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fdoeuvre 名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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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卷
亚麻 天上落下来的一片叶子 恶毒的王子 演木偶戏的人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安妮·莉斯贝 素琪 藏着并不等于遗忘 谁是最幸运的 钟声 顽皮的孩子
识字课本 老约翰妮讲的故事 老墓碑 姑妈 墓里的孩子 老路灯
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 老房子 天鹅的窠 创造 冰姑娘 小鬼和小商人
阳光的故事 依卜和小克丽斯玎 梦神 老上帝还没有灭亡 园丁和他的贵族主人
书法家 茶壶 小小的绿东西 一点成绩 天国花园 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一枚银毫 肉肠签子汤 光棍汉的睡帽 做出点样子来 老橡树的最后一梦
字母读本 沼泽王的女儿 跑得飞快的东西 钟渊 狠毒的王子
多伊和他的女儿们 踩面包的姑娘 守塔人奥勒 安妮·莉丝贝特 孩子话
一串珍珠
第三卷
---> 前往第三章
一棵亚麻开满了花。它开满了非常美丽的蓝花。花朵柔软得像飞蛾的翅膀,甚至比那还
要柔软。太阳照在亚麻身上,雨雾润泽着它。这正好像孩子被洗了一番以后,又从妈妈那里
得到了一个吻一样——使他们变得更可爱。亚麻也是这样。
“人们说,我长得太好了,”亚麻说,“并且还说我又美又长,将来可以织成很好看的
布。嗨,我是多么幸运啊!我将来一定是最幸运的人!太阳光多么使人快乐!雨的味道是多
么好,多么使人感到新鲜!我是分外地幸运;我是一切东西之中最幸运的!”
“对,对,对!”篱笆桩说。“你不了解这个世界,但是我们了解,因为我们身上长得
有节!”于是它们就悲观地发出吱吱格格的声音来:
吱——格——嘘,
拍——呼——吁,
歌儿完了。
“没有,歌儿并没有完了呀!”亚麻说。“明天早晨太阳就会出来,雨就会使人愉快。
我能听见我在生长的声音,我能觉得我在开花!我是一切生物中最幸运的!”
不过有一天,人们走过来捏着亚麻的头,把它连根从土里拔出来。它受了伤。它被放在
水里,好像人们要把它淹死似的。然后它又被放在火上,好像人们要把它烤死似的。这真是
可怕!
“一个人不能永远过着幸福的时光!”亚麻说。“一个人应该吃点苦,才能懂得一些事
情。”
不过更糟糕的时候到来了。亚麻被折断了,撕碎了,揉打了和梳理了一通。是的,它自
己也不知道这是一套什么玩艺儿。它被装在一架纺车上——吱格!吱格!吱格——这把它弄
得头昏脑涨,连思想都不可能了。
“我有个时候曾经是非常幸运的!”它在痛苦中作这样的回忆。“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
应该知道快乐!快乐!快乐!啊!”当它被装到织布机上去的时候,它仍然在说这样的话。
于是它被织成了一大块美丽的布。所有的亚麻,每一根亚麻,都被织成了这块布。
“不过,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我以前决不会相信的!嗨!我是多么幸福啊!是的,篱
笆桩这样唱是有道理的:
吱——格——嘘,
拍——呼——吁!
“歌儿一点也不能算是完了!它现在还不过是刚刚开始呢!这真是意想不到!如果说我
吃了一点苦头,总算没有白吃。我是一切东西中最幸福的!我是多么结实、多么柔和、多么
白、多么长啊!我原不过只是一棵植物——哪怕还开得有花;和从前比起来,我现在完全是
两样!从前没有谁照料我,只有在天下雨的时候我才得到一点水。现在却有人来照料我了!
女仆人每天早上把我翻一翻,每天晚上我在水盆里洗一个淋水浴。是的,牧师的太太甚至还
作了一篇关于我的演讲,说我是整个教区里最好的一块布。我不能比这更幸福了!”
现在这块布来到屋子里面,被一把剪刀裁剪着。人们是在怎样剪它,在怎样裁它,在怎
样用针刺它啊!人们就是这样对付它,而这并不是太愉快的事情。它被裁成一件衣服的12
个没有名字、但是缺一不可的部分——恰恰是一打!
“嗨,现在我总算得到一点结果!这就是我的命运!是的,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呢!我现
在算是对世界有点用处了,而这也是应该的——这才是真正的快乐!我们变成了12件东
西,但同时我们又是一个整体。我们是一打,这是稀有的幸运!”
许多年过去了。它们再无法守在一起了。
“有一天总会完了,”每一个部分说。“我倒希望我们能在一起待得久一点,不过你不
能指望不可能的事情呀!”
它们现在被撕成了烂布片。它们以为现在一切都完了,因为它们被剁细了,并且被水煮
了。是的,它们自己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最后它们变成了美丽的白纸。
“哎唷,这真是奇事,一件可爱的奇事!”纸说。“我现在比以前更美丽了,人们将在
我身上写出字来!这真是绝顶的好运气!”
它上面写了字——写了最美丽的故事。人们听着这些写下来的故事——这都是些聪明和
美好的事情,听了能够使人变得更聪明和更美好。这些写在纸上的字是最大的幸福。
“这比我是一朵田野里的小蓝花时所能梦想得到的东西要美妙得多。我怎能想到我能在
人类中间散布快乐和知识呢?我连自己都不懂得这道理!不过事实确是如此。上帝知道,除
了我微弱的力量为了保存自己所能做到的一点事情以外,我什么本事也没有!然而他却不停
地给我快乐和光荣。每次当我一想到‘歌儿完了’的时候,歌儿却以更高贵、更美好的方式
重新开始。现在无疑地我将要被送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好使人人都能读到我。这种事情是很
可能的!从前我有蓝花儿,现在每一朵花儿都变成了最美丽的思想!我在一切东西中是最幸
福的!”
不过纸并没有去旅行,却到一个印刷所里去了。它上面所写的东西都被排成了书,也可
以说几千几百本的书,因为这样才可以使无数的人得到快乐和好处。这比起写在纸上、周游
世界不到半路就毁坏了的这种情况来,要好得多。
“是的,这的确是一个最聪明的办法!”写上了字的纸想。
“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将待在家里,受人尊敬,像一位老祖父一样!文章是写在
我的身上;字句从笔尖直接流到我的身体里面去。我没有动,而是书本在各处旅行。我现在
的确能够做点事情!我是多么高兴,我是多么幸福啊!”
于是纸被卷成一个小卷,放到书架上去了。
“工作过后休息一阵是很好的,”纸说。“把思想集中一下,想想自己肚皮里有些什么
东西——这是对的。现在我第一次知道我有些什么本事——认识自己就是进步。我还会变成
什么呢?我仍然会前进;我永远是前进的!”
有一天纸被放在炉子上要烧掉,因为它不能卖给杂贷店里去包黄油和红糖。屋里的孩子
们都围做一团;他们要看看它烧起来,他们要看看火灰里的那些红火星——这些火星很快就
一个接着一个地不见了,熄灭了。这很像放了学的孩子。最后的一颗火星简直像老师:大家
总以为他早走了,但是他却在别人的后面走出来。
所有的纸被卷成一卷,放在火上。噢!它烧得才快呢。
“噢!”它说,同时变成了一朵明亮的焰花。焰花升得很高,亚麻从来没有能够把它的
小蓝花开得这样高过。它发出白麻布从来发不出的闪光。它上面写的字一忽儿全都变红了;
那些词句和思想都成了火焰。
“现在我要直接升向太阳了!”火焰中有一个声音说。这好像一千个声音在合唱。焰花
通过烟囱一直跑到外面去。在那儿,比焰花还要细微的、人眼所看不见的、微小的生物在浮
动着,数目之多,比得上亚麻所开的花朵。它们比产生它们的火焰还要轻。当火焰熄灭了、
当纸只剩下一撮黑灰的时候,它们还在灰上跳了一次舞。它们在它们所接触过的地方都留下
了痕迹——许多小小的红火星。孩子们都从学校里走出来,老师总是跟在最后!看看这情形
真好玩!家里的孩子站在死灰的周围,唱出一支歌——
吱——格——嘘,
拍——呼——吁!
歌儿完了!
不过那些细小的、看不见的小生物都说:
“歌儿是永远不会完的!这是一切歌中最好的一支歌!我知道这一点,因此我是最幸福
的!”
但是孩子们既听不见,也不懂这话;事实上他们也不应该懂,因为孩子不应该什么东西
都知道呀。
(1849年)
这篇故事,最初收集在哥本哈根出版的《祖国》一书中。
“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应该知道快乐!快乐!快乐!啊!”当亚麻被装到织布机上时,
亚麻说了这样的话。亚麻也具有“阿Q精神”,当它成了烂布片,被剁细了,被水煮了,变
成白纸,成为写了字的纸,排成书的纸,而又被最后烧掉时,它可能还觉得很快乐。
在稀薄的、清爽的空气中,有一个安琪儿拿着天上花园中的一朵花在高高地飞。当她在
吻着这朵花的时候,有一小片花瓣落到树林中潮湿的地上。这花瓣马上就生了根,并且在许
多别的植物中间冒出芽来。
“这真是一根很滑稽的插枝。”别的植物说。蓟和荨麻都不认识它。
“这一定是花园里长的一种植物!”它们说,并且还发出一声冷笑。它们认为它是花园
里的一种植物而开它的玩笑。但是它跟别的植物不同;它在不停地生长;它把长枝子向四面
伸开来。
“你要伸到什么地方去呢?”高大的蓟说。它的每片叶子都长满了刺。“你占的地方太
多!这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可不能扶持你呀!”
冬天来了;雪把植物盖住了。不过雪层上发出光,好像有太阳从底下照上来似的。在春
天的时候,这棵植物开出花来;它比树林里的任何植物都要美丽。
这时来了一位植物学教授。他有许多学位来说明他的身份。他对这棵植物望了一眼,检
验了一番;但是他发现他的植物体系内没有这种东西。他简直没有办法把它分类。
“它是一种变种!”他说。“我不认识它,它不属于任何一科!”
“不属于任何一科!”蓟和荨麻说。
周围的许多大树都听到了这些话。它们也看出来了,这种植物不属于它们的系统。但是
它们什么话也不说——不说坏话,也不说好话。对于傻子说来,这是一种最聪明的办法。
这时有一个贫苦的天真女孩子走过树林。她的心很纯洁;因为她有信心,所以她的理解
力很强。她全部的财产只是一部很旧的《圣经》,不过她在每页书上都听见上帝的声音:如
果有人想对你做坏事,你要记住约瑟的故事——“他们在心里想着坏事情,但是上帝把它变
成最好的东西。”如果你受到委屈,被人误解或者被人侮辱,你只须记住上帝:他是一个最
纯洁、最善良的人。他为那些讥笑他和把他钉上十字架的人祈祷:“天父,请原谅他们吧,
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女孩子站在这棵稀奇的植物面前——它的绿叶发出甜蜜和清新的香气,它的花朵在太阳
光中射出五光十色的焰火般的光彩。每朵花发出一种音乐,好像它里面有一股音乐的泉水,
几千年也流不尽。女孩子怀着虔诚的心情,望着造物主的这些美丽的创造。她顺手把一根枝
条拉过来,细看它上面的花朵,闻一闻这些花朵的香气。她心里轻松起来,感到一种愉快。
她很想摘下一朵花,但是她不忍把它折断,因为这样花就会凋谢了。她只是摘下一片绿叶。
她把它带回家来,夹在《圣经》里。叶子在这本书里永远保持新鲜,从来没有凋谢。
叶子就这样藏在《圣经》里。几个星期以后,当这女孩子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圣经》
就放在她的头底下。她安静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庄严的、死后的虔诚的表情,好像她的这个尘
世的躯壳,就说明她现在已经是在上帝面前。
但是那棵奇异的植物仍然在树林里开着花。它很快就要长成一棵树了。许多候鸟,特别
是鹳鸟和燕子,都飞到这儿来,在它面前低头致敬。
“这东西已经有点洋派头了!”蓟和牛蒡说。“我们这些本乡生长的植物从来没有这副
样子!”
