双足死死地压在教堂的地上。
“我无法搬动它!。”摩西说道。“你把我的胳膊打断了!你就那么呆着吧!”
亚当和夏娃来了,东方三圣和四季都来了,都对他说了那句令他不愉快的真话:“你真
不害羞啊!”
但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
每当报时的时候就出现的人都走出钟来,变得巨大吓人,似乎空间已经容不下那些真正
的人了。当钟敲十二下时,巡夜的人戴着便帽,手持“启明星”出来,当他用“启明星”打
那个人的额头的时候,起了一阵骚乱。
“老实呆着!”巡夜的人说道。‘一报还一报’!我们报了仇,那位艺术大师也报了
仇!我们要走了!”
接着整座钟不见了。不过教堂的灯火变成一大朵火花,教堂天花板上的金星放射着明亮
的光辉,风琴自动响了起来。所有的人都说,他们经历了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请诸位告诉那位真正的他!”公主说道。“他,就是那位制造了艺术品的人,他是我
的丈夫,我的主人!”
他来到了教堂,所有的人都跟随着他。大家都欢天喜地,人人都祝福他。没有一个人嫉
妒他。
是的,这真是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①“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位”。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说,以色列人在摩西率领
下走出埃及后,上帝让摩西对以色列人传“十诫”。第一诫是,除了上帝以外,他们不可有
别的神。其余九诫是:不可为自己刻偶像;不可妄称上帝的名;一星期劳碌6天,第七天为
安息日;孝敬父母;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假证诬人;不可贪婪别人的房
屋、妻子、财产。
②圣经新约《马太福音》说,耶稣诞生时,天上出现一颗明星,东方三王或三博士、三
圣人朝明星所在方向到了伯利恒找圣婴耶稣。
③“七大罪恶。”基督教以骄横、贪婪、放荡、嫉妒、酗酒、恼怒和无关怀之心为七
恶。见《一个故事》注1、2。
④“晨祷”也叫八时祷。
⑤希腊神话中司文艺及科学的9位女神。
⑥见本文注1。
⑦昔日丹麦巡夜人要报时,他们手持一根上面有一颗明星的棍杖。
⑧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32章摩西怒碎法版一节。
一家子都是怎么说的?好的,先听听小玛莉亚怎么说。这天是小玛莉亚的生日,她觉得
这是所有的日子中最美好的一天,她所有的小朋友;男的女的都来和她一起玩。她穿上了最
漂亮的衣服,这是从祖母那儿得来的。祖母已经到仁慈的上帝那里去了,可是是祖母在走进
光明美好的天国之前,亲手裁剪缝制了这件衣服。在玛莉亚房间里的桌子上,各种礼物闪闪
发光。有最可爱的锅碗杯盆;有眼睛能转动、一按肚皮就“噢”的叫一声的玩偶;是的,还
有一本图画书,书里能读到最动听的故事!但是比所有的故事还要美妙的是过许多许多个生
日。
“是的,活着真快乐!”小玛莉亚说道。教父补充说,生活是最美好的童话。
旁边的屋子里住的是两个哥哥。他们都是大男孩了,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他们也认
为活着很快乐——按他们自己的方式活着,而不是作为像玛莉亚那样的小孩活着。不是的,
是做好学生,成绩本上得“优秀”,和小同伴尽情地嬉闹;冬天滑冰,夏天骑脚踏车①;谈
关于骑士城堡、吊桥及私牢的故事;听关于非洲内陆的发现②的故事。然而其中一个孩子却
有点伤感,他怕还没有等他长大,一切事情都被发现了。所以他要去冒险,生活是最美的童
话③,教父不是这么说过吗?人就要生活在童话里,所以要去冒险。
这些孩子们住在一楼,他们在这里耍闹。上面住着这家人的另一支。他们也有孩子,不
过这些孩子都已经告别了童年,离开了家,都长大了。一个儿子十七岁,另一个二十岁,但
是第三个却老了,这是小玛莉亚的说法,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还订了婚。他们都很幸福,父
母好、穿得很好,才智也很出色。他们可以达到他们希望达到的目的:前进!冲破一切旧的
障碍!整个世界都会焕然一新!这是我们了解的最美好的事情!教父是对的:“生活是最美
好的童话!”
父亲和母亲都是老人了——当然,自然比孩子们的年纪都要大——他们嘴角上挂着微
笑,眼睛和心底藏着微笑,他们说:“多年轻啊,这些年轻人!世界的发展并不完全像他们
想象的那样,但是在不停地发展着。生活是一个奇特、美好的童话!”
最上层靠天更近一些,你住在阁楼上的时候,你便会这样说,那里住着教父。他的年纪
很大了,但是他的心却很年轻,他的心境总是很好。还有,他会讲故事,会讲许多长故事。
他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他的屋子里摆着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奇妙的东西。从天花板到地
板,尽是画片。几扇窗子有的嵌红玻璃,有的嵌金黄色的玻璃。从这些窗子望出去,整个世
界都是阳光灿烂,即便外面的天气阴暗也如此。在一个大玻璃缸里生长着绿色的植物,缸的
一角一些金鱼在游弋。它们望着你,就好像它们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不屑同你一讲。这
儿总是飘着花香味儿,即便在冬天也如此。冬天,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火,坐在这儿望着火,
听它噼噼啪啪地响,很是有意思。“它能唤起我回忆许多往事!”教父说道。火似乎也给小
玛莉亚显示出许多的图景。
不过,紧靠在一旁的书柜里摆的才是许多真正的书。其中一本教父常常读,他把它称作
书中之书,那是《圣经》。在这本书里,用绘画描述了全世界和全人类的历史,创世纪、洪
水和国王以及国王中的国王。
“发生过的事,以及将要发生的事,全都在这本书里!”教父说道。“一本书里包罗了
无尽的东西!想想看!是啊,一个人祈求的全部东西用几句祷词就讲完了。‘我们的上帝
啊!’这是一滴慈悲的甘露!是上帝所赐的宽慰人心的珍珠。它作为一件礼物被摆在婴孩的
摇篮里,放在孩子的心上。孩子,好好地保存着它!永远不要丢失它。不论你长得多大,也
不会在千变万化的道路上迷误!它会照亮你,你不会被遗弃!”说到这里,教父的眼睛里闪
着亮光,这是欢乐的亮光。这双眼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流过泪。“也是很好的!”他说道,
“那是经受考验的日子,是灰暗的。现在我周围是阳光,我内心也有阳光。人活的年纪越
大,就越能在逆境和顺境中看清楚。上帝总是和我们在一起的,生活就是最美丽的童话,这
只有他才能赐予我们,一直到永恒!”
“生活是美好的!”小玛莉亚说道。
小男孩和大男孩也都这样说。父亲和母亲,全家人都这样说,不过首先是教父。他是有
经验的,他是他们所有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他熟知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童话。他从内心中说
出:“生命是最美丽的童话!”
①类似今天的自行车的脚踏车,在丹麦出现于1870年前不久。
②指著名探险家大卫·利汶斯通(1813—1873)对非洲的长期探险。
③“生活是最美的童话”,这原是萨克森公国大公的御医卡鲁斯(1779—186
8)的名言。安徒生十分看重这句话,经常引用。安徒生最重要的自传性著作之一是用《我
生命的童话》做题目的。
“是啊,这是一首唱给很小的孩子听的歌!”婶母迈勒保证说:“我努力去理解也无法
懂得这首‘跳吧,舞吧,我的小宝贝!’”可是小阿玛莉亚却很懂得它。她只有三岁,和玩
具娃娃一起玩,她要把这些娃娃教得和迈勒婶母一样聪明。家里来了一位大学生。他和小阿
玛莉亚的哥哥一起念书。他对小阿玛莉亚和她的玩具娃娃讲了许多话,他讲的和别人讲的完
全不一样。小家伙觉得他有趣极了,可是迈勒婶母却说他根本不懂得和小孩子打交道,小家
伙们的头脑里根本不可能装下那些闲言乱语。但小阿玛莉亚能装进去,而且还能把大学生教
给她的那首歌“跳吧,舞吧,我的小宝宝!”全都背出来。她给她的三个玩具娃娃唱。它们
之中两个是新的,其中一个是位小姐,另一个是位先生;不过第三个是旧的,名字叫莉瑟。
她也能听这首歌,而且她就在歌里。
跳吧,舞吧,我的小宝宝,
啊,小姐是多么地美哟!
体面的先生也一样,
戴着帽子,又戴着手套,
裤子雪白,上衣深蓝,
大脚趾长了个鸡眼,
他漂亮,她美貌。
跳吧,舞吧,我的小宝宝!
这里是莉瑟老妈妈!
她是去年的玩具娃;
头发是新的,用麻线来做,
脸庞用黄油擦一遍;
她又年轻了。
你也来,我的老朋友!
你们三个一起跳。
值得花钱看一遭。
跳吧,舞吧,我的小宝宝!
别把步子跳错了!
脚朝前迈,身子挺直,
这样你可爱又苗条!
行个屈膝礼,转一转,旋起来,
这样有益又健康!
看了叫人真开心。
你们仨全是可爱的小东西!
玩具娃娃懂得这首歌,小阿玛莉亚懂得它,大学生也懂得它;要知道这是他自己编的,
他说这首歌好极了。只有迈勒婶母不懂,她已经跨出了童年的栅栏。“胡诌一气!”她说
道。可是小阿玛莉亚不这么说,她唱它。
我们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去问阿玛奥妈妈!
有根年迈寿高的胡萝卜,
他浑身是疙瘩、身体笨又粗,
他的勇气大得吓死人,
要娶个年轻姑娘做妻子,
她是一根年轻美貌又小巧,
出身高贵的胡萝卜。
——婚礼在进行。
待客的东西物美价又廉,
一个钱也不用花。
大伙儿吮月光,喝露珠,
从田野草地摘来花朵,
嚼着花朵上的绒毛。
——老胡萝卜鞠躬来致敬,
长篇大论讲一通,
他的话儿尽是叽哩咕噜;
——胡萝卜姑娘一言也不发,
坐在那里不笑也不叹,
她年轻又美貌。
若是你不信,
去问阿玛奥妈妈!
他们的牧师是红色卷心菜,
伴娘是白萝卜;
黄瓜和芦笋是贵宾,
一堆土豆结成了唱诗班。
大的小的都跳舞。
去问阿玛奥妈妈!
老胡萝卜不穿鞋袜来蹦跳,
嗬,嗨!他跳断了脊梁骨,
于是他一命呜呼,再也不能长。
年轻的胡萝卜姑娘哈哈笑,
命运转变得多奇妙。
她做了寡妇,高兴得不得了,
这下子她可以任意过日子,
像个大姑娘在汤盆里游呀游,
年轻又快乐。
若是你不信,
去问阿玛奥妈妈!
题注阿玛奥是与哥本哈根一水相隔的小岛,它与哥本哈根有许多座小桥相联,实际上已
被视为哥本哈根的一部分。岛上居民或捕鱼,或种菜蔬。阿玛奥妈妈是卖鱼、卖菜妇的代称。
有一条出身很好的小海鱼,名字我记不得了,这得由有学问的人告诉你。这条小鱼有一
千八百个兄弟姐妹;年龄都一样,它们不认识自己的父母,所以一生下来立刻得自己养活自
己,游来游去,不过这是很好玩儿的事情。它们有喝不尽的水,全世界的海都属于它们。食
物,也不用它们发愁,自会有的。每一条鱼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事,都可以听自己喜欢的故
事。是啊,不过它们谁也不想着这个问题。
太阳射入水中,把它们的周围照得很明亮,一切都清澈见底。这是一个充满了最奇异的
生物的世界,有的生物大得可怕,长着大嘴,可以把这一千八百个兄弟姐妹一口吞掉。不过
它们还没有为此而费过神,因为它们中间还没有一条被吞掉。
小鱼在一起游着,一条紧挨着一条,像鲱鱼和鲭鱼那样。正当它们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
着、无忧无虑的时候,随着一声可怕的巨响,一条又长又重的东西从上面落到它们当中。这
东西一会儿也不停闲,越伸越长。它一撞小鱼,小鱼便粉身碎骨,或是被撞成重伤,再也不
能复元。所有的小鱼大鱼,从海面到海底的鱼,都惊慌地逃向一边。那又长又重的东西越沉
越深,越来越长,有好几里长,穿过整个海。
鱼和蜗牛,所有会游会爬的东西,或者能被水流带动的东西都注意到了这可怕的东西。
这条巨大无比、来历不明的长海鳗,突然从上而降。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是的,我们是知道的。那是那无数里长的电报大电缆,人类把它沉
入欧美两洲之间的海底①。凡电缆落到的地方,海的合法居民中就感到惊恐,引起一阵骚
乱。飞鱼从海面掠过,尽力往高处飞。鲂鮄像颗被射出的子弹急速冲过水面,因为它们做得
到。其他的鱼都钻入海底,它们的速度如此之快,电缆落下去之前,它们已经跑得很远了。
它们吓坏了鳕鱼和扁鱼,这些鱼在海的深处安然地游着,吃着自己的同类。
几只海参吓得把肠子都吐了出来,不过它们仍活着,因为它们有这本事。有不少龙虾和
海蟹都从自己的硬壳里伸出来,还不得不把脚留在壳里。
在这一片不安和混乱中,那一千八百个兄弟姐妹逃散了,后来再也没有聚到一起,彼此
再相互认识。只有十来条还呆在一起。它们静静地躲了一两个钟头之后,那突如其来的恐慌
消失了,开始好奇起来。
它们朝四周望了望。朝上望望,也朝下看看。它们似乎在海底看到了那个把它们吓坏、
把大鱼小鱼都吓坏了的东西。那东西躺在海底,它们的眼望不到它的尽头。那东西很细,它
们当然不知道它会变得那么粗大、那么结实。它静静地躺着,不过,它们认为它可能是在耍
花招。
“就让它躺在那儿吧!它跟我们没有关系!”最谨慎的一条小鱼说道。但是最小的那一
条却不肯放弃弄清楚它的念头。它是从上面落下来的,在上面可以了解到它的来龙去脉。于
是它们游向海面,天气晴朗极了。
在上面它们碰到一只海豚。那家伙妄自尊大,是海里的浪子,它会在海面上翻筋斗;它
有眼能看东西,必定看到了和了解信息。它们问它,可是它只想着自己和自己怎么翻筋斗,
它没有看见什么,因此不知怎么回答。它一言不发,露出一副高傲的样子。
接着,它们去问一只海豹,它正好钻入水下。它比较客气,虽然它吃小鱼,不过今天它
已经吃饱了。它知道的事情比海豚略多一点。
“我曾经好几夜躺在一个潮湿的石头上,向陆地望去。离这儿好多里以外的地方,有许
多很蠢笨的生灵,在他们的语言中这些生物被称作‘人’。他们抓我们,不过在大多数情形
下,我们都能逃脱。现在我明白了,你们问起的那种海鳗被他们控制着,是生活在陆地上
的,时间显然很长了。他们把它从那里运到船上,要把它带过海到另外一块遥远的陆地上。
我看到他们历经艰难,但是他们能对付它,因为它在陆地上被驯服了。他们把它卷成一团,
我听到他们安放它时发出丁当的声音。不过,它还是从他们手中逃脱了。他们用尽气力拉住
它,许多手紧紧地抓着它,它仍然溜走了,钻到水底。它躺在那里,我想会一直躺在那里
的!”
“它很细!”小鱼说道。
“他们饿它!”海豹说道,“不过它很快会恢复过来的,又恢复到原来那么粗壮。我估
计,它就是人类十分害怕、经常谈论到的大海蟒。以往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从来没有相信过
有它。现在我信了,就是这东西!”说完海豹便钻下去了。“它知道的真多哟!它真能讲
啊!”小鱼说道。“我从来没有过这么丰富的知识——但愿别是谎话!”
“我们不是可以游下去调查一下吗!”最小的那条鱼说道;“在路上我们还可以听听别
的鱼的意见!”
“就为了打听这点事吗,我连鳍都不愿意摆一下。”其他的鱼说道,扭头走了。
“我愿意!”最小的那条鱼说道。它迅速地朝水的深处游走。但是它离“沉下去的长东
西”躺的地方很远。小鱼朝四周望着,探索着,游向海底。
它从来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世界是这样的辽阔。鲱鱼成群结队地游着,闪闪发光,就像一
艘银色的大船。鲭鱼在后面紧跟着,情景更加壮观。游来了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鱼。水母
像半透明的花朵,随着水流而飘动。海底长着巨大的水生植物,一丈多高的水草和棕榈形状
的树,每片叶子上都附有亮闪闪的蚌贝。
小鱼终于看到了一条很长的带子朝它冲来,它不是鱼,也不是缆线,那是一艘沉没的船
的栏杆。船最上层和最下层的甲板,已经被海的压力击碎了。小鱼游进舱里,许多在船沉时
遇难的人,被水冲走了,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年轻妇女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怀里抱着一
个婴儿。海水把他们托起,像摇篮一样摇着他们,他们就像在睡梦中一样。小鱼害怕极了,
它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醒过来了。海生植物垂悬在栅栏上,像一片树荫,覆盖在母亲和婴儿的
尸体上。这里是那么寂静,那么孤独。小鱼尽快地离开这里,游向水很清亮、有鱼的地方。
它没有游多远,便遇到一条小鲸,但身体大得可怕。“别把我吞掉!”小鱼说道:“我还不
够你吃上一口。可是活着对我却是多么重要的愉悦啊!”
“你跑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干什么?你们这样的鱼是不来这里的。”鲸问道。于是小鱼讲
起了那条奇特的长鳗,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吧,那个从上面沉下来把海里最胆大的生物都吓坏
了的东西。
“嗬,嗬!”鲸说道,猛地吸了一口水,喝得那么多,它浮上换气的时候,不得不射出
一根巨大的水柱。“嗬,嗬!”它说道,“我翻身的时候,把我的脊背搔得怪痒的家伙原来
是它。我以为那是一根船桅、可以用来做抓痒痒的棍子呢!可是它不在这里。那东西躺在很
远的地方。不过我得研究研究它,我没有别的事干!”
于是它朝前游去,小鱼在后面跟着,离开一段距离,因为那硕大的鲸往前冲去的时候,
它卷起一股涡流。
它们遇到了一条鲨鱼和一条锯鱼。那两条也听说了有关奇特的海鳗的事,它又长又细。
它们没有见过它,可是想见见它。
这时游来了一只海猫。
“我也去!”它说道,它也要朝同一个方向游。
“要是那条海蟒并不比锚索粗,我就一口把它咬断。”它张开口,露出了六排牙齿。
“我可以把船的铁锚咬出印子来,我用不着费力便可以把那东西咬断!”
“它在那里!”硕大的鲸说道,“我看见它了!”它以为它比别的看得更清楚。“看它
浮动的样子,看它漂来漂去的样子,又扭又卷的!”
然而那不是它,那是一条巨大无比的海鳗,有丈把来长,正游了过来。
“我见到过它!”锯鱼说道,“它没有在海里胡闹过,或者吓唬过什么大鱼!”
于是它们对它讲起了那条新来的鳗,问它是不是想一起去找它。
“要是那条鳗比我还长!”海鳗说道:“那它准要闹乱子的!”
“肯定是这样的!”其他的鱼都说。“我们肯定受不了!”接着它们又匆匆往前游去。
这时前面有个东西挡住它们的去路了,这是一个巨大的怪物,比它们都要大。
它看上去就像一座浮动的、又无法浮在上面的岛。
那是一条年迈的鲸。它的头上长满了海藻,背上尽是爬行动物,还有数不清的蚌贝,这
使它的黑皮上布满了白点。“咱们一起去,老头子!”它们说道:“这里来了一条令我们不
堪忍受的新鱼。”
“我还是更愿意躺在我原来躺的地方!”老鲸说道。“让我安静安静!让我躺着!噢,
是啊,是啊,是啊!我害着很重的病!只有浮到海面上,把背脊露出水面的时候,才觉得舒
服一点!那些可爱的大海鸟会来啄我,我很舒服,只是别啄得太深,它们常常啄进我的肉里
去。瞧!我背脊里还卡着鸟的全部骨架子呢!它把嘴啄得太深,当我沉下海底时,它还拔不
出来。后来小鱼把它啄了。你们看看它那个样子,再看看我的样子!我生病了!”
“都是你想出来的!”鲸说道。“我从来不生病,鱼没有生病的!”
“对不起!”老鲸说道:“鳗鱼害皮肤病,鲤鱼害天花,我们大家都有蛔虫、钩虫!”
“瞎扯!”鲨鱼说道。它不想再听了,别的鱼也不愿听,要知道它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它们终于到了电缆躺着的地方。它长长地横躺在海底,从欧洲到美洲,越过海底沙岗、
烂泥、石礁和海草丛生的地带。是啊,它甚至穿过了密如树林的珊瑚丛,那里水流变化,漩
涡打转。鱼成群结队地游着,数目比人们在候鸟迁移的季节看到的鸟群还要多得多。这里是
一片骚动声、水溅声、嗖嗖声,哗哗声;当我们把海螺凑近耳边的时候,可以微微地听到飒
飒声。
现在它们来到那块地方了。
“那怪物就躺在那儿!”大鱼说,小鱼也附和着说。它们看到了电缆,电缆的头尾都超
出了它们的视野。海菌、水螅和珊瑚虫在海底游弋。有的沉在下面,有的附在它上面。所以
这东西有时看不见,有时又露出来。海胆、蜗牛和蚯蚓都围着它;背上有一大堆爬行动物的
巨大蜘蛛爬向电缆。紫色的海参,不管这用整个身子吃东西的爬虫叫什么,——也躺着,都
在嗅着躺在海底的新怪物的味道。扁鱼和鳕鱼在水里翻来翻去,要听听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动
静。总是钻在烂泥里,把两只长眼的长触须伸出来的海星,也躺在那里,瞪眼观看着一阵骚
乱中会出现些什么。
电报电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但是它体内有生命有思想;人类的思想流经它。
“那东西很狡滑!”鲸说道,“它可以击中我的肚子,那是我最脆弱的地方!”
“让我们摸索着向前!”水螅说道。“我的手臂很长,我的指头很灵活。我已经碰到它
了,现在让我抓得紧一点。”它把自己灵巧的长臂伸向电缆,缠住它。
“它一片鳞也没有!”水螅说道。“它没有皮!我认为,它永远也生不出活的孩子!”
海鳗顺着电缆躺下,尽可能地把自己往长处伸。
“那东西比我长!”它说道。“但是问题不在于长,在于应该有皮、肚子和灵活的活
力。”
鲸——这只强壮的幼鲸沉了下去,比平时沉得深。
“你是鱼呢还是植物?”它问道。“也许你只是上面掉下来的东西,在我们这里活不下
去了吧?”
可是电报电缆却不回答,它没有这种功能。它的体内有思想在通过——人类的思想;思
想一秒钟内从这个国家传向那个国家,跑上成百上千里路。
“你是回答呢还是想被咬断?”性情粗暴的鲨鱼问道,其他的大鱼也问同一个问题:
“你是回答呢还是想被咬断?”电缆一动不动,它有自己独特的思想。这种独特的思想属于
它,它充满了思想。
“让它们咬断我吧!这样我就会被打捞上去,被修好,我的同类在浅海里遇到过这样的
事!”
所以它不回答,它有别的事要做;它传送电报,它在海底合法地躺着执行任务。
上面,太阳落下去了,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它变成了一团红火。天上所有的云朵都发出
火一样的亮光,一块比一块壮观。
“现在有红光照着我们了!”水螅说道,“这样看那东西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了——如
果有这个必要的话。”
“咬它,咬它!”海猫喊道,露出了它所有的牙齿。“咬它,咬它!”锯鱼和鲸及海鳗
说道。
它们往前冲去,海猫在最前面。正当它要咬着电缆的时候,锯鱼的锯子猛地刺进海猫的
尾部。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海猫再也没有力气咬了。
烂泥里乱作一团。大鱼和小鱼、海参和蜗牛撞在一起,互相咬着,打着。电缆静静地躺
着,干自己必须干的事。
黑夜在海上降临了,但是海里成千上万有生命的生物,发着光。还不足一个针头大的小
龙虾也在发光。这真奇妙,不过事情正是如此。
海里的生物看着电报电缆。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不是什么?”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
这时游来了一头海牛。人类这么叫它:海夫人或海先生。这是一个海夫人,有尾巴和两
只划水的短臂,胸脯下垂着。她的头上有海藻和贝类生物,她为此而骄傲。
“你们想不想学点知识,长点见识?”她说道,“那么,我是唯一胜任者。不过我有一
个要求:允许我和我的家人在海底自由地吃草。我和你们一样是鱼,我也是爬行的动物。我
是海里最聪明的,这海底的一切会动的东西我全知道,海上的东西我也全知道。你们正在琢
磨的东西是上面放下来的,凡从上面放下来的东西都是死的,或者是被弄死不中用的东西;
就让它躺在那里吧。它这只不过是人类的发明罢了!”
“我看它还不止是这样!”小海鱼说道。
“闭嘴,鲭鱼!”大海牛说道。
“刺鱼!”别的鱼说道,那口气更加刻薄。
于是海牛给它们解释,那个引起惊恐的家伙,顺便说一下,就是那个一言不发的家伙,
只不过是陆地上的一种发明罢了。它还对人类的狡猾作了一番短短的讲演。
“他们要逮住我们。”它说道,“他们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这个。他们撒网,在钩上放
上食饵来引诱我们。那是一种很粗的线,他们以为我们会咬它,他们蠢极了!我们才不呢!
别去动那不中用的东西。它会烂掉,会变成一堆烂泥,全烂掉。从上面放下来的东西都是有
毛病、破损的,都不中用!”“不中用!”所有的海生物都说道,为了表示意见,它们都附
和着海牛的意见。
小鱼保留着自己的意见。“这条长长细细的东西,说不定是海里最奇妙的鱼呢。我有这
方面的感觉。”
“最奇妙的!”我们人类也这么说,我们是凭知识和证据这样说的。
这条大海蟒是早就在诗歌和传说中被人谈到过的东西。它是人类的聪明才智的产物,被
人们放置在海底的,从东方国家一直延伸到西方国家,传递着信息,它的速度快得像光从太
阳传到地球上一样。它不断地发展,威力越来越大,范围越来越扩展,年复一年地成长。它
穿过一切海洋,绕过地球,在汹涌翻腾的水下,在清澈如玻璃的海洋下。船长觉得自己好像
在透明的空气中行驶,往下看看到了成群结队、熙熙攘攘的鱼群,像五彩缤纷的焰火。
这蟒蛇在深深的海底延伸着,是幸福的中庭②的蟒蛇,它的头连着尾,环绕着地球。鱼
和爬虫用头向它冲去,可是它们却不明白这件从上面放下来的东西:它是充满了人的思想、
用各种语言表达看好事坏事,而自己却无声无息的知识之蟒,是海中一切奇迹中最奇异的东
西,我们时代的大海蟒。
①指1866年人类成功地将3500公里的电报电缆线沉入爱尔兰与纽芬兰之间。
②“中庭”,古北欧神话对大地的称呼。北欧神话说大海里有一条巨蟒,缠着中庭。
离开首都十来里的地方,有一座旧的地主庄园。它的墙很厚,有塔和山墙。
不过只是夏天,这里才有一个很富有并有地位的人家到这儿居住。这是这家人拥有的所
有庄园中最漂亮的一座;从外面看,它就像是新盖起来的,里面的设备很舒适方便。门上的
石头上刻着家族的族徽,族徽和窗子的四周用美丽的玫瑰盘缠着。庄园前是一大片草坪,像
地毯那样平坦,这儿有红山楂,有白山楂,有珍稀的花种,就连花房外面也是如此。这家人
雇了一位勤劳聪颖的园丁。看管花园、果园和菜园,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紧挨着园子的老园
子还有一部分保持着原样,老园子里有黄杨树篱笆,黄杨丛被修剪成冠状或金字塔形状。在
黄杨丛后面,生长着两棵高大的树。树几乎总是光秃秃的,使人容易想到可能是一阵狂风或
者是龙卷风肆虐过它们,卷起大堆垃圾甩到它们的身上。不过,这一堆堆垃圾都是鸟窝。
记不起多少年以前,这里便有一群喧闹的白嘴鸦和乌鸦筑巢。这地方简直成了一座鸟
城,鸟成了主人,是房产的所有者,是庄园最古老的家族。下面住的人不关它们的事,不过
它们能容忍这些在地上行走的生灵,尽管这些家伙不时朝它们放枪,把鸟儿的背震麻,吓得
它们都飞了起来,惊慌地“呱!呱!”乱叫。
园丁经常向主人建议,把这两棵老树伐倒。它们看上去不雅观。砍倒它们,大家便顺理
成章地摆脱了这些鸟儿的喧闹,它们会另觅地方的。可是主人既不愿意伐树,也不愿摆脱这
些鸟儿。那是庄园少不了的东西,是古时遗留下来的,是绝对不能去掉的。
“这两棵树是鸟儿继承下来的产业,让它们留着吧,我的好拉森!”
园丁的名字叫拉森,不过这个名字在这个故事里并不怎么重要。
“听着,小拉森,您的活动场所还不够吗?整个花园,温室、果园、菜地?”
他有了这些,他以很大的热情和勤劳照料、管理、培育着这些园地,主人承认这点。但
是他们却并不对他隐讳,他们在别的人家吃到的水果、看到的花儿比自己园子里的更好。这
使园丁很伤心,因为他希望他的最好,他做的事是最出色的。他心地善良,忠于职守。
一天主人把他叫去,用温和却是主人的口气对他说,那天他们在朋友家吃到一种苹果和
一种梨,汁很多,味道好极了,他们和所有的客人都赞不绝口。那些水果显然不是本国产
的,但是如果我们的气候允许的话,应该引进,在这里落户。他们知道这些水果是从城里最
大的水果商那里买来的。园丁应骑马进城去打听清楚,这些苹果和梨是哪里来的,再去订购
点幼苗或者能嫁接的枝子来。
园丁很熟悉那个水果商,他代表主人把庄园里多余的水果卖给的人正是他。
园丁进了城,问那个水果商,他是从哪里进的这些备受赞扬的苹果和梨。
“是您自己的园子里的!”水果商说道,并且把苹果和梨拿给他看。他认出了这些水果。
啊,他,园丁,多高兴呀!他匆匆回来告诉主人,苹果和梨都是他们自己花园里产的。
主人完全不相信这话。“这是不可能的,拉森!您能让水果商写个书面证明吗?”
他当然可以,他带回来了书面证明。
“这就太值得注意了!”主人说道。
后来,每天主人的餐桌上都摆着大盘自己园子里产的苹果和梨,他们还整桶整桶地把水
果送给城里城外的朋友。是啊,甚至还送到外国去。这真是快乐的事!不过他们要补充说明
一下,连续两年的夏天,天气都出奇的好,很适合水果的生长,全国都有好收成。
过了一些时候,有一天主人到宫里去赴宴。第二天主人把园丁叫了去,说他们在宴会上
吃到了一种多汁的西瓜,是陛下温室里种出来的。
“您得到宫廷园丁那里去一趟,好拉森,弄点这种价值昂贵的西瓜种子来!”
“可是宫廷园丁是从我们这里弄去的种子呀!”花园匠说道,他很高兴。
“那么,那人一定精心培育并改良了这种水果了!”主人回答道。“那瓜的味道好极
了!”
“是的,我感到骄傲!”园丁说道。“我要对高贵的主人说,宫廷园丁今年种的西瓜收
成不好。他看到了我们的西瓜长得好,尝了尝,于是便定了三个,带进宫里去了。”
“拉森!别以为那些西瓜是我们园子里的!”
“我相信!”园丁说道。他到宫廷园丁那里,向他要来书面证明,说皇室宴会餐桌上的
西瓜就是这个庄园里产的。这使主人大吃一惊。他没有保密,而是把证明拿出来给人看。是
啊!他们西瓜种送给了远近各地,就像以前送枝子送苗一样。
关于那些枝苗,他们听说长得很好,结出的果子很鲜美,而且用他们庄园的名字命名,
所以,这个名字可以在英文、德文和法文里读到。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
“但愿园丁别太认为自己了不起了!”主人说道。
园丁的态度大不相同:他正在为使自己扬名成为全国最好的园丁而奋斗。每年他都尝试
着培育出新的园艺品种,他做到了。然而他常常听别人说,他最早培育出来的那两种水果,
苹果和梨是真正好的品种。后来培育出来的都差远了。西瓜的确很不错,但那是完全不同的
一类。草莓也可以说是还不错,但是却不见得比其他人培育的好。有一年他的水萝卜没有成
功,于是人人只谈论他的水萝卜,再不谈他培育的其他的好东西。
主人在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松了一口气:
“今年不行了,小拉森!”他们很高兴说一句,“今年不行了。”
每个星期拉森都要到厅里去送一两次鲜花。每次都布置得极有品味,颜色搭配得十分和
谐,显得格外典雅艳丽。“您很有品味,拉森!”主人说,“这是上帝赐给您的一件礼物,
不是您本身具有的!”