黑蜗牛实际上已经在这植物身上吐粘液了。
这时有一个猪倌来了。他正在采集荨麻和蔓藤,目的是要把它们烧出一点灰来。这棵奇
异的植物也被连根拔起来了,扎在一个柴捆里。“也叫它能够有点用处!”他说,同时他也
就这样做了。
但是这个国家的君主多少年以来一直害着很重的忧郁病。他是非常忙碌和勤俭,但是这
对他的病却没有什么帮助。人们念些深奥的书给他听,或念些世上最轻松的读物给他听,但
这对他的病也没有什么好处。人们请教世界上一个最聪明的人,这人派来一个信使。信使对
大家说,要减轻和治好国王的病,现在只有一种药方。“在国王的领土里,有一个树林里长
着一棵来自天上的植物。它的形状是如此这般,人们决不会弄错。”这儿还附带有一张关于
这棵植物的图解,谁一看就可以认得出来。“它不论在冬天或夏天都是绿的。人们只须每天
晚上摘下一片新鲜的叶子,把它放在国王的额上,那么国王的头脑就会变得清新,他夜间就
会做一个美丽的梦,他第二天也就会有精神了。”
这个说明已经是够清楚了。所有的医生和那位植物学教授都到树林里去——是的,不过
这棵植物在什么地方呢?
“我想我已经把它扎进柴捆里去了!”猪倌说,“它早就已经烧成灰了。别的事情我不
知道!”
“你不知道!”大家齐声说。“啊,愚蠢啊!愚蠢啊!你是多么伟大啊!”
猪倌听到这话可能感到非常难过,因为这是专讲给他一个人听的。
他们连一片叶子也没有找到。那唯一的一片叶子是藏在那个死女孩的棺材里,而这事情
谁也不知道。
于是国王在极度的忧郁中亲自走到树林中的那块地方去。
“那棵植物曾经在这儿生长过!”他说。“这是一块神圣的地方!”
于是这块地的周围就竖起了一道金栏杆。有一个哨兵日夜在这儿站岗。
植物学教授写了一篇关于这棵天上植物的论文。他凭这篇论文得到了勋章。这对他说来
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而且对于他和他的家庭也非常相称。事实上这是这整个故事最有趣的
一段,因为这棵植物不见了。国王仍然是忧郁和沮丧的。
“不过他一直是这样。”哨兵说。
(1855年)
这篇作品首先发表在1855年出版的新版《故事集》里。它是安徒生有所感而写的,
而且主要牵涉到他自己:他的作品一直被某些人忽视,没有能得到应当的评价,正如“天上
落下的一片叶子”。但这片叶子却得到了一个女孩的喜爱,珍藏在《圣经》里,死时还带进
她的棺材,但是“谁也不知道”。这里安徒生是在讽刺当时的一些“评论家”——他们并不
懂得真正艺术作品的价值。
——一个传说
从前有一个恶毒而傲慢的王子,他的全部野心是想要征服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使人一听
到他的名字就害怕。他带着火和剑出征;他的兵士践踏着田野里的麦子,放火焚烧农民的房
屋。鲜红的火焰燎着树上的叶子,把果子烧毁,挂在焦黑的树枝上。许多可怜的母亲,抱着
赤裸的、仍然在吃奶的孩子藏到那些冒着烟的墙后面去。兵士搜寻着她们。如果找到了她们
和孩子,那么他们的恶作剧就开始了。恶魔都做不出像他们那样坏的事情,但是这位王子却
认为他们的行为很好。他的威力一天一天地增大;他的名字大家一提起来就害怕;他做什么
事情都得到成功。他从被征服了的城市中搜刮来许多金子和大量财富。他在京城里积蓄的财
富,比什么地方都多。他下令建立起许多辉煌的宫殿、教堂和拱廊。凡是见过这些华丽场面
的人都说:“多么伟大的王子啊!”他们没有想到他在别的国家里造成的灾难,他们没有听
到从那些烧毁了的城市的废墟中发出的呻吟和叹息声。
这位王子瞧瞧他的金子,瞧瞧他那些雄伟的建筑物,也不禁有与众人同样的想法:
“多么伟大的王子啊!不过,我还要有更多、更多的东西!我不准世上有任何其他的威
力赶上我,更不用说超过我!”
于是他对所有的邻国掀起战争,并且征服了它们。当他乘着车子在街道上走过的时候,
他就把那些俘虏来的国王套上金链条,系在他的车上。吃饭的时候,他强迫这些国王跪在他
和他的朝臣们的脚下,同时从餐桌上扔下面包屑,要他们吃。
现在王子下令要把他的雕像竖在所有的广场上和宫殿里,甚至还想竖在教堂神龛面前
呢。不过祭司们说:
“你的确威力不小,不过上帝的威力比你的要大得多。我们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那么好吧,”恶毒的王子说,“我要征服上帝!”
他心里充满了傲慢和愚蠢,他下令要建造一只巧妙的船。他要坐上这条船在空中航行。
这条船必须像孔雀尾巴一样色彩鲜艳,必须像是嵌着几千只眼睛——但是每只眼睛却是一个
炮孔。王子只须坐在船的中央,按一下羽毛就有一千颗子弹向四面射出,同时这些枪就立刻
又自动地装上子弹。船的前面套着几百只大鹰——他就这样向太阳飞去。
大地低低地横在下面。地上的大山和森林,第一眼看来就像加过工的田野;绿苗从它犁
过了的草皮里冒出来。不一会儿就像一张平整的地图;最后它就完全在云雾中不见了。这些
鹰在空中越飞越高。这时上帝从他无数的安琪儿当中,先派遣了一位安琪儿。这个邪恶的王
子就马上向他射出几千发子弹;不过子弹像冰雹一样,都被安琪儿光耀的翅膀撞回来了。有
一滴血——唯一的一滴血——从那雪白的翅膀上的羽毛上落下来,落在这位王子乘坐的船
上。血在船里烧起来,像500多吨重的铅,击碎了这条船,同时把这条船沉沉地压下来。
那些鹰的坚强的羽毛都断了。风在王子的头上呼啸。那焚烧着的船发出的烟雾在他周围集结
成骇人的形状,像一些向他伸着尖锐前爪的庞大的螃蟹,也像一些滚动着的石堆和喷火的巨
龙。王子在船里,吓得半死。这条船最后落在一个浓密的森林上面。
“我要战胜上帝!”他说。“我既起了这个誓言,我的意志必须实现!”
他花了七年工夫制造出一些能在空中航行的、精巧的船。他用最坚固的钢制造出闪电
来,因为他希望攻破天上的堡垒。他在他的领土里招募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当这些军队排列
成队形的时候,他们可以铺满许多里地的面积。他们爬上这些船,王子也走进他的那条船,
这时上帝送来一群蚊蚋——只是一小群蚊蚋。这些小虫子在王子的周围嗡嗡地叫,刺着他的
脸和手。他一生气就抽出剑来,但是他只刺着不可捉摸的空气,刺不着蚊蚋。于是他命令他
的部下拿最贵重的帷幔把他包起来,使得蚊蚋刺不着他。他的下人执行了他的命令。不过帷
幔里面贴着一只小蚊蚋。它钻进王子的耳朵里,在那里面刺他。它刺得像火烧一样,它的毒
穿进他的脑子。他把帷幔从他的身上撕掉,把衣服也撕掉。他在那些粗鲁、野蛮的兵士面前
一丝不挂地跳起舞来。这些兵士现在都讥笑着这个疯了的王子——这个想向上帝进攻、而自
己却被一个小蚊蚋征服了的王子。
(1840年)
这篇小故事最初发表于1840年10月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沙龙》杂志上。安徒生在
他的手记中说,这是一个在民间口头上流传的故事,他记得很清楚。于是,就写成一篇童
话,把这个故事的这样内涵意义表达出来:一个貌似凶猛、不可一世的暴君——即现代所谓
的独裁者——往往会在一些渺小的人物手上栽跟头,导致他的“伟大事业彻底失败”。这个
故事中的王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被一个钻进他的耳朵里去的小蚊蚋弄得最后发了疯。
轮船上有一个年纪相当大的演木偶戏的人。他有一副愉快的面孔。如果他这个面孔的表
情是代表实际情况的话,那么他就要算是人世间一个最幸福的人了。他说他正是这样的一个
人,而且是我听他亲口这样说的。他是我的同胞——一个丹麦人;他同时也是一个旅行剧团
的导演。他的整个班子装在一个大匣子里,因为他是一个演木偶戏的人。他说他有一种天生
的愉快心情,而且这种心情还被一个工艺学校的学生“洗涤”过一次。这次实验的结果使他
成为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我起初并没有马上就听懂其中的道理,不过他把整个的经过都解释
给我听。下面是全部的经过:
“事情发生在斯拉格尔斯,”他说。“我正在一个邮局的院子里演木偶戏。观众非常拥
挤——除了两个老太婆以外,全是小孩子。这时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穿着一身黑衣服,走
了进来。他坐下来,在适当的时候发笑,在适当的时候鼓掌。他是一个很不平常的看客!我
倒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我听说他是工艺学校的一个学生。这次特别被派到乡下
来教育老百姓的。
“我的演出在8点钟就结束了,因为孩子们须得早点上床去睡觉——我不能不考虑观众
的习惯。在9点钟的时候,这个学生开始演讲和实验。这时我也成为他的听众之一。又听又
看,这真是一桩痛苦的事情。像俗话所说的,大部分的东西在我的头上滑过而钻进牧师的脑
袋里去了。不过我还是不免起了一点感想:如果我们凡人能够想出这么多东西,我们一定是
打算活得很久——比我们在人世间的这点生命总归要久一点。他所实验的这些东西可算是一
些小小的奇迹,都做得恰到好处,非常自然。像这样的一个工艺学校学生,在摩西和预言家
的时代,一定可以成为国家的一个圣人①;但是假如在中世纪,他无疑地会被烧死②。
①摩西和预言家都是基督教《圣经·旧约》里的人物,生活在大约纪元前1200年
间。在这时代希伯来人因为迁居不定,须得经常想出许多办法来解决生活上的问题。因此有
新思想的人都受到尊崇。
②在欧洲中世纪教会统治之下,凡是有新奇思想的人都被视为异端,当做魔鬼的使者烧
死。
“我一整夜都没有睡。第二天晚上,当我做第二次演出的时候,这位学生又来了;这时
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好。我曾经从一个演戏的人听到一个故事:据说当他演一个情人的角色的
时候,他头脑中总是想看观众中的一个女客。他只是为她而表演;其余的人他都忘得干干净
净。现在这位工艺学校的学生就是我的‘她’,我的唯一看客,我真是为‘她’而演戏。等
这场戏演完了、所有的木偶都出来谢了幕以后,这位工艺学校的学生就请我到他的房里去喝
一杯酒。他谈起我的戏,我谈起他的科学。我相信我们两方面都感到非常满意。不过我还得
有些保留,因为他虽然实验了许多东西,但是却说不出一个道理。比如说吧,有一片铁一溜
出螺旋形的器具就有了磁性。这是什么道理呢?铁忽然获得了一种精气,但这种精气是从什
么地方来的呢?我想这和现实世界里的人差不多:上帝让人在时间的螺旋器具里乱撞,于是
精气附在人身上,于是我们便有了一个拿破仑,一个路德,或者类似的人物。
“‘整个的世界是一系列的奇迹,’学生说,‘不过我们已经非常习惯于这些东西,所
以我们只是把它们叫做日常事件。’
“于是他侃侃而谈,作了许多解释,直到后来我忽然觉得好像我的头盖骨一下子被揭开
了。老实说,要不是现在我已经老了,我马上就要到工艺学校去学习研究这个世界的办法,
虽然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最幸福的人了。
“‘一个最幸福的人!’他说;他似乎对我的这句话颇感兴味。‘你是幸福的吗?’