有一天,园丁拿进来一个很大的水晶盆,里面放有一片睡莲叶子,叶子上有一朵像向日
葵花那样鲜亮的大蓝花,长长的粗梗浸在水里。
“印度斯坦的莲花!”主人叫了起来。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花。白天它被放在阳光中,晚上则放在灯光之下。看到它的人都觉
得它出奇的可爱和珍贵。是的,甚至这个国家年轻妇女中最高贵的那位——公主,都这么
说。她非常聪慧和善良。
主人荣幸地把花送给了她,花便随着公主来到宫里。于是主人去花园亲自摘一朵同样的
花,要是那样的花还可以找到的话。可是那花却找不到了。所以他们叫来了园丁,问他这朵
蓝花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们说道。“我们到温室去过,到花园里四处都去过了!”
“的确,花不在那儿!”园丁说道。“那只是菜园子里的一种不值一提的花!可是它是
多么漂亮啊,是不是?它看去就像是一朵仙人掌的蓝花,然而它只是一种类似豆荚子的蝶形
花罢了。”
“您本该早对我们讲的!”主人说道。“我们以为那是一种外来的珍奇花。您让我们在
年轻的公主面前出了丑!她在我们这儿看到了那朵花,觉得它很美,却不认识它。她的植物
知识很丰富,可是那门科学和菜园子里长的菜却不相干。您怎么想得出在厅里摆上这种花!
这让我们出了丑。”
于是这朵从菜园子里摘来的蓝色的美丽的花便被请出了主人的客厅①,那不是它呆的地
方。是啊,主人还对公主道了歉,说那只是一种菜花,是园丁一时兴起摆出来的。不过,已
经狠狠地教训过他了。
“真遗憾,不该训斥他!”公主说道。“他打开了我们的眼界,让我们见识了根本不注
意的、漂亮的花。他给我们展示了一种美,那是我们没有找到的!只要这种类似豆荚子的蝶
形花还在开,宫廷的园丁必须每天给我的屋子里送一朵这样的花来。”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主人对园丁说,他又可以每天送一朵这样的花进去了。“实话说它们是漂亮的!”他们
说道:“非常奇特!”园丁受到称赞。
“拉森很喜欢这一套!”主人说,“他被宠坏了!”秋天,刮起了暴风。夜里,风更猛
烈了,树林边上的许多大树都被连根拔起。这对主人最不幸——他们是这么说的,而让园丁
最高兴的是,暴风把那两棵大树连同鸟窝一起都掀倒了。在暴风中可以听到白嘴鸦和乌鸦的
哀叫,它们用翅膀击打着玻璃窗,庄园里的人都这么说。
“现在您高兴了,拉森!”主人说道;“暴风把树吹倒了,鸟都飞进树林里去了。这里
一切旧景都没有了,任何痕迹也都没有了!我们觉得悲伤!”
园丁没有说什么。但是他心里盘算着他一直想做的事;很好地利用这块他以前不能掌握
的美丽的、阳光充沛的土地,他要把它建成花园的骄傲和主人的欢乐。
被刮倒的大树砸毁了那些老黄杨树篱笆,毁掉了修剪出来的图饰。他在这里种上了一大
片植物,都是本国的,是从田野和树林里移来的植物。
任何一位园丁都没有想到要在富有的庄园里种那么多的植物,他却种下了。他依照它们
喜阳或是喜阴的习性,分别栽种在不同的地方。他以极大的爱心照料着它们,它们因此长得
很繁茂。
日德兰荒野上的刺柏丛的形状、颜色和意大利柏树的一样,光亮多刺、无论冬夏总是碧
绿的冬青,长得很美观。前面种的是各种蕨类,有的看去像棕榈的孩子;有的像我们称之为
“维纳斯女神的秀发”的那种美丽纤秀的铁线蕨的父母。这里有人们不屑一顾的牛蒡,新鲜
的牛蒡很美丽,简直可以扎在花束里。牛蒡是种在旱地上的,在低洼潮湿的地方则种上酸
模,这也是一种不被人看重的植物,然而它的纤秀的梗子和宽大的叶子却美得像一幅画似
的。有一人多高,上面开着一朵又一朵的花,像一座有许多分叉的大烛台一样的毛蕊花也从
田野里移来了。这里还有车前草、报春花、铃兰花、野马蹄莲和秀丽的三瓣酢浆草,这儿真
是一片胜景。
在前面,用铁丝架子支撑着种了一排从法国移植来的梨树苗。它们得到充分的阳光和精
心的照料,不久便可以结出味美汁多的大果实,就像在它们的本土上一样。
竖起一根高大的旗杆代替那两棵光秃秃的老树,上面飘着红底白十字丹麦国旗。紧靠着
旗杆还有另一根杆,夏天和收获季节,葎草藤开着芬芳的花缠绕在上面。但是在冬天,却按
着古老的风俗习惯在上面系上一束燕麦,好让天空中的小鸟能在欢快的圣诞节饱餐一顿。
“好拉森越老越多愁善感了!”主人说道。“不过他对我们很忠实、很真诚!”
新年的时候,首都的一家画刊登了一张关于这个古庄园的画片。从画上可以看到旗杆和
为小鸟过欢快的圣诞节而系上的燕麦束。刊物说,古老习俗在这里得到保护和继承,是一个
很好的作法,和这个古老庄园非常相称。
“拉森所作的一切,”主人说道,“都受到了人们的赞扬。他是一个很幸运的人!我们
用了他,几乎也感到骄傲!”但是,他们一点儿也不为此而骄傲!他们觉得自己是主人,他
们可以辞掉拉森。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他们都是好心肠的人。像他们这类人,好心肠的也
不少,这对每个拉森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是啊,这就是“园丁和主人”的故事。
现在你可以琢磨琢磨它了。
①安徒生显然忘记,那花此前已经送给年轻的公主了。
有一位气球驾驶员,他很倒霉,他的气球爆了,这位驾驶员摔了出来,跌得粉身碎骨。
他的儿子在出事前两分钟被他用降落伞送下,这是孩子的幸运。他没有受伤,他长大了,获
得了成为一个气球驾驶员的丰富的知识,但是他没有气球,也无力买气球。
他得生活。于是他便学了耍戏法,他的技术很熟练,他能让肚子讲话;这叫做腹语术。
他很年轻,很漂亮。当他留起小胡子,穿上讲究的衣服的时候,他很可能被人看成是伯爵的
孩子。女士们觉得他很漂亮。是啊,甚至有一位小姐对他的美貌和技术入迷到这种程度,她
竟自愿随着他到了别的城市,去了外国。在那些地方他自称是教授,称号不能再低了。
他一心一意要搞到一个气球,然后带着他的娇妻到天上去。不过,他们还没有足够的钱。
“会有的!”他说道。
“有就好了!”她说道。
“我们年轻!现在我已经是教授了。面包屑也是面包啊!”她诚心地帮助他。她坐在门
前为他的表演卖票,这在冬天可是一件受冻的差事。她还在一个节目里给他当助手。他把自
己的妻子装在一张桌子的抽屉里,一个很大的抽屉;她从那里爬进后面的抽屉,于是前面的
抽屉里便看不见她了。这是一种障眼法。
可是有一天他把抽屉拉开的时候,她离开了他,不见了。她不在前抽屉里,也不在后抽
屉里,整个屋子里都找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那是她的戏法。她再也没有回来,她
厌烦了。他也厌倦了,失去了兴趣,不笑,也不能开玩笑,于是再没有人来看节目了。他的
收入很少,穿的也渐渐地变得很糟。到最后他只剩下一只大跳蚤,那是妻子留下来的,所以
他很喜欢它。接着他给它穿上衣服,教它变戏法,教它举枪敬礼,教它放炮,不过是一尊小
炮。
教授为跳蚤骄傲。它自己也很傲气,它学到了点东西,而且有了人的血液。它到过大城
市,见过王子公主,赢得了他们的高度赞扬。报纸上和招贴上印过它。它知道自己很出名,
能养活一个教授。是啊,养活整整一家人。
它很骄傲,又很有名,可是当它和教授乘车旅行的时候,它们坐的是四等座位;车跑起
来,四等座位和头等座位一样快。他们有默契,他们永远不分离,永远不结婚。跳蚤当没有
结过婚的单身汉,教授当鳏夫。都是一样。
“一个获得很大成功的地方,”教授说道:“不能再去第二次!”他很熟悉人情世故,
这也是一种艺术。
最后,他游历过除去野人国以外的所有国家了。于是他想到野人国去。那里的人们把真
正的基督教徒吃掉,这一点教授是知道的。可是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跳蚤又不是
一个真正的人。所以他认为,他们应该去那里,好好地挣一笔钱。
他们乘汽轮,坐帆船。跳蚤作表演,因此他们不花分文便完成了旅行,到了野人国。
这里的统治者是一个小公主,她只有八岁,但是她统治着全国,她从父母手中得到了权
力。她很任性,格外美貌和淘气。
跳蚤刚表演完举枪、致敬、放炮,她就迷上了它。她甚至说:“只嫁给它,别的谁也不
嫁!”她真是爱得发疯了,其实没有爱以前她就疯狂起来了。
“可爱的小乖宝贝!”她的父亲说道,“得首先让它变成人!”
“别管我的事,老家伙!”她说道。一位小公主对自己的父亲这么讲话很不像话,不过
她是个小疯子。
她把跳蚤放在自己的小手上。
“现在你是人了,跟我一起来统治吧!不过你得按我的话做。否则我便打死你,把教授
吃掉。”
教授住在一间大厅里,墙是用甘蔗编的,可以走过去舐它,但是他不喜欢甜食。他睡的
是吊床,躺在上面,有些像躺在一只气球里,那东西是他一直向往的,也是他念念不忘的。
跳蚤留在公主那边,坐在她的小手上,爬到她的娇嫩的脖子上。她揪下一根自己的头
发,教授得用它拴住跳蚤的腿,这样,她把它系在自己的珊瑚耳坠上。
对公主来说,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候,对跳蚤也是这样,她这么想着。但是教授不满意
了。他是漂泊惯了的人,喜欢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喜欢读报纸上夸奖他有毅力、很聪
明、把人类的行为都教给了一只跳蚤的文章。他日复一日地躺在吊床上,懒洋洋地吃着美
食:新鲜的鸟蛋,象的眼睛,烤长颈鹿腿肉。吃人的人不能靠人肉为生,那只是一道美味的
菜;“浓汁的小孩肩头肉,”公主的母亲说,“是最美味的菜。”教授厌烦了,很想离开这
个野人国。可是他得带走跳蚤,那是他的珍宝,又是赖以生活的东西。怎么才能把它弄回来
呢,这可不那么容易。
他绞尽了脑汁,最后说:“有办法了!”
“公主的父王,请赐我做些事吧!让我训练这个国家的居民学敬礼吧。这在世界上最大
的国家里,叫做教养!”
“那你教我什么呢!”公主的父亲问道。
“我最拿手的戏法,”教授说道,“是放大炮。炮弹可以让整个世界都震动,让天上所
有的美味鸟儿都被烤香了再落下来!这是炮弹轰的!”
“把你的大炮拿出来!”公主的父亲说道。
可是这个国家除了跳蚤带来的那尊以外,没有其他炮。而这尊炮太小了。
“我铸一座大的!”教授说道。“只需要准备材料就是了!我要精细的丝绸、针和钱、
绳子和索子、灌气球用的神水——使气球鼓起来、变轻、升起来;气球给炮膛填炮弹。”
他要的东西都有了。
全国人都来看大炮。教授在没有把气球做好,充满气能上升之前,他没有喊他们。
跳蚤坐在公主的手上望着。气球的气充满了,鼓了起来。快控制不住了,它就是那么野。
“我得让它飞上天去,要让它冷却下来,“教授说道。于是他坐进了吊在气球下的篮子
里。
“我单独一人没有办法驾驶它,我得有一位很有经验的同伴帮我。除了跳蚤外,这儿没
有这样的人!”
“我不愿意!”公主说道,但是还是把跳蚤递给了教授,他把它放在自己的手上。
“把绳子和索子解了!”他说道:“气球要飞了!”他们以为他在说:“大炮①!”
于是气球越飞越高,穿过云层,离开了野人国。
小公主,她的父亲和母亲、全国人都站在那里等着。他们一直还在等待呢。如果你不相
信,请到野人国去,那里的每个孩子都在谈论着跳蚤和教授;相信大炮冷却下来的时候,他
们会回来的。但是他们没有回来。他们现在和我们一起在这个国家里。他们在他们的祖国,
坐在火车里的头等座位上,不是四等座位。他们收入颇丰,有大气球。谁也没有问他们是怎
么弄到气球的,以及气球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跳蚤和教授,都是有身份的,高贵的人了。
①在丹麦文中,气球和大炮谐音。
风在老柳树间嗖嗖地刮着!
人们就像是在听一首歌;风唱出它的曲子,树讲出它的故事。若是你听不懂,那便问济
贫院的老约翰妮吧。她知道,她是在这个教区里出生的。多少年以前,当皇家大道穿过这里
的时候,这棵树已经很大,很惹人注意了。当时它就立在今天的那个地方,在水塘边上裁缝
的那所破烂不堪的木屋外面。当年水塘很大,人们都在这里刷洗牛。在炎热的夏天,农民的
孩子们光着身子四处跑,在水里拍水嬉戏。紧靠树根有块很大的路碑,现在它已经倒塌了,
上面爬满了藤蔓。
富有的地主庄园的那边筑起了新的皇家大道,旧的便成了田野间的路,水塘成了一个水
坑,上面长满了浮萍;要是一只青蛙跳下去,绿萍就朝两边散开,人们便可以见到黑色的
水。四周长满了香蒲草、芦苇和鸢尾草,这些植物还在继续蔓延。
裁缝的屋子很旧,歪歪斜斜,房顶成了青苔和藏瓦莲生长的地方。鸽子棚塌了,欧椋鸟
在那里做窝。山墙和房檐下挂着一连串的燕子窝,真好像这里就是一个福居①。
这里一度曾是这样。现在已经是孤寂而安宁的了。孤独、沮丧、“可怜的拉斯穆斯”,
他们这样叫他——住在这儿。他是在这儿出生的,在这里玩耍过。他在田野里蹦跳过,爬过
篱笆,小时候在水塘里打过水,也爬过那棵老树。
这棵树枝繁叶茂,十分茁壮,现在依然如此。不过暴风已经把它刮得有些歪斜,时间在
它身上划了一道裂缝。现在风和雨又用泥把裂缝填上,上面长了些草和杂株。是的,一棵小
小的花揪还在这里生了根。
春天,燕子飞来了,它们绕着树和屋顶飞,衔来泥土修补自己的旧窝。可怜的拉斯穆斯
却不管自己的屋子,它立着也行,塌了也罢,他不修补它,他也不支撑它。“有什么用!”
这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他父亲的口头禅。
他呆在自己的家里。燕子从这里飞向了远方,又飞回来,它们是忠诚的鸟儿。欧椋鸟也
飞走了,它又飞回来,唱着自己的歌。拉斯穆斯一度曾和它比赛,吹着口哨儿,现在他既不
吹口哨儿也不唱了。
风在老柳树间嗖嗖地刮着。它仍在呼啸,人们好像在听一首歌;风唱着它的曲子,树讲
着它的故事。若是你听不懂,便问济贫院的老约翰妮吧!她知道,她对以前的事了如指掌。
她就像是一本写满了字和回忆的记事簿。
还在房子很新很漂亮的时候,村里的裁缝伊瓦·厄尔瑟带着他的妻子玛恩便迁了进来。
他们两个都是勤劳高尚的人。老约翰妮当时还是一个小孩,她是一个木鞋匠的女儿,这鞋匠
是这个教区最贫苦的人之一。她从玛恩那里得到过不少的黄油面包,玛恩从不缺少食品。玛
恩和地主太太的关系很好,她总是乐呵呵的,快乐知足。她从不发愁,她会使用自己的嘴,
也会使用自己的手;她使用缝衣针就像用嘴一样快捷。此外,她还要照顾好自己的家和孩
子;她的孩子差一点儿就一打,一共十一个,第十二个没有生。
“穷人家的窝里总是挤满了孩子!”地主嘟嘟囔囔地说:“要是能像淹死猫崽一样把他
们淹死就好了。只留下一两个最结实的。那样,不幸便会大大减少了。”
“上帝可怜我们!”裁缝的妻子说道。“不管怎么说孩子是上帝赐的,是家中的欢乐。
每个孩子都是上帝的一份礼物!要是日子过得紧,吃饭的嘴多,那么就多使把劲,多想办
法。上帝是不会撒手的,只要我们自己不松劲儿!”
地主太太同意她的看法,友善地点点头,摸着玛恩的面庞。她曾经多次这样做,是啊,
还吻过她。不过那时太太还是个小孩,玛恩是她的奶娘。她们两个彼此喜爱,这种感情从没
有变过的。
每年到圣诞节的时候,地主庄园总要给裁缝家送许多冬日的给养:一桶牛奶、一口猪、
两只鹅、一小桶黄油,还有干酪和苹果。这对他们的生活是很大的帮助。伊瓦·厄尔瑟也确
实高兴过一阵,不过很快便又说他的口头禅:“有什么用呢!”
屋子里收拾得干净整齐,窗上挂着窗帘,还有花,是石竹和凤仙。画框镶有一块锈着名
字的刺绣,旁边挂着一封“情书”,很押韵,是玛恩·厄尔瑟自己写的;她懂得怎么押韵。
她对自家的姓很骄傲,在丹麦文中这字是唯一能和香肠押上韵的。“能有点与众不同的地
方,终归是不错的!”她说道,还笑了起来。她总保持着愉快的心情,从不像丈夫那样一口
一个“有什么用呢”。她的口头禅是:“依靠自己,仰仗上帝!”她就是这么做的,把一家
人都维系得很好。孩子们都长得很健康,雏鹰展翅,到远处去了,都有点出息。拉斯穆斯是
最小的,他可爱极了,致使城里的一位画家把他借去做模特儿,就和刚生到世上来一样,赤
裸裸地上了画。那张画现在挂在皇宫里,地主太太在那儿看到过它,认出了小拉斯穆斯,尽
管他没有穿衣服。
但是艰难的日子来了。裁缝双手的骨节都发了炎,肿得很粗,没有大夫能治好,就连那
位“为人看病”的巫婆斯汀妮也没有办法。
“别泄气!”玛恩说道。“垂头丧气是不中用的!现在爸爸的一双手再也没有用了。我
的手就得更加勤快些。小拉斯穆斯也可以使针线了!”
他已经坐在案台前了,吹着口哨儿哼着歌了。他是一个性情开朗的孩子。
他不能整天坐在那里,妈妈这么说。这对孩子是不幸的事,他也该玩玩,蹦蹦跳跳。
木鞋匠家的约翰妮是和他最好的玩伴。她的家比拉斯穆斯的家更穷。她的模样并不好
看;赤着脚,破衣烂衫,没有人帮她缝补,她自己也不会。她是一个孩子,像是上帝阳光中
的一只小鸟。
在路碑旁,在大柳树下,拉斯穆斯和约翰妮在一起玩。他有高远的志向。他想成为一个
高明的裁缝,住到城里去。那边有好多师傅,雇了好多学徒坐在案台前干活,他是听他父亲
这样说的。他想去当学徒,再当师傅,于是约翰妮可以去看望他。那时她该学会了烧饭了,
她可以为大家做吃的,她会有一间自己的大屋子。
约翰妮并不真正相信这些,但是拉斯穆斯相信会成为事实。
于是他们坐在老柳树下面,风在枝头嗖嗖作响,就像是风在唱歌,树在述说。
秋天,所有的叶子都落了,雨从光秃秃的枝上落下。“还会再绿的!”厄尔瑟妈妈说道。
“有什么用!”男人说道。“新的一年,新的哀伤会降临!”“厨房里满满的!”妻子
说道。“这得好好谢谢我们的好太太!我很健康,身强力壮。抱怨是不好的!”
地主一家在乡间庄园里度过了圣诞节。但是新年过后的一个星期后,他们进城去了。在
城里他们愉快舒服地度过冬天;他们甚至还参加在皇宫里举行的舞会和宴会。
太太得到了两件从法国买的价值昂贵的衣服。它的料子、样式和手工技术都是裁缝的妻
子玛恩前所未见的。她请求地主太太让她带着丈夫到庄园里去看看这两件衣服,她说那样的
东西是农村裁缝从未看过的。
他看到了那两件衣服,回家以前他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他说了他总挂在嘴边的话“有什
么用处”,而这回他的话应验了。
地主进了城。城里舞会和轻松愉快的日子已经开始;但是就在一片欢乐中,老爷死了,
太太不能穿那两件华丽的衣服。她悲哀极了,从头到脚都穿上了黑色的丧服,连一条白丝带
都看不到。所有的仆人都穿着丧服,就连华丽的马车也用精致的黑纱蒙了起来。
那是个寒冷冰冻的夜,雪亮晶晶的,星星也在闪光。沉重的灵车载着尸体从城里回到了
庄园教堂,老爷就要被安葬在这儿去陪伴过世了的先人。地方行政长官和教区长官骑着马,
手持火炬,守在教堂墓地的入口处。教堂里灯火通明,牧师站在教堂门口迎候尸体。棺材被
抬到了唱诗班的前面,村里的教民都跟在后面。牧师讲了话,唱了赞美诗。太太也来到教
堂,她是坐在蒙着黑纱的豪华马车进去的。马车里里外外都是黑色的,这个教区从未有人见
过这种场面。
丧葬的场面是人们整个冬天所谈论的。是的,那是“地主下葬的场面”。
“从这里可以看出这个人的重要性!”教区的人说道。“他出身高贵,他葬得也很高
贵!”
“这有什么用!”裁缝说道。“他现在命没有了,财产也没有了。我们总算还有一样!”
“可不要说这样的话!”玛恩说道,“他在天国获得了永生!”
“这是谁跟你说的?玛恩!”裁缝说道。“死人是很好的肥料!但是这人看来太高贵
了,连一点好处都没有留给土地。他是躺在墓室里的!”
“别讲这种亵渎神灵的话!”玛恩说道。“我再对你说一遍,他是永生的!”
“这是谁跟你说的,玛恩?”裁缝重复说道。
玛恩把自己的衣服蒙在小拉斯穆斯的头上,他不该听到这样的话。
她把他抱到柴草屋里,哭了起来。
“小拉斯穆斯,你在那边听到的话,不是你父亲说的,那是魔鬼走过屋子用你父亲的声
音讲的!诵你的祷文吧!我们一起读!”她把孩子的双手合在一起。
“现在我又好了!”她说道。“依靠自己,仰仗上帝!”服丧的一年结束了。寡妇只穿
半丧服了,她内心则是愉快的。
外面风传说,有人向她求婚了,她已经在考虑婚礼的事了。玛恩知道一点儿,牧师知道
的略多一些。
棕榈主日②做完弥撒后就要宣布寡妇和她选择的伴侣的婚事了。他是雕匠,或者说是雕
师,他该怎么称呼,大家知道得不那么准确。那时曹瓦尔森③和他的艺术还不是普通人嘴边
常挂着的事。新的地主爷出身并不高贵,但还是一个体面的人。人们说,他是一个大家不理
解的人,他会雕刻人像,手艺很精湛,他年轻而英俊。
“有什么用!”厄尔瑟裁缝说道。
棕榈主日那天,牧师在圣坛前宣布了这桩婚事,接着大家唱赞美诗,领圣餐。裁缝、他
的妻子和小拉斯穆斯都在教堂里。父亲母亲去圣坛前领了圣餐。拉斯穆斯坐在教堂的长椅
上,他还没有参加过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那段时间,裁缝家缺衣服穿,他们所有的衣服
都是一再翻改,又补又缝的。今天他们三个人穿的衣服都是新的,但是黑色的,就像是参加
葬礼似的。这些衣服是用罩马车的那块黑布做的。男人做的是上衣和裤子,玛恩做了一件高
领长衫,拉斯穆斯穿了一身一直可以穿到参加坚信仪式的衣服。谁也不必知道那块布以前是
干什么用的,不过不久大家便知道了。巫婆斯汀妮,还有一两个和她一样会占卜但并不以此
为生的妇人说,那些衣服会给这家人带来灾祸,“除非是去墓地,否则就不该穿罩灵车的布
做的衣服。”
木鞋匠家的约翰妮听到这番话时哭了。接着就出现了这样的事,从那天起,裁缝的身体
便一日不如一日了。现在谁快熬不过去了,大家都很清楚了。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三一主日④后的那个星期日,裁缝厄尔瑟死了。现在只有玛恩一人支撑这个家了;她支
撑起来了,依靠自己,仰仗上帝。
第二年,拉斯穆斯参加了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现在他要到城里去,跟一个大裁缝学
手艺,可并不是一位案台前坐着十二个学徒的师傅,而是只有一个学徒;小拉斯穆斯可以算
作是半个。他很高兴,看上去很快活。然而约翰妮哭了,她喜欢他的程度出乎自己的意料。
裁缝的妻子还住在老屋子里,继续操持着自己的营生。
那个时候,新的皇家大道开通了;那条经过老柳树和裁缝家的老路,变成了田间小路。
水塘也变了,剩下的死水上长满了浮萍。路碑倒了,它再没有什么理由要立在那里。不过树
还是很茁壮美丽,风在枝头飒飒作响。
燕子飞走了,欧椋鸟飞走了,但是它们春天又会飞回来。在它们第四次返回的时候,拉
斯穆斯也回来了。他的学徒期满了,他成了一个很漂亮但瘦削的青年。现在他要打起行囊到
外国去看看,他向往着这一天。但是他的母亲不放他走;家乡不管怎么说总是最好的地方!
她的其他几个孩子都散在四处,他是最小的,家该是他的。他有的是工作可干,只要他愿意
留在这一地区。他可以当流动裁缝,在这个庄子做两个星期,在另一个庄子里做两个星期。
这也算是出门旅行。拉斯穆斯听从了他母亲的意见。
于是他回到了他出生的房子里面,又坐到了老柳树下,听它飒飒地响着。
他很漂亮,能像个鸟儿似地打口哨儿,唱新旧歌曲。他在大庄子里受到很好的待遇,特
别是在克劳斯·汉森家,他是这个教区里第二位富有的农户。
他的女儿艾尔瑟看去像朵最美的花,她总是乐呵呵的。你知道,总有一些人不怀好意说
她为了显示自己的一口漂亮牙齿而笑。她很容易被逗笑,而且常有心情和人开玩笑,这在她
身上都很自然。
她喜欢上了拉斯穆斯,他也喜欢她,但两人谁也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于是他的心事多了起来;他继承父亲的性格比继承母亲的要多。只有艾尔瑟在的时候,
他的心情才会好一些,接着两人便一起笑,说笑话,开玩笑。不过尽管有合适的机会,他也
从来不吐一句暗藏在心里表示爱情的话。“有什么用处!”就是他的想法。“她的父亲母亲
为她找有钱的人,我没有钱财。最聪明的办法是离开这里!”可是他离不开那个庄园,就像
艾尔瑟用一根线牢牢地把他拴住一样。对她,他好像一只被驯服了的鸟儿,他按她的心意而
跳蹦,或吹口哨儿。他顺从她的意愿。
约翰妮,木鞋匠的女儿在那个庄子里做佣人,她干的活是低贱的;她把牛奶车赶到田里
去,和其他的女佣人在那里挤奶。是的,如果需要,她还得驾车送肥。她从不到大厅去,不
常看到拉斯穆斯或者艾尔瑟,但是她听说两人好得就像是一对恋人。
“拉斯穆斯要交好运了!”她说道。“我真羡慕他!”她的眼湿润了,可没有什么理由
要哭。
城里有集市。克劳斯·汉森赶车进城,拉斯穆斯也跟着去了。他坐在艾尔瑟的旁边。去
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都是这样。他被爱情缠住了,但他却只字不表露自己的爱情。
“可是他必须对我说起这件事呀!”姑娘这样想。她是对的。“要是他不愿开口,我可
以吓吓他!”
不久庄子里就传说本教区最富有的地主向艾尔瑟求婚了。他确实求过婚了,但是没有人
知道她怎么答复他。
拉斯穆斯的思想波动起来了。
有一天晚上,艾尔瑟的手指上戴了一个戒指,拉斯穆斯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订婚啦!”他说道。
“你说是跟谁呢?”她问道。
“是不是跟那位有钱的地主?”他说道。
“你猜着了!”她说道,点点头,跑开了。
他也跑开了。他回到母亲的家里,像一个掉了魂的人。他打起了行囊,要去那茫茫的世
界,母亲的哭泣也不顶用。他用老柳树的枝子削了一根手杖,然后吹着口哨儿,就像心情很
好似的,他要看遍世界上的胜景。
“叫我太伤心了!”母亲说道。“但是对你,离开这里是最正确、最好的办法,所以我
只得忍受着。依靠自己,仰仗上帝,那么我就一定能再见到你,你还是那么高兴、快乐。”
他沿着新的大道走,在道上他看见约翰妮赶车运着一车肥过来。她没有注意到他,他不愿让
她发现;他躲在沟边的灌木丛后,约翰妮驱车过去了。
他向茫茫的世界走去,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他的母亲以为年底前他会回来的。“现
在他可以看到新的东西,可以思考新的事情,然后他会回到旧事上来,这些事是无法用裁缝
的熨斗烫平的。他太受他父亲的影响,我更愿他能更像我一点,可怜的孩子!但是他会回来
的,他不会丢下我和这所房子的。”
母亲愿意年复一年地等待,艾尔瑟却只等了一个月。她偷偷地去找巫婆斯汀妮——麦兹
的女儿,她会“治病”,会拿咖啡和纸牌算命,知道得比她的“上帝”还多。她自然也知道
拉斯穆斯在什么地方,她在咖啡杯底的沉渣里看出的。他在一个外国的城市里,但是她说不
出这个城市的名字,城里有大兵,有漂亮的姑娘。他在盘算是扛起火枪呢还是去找个姑娘。
这些话艾尔瑟可听不进去。她愿意用自己攒起来的零花钱把他赎回来,不过不能让任何
人知道是她出的钱。
老斯汀妮肯定说他会回来的。她会一种法术。对受法的人来说是很危险的,但这是最后
的一招了。她要把锅放在火上为他熬东西,这样他便会动身,不论他在世界的什么地方,都
会回到锅在的地方,回到心上人等待他的地方。这可能要几个月,但是只要人还在,他就一
定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感到不安,会日夜不停翻山越岭地走着,不论天好天坏,不论是否疲惫不堪。
他要回家,他一定要回来。新月如眉。老斯汀妮说,这样的日子正是做法术的时候。一天,
暴风雨摧折了一根老柳树枝。斯汀妮削了一枝,用一个结子把树枝捆上,这会有助于把拉斯
穆斯拉回来,回到他母亲的家里。然后她把屋顶上的青苔和藏瓦莲采下来放在锅里,放到了
火上。艾尔瑟要从《圣诗集》上撕下一页来,她偶然撕下了印着勘误表的最后一页。“同样
灵!”斯汀妮说道,把它投进了锅里。
要搁到锅里去的东西很多很多,要不断地熬,一直熬到拉斯穆斯回到家里。老斯汀妮屋
里的那只大黑公鸡不得不舍掉红冠,也到了锅里。艾尔瑟的粗戒指也放了进去,她再也不可
能把它收回来,事前斯汀妮就对她讲过了。斯汀妮很聪明。我们不知道名字的许多东西,都
被扔进锅里去了。锅老是放在火上,要不然便是放在还燃着明火的炭块上,或者在热灰上。
这事只是她和艾尔瑟知道。
月亮渐渐盈了起来,又渐渐亏了下去。艾尔瑟时常来问:“你看见他回来了没有?”
“我知道许多事情!”斯汀妮说道,“我看见的也很多。但是他走的路有多长,我可看
不见。现在他开始爬山了!现在又开始渡海了,正在暴风雨中!穿过大树林的路很长,他的
脚上起了水泡,他在发烧,但是他得往前走。”
“不!不!”艾尔瑟说道。“我真为他难过!”
“现在他不能停下来!如果我们让他停下来,他便会在大道上摔死的!”