“‘是,’我说,‘我和我的班子无论到什么城市里去,都受到欢迎。当然,我也有一
个希望。这个希望常常像一个妖精——一个恶梦——似的来到我心里,把我的好心境打乱。
这个希望是:我希望能成为一个真正戏班子的老板,一个真正男演员和女演员的导演。’
“‘你希望你的木偶都有生命;你希望它们都变成活生生的演员,’他说。‘你真的相
信,你一旦成了他们的导演,你就会变得绝对幸福吗?’
“他不相信有这个可能,但是我却相信。我们把这个问题从各个方面畅谈了一通,谈来
谈去总得不到一致的意见。虽然如此,我们仍然碰了杯——酒真是好极了。酒里一定有某种
魔力,否则我就应该醉了。但事实不是这样;我的脑筋非常清楚。房间里好像有太阳光——
而这太阳光是从这位工艺学校学生的脸上射出来的。这使我想起了古时候的一些神仙,他们
永远年轻,周游世界。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他,他微笑了一下。我可以发誓,他一定是一个古
代的神仙下凡,或者神仙一类的人物。他一定是这样的一个人物:我最高的希望将会得到满
足,木偶们将会获得生命,我将成为真正演员的导演。
“我们为这事而干杯。他把我的木偶都装进一个木匣子,把这匣子绑在我的背上,然后
让我钻进一个螺旋形的器具里去。我现在还可以听得见,我是怎样滚出来、躺在地板上的。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全班的戏子从匣子里跳出来。我们身上全有精气附体了。所有的木偶
现在都成了有名的艺术家——这是他们自己讲的;而我自己则成了导演。现在一切都齐备,
可以登台表演了。整个的班子都想和我谈谈。观众也是一样。
“女舞蹈家说,如果她不用一只腿立着表演,整个的剧院就会关门;她是整个班子的女
主角,同时也希望大家用这个标准来对待她。表演皇后这个角色的女演员希望在下了舞台以
后大家仍然把她当做皇后看待,否则她的艺术就要生疏了。那位专门充当送信人的演员,也
好像一个初次恋爱的人一样,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因为他说,从艺术的完整性讲,小
人物跟大人物是同样重要。男主角要求只演退场的那些场面,因为这些场面会叫观众鼓掌。
女主角只愿意在红色灯光下表演,因为只有这种灯光才对她合适——她不愿意在蓝色的灯光
下表演。
“他们简直像关在瓶子里的一堆苍蝇,而我却不得不跟他们一起挤在这个瓶子里,因为
我是他们的导演。我的呼吸停止了,我的头脑晕了,世上再没有什么人像我这样可怜。我现
在是生活在一群新的人种中间。我希望能把他们再装进匣子里,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当过他们
的导演。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说,他们不过是木偶而已。于是他们就把我打得要死。
“我躺在我自己房间里的床上。我是怎样离开那个工艺学校学生的,大概他知道;我自
己是不知道的。月光照在地板上;木匣子躺在照着的地方,已经翻转来了;大大小小的木偶
躺在它的附近,滚做一团。但是我再也不能耽误时间了。我马上从床上跳下来。把它们统统
捞进去,有的头朝下,有的用腿子站着。我赶快把盖子盖上,在匣子上坐下来。这副样儿是
值得画下来的。你能想象出这副样儿吗?我是能的。
“‘现在要请你们待在里面了,’我说,‘我再也不能让你们变得有血有肉了!”
“我感到全身轻松了一截,心情又好起来。我是一个最幸福的人了。这个工艺学校学生
算是把我的头脑洗涤一番了。我幸福地坐着,当场就在匣子上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事实
上是中午,因为这天早晨我意外地睡得久——我仍然坐在匣子上,非常快乐,同时也体会到
我以前的那种希望真是太傻。我去打听那个工艺学校的学生,但是他已经像希腊和罗马的神
仙一样不见了。从那时起,我一直是一个最幸福的人。
“我是一个幸福的导演,我的演员也不再发牢骚了,我的观众也很满意——因为他们尽
情地欣赏我的演出。我可以随便安排我的节目。我可以随便把剧本中的最好的部分选出来
演,谁也不会因此对我生气。那些30年前许多人抢着要看,而且看得流出眼泪的剧本,我
现在都演出来了,虽然现在的一些大戏院都瞧不起它们。我把它们演给小孩子们看,小孩子
们流起眼泪来,跟爸爸和妈妈没有什么两样。我演出《约翰妮·蒙特法康》和《杜威克》,
不过这都是节本,因为小孩子不愿意看拖得太长的恋爱故事。他们喜欢简短和感伤的东西。
“我在丹麦各地都旅行过。我认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认识我。现在我要到瑞典去
了。如果我在那里的运气好,能够赚很多的钱,我就做一个真正的北欧人——否则我就不做
了。因为你是我的同乡,所以我才把这话告诉你。”
而我呢,作为他的同胞,自然要把这话马上传达出来——完全没有其他的意思。
(1851年)
这个小故事原是1851年哥本哈根出版的安徒生的游记《在瑞典》一书的第九章。故
事的寓意是想通过一个木偶戏班子说明“人事关系”的复杂。当木偶们没有获得生命之前,
戏班子的老板可以很顺利地处理一切演出事务。但当这些木偶获得了人的生命以后,各自觉
得不可一世,自命为主要演员。
“他们(演员)简直像关在瓶子里的一堆苍蝇,而我(老板)不得不跟他们一起挤在这
个瓶子里,因为我是他们的导演。我的呼吸停止了,我的头脑晕了,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人像
我这样可怜。我现在是生活在一群新的人种中间。我希望把他们再装进匣子里,我希望我从
来没有当过他们的导演。”果然,夜里当木偶正在睡觉的时候,“我把它们统统捞进去,有
的头朝下,有的用腿子站着。我赶快把盖子盖上,在匣子上坐下来。”他的“人事关系”问
题就这样解决了。当然在实际生活中事情不会是如此简单。
“是的,这就是一支唱给顶小的孩子听的歌!”玛勒姑妈肯定地说。“尽管我不反对
它,我却不懂这套‘舞吧,舞吧,我的玩偶’的意思!”
但是小小的爱美莉却懂得。她只有三岁,她跟玩偶一道玩耍,而且把它们教养得跟玛勒
姑妈一样聪明。
有一个学生常常到她家里来;他教她的哥哥做功课。他和小爱美莉和她的玩偶讲了许多
话,而且讲得跟所有的人都不同。这位小姑娘觉得他非常好玩,虽然姑妈说过他不懂得应该
怎样跟孩子讲话——小小的头脑是装不进那么多的闲聊的。但是小爱美莉的头脑可装得进。
她甚至把学生教给她的这支歌都全部记住了:“舞吧,舞吧,我的玩偶!”她还把它唱给她
的三个玩偶听呢——两个是新的: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姑娘;第三个是旧的,名叫丽莎。她
也听这支歌,甚至她就在歌里面呢。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嗨,姑娘正是美的时候!
年轻绅士也是同样美好,
戴着礼帽,也戴着手套,
穿着白裤子和蓝色短袄,
大脚趾上长一个鸡眼包。
他和她正是在美的时候。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这儿是年老的妈妈丽莎!
从去年起她就来到这家;
她的头发换上新的亚麻,
她的脸用黄油擦了几下:
她又美得像年轻的时候,
请过来吧,我的老朋友!
请你们三个人旋舞几圈。
看一看这光景就很值钱。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步子必须跳得合乎节奏!
伸出一只脚,请你站好,
样子要显得可爱和苗条!
一弯,一扭,向后一转,
这就使你变得非常康健!
这个样儿真是极端美丽。
你们三个人全都很甜蜜!
玩偶们都懂得这支歌;小爱美莉也懂得。学生也懂得——因为这支歌是他自己编的。他
还说这支歌真是好极了。只有玛勒姑妈不懂得。不过她已经跳过了儿童时代的这道栅栏。
“一支无聊的歌!”她说。小爱美莉可不认为是这样。她唱着这支歌。
我们就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1871年)
这篇很有风趣的作品最初发表在1871年11月15日哥本哈根出版的《儿童画报》
上。这是安徒生所写的最后几篇童话之一。这也说明虽然安徒生已经接近他生命的尾声,他
的“童心”仍未衰。“只有玛勒姑妈不懂得它(这支歌)”,“不过她已经跳过了儿童时代
的这道栅栏。”但安徒生的心却永远留在儿童时代。
安妮·莉斯贝像牛奶和血,又年轻,又快乐,样子真是可爱。她的牙齿白得放光,她的
眼睛非常明亮,她的脚跳起舞来非常轻松,而她的性情也很轻松。这一切会结出怎样的果子
呢?……“一个讨厌的孩子!……”的确,孩子一点也不好看,因此他被送到一个挖沟工人
的老婆家里去抚养。
安妮·莉斯贝本人则搬进一位伯爵的公馆里去住。她穿着丝绸和天鹅绒做的衣服,坐在
华贵的房间里,一丝儿风也不能吹到她身上,谁也不能对她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因为这会使
她难过,而难过是她所受不了的。她抚养伯爵的孩子。这孩子清秀得像一个王子,美丽得像
一个安琪儿。她是多么爱这孩子啊!
至于她自己的孩子呢,是的,他是在家里,在那个挖沟工人的家里。在这家里,锅开的
时候少,嘴开的时候多。此外,家里常常没有人。孩子哭起来。不过,既然没有人听到他
哭,因此也就没有人为他难过。他哭得慢慢地睡着了。在睡梦中,他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
渴。睡眠是一种多么好的发明啊!
许多年过去了。是的,正如俗话说的,时间一久,野草也就长起来了。安妮·莉斯贝的
孩子也长大了。大家都说他发育不全,但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成为他所寄住的这一家的成员。
这一家得到了一笔抚养他的钱,安妮·莉斯贝也就算从此把他脱手了。她自己成了一个都市
妇人,住得非常舒服;当她出门的时候,她还戴一顶帽子呢。但是她却从来不到那个挖沟工
人家里去,因为那儿离城太远。事实上,她去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孩子是别人的;而且他
们说,孩子现在自己可以找饭吃了。他应该找个职业来糊口,因此他就为马兹·演生看一头
红毛母牛。他已经可以牧牛,做点有用的事情了。
在一个贵族公馆的洗衣池旁边,有一只看家狗坐在狗屋顶上晒太阳。随便什么人走过
去,它都要叫几声。如果天下雨,它就钻进它的屋子里去,在干燥和舒服的地上睡觉。安
妮·莉斯贝的孩子坐在沟沿上一面晒太阳,一面削着拴牛的木桩子。在春天他看见三棵草莓
开花了;他唯一高兴的想头是:这些花将会结出果子,可是果子却没有结出来。他坐在风雨
之中,全身给淋得透湿,后来强劲的风又把他的衣服吹干。当他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一些男
人和女人不是推他,就是拉他,因为他丑得出奇。谁也不爱他——他已经习惯了这类事情
了!