很长的时间过去了。月亮又圆又大地挂在天上,闪着月光;风在老柳树间飒飒响着,在
月光中出现了一条长虹。“这是证实的信号!”斯汀妮说道。“拉斯穆斯要回来了。”然而
他却没有回来。
“等的时间是很长的!”斯汀妮说道。
“现在我厌倦了!”艾尔瑟说道。她到斯汀妮那里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也不再送她新
的礼物了。
她的心情轻松下来,有一天早晨,教区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艾尔瑟答应了那位最富有
的地主了。
她去观看了那边的庄园、田地、牲畜和家什。一切都顺心如意,不必再等什么,可以举
行婚礼了。
盛大的婚宴举行了三天。人们随着黑管和提琴的拍节跳舞。教区里人人都接到了邀请,
一个也没有拉下,厄尔瑟妈妈也去了。当隆重的场面结束、吃饱喝足的人道了谢、喇叭停息
了的时候,她带着宴席上剩的东西回家了。
她只用一根棍子把大门拴住。现在棍子被抽掉了,门是开着的,拉斯穆斯坐在屋子里。
他回来了,他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老天啊,他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他又瘦又黄!
“拉斯穆斯!”母亲说道:“我眼前的真是你吗!你的样子多难看啊!但是有了你,我
从心里高兴啊!”
她把从宴席上带回来的好食物——一块牛排和婚礼馅饼,递给他吃。
他说道,近来他时常想念自己的母亲,想念家乡和老柳树。非常奇怪,他多么频繁地在
梦中看到那棵树和赤脚的约翰妮啊。
至于艾尔瑟,他根本就没有提到她。他病了,必须躺到床上去。但是我们不相信那是由
于那口锅,或者是锅汤在他身上施了什么魔法。只有老斯汀妮和艾尔瑟相信它,但是她们不
提这个。
拉斯穆斯发烧躺在床上,他的病带传染性,所以除了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外,再没有人
到裁缝家来了。她看到拉斯穆斯的这幅惨相,就哭了。
大夫给他开了药方并去药店买来了药,但是他不肯服用。“有什么用呢!”他说道。
“有的。吃了药你会好起来了!”母亲说道。“依靠你自己和仰仗上帝!要是我能再看
到你身上长起肉来,听到你吹口哨儿唱歌,那我舍弃自己的生命都成!”
拉斯穆斯的病轻了,但是他的母亲染上了它。上帝召走了她,而不是他。
家里很孤寂,而且越发地穷困了。“他垮了!”教区的人们都这样说。“可怜的拉斯穆
斯。”
旅途中他过的是非人的生活。是那种生活而不是在火上熬着的锅吸干了他的骨髓,使他
浑身不安。他的头发稀落,变得灰白;他没办法去干正经事。“有什么用呢?”他说道。他
不去教堂,宁愿去小酒店。
一个秋天的夜晚,在风吹雨打中,他摇摇摆摆地走出酒店,顺着泥泞的路朝自己的家走
去。他的母亲早已逝去,躺在坟墓里,燕子和欧椋鸟——这些忠诚的鸟,也都飞走了。只有
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没有走掉。她在路上赶上了他,跟着他走了一截。
“振作起来,拉斯穆斯!”
“有什么用处呢!”他说道。
“你那口头禅很糟糕!”她说道。“记住你母亲的话,‘依靠自己,仰仗上帝’。你没
有这样做,拉斯穆斯!应该而且要这样做。再不要说‘有什么用处呢’,你会把你的毛病连
根铲除!”
她跟着他来到了他的家门口才离开。他没有进屋,他走到老柳树下面,坐在倒下的路碑
上。
风在树枝间飒飒地响着,像是一首歌,又像是一席讲话。拉斯穆斯回答了它,他大声地
说话。但是,除了那棵树和飒飒的风外,谁也没有听到他讲什么。
“我浑身发冷!一定该是上床的时候了。睡吧,睡吧!”他走了起来,可是并不是向屋
子,而是向水塘走去。他踉踉跄跄跌倒在那里。大雨哗哗地下着,风刺骨寒冷,他并没有觉
出来。当太阳升起,乌鸦飞过塘中芦苇丛的时候,他醒过来了,身体几乎失去了感觉。要是
他的头倒在他的脚那边,他就永远也爬不起来了,绿浮萍会成为他的裹尸布了。白天约翰妮
来到了裁缝的家里。她帮了他大忙;她把他送到医院。
“我们从小就相识,”她说道,“你的母亲给我啤酒和食物,我永远也报答不完她!你
会恢复健康的。你会重新做人活下去的!”
上帝愿意他活下去。可是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挫折。燕子和欧椋鸟来了又去,去了
又来;拉斯穆斯未老先衰了。他孤寂地呆在家里,这家也越来越破损了!他很穷,现在比约
翰妮更穷了。
“你没有信仰,”她说道,“如果我们没有上帝,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呢!——你应该去
圣坛那里!”她说道,“自从你参加了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后,你再没有去过那里了
吧!”“是啊,有什么用处呢!”他说道。
“要是你那么说,那么认为,那就算了。上帝是不会在自己的桌前看到不心甘情愿的客
人的。可是好好想想你的母亲和你的儿童时代吧!你那时是一个虔诚的好孩子。我给你诵一
段圣诗,好吗!”
“有什么用处呢!”他说道。
“它总给我以安慰!”她回答道。
“约翰妮,你成了一位圣人了!”他用疲惫不堪的眼神望着她。
约翰妮读了那段圣诗,不是照着书念的,她没有书,她会背诵。
“这些都是些美好的话!”他说道,“但是我不能完全理解,我的头沉重极了!”
拉斯穆斯成了一个老人,但是艾尔瑟也不再年轻了——如果我们要再提起她的话。拉斯
穆斯再也不提她了。她当了祖母,她的孙女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姑娘,小家伙和其他的孩子
一起在镇上玩耍。拉斯穆斯来了,拄着一根棍子。他站在那里看着孩子们嬉戏,向他们微
笑,旧时的情景在他的脑海中掠过。艾尔瑟的孙女指着他,“可怜的拉斯穆斯!”她叫道。
其他的小姑娘也模仿她,“可怜的拉斯穆斯!”他们一面喊一面追随着那老人。
那是灰暗、沉重的一天,以后许多天都是这样的天气。但是在灰暗、沉重的日子之后,
也有一天阳光充沛。
那是一个美好的圣灵降临节⑤的清晨,教堂里装点了绿色的白桦枝,可以闻到一股树林
的气息。阳光照在教堂的长凳上。圣坛上的大烛燃烧着,牧师在分发圣餐。跪着的人当中有
约翰妮,但是拉斯穆斯却不在场。就在这一天上帝把他召去了。
上帝身边有仁慈和恩惠。
许多年过去了。裁缝的屋子还在那里,但是已无人居住。只要夜里一刮大风,它便会倒
塌。水塘里长满芦苇和蒲草。风在老柳树间飒飒响着,就好像听到了一首歌。风在唱它,树
在讲它。若是你听不懂,便去问济贫院的老约翰妮吧。
她住在那儿,唱着圣诗,是她唱给拉斯穆斯听的那首。她想念着他,为他向上帝祈祷,
她有一颗忠诚的心灵。她会讲逝去的日子,讲老树间飒飒响着风的那些往事。
题注这篇故事首次发表于1872年11月23日出版的《新童话故事——(三系二
集),1872年》,是安徒生所写的最后一篇童话。
①丹麦人相信燕子是福鸟。
②复活节(春分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之前的星期日叫“棕榈主日。”
③丹麦的大雕塑家。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7。
④圣灵降临节(复活节后50天)后的星期日,恭敬上帝三位一体而守此节。
⑤基督复活后50天,圣灵降临,又称五旬节。
每把钥匙都有自己的故事,而钥匙的种类很多:内侍长的钥匙,开钟的钥匙,圣彼得的
钥匙①。我们可以讲讲所有的钥匙,不过现在我们只讲内侍长的大门钥匙。
它生在锁匠家里。不过那铁匠抓住它又锤又锉,它还以为自己是在铁匠那里出生的呢。
放在裤兜里,它太大了点,于是不得不装在衣兜里。在那里,它时常躺在黑暗中,不过它在
墙上还有自己固定的位置,那是内侍长童年时代的画像旁;内侍长那时的模样活像一个有皱
褶的肉丸子。
人们说,每个人都随着自己出生的星座而形成一定的性格和行为方式。历书上记着这些
星座:金牛座、处女座、天蝎座等等,内侍长夫人没有提到上述的这些。她说,她丈夫是生
在“手推车座”下的,他总得要由人推着往前走。
他的父亲把他推进了一个办公室,他的母亲把他推进婚事里,他的妻子把他推上去当了
内侍长。但是最后这件事她没有讲,她是一个很有心计、很和善的人,该沉默的时候便闭口
不言,该讲该推的时候便讲便推。
现在他年事已高,“体态匀称”,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一位有知识、喜幽默、通
晓钥匙的行家里手。往后我们会知道得更清楚。他的心情总是十分愉快。他见了谁都喜欢,
都巴不得跟他们聊上一阵。若是他进城去,要不是他老妈妈②在后面推他,就很难把他弄回
家的。他总要和他遇到的每一个熟人聊天。他的熟人很多,这样一来便误了吃饭的时间。内
侍长夫人在窗口张望。“他来了!”她对女仆说道:“把锅支上!——他站住了,和一个人
在聊天,把锅拿下来,要不然菜烧得太烂了!——现在他可来了,是的,把锅再支上!”然
而他还是没有回来。
他可以站在自家的窗子下朝上点头,可是只要这时走过一位熟人,他就不得不和他说上
几句。要是正在他和这个人聊着的时候又来了第二位熟人,那他手拉住第一位的衣扣,握着
第二位的手,同时还和从身边走过的第三位打招呼。
这是对内侍长夫人的耐心的考验。“内侍长!”她喊了起来,“是啊,这个人是生在
‘手推车座’下的,若是不推他,他是不会往前走的!”
他很喜欢逛书店,看看书,翻翻杂志。他给书店老板一点酬谢,为了允许他把新书带回
家来读。就是说,允许他把书的直边裁开,但是不许把书上面的横边裁开③,因为那样一
来,那书便不能当新书出卖了。不论怎么说他都是一份有益于大家的活报纸。他知道关于订
婚、结婚、丧葬、书报上的杂谈及街头巷尾的闲话。是啊,他能对无人知晓的事情作出种种
神秘的暗示让人知道。这样的事,他是从大门钥匙那里得来的。
他们还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时,内侍长就住在自己的大宅院里了。从那时起,他们便
总是用那把钥匙。不过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把钥匙的威力,后来他们才懂得这种威力的。那
是腓德烈六世④的时代。哥本哈根当时还没有煤气,用的是油烛。那时还没有趣福里⑤和卡
新诺⑥,没有电车,没有火车。和现在比起来,没有多少游乐场所。到了星期天大家都出城
到互济教堂公园⑦去,读一读墓志,坐在草地上,吃着用篮子带去的食品,再喝点烧酒。再
不然去腓德烈斯贝公园⑧,在皇宫前面有皇家卫队的军乐团演奏,许多人在那里看皇室的人
在那条窄小的河里划船,船由老国王掌舵。他和王后向所有的人——不论什么身份,都打招
呼致意。此外,城里的有钱人还到这里来喝午茶。他们可以从公园外的一个小农舍里得到开
水,不过茶具得自己带上。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日的下午,内侍长一家也到那里来了。女佣人提着茶具和一篮子
食物及一瓶“斯彭德鲁普烧酒”。
“带上大门钥匙!”内侍长夫人说道:“回来的时候可以自己开门进来。你知道这里天
一黑就锁门。门铃绳早晨已经断了!——我们会很晚才回来的!去了腓德烈斯贝公园后,我
们还要去西桥的卡索蒂⑨戏院去看哑剧《收获者的头头哈列金》;他们从云里降到那里;每
人要收两马克呢!”
他们去了腓德烈斯贝公园,听了音乐,看到了飘扬着旗帜的皇家的船,看到了老国王和
白天鹅。他们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茶点后,便匆匆地离开了。但是却没有及时赶到剧院。踩
绳舞已经结束,高跷舞也跳完了。哑剧早已开始。他们和往常一样迟到了,那都是内侍长的
过错,他在路上总是停下来和熟人说话。就是在剧院里他也碰到了好朋友。演出结束以后,
他和他的夫人还得跟着一个熟人回“桥头上”的家中去喝一杯混合酒。他们本来只想呆十分
钟,可是一坐便是整整一个钟头,没完没了地聊天。特别有趣的是瑞典的一位男爵,或许是
德国的——内侍长没有记清楚,相反,对那人教他的关于钥匙的花招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真
是有趣极了!他能让钥匙回答所有的问题,不管你问什么,即使是最秘密的事情。
内侍长的大门钥匙特别适合此道。它的头特别重,所以头该倒垂着。男爵把钥匙放在右
手的食指上,它轻松地悬在那里。他指尖上的每次脉搏的跳动都会让它动一下。于是它便转
了起来。要是它不动,那么男爵便懂得让它随着自己的意志转动。每转一次便代表一个字
母,从A起顺着次序一直下去,随他的意思。找到了第一个字母后,钥匙便会朝相反的方向
转;这样你又可以找到第二个字母。这么下去,你便有了一个完整的字,一句完整的话,便
可以回答问题。这全是瞎胡闹,但是很好玩。内侍长原来也只是觉得它好玩罢了,但是他改
变了想法,他完全被钥匙迷了心窍。
“喂,先生!”内侍长夫人喊道。“西城十二点要关门!我们会进不去的,我们只剩下
一刻钟赶路了。”
他们急急忙忙地赶路;有几位要进城的人匆匆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最后他们总算走近
了最后一个哨所,这时正好敲了十二下,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很多人被关在城外,当中有
内侍长一家人,还有他们提着茶壶和空篮子的女仆。有些人惊慌万分,有些人烦躁不安。该
怎么办,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幸运的是那个时候作过一个决定,留着一道城门——北城门——不关⑩,可以从那里溜
过哨所进城去。
可是这段路并不算很近,不过天气很好。天空晴朗,满天星斗,流星划过天空,青蛙在
水沟里、水塘里呱呱叫着。这群人开始唱起歌来,一首又一首。然而内侍长没有唱歌,也不
看星星,是啊,甚至连自己的脚也不看。他跌跌撞撞地差点儿掉到水沟里。人们还以为他喝
多了,不过并不是混合酒上了头,而是钥匙,是钥匙钻进了他的脑袋,在那里打转。他们终
于到了北门哨所,走过桥进到了城里。
“这下子可以放心了!”内侍长夫人说道。“到我们家门口了!”
“可是大门钥匙哪里去了?”内侍长说。它不在后面的兜里,也不在旁边的衣袋里。
“钥匙没有了吗?你在和男爵耍钥匙把戏的时候丢了。我们怎么进去呀!门铃绳早晨就断
了,你是知道的。守夜的是没有开门的钥匙的。这可是毫无办法了!”女仆开始哭泣,内侍
长是唯一保持镇定的人。
“我们得把杂货店老板的窗子打破一扇⑾!”他说道,“把他喊起来,这样我们便可以
进去了。”
他打碎了一块,又打碎了第二块。“彼得森!”他叫道,并把伞柄伸进窗子里去;这时
地下室里那家人的女儿尖叫了起来。地下室里的男人把店铺门打开,叫道:“守夜的!”等
他看清是内侍长一家人,认出了他们并放他们进去的时候,街上的巡夜的人吹响了哨子,旁
边一条街的巡夜人也答应了,还吹响哨子。许多人拥到窗前。“哪里起火了?哪里出事
了?”他们问道。一直到内侍长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脱下外衣的时候,他们还在问。
在他脱大衣时,他发现大门钥匙在里面,不在衣袋里,而是在衬布里。它是从衣袋里本不该
有的一个洞漏下去的。
从那天晚上起,大门钥匙便有了特殊巨大的意义。不仅是晚间出去,就是坐在家里的时
候,内侍长也都要显示显示他的聪明,让钥匙来回答问题。
他想好最合理的答案,却让钥匙来表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相信起这些答案来了。可是
那位和内侍长是近亲的年轻药剂师却不相信。
那位药剂师有一个很聪明的头脑,很挑剔的头脑。他还是个学童的时候便写书评、剧
评,但是不指名道姓,这一点很重要。他是人们说的有灵气的人,可是他根本不信精灵,特
别是钥匙精灵。
“是的,我相信,我相信,”他说道,“多福的内侍长先生,我相信大门钥匙精灵和所
有的钥匙精灵,相信得如此虔诚,就像我相信现在开始走红的那些新科学一样⑿:什么转桌
法,什么新老家具的魂灵。您听说过吗?我听到过!我有怀疑。您知道我是一个多疑者。但
是在读到一份十分可信的外国报纸上的一篇可怕的故事的时候,我的态度改变了。内侍长!
您信不信。是的,我把我读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一遍。两个聪明的孩子看到过他们的父母
把一张大餐桌的魂灵唤醒了。一天,两个小家伙单独在家里,他们用同样的办法把一个老柜
子弄活。柜子活了,它的魂灵被唤醒,但是它受不了孩子们的指挥。柜子站了起来。它嘎地
响了一声,把抽屉推开,用自己的两只木脚把孩子分别装到柜子抽屉里。于是柜子便装着他
们从敞开的大门跑了出去,跑下台阶,跑到街上,跑到河边,在那里它跳出去,两个孩子淹
死了。两个小尸体入了基督教,但是柜子却被带上法庭,被判谋杀幼儿罪在广场上活活烧死
了。我读到过它!”药剂师这么说道,“在一份外国报纸上读到的,这不是我自己编出来
的。钥匙可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我可以发誓!”
内侍长认为这样的奇谈实在是过于粗暴的玩笑,他们两人在钥匙问题上总是谈不拢。药
剂师对钥匙是一窍不通的。内侍长在钥匙方面的知识在进步。钥匙成了他乐趣和智慧的源泉。
一天晚上,内侍长准备就寝了。他已经脱了一半衣服,这时有人敲响了过道的门,是在
地下室住的那家的男人来得这么迟。他也是脱掉了一半衣服的,不过他说他突然有了一个想
法,他害怕过了夜便忘记了。
“我要说的是我的女儿洛特—莲妮。她是一个美貌的姑娘,她已经受了坚信礼。现在我
想把她安置妥当。”
“我还不是鳏夫呀!”内侍长说道,微微地笑了一笑,“我也没有可以娶她为妻的儿子
呀!”
“您是知道我的,内侍长!”地下室的那个男人说道。“她会弹钢琴,会唱歌。琴声您
在这儿大约可以听到的。您不完全了解这女孩子还能做些什么。她会模仿各种人的讲话和动
作。她天生就是演戏的好材料,这对好人家的正经姑娘是一条好出路,她们可以嫁给有爵位
的人。不过我和洛特—莲妮却都没有这么想过。她会弹钢琴!所以不久前我和她一起去了一
个声乐学校。她唱了,但她缺乏女士们应有的那种低音,也没有人们要求女歌唱家必备的那
种最高音区的金丝雀般的叫声,所以学校的人都劝她不要考虑走这条路。噢,我便想,若是
她不能当个歌唱家,她是可以当一个女演员的,只要能发音的人都行。今天我和被人家称作
导演的人谈了。‘她阅读过许多书吗?’他问道。‘没有,’我说道,‘什么也没读过!’
——‘多读书对一位女艺术家是很必要的!’他说道。我认为,现在她还来得及,于是我便
回家了。我想,她可以去一家出租书籍的图书馆,读那里的书,但是今天夜里我坐在那里脱
衣服的时候,突然想到:我有地方借到书,为什么要去租书呢?内侍长家有的是书,让她读
这些书;够她读的,她一定可以免费借到的!”
“洛特—莲妮是一个好姑娘!”内侍长说道,“一个美貌的姑娘!她应该有书读。不过
她有没有人们所谓的灵气,也就是天生的才智——天才呢?还有,这也是同样重要的,她有
没有运气?”
“她曾经两次中了彩票,”地下室的男人说道,“有一回她得了一个衣柜,有一回获得
六套床上用品。我说那是运气,她是有这种运气的!”
“我问问钥匙!”内侍长说道。
他把钥匙放在右手的食指上,又放在那个男人的右手食指上,让钥匙转动,一个字母接
一个字母地显示出来。
钥匙说:“胜利和幸运!”这样,洛特—莲妮的未来便决定了。
内侍长立刻给了她两本书读:《迪维克》⒀和克尼格⒁的《人际交往》。
从那天晚上以后,洛特—莲妮和内侍长一家之间便开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她常到内侍
长家,内侍长发现她是一个很聪颖的姑娘。她相信他,相信钥匙。内侍长夫人则从她随时流
露出的那种不知不觉的无知中,发现她的幼稚天真。这对夫妇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喜欢着她,
她也以不同的方式喜欢他们。
“楼上的气味很好闻!”洛特—莲妮说道。
楼上的走廊里飘着一股香味,内侍长夫人放了一整桶“格洛斯腾”苹果⒂,弥漫着一股
苹果气味。所有的屋子里都有一丝玫瑰和薰衣草的香味。
“真是好极了!”洛特—莲妮说道。内侍长夫人总是摆着许多鲜花,她看到这些鲜花,
心里充满了喜悦。是啊,就连严冬季节,这里面的紫丁香和樱桃枝也都绽放出花朵。剪下的
那些秃枝插在水中,在暖和的屋子里很快便发芽开花。“你大概以为那些秃枝都死了。可是
你瞧,它死而复生,长得多好啊!”
“我以前完全没有想到过!”洛特—莲妮说道。“大自然真是奇妙!”
内侍长让她看他的“钥匙书”,里面写下了钥匙讲过的许多奇异的事情。就连一天晚上
女仆的爱人来看她时,食橱里半块苹果糕不见了都记在上面。
内侍长问自己的钥匙,“苹果糕是谁吃掉的,是猫还是女仆的爱人?”大门钥匙回答
说,“是爱人!”内侍长发问以前便这样料定了。女仆只好承认了:那该死的钥匙什么都知
道。“是啊,你说奇怪不奇怪!”内侍长说道。“那把钥匙,那把钥匙,它说洛特—莲妮
‘胜利和幸运!’——我们等着瞧!——我可以肯定。”
“真好!”洛特—莲妮说道。
内侍长夫人的信心不那么足。但是她不在丈夫的面前说出自己的怀疑,她怕他听见。不
过后来她对洛特—莲妮说,内侍长年轻时,对戏剧着了迷。要是那时候有人朝那方向推他一
把,他一定成演员了,可是他的家人把他推到另一个方向去了。他想登台,为了登台他写了
一个剧本。
“这是一个大秘密,我可以告诉您,小洛特—莲妮。那出戏写得并不差,皇家剧院上演
了它,但是却被观众嘘下了台。我是他的妻子,我知道他。现在您也要走这条路;——我希
望您一切顺利,但是我不相信这能成为事实,我不相信大门钥匙。”
洛特—莲妮却相信能行。她和内侍长的信仰是一致的。他们的心真诚地相通了。
这位姑娘还有几种令内侍长夫人欣赏的本事。洛特—莲妮会用土豆做淀粉,会用旧丝袜
织丝手套,为自己的旧舞鞋蒙上新丝面,尽管她有钱给自己买新的衣服。她就像杂货店老板
说的那样:桌子抽屉里有银币,钱柜里有股票。她真是可以给药剂师当妻子的,内侍长夫人
这么想,但她没有说,也没有让钥匙说。药剂师很快要在附近最大的一个城市里安家,经营
自己的药店了。
洛特—莲妮还在读《杜维克》和克尼格的《人际交往》。她把那两本书保存了两年,其
中的《杜维克》,她背了下来,所有的角色她都能背下来。但是她只想演其中的一个角色,
即杜维克。她还不想在京都演出,京都里的人都十分嫉妒,在这里他们不要她。她要在一个
较大的城市里开始自己的艺术生涯。
非常奇特的是,那个城市与那位药剂师——如果不是城里唯一的也是最年轻的药店老板
所定居的城市是同一个。令人盼望已久的伟大的一夜来到了,洛特—莲妮要登台了,将要赢
得钥匙所说的胜利和好运了。内侍长没有到场,他生病躺在床上,内侍长夫人照料他。他需
要热餐巾和花茶;餐巾裹着腰,茶喝进肚子里去。
这对夫妇没有观看《杜维克》的演出,但是药剂师在场。他给自己的亲戚——内侍长夫
人写了一封信,介绍了演出的情形。
“最精采的是杜维克的绉领!”他写道。“若是内侍长的大门钥匙在我口袋里,我一定
要把它取出来,嘘它几下。她该挨,钥匙也该挨,这钥匙无耻地对她撒了谎,什么‘胜利和
运气!’”
内侍长读了这封信。他认为这完全是恶毒的语言。他说,药剂师把对钥匙的仇恨,发泄
到了这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身上。他刚能够下床恢复健康了的时候,便立刻给药剂师写了一封
简短但满是恶语的信。药剂师又写了回信,就好像除了玩笑和愉快的心情之外,他再没有看
懂什么。
他感谢了内侍长信中的内容,也感谢他在未来善意地传播钥匙的极宝贵的价值和意义方
面作出的贡献。然后,他告诉内侍长,他在操持药店生意之余,正在写一本很厚的关于钥匙
的小说。“大门钥匙”自然便是小说的主角,内侍长的大门钥匙便是原型,它很有预见,具
有算命的本事。其他的钥匙,都得围绕着它转。如了解宫廷的辉煌和喜宴的老内侍官的钥
匙;五金杂货店里四文钱一把的小巧玲珑的开钟钥匙;把自己看成是神职人员、有一夜因为
插在教堂的钥匙孔里而见到过精灵的布道门的钥匙;备餐间的、柴禾房的、酒窖的钥匙全部
都登了场,行着屈膝礼,都围绕着大门钥匙转。明亮的阳光把它照得像银子一般亮。风,人
世间的精灵,吹进它的身体里,于是它便吹起口哨儿来。它是一切钥匙的钥匙,它是内侍长
的钥匙,现在它成了天国大门的钥匙,它是教皇的钥匙,它是“一贯正确”的⒃!
“恶毒的中伤!”内侍长说道。“天大的恶毒中伤!”他和药剂师再不见面了。——
噢,还见了一面,是在内侍长夫人的葬礼上。
她是先去世的。
家里充满了悲哀和对死者的思念。就连插在水里、已经发芽开花的樱桃枝也由于悲哀而
凋谢了。它们被遗忘了,她不再照料它们了。
内侍长和药剂师作为死者最近的亲人,肩并肩走在她的棺材后面。在这里他们没有时间
也没有心情斗嘴。
洛特—莲妮在内侍长的帽子上缠上黑纱。她早就回到家了。在艺术的道路上她没有胜利
也没有交好运。不过它会来到的,洛特—莲妮是有前途的。钥匙说过,内侍长说过。她上去
看他。他们谈着死者,他们哭了,洛特—莲妮是柔情心肠的人。他们谈起艺术,洛特—莲妮
是坚定的。
“舞台生活是很美好的!”她说道,“但是有着太多的无聊和嫉妒!我最好还是走我自
己的路。先是自己的问题再谈艺术!”
克尼格在他谈关于演员的一章时说的是真的⒄,她看出了,钥匙讲的不是真的。可是她
没有对内侍长说,她喜欢他。
钥匙在他守丧的一年中成了他的安慰和令他开心的东西。他对它提问题,它一一给他回
答。一年结束的时候,在一个很有情趣的晚上,他和洛特—莲妮坐在一起,他问钥匙:“若
是我结婚,跟谁结婚?”
现在谁也没有推他,所以他推了推钥匙:“洛特—莲妮!”话就这样说出来了,洛特—
莲妮就成了内侍长夫人。
“胜利和运气!”
这些话以前说过——钥匙说的。
①民间传说天堂的大门是由圣彼得把守着的。见《做出点样子来》注6。
②对妻子的爱称。
③欧洲习惯出“毛边书”。这是用大张纸印刷后,折叠好送去装订,但并不把折叠的地
方裁开(让读者自裁)。这样可以节省一道工序,成本可以低些。本世纪30—40年代,
中国也有同样的做法。
④腓德烈六世,丹麦国王(1768—1839)。
⑤趣福里,哥本哈根市中心的大游乐园。公园中有小湖、幽径,有许多有特色的餐馆;
有哑剧场、中国舞台和音乐厅。1843年8月15日趣福里开放以来,在150余年中,
它一直是丹麦人最喜爱的活动场所,外国人到丹麦也无不在此一游的。
⑥卡新诺,哥本哈根的一个剧场和游乐公园,1847年建成,但已于1937年被拆
除。
⑦互济教堂公园,位于北桥的一个墓地。北桥在19世纪初还是哥本哈根的市郊,现在
则已在市内。当年哥本哈根市里的人常在那里“郊游。”
⑧腓德烈斯贝公园,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33。
⑨宋塞佩·卡索蒂(1794—1826),意大利哑剧表演艺术家。他于1800年
来到丹麦,在当时的射击场附近的一个剧院里落脚演出。卡索蒂于1814年11月至18
15年2月在安徒生的故乡奥登斯演出。那时安徒生10岁,看过他的表演,恰恰看的便是
这出《收获者的头头哈列金》。哈列金是意大利喜剧中欢快的丑角的总名。
⑩当时,哥本哈根的4道城门中的3道,即阿玛奥门、西城门和东城门在午夜12时都
关闭,钥匙要交到阿玛利堡宫腓德烈六世手中,但从1821年起,午夜后人们交纳两枚银
币便可以从北门进城。⑾丹麦楼房的厅室层(我们说的一层)的下面是地下室。那里有时住
看楼人(参见《守门人的儿子》),有时租给开杂货店的人。
⑿“走红的新科学”,指所谓的灵学。那是一个叫伊曼奴尔·斯维登堡(1688—1
772)的观点,于1850年前后在美国走红。相信灵学的人认为什么东西都有“灵”。
⒀《迪维克》,奥勒·桑姆瑟(1759—1796)的五幕悲剧。
⒁《人际交往》,德国作家阿道夫·克尼格(1752—1795)的一本著作。
⒂“格洛斯腾”是丹麦日德兰半岛的一个城市,直译“灰色石”,也有灰色的水果籽的
意思。那里的苹果是很优良的品种。格洛斯腾与德国的格拉夫斯泰因的发音极相似,当时有
一种滥用德语的坏风气,有人把格洛斯腾苹果说成格拉夫斯泰因苹果。安徒生这里也有纯洁
国语的味道。
⒃1870年7月18日教皇的参议会确定教皇是绝无错误的。
⒄这里指的是克尼格以下的一段关于演员的话:“这群人中大部分如何?无德行的、无
教养的、无根基的或者是无知识的人。冒险家、低下的人,无德行的妇人,……很难不被潮
流冲刷沉沦。”(1869年哈沃森有此书的丹麦文译本)。
在一座古老的地主庄园里,住着一家年轻而有名望的人。他们很有钱,也很幸福,他们
既愿自己快乐,也愿做好事。他们希望让所有的人都像他们那样快乐。
圣诞之夜,在古老的骑士厅里竖起了一棵装点得很华丽的圣诞树。壁炉里燃着火,古老
的画框四周悬着云杉枝。主人和客人都聚在这里,他们的歌声嘹亮,舞姿婀娜。
傍晚,佣人们的屋里便充满了庆祝圣诞的欢乐。这里也有一棵大云杉,上面点着红白蜡
烛,还有小型的丹麦国旗,剪纸天鹅和装着“好东西”的鱼网。请来的客人都是教区贫苦人
家的孩子,他们由自己的妈妈带来。妈妈们不怎么看圣诞树,而看着圣诞餐桌。桌子上放着
呢料、麻料、衣料和褥料。是的,做母亲的和大孩子都往那边望,只有小孩子才用手去够蜡
烛、纸花和旗子。
这群人下午很早就来了。他们吃了圣诞粥、烤鹅加红菜。在圣诞树点燃,礼物都分发完
后,每人都得到了一杯混合酒及一块苹果馅饼。
他们回到了自己的贫寒的家里,谈起了他们过的“好生活”,就是指那些食品;他们把
礼物又拿出来仔细地看一遍。有一个叫基尔斯汀的园丁和一个叫奥勒的园丁,他们是一对夫
妇。他们在地主庄园里锄草锄地,所以有住处和每日的面包。每年圣诞节他们都得到很好的
礼物。他们有五个孩子,五个孩子穿的衣服都是主人送的。
“我们的主人都是乐善好施的人!”他们说道。“不过他们施舍得起,这样做他们也可
以得到乐趣。”
“四个孩子都有好衣服穿了,”园丁奥勒说道。“可是为什么没有给跛子呢?他们以往
总想着他的,虽然他不去参加宴会。”
那是指孩子中最大的那个,他们管他叫“跛子”,不过他的名字叫汉斯。
小时候他是最聪明最活泼的孩子。可是他的腿突然“瘫了”,他们这么说。他站不起来
了,也不能走了。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五年了。
“有的,我也得到了一件给他的礼物。”母亲说道。“不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是
一本他可以读一读的书。”
“这东西可不能让他发胖!”父亲说道。
可是汉斯却很喜欢它。他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孩子,很喜欢读书。不过,这个时时都得躺
在床上的汉斯,也要花些时间尽自己的力量做有用的事。他的手很灵巧。他用自己的手织毛
袜,是啊,甚至织成整条的床毯;庄园里的女主人很称赞它并买下了它。
他得到的礼物是一本故事书。书里有许多值得读并引人深思的东西。
“在这个家里它一点用处也没有!”父母说道。“不过,让他读吧,时间便可以消磨过
去。他不能总是织袜子!”