安妮·莉斯贝的孩子怎样活下去呢?他怎么能活下去呢?
他的命运是:谁也不爱他。
他从陆地上被推到船上去。他乘着一条破烂的船去航海。当船老板在喝酒的时候,他就
坐着掌舵。他是既寒冷,又饥饿。人们可能以为他从来没有吃过饱饭呢。事实上也是如此。
这正是晚秋的天气:寒冷,多风,多雨。冷风甚至能透进最厚的衣服——特别是在海
上。这条破烂的船正在海上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事实上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半人:船老
板和他的助手。整天都是阴沉沉的,现在变得更黑了。天气是刺人的寒冷。船老板喝了一德
兰的酒,可以把他的身体温暖一下。酒瓶是很旧的,酒杯更是如此——它的上半部分是完整
的,但它的下半部分已经碎了,因此现在是搁在一块上了漆的蓝色木座子上。船老板说:
“一德兰的酒使我感到舒服,两德兰使我感到更愉快。”这孩子坐在舵旁,用他一双油污的
手紧紧地握着舵。他是丑陋的,他的头发挺直,他的样子衰老,显得发育不全。他是一个劳
动人家的孩子——虽然在教堂的出生登记簿上他是安妮·莉斯贝的儿子。
风吹着船,船破着浪!船帆鼓满了风,船在向前挺进。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是暴风
雨;但是更糟糕的事情还待到来。停住!什么?什么裂开了?什么碰到了船?船在急转!难
道这是龙吸水吗?难道海在沸腾吗?坐在舵旁的这个孩子高声地喊:“上帝啊,救我吧!”
船触到了海底上的一个巨大的石礁,接着它就像池塘里的一只破鞋似的沉到水下面去了——
正如俗话所说的,“连人带耗子都沉下去了。”是的,船上有的是耗子,不过人只有一个
半:船主人和这个挖沟人的孩子。
只有尖叫的海鸥看到了这情景;此外还有下面的一些鱼,不过它们也没有看清楚,因为
当水涌进船里和船在下沉时候,它们已经吓得跑开了。船沉到水底将近有一尺深,于是他们
两个人就完了。他们死了,也被遗忘了!只有那个安在蓝色木座子上的酒杯没有沉,因为木
座子把它托起来了。它顺水漂流,随时可以撞碎,漂到岸上去。但是漂到哪边的岸上去呢?
什么时候呢?是的,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要!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它已经被人爱过
——但是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却没有被人爱过!然而在天国里,任何灵魂都不能说:“没有
被人爱!”
安妮·莉斯贝住在城市里已经有许多年了。人们把她称为“太太”。当她谈起旧时的记
忆,谈起跟伯爵在一起的时候,她特别感到骄傲。那时她坐在马车里,可以跟伯爵夫人和男
爵夫人交谈。她那位甜蜜的小伯爵是上帝的最美丽的安琪儿,是一个最亲爱的人物。他喜欢
她,她也喜欢他。他们彼此吻着,彼此拥抱着。他是她的幸福,她的半个生命。现在他已经
长得很高大了。他14岁了,有学问,有好看的外表。自从她把他抱在怀里的那个时候起,
她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见过他了。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到伯爵的公馆里去了,因为到那儿去的
旅程的确不简单。
“我一定要设法去一趟!”安妮·莉斯贝说。“我要去看看我的宝贝,我的亲爱的小伯
爵。是的,他一定也很想看到我的;他一定也很想念我,爱我,像他从前用他安琪儿的手臂
搂着我的脖子时一样。那时他总是喊:‘安·莉斯!’那声音简直像提琴!我一定要想办法
再去看他一次。”
她坐着一辆牛车走了一阵子,然后又步行了一阵子,最后她来到了伯爵的公馆。公馆像
从前一样,仍然是很庄严和华丽的;它外面的花园也是像从前一样。不过屋子里面的人却完
全是陌生的。谁也不认识安妮·莉斯贝。他们不知道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到这儿来。当
然,伯爵夫人会告诉他们的,她亲爱的孩子也会告诉他们的。她是多么想念他们啊!
安妮·莉斯贝在等着。她等了很久,而且时间似乎越等越长!她在主人用饭以前被喊进
去了。主人跟她很客气地应酬了几句。至于她的亲爱的孩子,她只有吃完了饭以后才能见到
——那时她将会再一次被喊进去。
他长得多么大,多么高,多么瘦啊!但是他仍然有美丽的眼睛和安琪儿般的嘴!他望着
她,但是一句话也不讲。显然他不认识她,他掉转身,想要走开,但是她捧住他的手,把它
贴到自己的嘴上。
“好吧,这已经够了!”他说。接着他就从房间里走开了——他是她心中念念不忘的
人;是她最爱的人;是她在人世间一提起就感到骄傲的人。
安妮·莉斯贝走出了这个公馆,来到广阔的大路上。她感到非常伤心。他对她是那么冷
漠,一点也不想她,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说。曾经有个时候,她日夜都抱着他——她现在在
梦里还抱着他。
一只大黑乌鸦飞下来,落在她面前的路上,不停地发出尖锐的叫声。
“哎呀!”她说,“你是一只多么不吉利的鸟儿啊!”
她在那个挖沟工人的茅屋旁边走过。茅屋的女主人正站在门口。她们交谈起来。
“你真是一个有福气的样子!”挖沟工人的老婆说。“你长得又肥又胖,是一副发财
相!”
“还不坏!”安妮·莉斯贝说。
“船带着他们一起沉了!”挖沟工人的老婆说。“船老板和助手都淹死了。一切都完
了。我起初还以为这孩子将来会赚几块钱,补贴我的家用。安妮·莉斯贝,他再也不会要你
费钱了。”
“他们淹死了?”安妮·莉斯贝问。她们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谈下去。
安妮·莉斯贝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的小伯爵不喜欢和她讲话。她曾经是那样爱他,现
在她还特别走这么远的路来看他——这段旅程也费钱呀,虽然她并没有从它那得到什么愉
快。不过关于这事她一个字也不提,因为把这事讲给挖沟工人的老婆听也不会使她的心情好
转。这只会引起后者猜疑她在伯爵家里不受欢迎。这时那只黑乌鸦又在她头上尖叫了几声。
“这个黑鬼,”安妮·莉斯贝说,“它今天使我害怕起来!”
她带来了一点咖啡豆和菊苣①。她觉得这对于挖沟工人的老婆说来是一件施舍,可以使
她煮一杯咖啡喝;同时她自己也可以喝一杯。挖沟工人的老妻子煮咖啡去了;这时,安
妮·莉斯贝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的梦。说来也很奇怪,她梦见了
自己的孩子:他在这个工人的茅屋里饿得哭叫,谁也不管他;现在他躺在海底——只有上帝
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她梦见自己坐在这茅屋里,挖沟工人的老婆在煮咖啡,她可以闻到咖啡
豆的香味,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可爱的人形——这人形跟那位小伯爵一样好看。他说:“世
界快要灭亡了!紧跟着我来吧,因为你是我的妈妈呀!你有一个安琪儿在天国里呀!紧跟着
我来吧。”
①菊苣(cichoric)是一种植物,它的根可以当咖啡代用品。
他伸出手来拉她,不过这时有一个可怕的爆裂声响起来了。这无疑是世界在爆裂,这时
安琪儿升上来,紧紧地抓住她的衬衫袖子;她似乎觉得自己从地上被托起来了。不过她的脚
上似乎系着一件沉重的东西,把她向下拖,好像有几百个女人在紧抓住她说:
“假使你要得救,我们也要得救!抓紧!抓紧!”
她们都一起抓着她;她们的人数真多。“嘶!嘶!”她的衬衫袖子被撕碎了,安妮·莉
斯贝在恐怖中跌落下来了,同时也醒了。的确,她几乎跟她坐着的那张椅子一齐倒下来,她
吓得头脑发晕,她甚至记不清楚自己梦见了什么东西。不过她知道那是一个恶梦。
她们一起喝咖啡,聊聊天。然后她就走到附近的一个镇上去,因为她要到那儿去找到那
个赶车的人,以便在天黑以前能够回到家里去。不过当她碰到这个赶车人的时候,他说他们
要等到第二天天黑以前才能动身,她开始考虑住下来的费用,同时也把里程考虑了一下。她
想,如果沿着海岸走,可以比坐车子少走八九里路。这时天气晴朗,月亮正圆,因此安
妮·莉斯贝决计步行;她第二天就可以回到家里了。
太阳已经下沉;暮钟仍然在敲着。不过,这不是钟声,而是贝得尔·奥克斯的青蛙在沼
泽地里的叫声①。现在它们静下来了,四周是一片沉寂,连一声鸟叫也没有,因为它们都睡
着了,甚至猫头鹰都不见了。树林里和她正在走着的海岸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听到自己在
沙上走着的脚步声。海上也没有浪花在冲击;遥远的深水里也是鸦雀无声。水底有生命和无
生命的东西,都是默默地没有声响。
①安徒生写到这里,大概是想到了他同时代的丹麦诗人蒂勒(J.M.Thiele)
的两句诗:
如果贝得尔·奥克斯的青蛙晚上在沼泽地里叫,
第二天的太阳会很明朗,对着玫瑰花微笑。
安妮·莉斯贝只顾向前走,像俗话所说的,什么也不想。不过思想并没有离开她,因为
思想是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它只不过是在睡觉罢了。那些活跃着、但现在正在休息着的思
想,和那些还没有被掀动起来的思想,都是这个样子。不过思想会冒出头来,有时在心里活
动,有时在我们的脑袋里活动,或者从上面向我们袭来。
“善有善报,”书上这样写着。“罪过里藏着死机!”书上也这样写着。书上写着的东
西不少,讲过的东西也不少,但是人们却不知道,也想不起。安妮·莉斯贝就是这个样子。
不过有时人们心里会露出一线光明——这完全是可能的!