春天来了。花朵长出花骨朵,绿叶也开始发芽。被人们叫做荨麻的野生植物也在发芽,
虽然在《圣诗集》里它是那么美:
哪怕所有的国王全上阵,
使尽全力耍尽威风,
他们也没有一点办法
使荨麻长出一片叶子。
在地主庄园里,不仅园丁和助手有许多的活要干,就连园丁基尔斯汀和园丁奥勒也一样。
“简直累死人!”他们说道,“我们刚把路耙平整理好,又让人给踩乱了。庄园里的客
人跟潮水一样。这要花多少钱啊!不过主人是有钱的人。”
“分配得实在太不公平了!”奥勒说道。“神父说我们大家同是上帝的孩子,可是为什
么会有这样的差别!”
“那是因为人的堕落!”基尔斯汀说道。
晚间他们又谈到了这些,跛子汉斯正拿着书躺在一旁。艰苦的生活、辛苦的操劳使父亲
母亲的手变粗,而且也使他们对事物的判断和看法变得苛刻。他们无法控制情绪,无法排遣
烦恼,现在说起话来更有怨气,更加愤怒了。
“有些人富裕幸福,有的人只有贫穷!我们的老祖宗由于违抗上帝和好奇,为什么怪罪
到我们头上,我们又没有像他们两人那样胡来!”
“不一定,我们也有闪失!”跛子汉斯突然说道。“这本书里全都讲了!”
“书里怎么说的?”父亲母亲问道。
他给他们念那个关于樵夫和他妻子的古老故事:他们也责骂亚当和夏娃的好奇,说那是
他们不幸的原因。后来这个国家的国王经过那里,“跟我回家吧!”他说道,“这样你们便
可以过上和我那样的日子:七道菜,另有一道额外的。这道菜是装在大盖碗里的,你们不能
揭开。一揭盖子,你们的荣华富贵便化为烟云了!”“盖碗里装的是什么?”妻子说道。
“不关我们的事!”樵夫说道。“是啊,我不是好奇!”妻子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为什
么我们不能揭盖子。里面肯定是好吃的东西!”“希望没有什么机关就好了!”男人说道,
“比方说一支手枪,砰地放一枪,把房子都震摇起来!”“啊呀!”妻子叫道,没有去碰那
盖碗。可是到了夜里,她梦见盖碗的盖子自己打开了,冒出了一股很好闻的混合酒的味道,
就是结婚或下葬时人们喝到的那种混合酒味。里面有一枚很大的银币,上面写着:“你们要
是喝了这混合酒,你们便成了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了,其他的人都成了叫花子!”——妻子一
下子就醒了,她把自己的梦讲给了男人听。“你想这事想得太多了!”他说道。“我们可以
轻轻地小心地揭盖子!”妻子说道。“轻轻地小心地!”男人说道。于是妻子小心地揭开了
盖子。——刚一揭开,便有两只机灵的小老鼠跳了出来,钻到一个老鼠洞里,不见了。“晚
安!”国王说道。“现在你们可以回家去,上自己的床上去睡觉了。别再骂亚当和夏娃了,
你们也一样好奇,一样不知好歹!——”
“这个故事是从哪里跑到书里去的?”园丁奥勒说道。“故事说的好像就是我们。很值
得好好想一想!”
第二天他们又上工去了。太阳烤晒着他们,雨把他们浇得湿透;他们很有怨气,他们细
细地咀嚼着这些思想。
天没有完全黑下来时,他们喝罢了奶粥。
“给我们再讲一遍樵夫的故事!”园丁奥勒说道。
“这本书里好故事很多!”汉斯说道。“好多好多,你们都不知道。”
“我对那些兴趣不大!”园丁奥勒说道。“我要听我知道的那个故事!”
男人和他的妻子又听了一遍。
好几夜他们都听这个故事。
“我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奥勒说道。“人就和甜牛奶一样,会发酸。有的变成很好的
干酪,有的成了稀的酸奶汤!就像有人事事走运,天天坐在豪华的餐桌旁,不知什么是愁,
什么是匮乏。”
跛子汉斯听到了这些话。他的脚不中用了,但是头脑却很灵。他给他们讲书里写的故
事,读“无忧无虑的人”的故事。是啊,这个人到哪里去找呢?一定得把他找到:
国王病重躺在床上,除非让他穿上一件衬衫,而这件衬衫必须是一个真正无忧无虑的人
穿过,否则他便无救了。宫廷派人去世界各国,去所有的王宫和庄园,去所有的富足快乐的
人那里去找。但是你若仔细查问他们,他们每个都经历过某种忧伤或者有过什么挫折。
“我一点忧虑都没有!”坐在沟边的那个小猪倌说道,他笑嘻嘻地唱着歌。“我是最幸
福的人!”
“那么把你的衬衫给我们,”差使说道,“会给你半个王国作为报酬的。”
可是他没有衬衫,而他却说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这个小伙子很不错!”园丁奥勒说道,他和他的妻子都笑了,就像他们许多年没有笑
过一样。
这时小学校长从他们身旁走过。
“你们真开心!”他说道,“这真是你们家的新鲜事。是不是你们中彩了?”
“没有,不是那么回事儿!”园丁奥勒说道。“是汉斯在给我们念故事书。他读一个无
忧无虑的人的故事,那个小伙子连衬衫都没有。这样的故事可以让你的眼泪流出来,不过是
印在书上的故事。每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不单是哪一个人。这总叫人欣慰!”
“你们的书是哪里来的?”校长问道。
“是一年多以前汉斯在圣诞节上得到的礼物,是主人给他的。您知道他很喜欢读书,又
是一个跛子!那时我们还希望他得到两件蓝布褂子呢。可是这书却很奇怪,它似乎能解答你
思想里的问题!”
校长拿起书,打开了它。
“让我们再听听那个故事!”园丁奥勒说道,“我还没有悟透呢。还有,他也该念念关
于樵夫的另一个故事!”
这两个故事对奥勒就算够了,已经够了。它们如同两道阳光射进了这简陋的屋子里,射
进经常使他们不满的苦痛的思想里。
汉斯把一本书都读完了,并读了许多遍。童话故事把他带到了外面的大世界里。你们知
道,那些地方他是不能走着去的,因为腿脚不听使唤。
校长坐在他的床边上,他们在一起交谈,这对他们两人都是愉快的事情。
从那天起,父亲母亲在外边工作的时候,校长经常到汉斯这里来。对孩子来说,他每次
到来都像是一顿美餐。他非常认真地听老人给他讲世界的面积和世上的许多国家,讲太阳比
地球差不多大五十万倍,它又是那么远,炮弹要二十五年才能从太阳到达地球,而光线只要
八分钟就能射到地球上。这些事现在每个用功勤读的学生都知道,可是对汉斯来说却是新鲜
事,比起故事书上讲的那些要奇妙得多。
校长每年被请到地主家去吃一两次饭。有一回他讲到那本故事书对那个穷人家起了多大
的作用,单是两个故事便使他们醒悟和感到幸福。那个体弱然而聪明的小男孩每次念故事,
都使他家人深思和快乐。
校长从地主庄园回家的时候,夫人塞给他两枚明晃晃的银币,让他给小汉斯。
“它们该归父亲和母亲!”校长把钱给汉斯的时候,男孩说道。
园丁奥勒和园丁基尔斯汀说道,“跛脚汉斯也有用处了,也得到幸福!”
过了一两天,父亲母亲到地主庄园里干活去了。主人的车子停在门口,走来的是那位心
地慈善的夫人,她很高兴她的圣诞礼物带给小男孩和他的父母这么多的安慰。
她带来了精细的面包、水果和一瓶子糖浆。更令人高兴的是,她给他带来了一个亮闪闪
的笼子,里面有一只黑色的小鸟,小鸟唱得非常好听。鸟笼放在那个旧衣柜上,离汉斯的床
还有一段距离,他可以看到鸟儿,听到它唱。是啊,走在外面的大道上的人老远都可以听见
它的歌声。
夫人乘车走了以后,园丁奥勒和园丁基尔斯汀才回来。他们看到汉斯很高兴,不过他们
以为,夫人给他的那件礼物只会带来麻烦。
“有钱人是想不到这么多的,”他们说道,“这下子我们得照料它了,跛子汉斯是没有
办法伺候它的。将来终归让猫抓走!”
八天过去了,又过了八天。这期间,猫进来了好几次。它没有吓着鸟儿,更不用说伤害
它。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一天下午,父母和其他孩子都干活去了,汉斯独自一人在
家。他手中拿着故事书,正在读着那个一切愿望都得到满足的渔妇的故事。她想当国王便当
上了国王;她想当皇帝,她就当上了皇帝。可是后来她想当一个慈善的上帝——这样一来,
她又坐在她原来的泥沟里。
这个故事本来和鸟或猫都没有什么联系,但是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读这段故事。从
那以后,他再也忘不了它。鸟笼放在衣柜上,猫蹲在地上,正用一双黄绿的眼睛死死盯着鸟
儿。猫的脸上有一种表情,好像对鸟儿说,“你好漂亮啊!我真想吃掉你!”
汉斯明白这点,他从猫的脸上看出来了。
“去,猫!”他叫道。“你离开这屋子好不好!”
它缩起身子似乎要跃起来。
汉斯够不着它,除了他那可爱的宝贝故事书外,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扔过去打它。他把
书扔了出去,可是书散了,书皮飞到一边,一页页的纸飞向另外一边。猫慢腾腾地往后退了
几步,用眼盯着汉斯,好像在说:
“你别管,小汉斯!我会走我会跳,你哪样也不会!”汉斯用眼盯着猫,心中十分不
安;鸟儿也不安起来。没有人可以叫,好像猫知道这一点,它又作了要跳的姿势。汉斯掀动
着被单,他是能用手的。可是猫不在乎被单。被单扔了过去,但不起作用。接着猫一纵跳上
椅子,再跳到窗槛上,那里离鸟儿更近。
汉斯感到自己的血在沸腾。但是他顾不上这点,他只想着猫和鸟儿。要知道这孩子是无
法离开床的,他站不起来,更不要说走路了。当他看到猫从窗槛跳到衣柜上,把鸟笼碰翻的
时候,他的心似乎在体内旋转。鸟在笼子里乱飞乱扑。汉斯大叫一声。他心中一震,便想也
不想地一下子跳下了床,向衣柜跑过去,把猫赶了下去。他握住鸟笼,里面的鸟儿被吓坏
了。他提着鸟笼跑出屋子,跑到了大道上。
这时,眼泪像泉一样从他的眼睛中流出。他惊喜极了,高声喊着:“我能走路了!我能
走路了!”
他又恢复了健康。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在他的身上发生了。
校长就住在附近。汉斯赤着脚,只穿着衬衣和上衣,手中提着鸟笼朝他家跑去。
“我能走路了!”他喊道。“上帝啊!”他高兴得抽泣起来。园丁奥勒和园丁基尔斯汀
的家里欢天喜地。“我们不会再有比这更快乐的日子了!”他们两人都这么说道。
汉斯被叫到地主庄园里,那条道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走过了。那些他很熟悉的树木、灌木
丛似乎在向他点头打招呼,对他说:“你好,汉斯!欢迎你到外边来!”太阳射在他的脸
上,射进他的心里。
主人——地主庄园的年轻幸福的夫妇,让他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们看去也非常高兴,好
像他就是他们家庭成员一样。但是,最快乐的却是那位年轻的女主人,给他故事书,送他会
唱歌的小鸟的人。鸟现在的确死掉了,被吓死的,但它使他恢复了健康。书使他和他的父母
受到了启迪;书现在还在他那里。他要保存它,读它,即使很老了也如此。现在他对家里也
有用了。他想学一门手艺,最好是装订书籍。“因为,”他说道。“这样我便可以读到所有
的新书!”
下午,主人把他的父母都叫去了。她和她的丈夫一起讨论了汉斯的事。他是一个虔诚和
聪颖的孩子,对读书有兴趣,也有领悟能力。上帝总是成全好事情的。
那天晚上,父母从地主庄园回来的时候,真是高兴极了,特别是基尔斯汀。不过一个星
期之后,她哭了,因为汉斯要出门了。他穿上了新衣服,他是一个好孩子。可是现在他要漂
洋过海,去遥远的地方上学,去学拉丁文,他们要许多年后才能再见到他。
他没有带走他的故事书,那本书父母要留着作纪念。父亲经常读它,但总少不了那两个
故事,因为他对那两个故事很熟悉。
他们接到汉斯的来信,一封比一封愉快。他和好人在一起,生活得很好。最令人高兴的
是进了学校,要学习和要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现在只希望能活到一百岁,有朝一日当一名
校长。
“但愿我们能活着看见那一天!”父母说道,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一幅领圣餐时的神情。
“在汉斯身上发生了多么奇妙的事啊!”奥勒说道。“上帝心中也有穷人的孩子!在跛
子身上正体现了这一点!这像不像汉斯给我们念的那本书中写的那样啊?”
我们这个故事是从哪里得来的?————你们想知道吗?
是我们从木桶里得来的,就是装旧纸的木桶。有许多好书、珍贵的书都跑到食品店老板
和杂货店老板那儿去了。它不是让人读的,而是店铺需要的物品。他们要用纸来包淀粉,包
咖啡豆,要用纸包鲭鱼、黄油和干酪。写过字的纸也是可用的。
不该扔进桶去的往往也被扔进去了。
我认识一个杂货店的伙计,他又是食品店老板的儿子。他是从地下室店铺发达后到地面
上的店铺里来的。他读过许多东西,都是从杂货店里的那些写着字的纸上读来的。他收藏了
许多很有趣的纸张,其中有一些是从忙碌而粗心的官员的纸篓里捡来的重要文件;有一些是
女朋友写给女朋友的秘信:散布本不该传开,本不该被人谈论的丑闻。他是一个活的抢救
队,抢救了不少的文稿。他的抢救队工作范围很宽广,既得力于自己的父母的店,也得力于
杂货店主的帮助。他抢救出不少很值得重读一遍的书,或者某本书中的若干页。
他给我看了他从木桶里收集来的印刷物和手写本,大部分是从食品店里捡来的。里面有
几页从大写字本扯下来的纸页;那清晰秀气的手迹,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那个大学生写的!”他说道,“就是住在对面、一个月以前死去的那个大学生!人
们可以看得出他患过极痛苦的牙病,文章读起来很有趣!这只是他写的一小部分。原是一整
本还多一些。我的父母用半磅绿肥皂从大学生的房东那里换来的。这是我保留下来的。”
我把它借了来,我读了它。现在我可以公布了。
文章标题是:
牙痛姨妈
一
小时候,姨妈给我糖果吃。我的牙承受住了,并没有龋坏;现在我长大了,成了大学
生;她还拿甜东西来惯我,并且说我是一个诗人。
我有诗人的某些气质,但还不够。我在街上走的时候,常感到自己走在一个大图书馆
里。房子便是书架,每一层楼都是一层摆着书的格子。里面有流行小说,有很好的古老喜
剧,有各种学科的科学著作,有黄色读物,也有品位高雅的书刊。这些书会引起我的幻想,
使我琢磨其中所含的哲理。
我有诗人的某些气质,但不够。很多人也一定具有和我同样的气质,可是却没有挂着有
诗人称号的牌子或系着有诗人称号的领带。
他们和我都得到了上帝的馈赠——一个祝福,这对于自己来说是足够了,但是要分给别
人,却又太少了点。它像一道阳光射来,充满了心灵和思想;它像一股芬馥的花香飘来,像
一首熟悉却又说不清来历的曲子。
不久前的一个夜晚,我坐在屋子里,很想读点什么。但我既没有书,也没有报纸。这时
突然从椴树上落下一片新鲜的绿叶。风把它吹进窗子送到我跟前。
我望着叶子上的许多叶脉。一条小毛虫在叶脉上爬动,好像要彻底地研究一番叶子。这
时我不得不想到人的智慧。我们也在叶片上爬,我们只懂得叶片,可是我们却演讲。我们谈
论整棵大树,根、干和树冠;这棵大树包括上帝、世界和永恒,而我们对所有这一切知道的
只不过是一片叶子。
我正坐在那里的时候,米勒姨妈来串门了。
我把叶子和上面的小毛虫指给她看,把我由此而产生的想法告诉她,她的眼睛马上亮了
起来。
“你是个诗人!”她说道,“说不定是我们的最伟大的一个诗人!如果我感受到了这
点,我进坟墓也就心满意足了。从酿酒人拉斯姆森的葬礼后,你的巨大的想象力就一直令我
惊叹!”
米勒姨妈说完,吻了我一下。
米勒姨妈是谁,酿酒人拉斯姆森又是谁?
二
我们的孩子们把母亲的姨妈叫做姨妈,我们没有叫她别的称呼。
她给我们果子酱和糖吃,尽管这些东西对我们的牙齿破坏很大,但是看到可爱的孩子,
她的心就软了,她说道,要是拒不把他们十分喜欢的糖果分给他们一些,那该是多残酷的事
情。
所以我们十分喜欢姨妈。
她是一个老小姐。据我的回忆,她总是那么老!她的年岁是没有变化的。
早些年她常常牙痛,总是说她的牙疼。于是她的朋友,酿酒人拉斯姆森便很风趣地管她
叫做牙痛姨妈。
晚年他不酿酒了,靠吃利息过日子。他常去看姨妈,他比她年纪大。他一颗牙也没有,
只有几个黑黑的牙窟窿。他小的时候,吃的糖太多,他这么对我们的孩子说,说我们将来也
就会像他那样。
姨妈小时候很明显从来没有吃过糖,她的牙漂亮极了,雪白雪白的。
她也很爱惜她的牙齿,酿酒人拉斯姆森说她睡觉时不带她的牙!
他这是坏话,我们孩子们都知道。但是姨妈说,他不是那种意思。
一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她讲了她夜里做的一个可怕的梦:她的一颗牙齿掉了。
“这就是说,”她说道,“我失去了一个真正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
“若是掉了一颗假牙!”酿酒人说道,微微笑了一下,“那只能说你失去了一位假朋
友!”
“您真是一位一点礼貌都不懂的老先生!”姨妈生气地说道。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这样生气。
不久后她说,那只是她的老朋友逗趣的话。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他一旦死去,便会
变为上帝的一个小天使。我对这种变化想了很久,我想,他的新形体我是不是还认得出来。
在姨妈还年轻,他也年轻的时候,他向她求过婚。她犹疑了很久,老是不动。坐着不动
的时间太长了,结果她成了老姑娘,但始终是他忠诚的朋友。
后来,酿酒人拉斯姆森死了。
一辆豪华的灵车拉他去了墓地。后面跟着一大群戴勋章穿制服的人。
姨妈穿着黑色的丧服,带着我们这些孩子站在窗子前。在场的孩子,只少了一星期前鹳
给我们带来的那个小弟弟。灵车过去了,送葬的人也过去了,街上空了。姨妈要走了,但我
不愿意。我等着酿酒人拉斯姆森变成天使;你们知道,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上帝的有翅膀的小
孩了,他一定会出现的。
“姨妈!”我说道。“你信不信他现在来了!要不然就是在鹳给我们再带来一个小孩的
时候,它把拉斯姆森天使也给我们带来。”
姨妈完全被我的幻想惊震了,说道:“这孩子会成个大诗人!”我上学期间,她一直重
复这句话。是的,甚至后来我参加了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以后,到了大学生年龄的时候也
这样说。
不论是“诗痛”方面还是牙痛方面,她都是我的最体贴的朋友。你们知道,这两种毛病
我都爱犯。
“只管把你的想法写下来,”她说道,“把它们塞进抽屉里。让·保罗①就是这么做
的,他成为一个大诗人。可是说实在话,我并不喜欢他,他不能使你激动!你要让人兴奋、
激动,你能使人兴奋、激动的。”
和她谈了这番话后的第二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渴望着想成为姨妈在我身上看到和感到
的那个伟大的诗人。我患了“诗痛”症!不过更可怕的是牙痛。它把我折腾得要死,我成了
一条乱滚的小毛虫,腮帮子上衬着草药袋,贴着斑蝥膏②。“我能体会得到!”姨妈说道。
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痛苦的微笑;她的牙齿雪亮。
不过,我要在我和姨妈的故事中开始新的一章。
三
我搬到了一个新的住处,已经在那里住了一个月。我和姨妈谈到这件事。
“我住在一个安静的人家里。这家人不理睬我,虽然我拉了三次门铃。要说明的是,这
真是一座惊险屋,里面充满了风雨声和人喧声。我就住在大门楼的上面;车子驶进来或驶出
去的时候,墙上的画被震得抖动起来。大门也嘭嘭地响,屋子摇得厉害,就像是地震一样。
若是我躺在床上,那种摇晃便会波及我的全身;不过这会使我的神经坚强。刮风的时候——
这个国家总是刮风,窗钩子摇来晃去,碰在墙上丁丁当当。每次刮风,邻居院子的门铃都要
响起来。
我们这些住户是分批回家的,而且总晚到深夜。住在我楼上的那位房客,白天教巴松管
课,回来最迟。他回来后,总要穿着打了铁掌的靴散步,步子沉重地来回走一会儿才肯躺下
睡觉。
窗子不是双层的,但是有一块玻璃被打碎了,女房东用纸糊上了破窗户,可是风依旧从
缝里吹进来,而且发出牛虻似的鸣叫声。它是催眠曲。待我终于睡着了以后,没有过很久我
又被公鸡的啼鸣唤醒了。——住地下室的那个人在鸡笼子里养的公鸡母鸡报着信,早晨快到
了。那些矮小的挪威马,它们没有马厩,它们是被拴在楼梯下沙洞③里的。它们身子一转动
总要碰着门和门槛。
天亮了。看门的人和他的家人住在阁楼上,现在咚咚地走下楼梯;木拖鞋呱达呱达地
响,大门砰砰地撞着,屋子摇晃起来。等这一阵响声过去之后,住宿在楼上的那个房客又开
始作早操了。他每只手举一个很重的铁球,可又托不牢;铁球一再落到楼板上。这时,楼里
的学童该上学了,他们一路喊着跑了出去。我走到窗前,打开窗子,想透透新鲜空气。如果
住在后面屋子里的那个年轻妇女没有在放漂白剂的水里洗手套,那么我可以呼吸到一点新鲜
空气;洗手套是她维生的活计。顺便说说,这是一所很好的房子,我住在一个安静的家庭里。
这是我就我租房的情况对我的姨妈所作的描述。我描述得很生动,口头的描绘比写成的
书面叙述更清新。
“你真是诗人!”姨妈喊了起来。“把你讲的写下来,那你便和狄更斯④同样伟大了!
现在我对你的兴趣更大了!你的讲话如同画画!你描写了你的屋子,让人亲眼见到了它!令
人毛骨悚然!——把你的诗接着写下去!再增加点有生气的东西,譬如说人,可爱的人。最
好是不幸的人!”
我真的写下这所房子,就像它有声有响地立在那里一样但文章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故
事。那是后来的事!
四
那是冬天,已经夜深人静,戏已经散场了。刮起了可怕的风暴。雪下得很大,几乎让人
无法向前迈步。
姨妈去看戏,我要送她回家。但是一个人走路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还要陪着别人。出租
马车被大家抢着雇走了。姨妈住在城内很远的地方,相反,我的住处离戏院很近。要不是有
这种方便的话,我们便不得不在岗亭里等下去了。
我们在深雪中跌跌撞撞,飞扬的雪片弥漫在我们的周围。我扶着她,搀着她,推她向前
走。我们只跌倒了两次,跌得都很轻。
我们回到了我住房的大门口,在那里抖了抖雪,到了楼梯上又抖了几下;但是我们走进
前屋以后,身上的雪依然落满地板。
我们把外衣脱了,把下装也脱了,把所有能脱的全脱了。女房东借给姨妈一双干袜子和
一件晨袍,女房东说这是必要的,还正确地补充说,姨妈这天晚上是不可能回自己的家去
了,让她将就点儿在她的起居室过夜,她可以用沙发作床,那张沙发摆在通向我的屋子的那
个永远锁着的门口。
事情就这样办了。
我的壁炉里燃着火,茶具摆在桌子上。小屋里挺舒服的——虽然没有姨妈家里舒服。姨
妈的家,冬天门前挂着很厚的门帘,窗前也挂着很厚的窗帘,地上铺着双层地毯,地毯下还
衬着三层厚纸;你呆在里面就像呆在一个装着热空气、塞得很严实的瓶子里。但是,正如我
说过的那样,在我这里也很舒服。风在外面呼啸着。
姨妈聊起来没完;她的童年又回来了,酿酒人又回来了,全是对往事的回忆。
她还记得我长第一颗牙齿时,全家人都很高兴。
第一颗牙齿!这颗幼稚的牙齿,像一滴晶亮的牛奶,它叫乳齿。
长出一颗后,又长出好几颗来,整整一排,一颗挨着一颗,上下各一排,可爱的乳齿。
但只是先头部队,还不是真正的相伴终身的那种。
那样的牙也长出来了。连智齿都长出来了,站在队伍的两头,是在痛苦和艰难中诞生的。
它们又掉了,一颗颗地掉了!还没有服役完便掉了,连最后的一颗也掉了。这并不是什
么节日,而是苦难日。于是一个人便老了,尽管心情还是年轻的。
这样的思想和谈话并不令人愉快,但我们还是谈到这上面来了。我们回到了童年,谈了
又谈,姨妈在隔壁屋子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
“晚安,亲爱的孩子!”她喊道,“现在我睡了,如同躺在自己的衣柜抽屉里一样!”
她安静地睡了,但是屋里屋外却没有安静下来。大风吹打着窗子,吹得那些长窗钩子乱
响,吹得后院邻居的门铃也丁当乱响。楼上的房客回来了。他来回走了一会儿,摔掉他的靴
子,然后才上床休息。他打鼾,耳朵尖的人隔着楼板也能听到他的鼾声。
我无法休息,我不能安静下来,风也静不下来;它无比地活跃。风用自己的方法唱歌,
我的牙齿也活跃起来,它也用自己的方法呜呜叫,唱着歌;引起我一阵巨大的牙痛。窗子透
进风来。月光照在楼板上,时明时暗,好似云朵在风暴中来了又去了。阴影中和光亮中都隐
藏着一种不安。最后,楼板上的影子成了形。我看着这个会动的东西,感觉到一阵冷风袭来。
地板上有一个身影,又细又长,如同一个孩子用石笔在石板上画出的人形。一条细线便
是身躯,一划再一划便是手臂;两只脚也各自是一条线,头是多角形的。
这形象渐渐地清晰起来。它穿上了一种衣服,非常薄,很精细,但看得出这是一个女性。
我听到一阵呼呼声。不知是她的呢,还是窗缝里风刮出的像牛虻的嗡嗡声。
天哪,是她本人——牙痛太太!她那可怕的、穷凶极恶的魔鬼形象。上帝保佑不要让她
来串门吧。
“呆在这儿不错!”她嗖嗖地说道;“这个地方不错!阴湿的地带,沼泽地。这里蚊子
嗡嗡叫,尖嘴里有毒,我现在也有尖嘴了。它需要在人牙上磨快。这个床上睡着的人牙齿雪
白。它们经住了甜和酸,热和冷,干果壳和梅李核!我要把它们摇松,要拽它们,把冷风灌
到它们的根里去,叫它们犯寒脚病!”
这是一席可怕的话,这是一个可怕的客人。
“噢,原来你是诗人!”她说道。“我要用尽疼痛的语言把你写进诗里去!我要给你的
身体里灌进铁和钢,给你的神经系统装上铁丝!”
就好像有一根火红的铁签捅进了我的颧骨,我打起滚来。“一口漂亮的牙齿!”她说
道,“一架很好弹的风琴。口琴音乐会,好极了,有铜鼓和小号,高音笛,智齿里有巴松
管。伟大的诗人,伟大的音乐。”
是的,她演奏起来了。她的样子吓人极了,尽管除去她的手外,你并不能看见她的其他
部分。她那灰暗冰冷的手上长着瘦长的指头。每个指头都是一件刑具:大拇指和食指是一把
尖刀和一把螺丝刀。中指是一把尖锥,无名指是钻子,小指头是喷蚊子毒液的喷子。
“我来教你诗韵!”她说道。“大诗人应该有大牙痛,小诗人有小牙痛!”
“哦,让我做小诗人吧!”我请求着。“让我根本什么都不是吧!我不是诗人,我不过
是有诗痛发作,就像牙痛发作一样!走开!走开!”
“那么你承认不承认,我比诗、哲学、数学和所有的音乐都更有威力?”她说道,“比
所有画出的和大理石雕出的形象都更有威力!我比它们全都古老。我生在天国花园的附近,
风从这里开始刮,毒菌从这里开始长。我让夏娃在寒冷的天气里穿上衣服,也让亚当穿上。
你可以相信,最初的牙痛是很有威力的!”
“我什么都信!”我说道。“走开!走开吧!”
“好的。你愿放弃当诗人,永不再在纸上、石板上,或者任何可以写字的材料上写诗,
那我就放过你。但是,只要你一写诗,我就回来!”
“我发誓!”我说道。“只是别让我再看见你,再感觉到你就行!”
“你还会看见我的,但是比我现在的样子更丰满、更亲切!你将看见我就是米勒姨妈。
我会对你说:写诗吧,可爱的孩子!你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可能是我们所有最伟大的诗人!
但是,如果你相信了我,开始做起诗来,那么我就把你的诗配上音乐,同时在你的口琴上吹
奏出来!你这可爱的孩子!——当你看见米勒姨妈的时候,你记住我!”
于是她不见了。
告别的时候,我的颧骨上就像被火热的锥子锥了一下。但是一会儿就消失了,我如同落
到了柔和的水里,我看见白色的睡莲和绿色的叶子在我身子下面弯了起来,沉下去了,萎谢
了,根脱落了。我随着它们沉下去,解脱了,自在地休息了——
——“死了,像雪一样地融化了!”水里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唱起了这样的歌,“化为
浮云,像云一样飘走了!——”伟大光辉的名字,胜利旗帜上的文字,写在蜉蝣的翅膀上的
不朽的专著权,都从上面穿过水向我射来。
睡得很沉,睡中没有梦。我没有听见那呼呼的风声,嘭嘭乱响的大门声,邻舍的大门铃
声,也没有听到那位房客沉重的作早操声。
幸福极了。
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通向姨妈那里的那扇锁着的门被吹开了。姨妈跳了起来,套上鞋
子,穿上衣服,跑到我这里。她说我睡得像上帝的天使一样,不忍心把我叫醒。
我自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完全忘记了姨妈在这屋子里。不过很快我就记起来了,记
起了我牙痛时看到的景象。梦和现实混和在一起了。
“昨夜,我们道了晚安以后,你大概没有写什么吧?”她问道。“你要真写了就好了!
你是我的诗人,你永远是我的诗人!”
我觉得她的笑中有某种诡秘。我不知道她是喜爱我的那位可敬的米勒姨妈,还是昨夜我
向她起过誓的那个可怕的形象。
“你作了诗吗,亲爱的孩子!”
“没有,没有!”我喊道。“你是米勒姨妈!”
“还会是谁?”她说道。是米勒姨妈。
她吻了吻我,乘上马车回她的家去了。
我写下了上面的这些。没有写成诗,永远也不印出来——是的,手稿中断了。
我的年轻的朋友,那位正在成长的杂货店的学徒,找不到下面所缺的部分。它们早已被
当作包鲭鱼、黄油、绿色肥皂的纸散失在世界各方;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酿酒人死了,姨妈死了,大学生——那位冒出才华的火花又落进桶里去的人死了。这是
这个故事——关于牙痛姨妈的故事的结局。
题注这篇童话和《老约翰妮讲了些什么》、《大门钥匙》、《跛脚的孩子》、同收入
《新童话故事集——(三系二集),1872年》。安徒生曾说这是他的最后一篇童话。但
根据安徒生的日记,这篇童话完成于1872年7月12日,而《老约翰妮讲了些什么》完
成于1872年9月28日。
①让·保罗是德国诗人约翰·保罗·弗列德里奇·里克特(1763—1825)的笔
名。安徒生曾经说过他不喜欢里克特的诗。
②斑蝥膏,详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34。
③楼梯下的沙洞,见《看门人的儿子》注3。
④狄更斯,英国作家、诗人(1812—1870)。他和安徒生是极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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