一切罪恶和一切美德都藏在我们的心里——藏在你的心里和我的心里!它们像看不见的
小种子似的藏着。一丝太阳从外面射进来,一只罪恶的手摸触一下,你在街角向左边拐或向
右边拐——是的,这就够决定问题了。于是这颗小小的种子就活跃起来,开始胀大和冒出新
芽。它把它的汁液散布到你的血管里去,这样你的行动就开始受到影响。一个人在迷糊地走
着路的时候,是不会感觉到那种使人苦恼的思想的,但是这种思想却在心里酝酿。安妮·莉
斯贝就是这样半睡似的走着路,但是她的思想正要开始活动。
从头年的圣烛节①到第二年的圣烛节,心里记载着的事情可是不少——一年所发生的事
情,有许多已经被忘记了,比如对上帝、对我们的邻居和对我们自己的良心,在言语上和思
想上所作过的罪恶行为。我们想不到这些事情,安妮·莉斯贝也没有想到这些事情。她知
道,她并没有做出任何不良的事情来破坏这国家的法律,她是一个善良、诚实和被人看得起
的人,她自己知道这一点。
①圣烛节(Kyndelmisse)是在2月2日,即圣母马利亚产后40天带着耶
稣往耶路撒冷去祈祷的纪念日。又称“圣母行洁净礼日”、“献主节”等。
现在她沿着海边走。那里有一件什么东西呢?她停下来。那是一件什么东西漂上来了
呢?那是一顶男子的旧帽子。它是从什么地方漂来的呢?她走过去,停下来仔细看了一眼。
哎呀!这是一件什么东西呢?她害怕起来。但是这并不值得害怕:这不过是些海草和灯芯草
罢了,它缠在一块长长的石头上,样子像一个人的身躯。这只是些灯芯草和海草,但是她却
害怕起来。她继续向前走,心中想起儿时所听到的更多的迷信故事:“海鬼”——漂到荒凉
的海滩上没有人埋葬的尸体。尸体本身是不伤害任何人的,不过它的魂魄——“海鬼”——
会追着孤独的旅人,紧抓着他,要求他把它送进教堂,埋在基督徒的墓地里。
“抓紧!抓紧!”有一个声音这样喊。当安妮·莉斯贝想起这几句话的时候,她做过的
梦马上又生动地回到记忆中来了——那些母亲们怎样抓着她,喊着:“抓紧!抓紧!”她脚
底下的地面怎样向下沉,她的衣袖怎样被撕碎,在这最后审判的时候,她的孩子怎样托着
她,她又怎样从孩子的手中掉下来。她的孩子,她自己亲生的孩子,她从来没有爱过他,也
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个孩子现在正躺在海底。他永远也不会像一个海鬼似的爬起来,叫着:
“抓紧!抓紧!把我送到基督徒的墓地上去呀!”当她想着这事情的时候,恐惧刺激着她的
脚,使她加快了步子。
恐怖像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按在她的心上;她几乎要昏过去了。当她朝海上望的时候,
海上正慢慢地变得昏暗。一层浓雾从海上升起来,弥漫到灌木林和树上,形成各种各样的奇
形怪状。她掉转身向背后的月亮望了一眼。月亮像一面没有光辉的、淡白色的圆镜。她的四
肢似乎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住了:抓紧!抓紧!她这样想。当她再掉转身看看月亮的时候,
似乎觉得月亮的白面孔就贴着她的身子,而浓雾就像一件尸衣似的披在她的肩上。“抓紧!
把我送到基督徒的墓地里去吧!”她听到这样一个空洞的声音。这不是沼泽地上的青蛙,或
大渡乌和乌鸦发出来的,因为她并没有看到这些东西。“把我埋葬掉吧,把我埋葬掉吧!”
这声音说。
是的,这是“海鬼”——躺在海底的她的孩子的魂魄。这魂魄是不会安息的,除非有人
把它送到教堂的墓地里去,除非有人在基督教的土地上为它砌一个坟墓。她得向那儿走去,
她得到那儿去挖一个坟墓。她朝教堂的那个方向走去,于是她就觉得她的负担轻了许多——
甚至变得没有了。这时她又打算掉转身,沿着那条最短的路走回家去,立刻那个担子又压到
她身上来了:抓紧!抓紧!这好像青蛙的叫声,又好像鸟儿的哀鸣,她听得非常清楚。“为
我挖一个坟墓吧!为我挖一个坟墓吧!”
雾是又冷又潮湿;她的手和面孔也是由于恐怖而变得又冷又潮湿。周围的压力向她压过
来,但是她心里的思想却在无限地膨胀。这是她从来没有经验过的一种感觉。
在北国,山毛榉可以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就冒出芽,第二天一见到太阳就现出它幸福的春
青美。同样,在我们的心里,藏在我们过去生活中的罪恶种子,也会在一瞬间通过思想、言
语和行动冒出芽来。当良心一觉醒的时候,这种子只需一瞬间的工夫就会长大和发育。这是
上帝在我们最想不到的时刻使它起这样的变化的。什么辩解都不需要了,因为事实摆在面
前,作为见证。思想变成了语言,而语言是在世界什么地方都可以听见的。我们一想到我们
身中藏着的东西,一想到我们还没有能消灭我们在无意和骄傲中种下的种子,我们就不禁要
恐怖起来。心中可以藏着一切美德,也可以藏着罪恶。
它们甚至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可以繁殖起来。
安妮·莉斯贝的心里深深地体会到我们刚才所讲的这些话。她感到极度地不安,她倒到
地上,只能向前爬几步。一个声音说:“请埋葬我吧!请埋葬我吧!”只要能在坟墓里把一
切都忘记,她倒很想把自己埋葬掉。这是她充满恐惧和惊惶的、醒觉的时刻。迷信使她的血
一会儿变冷,一会儿变热。有许多她不愿意讲的事情,现在都集中到她的心里来了。
一个她从前听人讲过的幻象,像明朗的月光下面的云彩,静寂地在她面前出现:四匹嘶
鸣的马儿在她身边驰过去了。它们的眼睛里和鼻孔里射出火花,拉着一辆火红的车子,里面
坐着一个在这地区横行了一百多年的坏人。据说他每天半夜要跑进自己的家里去一次,然后
再跑出来。他的外貌并不像一般人所描述的死人那样,惨白得毫无血色,而是像熄灭了的炭
一样漆黑。他对安妮·莉斯贝点点头,招招手:
“抓紧!抓紧!你可以在伯爵的车子上再坐一次,把你的孩子忘掉!”
她急忙避开,走进教堂的墓地里去。但是黑十字架和大渡鸦在她的眼前混作一团。大渡
鸦在叫——像她白天所看到的那样叫。不过现在她懂得它们所叫的是什么东西。它们说:
“我是大渡鸦妈妈!我是大渡鸦妈妈!”每一只都这样说。安妮·莉斯贝知道,她也会变成
这样的一只黑鸟。如果她不挖出一个坟墓来,她将永远也要像它们那样叫。
她伏到地上,用手在坚硬的土上挖一个坟墓,她的手指流出血来。
“把我埋葬掉吧!把我埋葬掉吧!”这声音在喊。她害怕在她的工作没有做完以前鸡会
叫起来,东方会放出彩霞,因为如果这样,她就没有希望了。
鸡终于叫了,东方也现出亮光。她还要挖的坟墓只完成了一半。一只冰冷的手从她的头
上和脸上一直摸到她的心窝。
“只挖出半个坟墓!”一个声音哀叹着,接着就渐渐地沉到海底。是的,这就是“海
鬼”!安妮·莉斯贝昏倒在地上。她不能思想,失去了知觉。
她醒转来的时候,已经是明朗的白天了。有两个人把她扶起来。她并没有躺在教堂的墓
地里,而是躺在海滩上。她在沙上挖了一个深洞。她的手指被一个破玻璃杯划开了,流出血
来。这杯子底端的脚是安在一个涂了蓝漆的木座子上的。
安妮·莉斯贝病了。良心和迷信纠缠在一起,她也分辨不清,结果她相信她现在只有半
个灵魂,另外半个灵魂则被她的孩子带到海里去了。她将永远也不能飞上天国,接受慈悲,
除非她能够收回深藏在水底的另一半灵魂。
安妮·莉斯贝回到家里去,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她的思想像一团乱麻一
样。她只能抽出一根线索来,那就是她得把这个“海鬼”运到教堂的墓地里去,为他挖一个
坟墓——这样她才能招回她整个的灵魂。
有许多晚上她不在家里。人们老是看见她在海滩上等待那个“海鬼”。这样的日子她挨
过了一整年。于是有一天晚上她又不见了,人们再也找不到她。第二天大家找了一整天,也
没有结果。
黄昏的时候,牧师到教堂里来敲晚钟。这时他看见安妮·莉斯贝跪在祭坛的脚下。她从
大清早起就在这儿,她已经没有一点气力了,但是她的眼睛仍然射出光彩,脸上仍然现出红
光。太阳的最后的晚霞照着她,射在摊开在祭坛上的《圣经》的银扣子上①。《圣经》摊开
的地方显露出先知约珥的几句话:“你们要撕裂心肠,不撕裂衣服,归向上帝②!”
①古时的《圣经》像一个小匣子,不念时可以用扣子扣上。
②见《圣经·旧约全书·约珥书》第二章第十三节。最后“归向上帝”这句话应该是
“归向耶和华你们的神”,和安徒生在这里引用的略有不同。
“这完全是碰巧,”人们说,“有许多事情就是偶然发生的。”
安妮·莉斯贝的脸上,在太阳光中,露出一种和平和安静的表情。她说她感到非常愉
快。她现在重新获得了灵魂。昨天晚上那个“海鬼”——她的儿子——是和她在一道。这幽
灵对她说:
“你只为我挖好了半个坟墓,但是在整整一年中你却在你的心中为我砌好了一个完整的
坟墓。这是一个妈妈能埋葬她的孩子的最好的地方。”
于是他把她失去了的那半个灵魂还给她,同时把她领到这个教堂里来。
“现在我是在上帝的屋子里,”她说,“在这个屋子里我们全都感到快乐!”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安妮·莉斯贝的灵魂就升到另一个境界里去了。当人们在人世间作
过一番斗争以后,来到这个境界是不会感到痛苦的;而安妮·莉斯贝是作过一番斗争的。
(1859)
这个故事最初发表在1859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一卷第三辑。
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道:“在《安妮·莉斯贝》中,我想说明一切良好的愿望都藏在人的
心中,而且通过曲折的道路一定会发芽生长。在这里,母亲的爱在恐慌和颤抖的气氛中也可
以产生生命和力量。”一个母亲为了虚荣,甘愿到一个贵族家去当乳母而抛弃了自己的亲生
孩子,使孩子最后惨遭不幸。这样的母亲是不可原谅的。按照基督教的教义这是“罪过”,
但安徒生引用上帝的“爱”,通过她本人的悔恨和思想斗争终于取得了“谅解”而获得圆满
的结局:“安妮·莉斯贝的脸上,在太阳光中,露出一种和平和安静的表情。她说她感到非
常愉快。她现在重新获得了灵魂。昨天晚上那个‘海鬼’——她的儿子——是和她一道。”
这是安徒生善良和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关于安妮·莉斯贝的内心斗争的描写,很细
致,也是安徒生力图“创新”的一个方面。
天亮的时分,有一颗星——一颗最明亮的晨星——在玫瑰色的空中发出闪耀的光彩。它
的光线在白色的墙上颤动着,好像要把它所知道的东西和数千年来在我们这个转动着的地球
上各处看到的东西,都在那墙上写下来。丘比特一见她,却自己爱上了她。他每夜在黑暗中
偷偷地来看她。她嫉妒的姊妹们告诉她,说她每天晚上所拥抱的那个恋人是一个怪物。因此
有一天晚上,当丘比特正熟睡的时候,她偷偷地点起灯来看他。一滴灯油落到他的脸上,把
他惊醒。他责备她,说她不应该不信任他。然后他就失踪了。她走遍天涯去找他,经过不知
多少苦难和考验,终于使丘比特回心转意,与她结成夫妇。她因此从一个凡人的女儿变成了
神。这故事代表古代的人对于人类的灵魂的一种看法,认为灵魂通过受难和痛苦的洗炼以
后,才能达到极乐的境界。
①素琪(psychen)原是希腊神话里一个国王的美丽的女儿。美和爱情之女神阿
芙罗狄蒂(Aphrodite)嫉妒她非凡的美貌,特别令爱神丘比特(请参看《顽皮孩
子》)在素琪心中注入一种爱情,使她只爱最下贱的男人。
我们现在来听它讲的一个故事吧:
不久以前,——这颗星儿所谓的“不久以前”就等于我们人间的“几个世纪以前”——
我的光辉跟着一个艺术家走。
那是在教皇住的城里①,在世界的城市罗马里面。在时间的过程中,那儿有许多东西改
变了,可是这些改变并没有像童年到老年这段时间的改变来得那么快。那时罗马皇帝们的宫
殿,像现在一样,已经是一堆废墟。在倒下的大理石圆柱之间,在残破的、但是墙上的涂金
仍然没有完全褪色的浴室之间,生长着无花果树和月桂树。“诃里生”②也是一堆废墟。教
堂的钟声响着;四处弥漫着的香烟,高举着明亮的蜡烛和华盖的信徒的行列,在大街上游行
过去。人们都虔诚地信仰宗教,艺术受到尊崇和敬仰。在罗马住着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拉斐
尔③;这儿也住着雕刻家的始祖米开朗琪罗④。甚至教皇都推崇这两个人而特别去拜访他们
一次;人们理解艺术,尊崇艺术,同时也给它物质的奖励!不过,虽然如此,并不是每件伟
大和成熟的东西都会被人看见和知道的。
①指梵蒂冈。
②这是古代罗马一个有名的大戏院。它是公元75年韦斯巴芗(TitusElav
BiusVespassianus,9—79)大帝时开工,80年狄托(一译第度,T
itusVes-pasianus,39—81)大帝时完成的。
③拉斐尔(SantiRaphael,1483—1520)是意大利罗马学派的一
个伟大画家,他的作品在欧洲一直到现在还影响着许多画家。
④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Buonarroti,1475—156
4)是意大利的名雕刻师,画家,建筑师和诗人。他的雕刻散见于意大利的许多伟大的建筑
物中,陈列在欧洲的大博物馆内。
在一条狭小的巷子里有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曾经是一座神庙;这里面现在住着一个年轻
的艺术家。他很贫穷,也没有什么名气。当然他也有些艺术家的朋友。他们都很年轻——在
精神方面,在希望和思想方面,都很年轻。他们都告诉他,说他有很高的才气和能力,但也
说他很傻,对于自己的才能没有信心。他老是把自己用粘土雕塑出来的东西打得粉碎,他老
是不满意,从来不曾完成一件作品;而他却应该完成他的作品,假如他希望他的作品能被人
看见和换取钱财的话。
“你是一个梦想家!”他们对他说,“而这正是你的不幸!这里面的原因是:你还没有
生活过,没有尝到过生活,没有狼吞虎咽地去享受过生活——而生活却是应该这样去享受
的。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可以,而且应该投身到生活中去,和生活融成一片。请看那位伟
大的工匠拉斐尔吧。教皇尊崇他,世人景仰他;他既能吃面包,也能喝酒。”
“甚至面包店的老板娘——那位美丽的艾尔纳莉娜——他都津津有味地把她画下来
呢!”一个最愉快的年轻的朋友安吉罗说。
是的,他们讲了许多这类与他们的年龄和知识相称的话语。他们想把这个年轻的艺术家
一道拉到快乐的生活中去——也可以说是拉到放荡的疯狂的生活中去吧。有些时候,他也想
陪陪他们。他的血是热的,想象是强烈的。他也能参加愉快的聊天,跟大家一样大声地狂
笑。不过他们所谓的“拉斐尔的欢乐的生活”在他面前像一层蒸气似的消散了;他只看到这
位伟大的工匠的作品散射出来的光芒。他站在梵蒂冈城内,站在数千年来许多大师雕刻的那
些大理石像的面前。他胸中起了一种雄浑的感觉,感到身体里有某种崇高、神圣、高超、伟
大和善良的东西。于是他也希望能从大理石中创造出和雕刻出同样的形象。他希望能从自己
心中所感觉着的、向那永恒无际的空间飞跃着的那种感觉,创造出一种形象来。不过怎么样
的一种形象呢?柔软的粘土被他的手指塑成了美的形象;不过第二天他照例又把他所创造的
东西毁掉了。
有一天他走过一个华丽的宫殿——这样的建筑物在罗马是很多的。他在一个敞开的大门
面前停下来,看到了一个挂满了美丽画幅的长廊。这个长廊围绕着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
面开满了最美丽的玫瑰花。大朵的、雪白的、长着水汪汪的绿叶子的百合花从喷着清泉的大
理石池子里开出来。这时有一个人影在旁边轻盈地走过去了。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这座王
府家里的女儿。她是那么优雅,那么娇柔,那么美丽!的确,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个女
性,——她是拉斐尔画出来的,作为素琪的形象绘在罗马的一个宫殿里的。是的,她是绘在
那里;但是她现在却在这儿活生生地走过。
她在他的思想和心中活下来了。他回到他那座简陋的房间里去,用粘土塑造了一个素琪
的形象。这就是那位华丽的、年轻的罗马姑娘,那位高贵的小姐。这也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
作品感到满意。这件作品对他具有一种意义,因为它代表她。他所有的朋友,一看到这件作
品,就快乐地欢呼起来。这件作品显示出他的艺术天才。他们早就看出了这一点,现在全世
界也要看到它了。
这个粘土的塑像真是栩栩如生,但是它没有大理石所具有的那种洁白和持久性。这个素
琪的生命应该用大理石雕刻出来,而且他已经有一块贵重的大理石。那是他的父母的财产,
搁在院子里已经有许多年了。玻璃瓶碎片、茴香梢子和朝鲜蓟的残茎堆在它的四周,玷污了
它的洁白;不过它的内部仍然洁白得像山上的积雪。素琪将要从这块石头中获得生命。
这样的事情就在某一天发生了——那颗明亮的星儿一点也没有讲出来,也没有看到,但
是我们却看到了。一群罗马的贵客走进这个狭小而寒碜的巷子。他们的车子在一个不远的地
方停下来,然后这群客人就来参观这个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因为他们曾经偶然听到别人谈起
他。这些高贵的拜访者是谁呢?可怜的年轻人!他也可以说是一个非常不幸的年轻人吧。那
位年轻的姑娘现在就亲自站在他的房间里。当她的父亲对她说“这简直是你的一个缩影”的
时候,她笑得多么美啊!这个微笑是无法模拟出来的,正如她的视线是无法模拟的一样——
那道朝这青年艺术家一瞥的、奇异的视线。这是一个崇高、高贵、同时也具有摧毁力的视
线。
“这个素琪一定要用大理石雕刻出来!”那位富有的贵族说。
这对于那没有生命的粘土和沉重的大理石说来,是一句富有生命的话,对于这位神往的
青年艺术家说来,也是一句富有生命的话。
“这件作品一完成,我就要把它买去。”这位贵族说。
一个新的时代似乎在这间简陋的工作室里开始了。生命和快乐在这儿发出光辉,辛勤的
劳动在这儿进行着。那颗明亮的晨星看到了这件工作的进展。粘土也似乎自从她到这儿来过
以后就获得了灵感;它以高度的美感把自己变成一个难忘的面貌。
“现在我知道生命是什么了!”这位艺术家快乐地高呼着,“生命就是爱!生命就是
‘壮丽’的升华,‘美’的陶醉!朋友们所谓的生命和享受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幻影,发酵的
渣滓中所冒出的沫沫,而不是那赋予生命的神圣的祭坛上的纯酒。”
大理石立起来了。錾子从它上面凿下大片的碎块。它被量过了,点和线都被划出来了,
技术的部分都完成了,直到这块石头渐渐成为一个躯体,一个“美”的形态,最后变成素琪
——美丽得像一个反映出上帝的形象的少女。这块沉重的石头现在成了一个活泼、轻盈、缥
缈、迷人的素琪;她的嘴唇上飘着一丝神圣的、天真无邪的微笑——那个深深地映在这位年
轻的雕刻家心里的微笑。
当他正在忙着工作、把上帝给他的灵感变成具体的形象的时候,那颗晨星在玫瑰色的晨
曦中看到了这情景,也了解到这年轻人心里的激动,同时也认出了他脸上的颜色的变幻,以
及在他眼睛中闪耀着的光彩的意义。
“你是一个大师,像古希腊的那些大师一样!”他的高兴的朋友们说,“不久全世界就
要对你的素琪感到惊奇了。”
“我的素琪!”他重复着这个名词,“我的!是的,她应该是我的!像过去的那些伟大
的巨匠一样,我也是一个艺术家!
上天赐给我这种恩典,把我提高到与贵人同等的地位。”
于是他跪下来,向上帝流出感谢的眼泪,接着由于她——那座用石头雕出的她的形象,
那座像是用雪花砌成的、在晨曦中泛出红光的素琪的形象——他又忘记了上帝。
事实上,他应该看看她——那个活着的、轻盈的声音像音乐似的她。他可以送一个消息
到那个豪华的公馆里去,说那个大理石的素琪已经完工了。他现在就向那儿走去;走过宽广
的庭院——这儿,在大理石的池子里,有海豚在喷着水,百合在开着花,新鲜的玫瑰花苞在
开放。他走进一间高阔的大厅——墙上和天花板上涂着的彩色、纹章和图案射出灿烂的光
辉。穿着华丽服装的仆人——他们像拉雪橇的马儿似的戴着许多丁当的小铃——在高视阔步
地走来走去。有几位还安全地、傲慢地躺在木雕的凳子上,好像他们就是这家的主人似的。
他把他的来意告诉他们。于是他就被带到一个大理石砌的楼梯上去;楼梯上铺有柔软的
地毯,两边有许多石像。他走过许多富丽的房间;墙上挂着许多图画,地上镶着由种种不同
颜色的石块拼成的花纹。这种琳琅满目的景象使他感到呼吸沉重;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感到一
阵轻松,因为这家的高贵的老主人对他非常谦和,几乎可说是很热烈。他们谈完话以后,他
在告别时还叫他去看一看小姐,因为她也希望看到他。仆人们领着他走过富丽的大厅和小室
一直到她的房间里去——这里最华贵的东西就是她。
她和他谈话。任何赞美歌、任何礼神颂,都不能像她那样能融化他的心,超升他的灵
魂。他提起她的手来吻着。没有什么玫瑰花比这更柔和;而且这朵玫瑰花还发出火,火透进
他的全身。他感到了超升。话语从他的舌尖上涌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东西。火山
洞口能知道它在喷出炽热的熔岩吗?他对她表示了自己的爱情。她立在他面前,惊呆,愤
怒,骄傲。她脸上露出一种藐视,一种好像忽然摸过了一只粘湿的青蛙时的那种表情。她的
双颊红起来了,嘴唇发白,眼睛冒火——虽然这对眼睛像黑夜一般乌黑。
“你疯了!”她说。“走开吧!滚开吧!”
于是她就掉转身不理他。她美丽的面孔所现出的表情,跟那个满头盘着蛇的、脸像石头
一般的表情①差不多。
①大概是指美杜莎(Medusa)。据希腊神话,她本来是一个凡人的女儿,因为与
海神波塞东(Poseidon)私通,女神雅典娜(Athenae)就把她变成一个怪
物:她的头发是一堆盘着的蛇,谁看见她就会变成石头。后来艺术家常把她当做一个美丽的
女怪而作为创作的主题。
像一个失掉了知觉的人一样,他摇摇欲倒地走到街上来。
像一个梦游者一样,他摸到自己的家里来。这时他忽然惊醒,陷入一种疯狂和痛苦中。
他拿起锤子,高高地举向空中,要把这尊大理石像打得粉碎。可是在痛苦中,他没有注意
到,他的朋友安吉罗就在他的旁边。安吉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你疯了吗?你在做什
么?”
他们两人扭作一团。安吉罗的气力比他大。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
倒到椅子上去了。
“出了什么事情呢?”安吉罗问。“放镇定些吧。说呀!”
可是他能够说什么呢?他怎么能够解释呢?安吉罗在他的话里找不到什么线索,所以也
就不再问了。
“你天天在做梦,弄得你的血液都要停滞了。像我们大家一样,做一个现实的人吧,不
要老是生活在想象中,弄得理智失常呀!好好地醉一次,那么你就可以舒服地睡一觉!让
一位漂亮的姑娘来做你的医生吧!平原上①的姑娘也是很美丽的,并不亚于大理石宫里
的公主。她们都是夏娃的女儿,在天国里没有丝毫分别。跟着你的安吉罗来吧!我就是你的
安琪儿,活生生的安琪儿!有一天你会衰老,你的筋骨会萎缩;于是在某个晴朗的日子你就
会躺下来,当一切在欢笑和快乐的时候,你就会像凋零的草儿一样,再也生长不了。我不相
信牧师说的话,认为在坟墓的后面还有一种生活——这只不过是一种美丽的想象,一种讲给
孩子听的童话罢了;只有当你能够想象它的时候,它才能引起兴趣。我不是在梦中生活,我
是在现实中生活。跟我一块儿来吧,做一个现实的人吧!”
①指罗马附近的坎帕尼亚(CampagnadiRoma)地区。坎帕尼亚在意大利
南部,多山地、丘陵与山间盆地。沿海平原是主要农业区。
于是他就把他拉走了。在此时此刻,他能做到这一点,因为这个年轻艺术家的血液里正
燃着火,他的灵魂在起变化。他有一种迫切的要求,要把自己从陈旧的、惰性的生活中解脱
出来,要把自己从旧我中解脱出来。因此这一天他就跟着安吉罗走出去。
在罗马郊区有一个酒店;艺术家们常常到那儿去。它是建筑在古代浴池的一些废墟中间
的。金黄色的大佛手柑在深厚的、有光泽的叶子间悬着,同时掩盖了那些古老的、深褐色的
墙壁的一部分。这个酒店是由一个高大的拱道形成的,在废墟中间差不多像一个洞。这儿有
一盏灯在圣母马利亚的像前点着。一股熊熊的大火正在炉里焚烧,上面还烤着和煮着东西。
在外边的圆佛手柑树和月桂花树下,陈列着几张铺好台布的桌子。
朋友们欢呼着把这两个艺术家迎接进去。他们吃得很少,可是酒喝得很多;这造成一种
欢乐的气氛。他们唱着歌,弹着吉他琴;“萨尔塔莱洛”①奏起来了,欢乐的跳舞也开始
了。经常为这些艺术家做模特儿的两个年轻的罗马姑娘也参加他们的跳舞,参加他们的欢
乐。她们是两个迷人的巴克斯②的信徒!是的,她们没有素琪的形态,不是娇柔美丽的玫瑰
花,但她们却是新鲜的、热情的、通红的荷兰石竹花。
①这是古代流行于罗马附近坎帕尼亚地区的一种舞曲Saltarello,意思是
“跳跃”。后来许多作曲家用这种舞的节奏写成音乐,如德国作曲家门德尔松(Eeli
xMendelssohn,1809—1847)的《意大利交响乐》第九十号最后一
章。
②巴克斯(Bacchus)是古代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和快乐神。这儿是“及时行乐
者”的意思。
那天是多么热啊!甚至在太阳落下去了以后,天还是热的!血液里流着火,空气中燃着
火,视线里射出火!空中浮着金子和玫瑰,生命也是金子和玫瑰。
“你到底跟我们在一起了!现在让你内在的和周围的波涛把你托起来吧!”
“我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健康和愉快过!”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你们是对的,
你们都是对的。我是一个傻瓜,一个梦想家——人是属于现实的,不是属于幻想的。”
在这天星光照着的晚上,这群年轻人在歌声和吉他琴声中,通过那些狭小的街道,从酒
店里回到家里来;那两朵通红的荷兰石竹花——坎帕尼亚地区的两个女儿——同他们一道回
来了。
在安吉罗的房间里面,在一些杂乱的速写、随意的练习和鲜艳夺目的画幅中,他们的声
音变得柔和了一些,但是并没有减低火热的情绪。地上摊着许多画页;这些画页里的素描,
在生动而有力的美方面很像坎帕尼亚的那两个姑娘,不过真人还是比她们的画像要美丽得
多。一盏有六个灯口的灯,从每个灯口上吐出火焰和闪光;在这些灯光中,形形色色的人
形,像神祇似的,也显露出来了。
“阿波罗!丘比特!①我超升到了你们的天国,到你们光华灿烂的境界!我觉得生命的
花这时在我的心中开放了。”
①阿波罗(Apollo)是希腊神话中艺术和一切艺术活动之神;丘比特(Jupi
ter)是希腊神话中的上帝。
是的,花儿开了,裂了,又谢了。一股麻醉性的邪气从那里面升起来,蒙住了视线,毒
害了思想,灭掉了感官的火花,四周是一片黑暗。
他回到了他自己家里来,坐在自己的床上,整理自己的思想。
“呸!”这是从他心的深处,通过他的嘴发出的字眼。“可怜的人啊,走开吧,滚开
吧!”于是他发出一种痛苦的叹息。
“走开吧!滚开吧!”这是她的话,一个活着的素琪的话。这话在他的心里萦绕着,终
于从他的嘴里冲出来。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的思想很混乱,于是就睡去了。
天亮的时候,他跳下床来。他重新整理他的思想。发生过什么事情呢?难道这全都是一
场梦吗?到她家去的拜访,在酒店里的狂欢,那天晚上跟坎帕尼亚的那对紫红色的荷兰石竹
花的集会——难道这都是梦吗?不,这一切都是真事——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真实生活。
那颗明亮的星在紫红色的空中闪耀着;它的光辉照在他身上,照在那尊大理石雕的素琪
身上。当他看到这个不朽的形象的时候,就颤抖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视线不纯洁。他用
布把她盖起来。在他要揭开的时候,他摸了她一次,但是再也没有气力看自己的作品了。
他坐在那儿愁眉不展,一言不发,堕入深思中去;他坐了一整天;他听不见周围发生的
一切事情。谁也猜不出这个人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东西。
许多日子、许多星期过去了。黑夜是最长的。有一天早晨,那颗闪亮的星儿看见他,他
的面孔发白,全身因为发热而颤抖,他走向那座大理石像,把那块覆盖着的布拉向一边,以
悲痛的眼光,把他的作品凝望了好久。最后他把这座石像拖向花园里去;它的重量几乎把他
压倒了。这儿有一口颓败的枯井;它除了一个洞口以外什么也没有。他就把这个素琪推到了
里面去,然后用土把她盖上,最后他用枝条和荨麻掩住了这个洞口。
“走开吧,滚开吧!”这是他的简短的送葬辞。
那颗星儿在清晨的玫瑰色的天空中看到了这幅情景;它的光在这年轻人惨白的面孔上的
两颗沉重的眼泪里颤动着。
他在发烧,病得要死,人们说他快要断气了。
修道士依洛纳提乌斯作为一个朋友和医生来看他,带给他宗教上的安慰的话语,谈起宗
教中的和平与快乐、人类的罪过,和从上帝所能得到的慈悲与安息。
这番话像温暖的太阳光,照在肥沃的土壤上。土壤冒着水蒸气,升起一层雾,形成一系
列的思想图画,而这些图画是有现实的基础的。从这些浮着的岛上,他遥望下边人类的生
活:这生活充满了错误和失望——而他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艺术是一个女术士,把我们带
进虚荣和人世间的情欲中去。我们对自己虚伪,对朋友虚伪,对上帝也虚伪。那条蛇老是不
停地在我们的心里讲:“吃吧,你将会像上帝一样①。”
①指《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三章,第四、五节中蛇对夏娃说的一段话:“蛇对
女人说……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
他觉得他现在第一次认识了自己,找到了真理和和平的道路。教会就是上帝的光和光明
——在修道士的静修室内他将找到安静,在安静中人生的树将可以永恒地生长下去。
师兄依洛纳提乌斯支持他的信心;他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人间的儿子现在变成了教会
的一个仆人——这个年轻艺术家舍弃了人世,到修道院里去隐居起来了。
师兄师弟们是多么热情地欢迎他啊!他加入教会,成了一个节日。在他看来,上帝就生
活在教会的太阳光里,从那些神圣的画像和明亮的十字架上对他射出光来。在黄昏,当太阳
落下去的时候,他在他的静修室里打开窗子,向古老的罗马,向那些残破的庙宇和那庄严
的、毁灭了的“诃里生”眺望。他在春天里看到这一切;这时槐树正开满了花,长春藤在现
出新鲜的绿色,玫瑰花在遍地舒展着花瓣,圆佛手柑和橙子在发着光,棕榈树在摇动着枝
叶;这时他感到一种他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激动着他的感觉。那片广阔的、安静的坎帕尼亚
向那蓝色的、盖满积雪的高山展开去,好像它是被绘在空中似的。它们都相互融成一个整
体,呈现出和平和美的气息;它们在一种梦境中飘浮着,这全部都是一个梦!
是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梦。这个梦可以一连做许多钟头,做完了又继续做下去。但是修
道院的生活是经年累月的生活——是无穷尽的岁月的生活。
内心可以产生许多不洁的东西。他得承认这个事实!在他心里有时偶尔燃烧起来的那种
火焰究竟是什么呢?那种违反他的志愿的、不停地流着的罪恶的泉水,究竟是什么呢?他责
备着他的躯体,但是罪恶却是从他的内心里流出来的。他的精神里有一部分东西,像蛇一样
柔软,卷做一团,和他的良心一道在博爱的外衣下隐藏起来,同时这样来安慰自己:那些圣
者在为我们祈祷,圣母也在为我们祈祷,耶稣甚至还在为我们流血——这究竟是什么呢?难
道这是孩子气或青年人的轻浮习气在作怪,把自己置于上帝仁慈之下,以为自己就因此得到
超升,高出一切世人之上吗?
许多年以后,有一天他遇到了还能认出他的安吉罗。
“人!”他说,“不错,就是你,你现在很快乐吗?你违反了上帝的意志而犯了罪,你
舍弃了他赐给你的才能——你忽略了你在人世间要完成的任务!请你读读关于那个藏钱的寓
言吧!大师作的这个寓言,就是真理呀!你得到了什么呢?你找到了什么呢?你不是在创造
一个梦的生活吗?你不是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根据你自己的一套想法,为你自己创造了一个
宗教吗?好像一切就是一个梦、一个幻想似的!多荒唐的思想呀!”
“魔鬼啊,请你走开吧!”这位修道士说。于是他就从安吉罗那里走开。
“这是一个魔鬼,一个现身说法的魔鬼!今天我算是亲眼看到他了!”这位修道士低声
说。“只要我向他伸出一个手指,他就会抓住我整个的手。但是不成,”他叹了一口气,
“罪恶是在我自己的身体里面,罪恶也是在这个人的身体里面。但是他却没有被罪恶压倒;
他昂起头,自由自在地,享受着自己的快乐,而我却在宗教的安慰中去追求我的愉快。假如
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安慰而已呢?假如说,这儿的一切,像我舍弃了的人世那样,只不过是些
美丽的梦想罢了?只不过像红色的暮云那样美的、像远山那样淡蓝的幻觉,而当你一走进这
些东西的时候,他们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呢?永恒啊!你像一个庞大的、无边的风平浪静
的海洋,你向我们招手,向我们呼喊,使我们充满了期望——而当我们向你追求的时候,我
们就下沉、消逝、灭亡,失去了存在!幻想啊!走开吧!滚开吧!”
他坐在坚硬的卧榻上没有眼泪可流,他沉浸在苦思之中;他跪下来——跪在谁的面前
呢?跪在墙边那个石雕的十字架面前吗?——不是的,是习惯使身躯这样弯下来。
他越陷入深思,就越感到黑暗。“内心是空的,外面也是空的!这一生算是浪费掉
了!”这个思想的雪球在滚动着,越滚越大,把他压碎——把他消灭了。
“我无法把那个咬噬着我的内心的毛虫讲给任何人听!我的秘密就是在我手中的囚徒。
如果我释放他,那么我就会被他所掌握!”
上帝的力量在他身体内笑着,斗争着。
“上帝啊!上帝啊!”他在失望中呼号着,“请发慈悲,给我信心吧!你的赐予,我已
经舍弃掉了;我放弃了我在世界上应该完成的任务。我缺乏力量,而你并没有赐给我力量。
‘不朽’啊——我胸中的素琪……走开吧!滚开吧!……它将像我生命中最好的一颗珠
宝——那另一个素琪一样,要被埋葬掉了。它将永远也不能再从坟墓里升起来了!”
那颗星在玫瑰色的空中亮着;那颗星总有一天会熄灭,会消逝的;但人类的灵魂将会活
下来,发出光辉。它的颤抖着的光辉照在白色的墙上,但是它没有写下上帝的荣光、慈悲、
博爱和在这个信徒的心里所激动着的东西。
“我心里的素琪是永远不会死亡的……她在意识中存在吗?世上会有不可测度的存在
吗?是的,是的,我自己就是不可测度的。啊,上帝啊!你也是不可测度的。你的整个世界
是不可测度的……是一个具有力量的奇异的作品,是光荣,是爱!”
他的眼睛闪出光来,他的眼睛破裂了。教堂的丧钟是在他身上、他这个死人的身上的一
个最后的声音。人们把他埋葬了,用从耶路撒冷带来的土把他盖住了——土中混杂着虔诚圣
者的骨灰。
许多年以后,像在他以前逝世的僧人一样,他的骸骨也被挖了出来;它被穿上了棕色的
僧衣,手上挂了一串念珠。他的遗骨——在这修道院的坟墓里所能找到的遗骨——全都被陈
列在遗骨龛里。太阳在外面照着,香烟在里面飘荡,人们正在念弥撒。
许多年过去了。
那些骸骨都倒下来了,混杂在一起。骷髅堆积起来,沿着教堂形成一座外墙。他的头也
躺在灼热的太阳光中。这儿的死者真是不知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
他的姓名。看啊,在太阳光中,那两只空洞的眼窝里有某种东西在转动!这是什么呢?有一
条杂色的蜥蜴在这个骷髅的洞里活动,在那两个空洞的大眼窝里滑溜。这个脑袋里现在有了
生命——这个脑袋,在某个时候,曾经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于艺术和“美”的
爱;曾经流过两行热泪,曾经作过“不朽”的希望。蜥蜴逃走了,不见了;骷髅跌成了碎
片,成了尘土中的尘土。
许多世纪过去了,那颗明亮的星仍然在照着,又大又亮,一点也没有改变,像它数千年
以前照着的一样。空气散射出红光,像玫瑰一样鲜艳,像血一样深红。
在那块曾经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和一个神庙的废墟的地方,面对着一个广场,现在建立起
了一个修女庵。
在修女庵的花园里,人们挖了一个坟坑,因为有一个年轻的修女死了,要在这天早晨下
葬。铲子触到了一块石头,它发着雪亮的光。不一会儿,一块大理石雕的肩膀出现了,接着
更多的部分露出来。这时人们就更当心地使着铲子;一个女子的头露出来了,接着是一对蝴
蝶的翅膀①。在这个要埋葬一位年轻的修女的坟坑里,人们在一个粉红色的早晨,取出了一
个用雪白的大理石雕刻的素琪的形象。
①据古希腊人的想象,素琪长着一对蝴蝶的翅膀。古人认为灵魂会飞,因此对于代表灵
魂的素琪,有了这样的假想。
“它是多美,多完整啊!它是一件最兴盛的时代的艺术品!”人们说。
它的雕刻师可能是谁呢?谁也不知道,除了那颗照耀了数千年的星儿以外,谁也记不起
他。只有这颗星看到过他在人间一生的经历,他的考验,他的弱点,他的概念:“只是一个
人!……不过这个人已经死了,消灭了,正如灰尘是要消灭的一样。但是他最高尚的斗争和
最光荣的劳作的成果表现出他生存的神圣的一面——这个永远不灭的、比他具有更悠久的生
命的素琪。这个凡人所发出的光辉,这个他所遗下的成果,现在被人观看、欣赏、景仰和爱
慕。”
那颗明亮的晨星在玫瑰色的空中对这素琪洒下它的光辉——也对观众的愉快的面孔洒下
它的光辉。这些观众正在用惊奇的眼光瞻仰这尊大理石雕刻的灵魂的形象。
人世间的东西会逝去和被遗忘——只有在广阔的天空中的那颗星知道这一点。至美的东
西会照着后世;等后世一代一代地过去了以后,素琪仍然还会充满着生命!
(1862年)
这篇故事发表在1862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二卷第二部里。故
事虽然是描写一个艺术家在他的创作过程中灵魂的颤动不安和苦闷,但事实上它也涉及到一
切严肃的创作家——作家和诗人。这位艺术家站在梵蒂冈城内,站在数千年来许多大师雕刻
的那些大理石像的面前。他胸中起了一种雄浑的感觉,感到身体内有某种崇高、神圣、高
超、伟大和善良的东西。于是,他也希望能从大理石中创造和雕刻出同样的形象。他希望能
从自己心中所感觉着的,向那永恒无际的空间飞跃着的那种感觉,创造出一种形象来。不过
怎么样的一种形象呢?在许多年的灵魂斗争、幻想、失望及至艺术家本人灭亡,被世人遗忘
以后,“在一个要埋葬一位年轻修女的坟坑里,人们在一个粉红色的早晨,取出了一个雪白
的大理石雕刻的素琪的形象。”“它是多美,多完整啊!它是一种最兴盛的时代的艺术
品!”梵高的画,莫扎特的音乐及其作者也几乎都有同样遭遇。
关于这篇故事的写作过程,安徒生在他1861年的日记中写道,故事于这年他在罗马
的时候动笔。那时他记起了1833—1834年他在罗马的时候,想起了要写这样一篇故
事。当时有一个年轻人死了。人们在为他掘坟墓的时候,发现了希腊神话中酒神的一尊雕
像。他回到哥本哈根以后,把他写好的这篇故事念给朋友们听,又在1861年9月11日
重写了一次,最后完成。
从前有一座古老的房子;它的四周环绕着一条泥泞的壕沟,沟上有一座吊桥,这座桥吊
着的时候比放下的时候多,因为平时来访的客人并没有多少算得上是贵客。屋檐下有许多专
为开枪用的枪眼——如果敌人走得很近的话,也可以从这些枪眼里把开水或白热的铅淋到他
们头上去。屋子里的梁都很高;这是很好的,因为炉子里烧着粗大而潮湿的木头,这样就可
以使炉子里的烟有地方可去。墙上挂着的是一些穿着铠甲的男人的画像,以及庄严的、穿着
一大堆衣服的太太们的画像。不过他们之中最尊贵的一位仍然住在这里。她叫做美特·莫根
斯。她是这个公馆里的女主人。
有一天晚上来了一群强盗。他们打死了她家里的三个人,还加上一条看家狗。接着他们
就用拴狗的链子把美特太太套在狗屋上;他们自己则在客厅里坐下来,喝着从她的酒窖里取
出来的酒——都是非常好的麦芽酒。
美特太太被狗链子套着,但是她却不能做出狗吠声来。
强盗的小厮走到她身边来。他是在偷偷地走,因为他决不能让别人看见,否则别人就会
把他打死。
“美特·莫根斯太太!”小厮说,“你记不记得,你的丈夫活着的时候,我的父亲得骑
上木马①?那时你替他求情,但是没有结果。他只好骑,一直骑到他变成残废。但是你偷偷
地走过来,像我现在一样;你亲手在他的脚下垫两块石头,使他能够得到休息。谁也没有看
见这件事情,或者人们看见了也装做没看见。你那时是一个年轻的仁慈的太太。这件事情是
我的父亲告诉我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是我并没有忘记!美特·莫根斯太太,现在我
要释放你!”
①骑木马(Traehest)是古时的一种刑罚。犯人被绑在一个木凳子上,脚不落
地,非常痛苦。
他们两人从马厩里牵出马来,在风雨中骑走了,并且得到了人们善意的帮助。
“我为那个老人帮的一点小忙,现在所得到的报酬倒是不少!”美特·莫根斯说。
“不说并不等于忘记!”小厮说。
强盗们后来都得到了绞刑的处罚。
另外还有一幢老房子;它现在仍然存在。它不是属于美特·莫根斯太太的,而是属于另
外一个贵族家庭。
事情发生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太阳照着塔上的金顶,长满了树的小岛浮在水上像一些
花束,野天鹅在这些岛的周围
游来游去。花园里长着许多玫瑰。屋子的女主人本身就是一朵最美丽的玫瑰,它在快乐
中——在与人为善的快乐中——射出光辉。她所做的好事并不表现在世人的眼中,而是藏在
人的心里——藏着并不等于忘记。
她现在从这屋子走到田野上一个孤独的小茅棚子里去。茅棚里住着一个穷困的、瘫痪的
女子。小房间里的窗子是向北开的,太阳光照不进来。她只能看见被一道很高的沟沿隔断的
一小片田野。可是今天有太阳光射进来。她的房间里有上帝的温暖的、快乐的阳光射进来。
阳光是从南边的窗子射进来的,而南边起初有一堵墙。
这个瘫痪病患者坐在温暖的太阳光里,望着树林和海岸。世界现在变得这样广阔和美
丽,而这只须那幢房子里的好太太说一句话就可以办得到。
“说那一句话是多么容易,帮那一点忙是多么轻松!”她说,“可是我所得到的快乐是
无边的伟大和幸福!”
正因为如此,她才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关心穷人屋子里和富人屋子里的一切人们——因
为富人的屋子里也有痛苦的人。她的善行没有人看见,是隐藏着的,但是上帝并没有忘记。
还有一幢老房子;它是坐落在一个热闹的大城市里。这幢房子里有房间和客厅,不过我
们却不必进去;我们只须去看看厨房就得了。它里面是既温暖而又明朗,既干净而又整齐。
铜器皿闪着光,桌子很亮,洗碗槽像刚刚擦过的案板一样干净。这一切是一个什么都干的女
佣人做的,但是她还腾出时间把自己打扮一番,好像她是要到教堂里去做礼拜似的。她的帽
子上有一个蝴蝶结——一个黑蝴蝶结。这说明她在服丧。但是她并没有要哀悼的人,因为她
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恋人;她是一个贫寒的女子。她只有一次跟
一个穷苦的年轻人订过婚。他们彼此相亲相爱。有一次他来看她。
“我们两人什么也没有!”他说。“对面的那个寡妇对我说过热情的话语。她将使我富
有,但是我心里只有你。你觉得我怎么办好!”
“你觉得怎样能使你幸福就怎样办吧!”女子说。“请你对她和善些,亲爱些;不过请
你记住,从我们分手的这个时刻起,我们两个人就不能再常常见面了!”
好几年过去了。她在街上遇见了她从前的朋友和恋人。他显出一副又病又愁苦的样子。
她的心中很难过,忍不住要问一声:“你近来怎么样?”
“各方面都好!”他说。“我的妻子是一个正直和善良的人,但是我的心中只想着你。
我跟自己作过斗争,这斗争现在快要结束了。我们只有在上帝面前再见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早晨报纸上有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死了;因此她现在服丧。她的
恋人死了;报上说他留下一个妻子和前夫的三个孩子。铜钟发出的声音很嘈杂,但是铜的质
地是纯净的。
她的黑蝴蝶结表示哀悼的意思,但是这个女子的面孔显得更悲哀。这悲哀藏在心里,但
永远不会遗忘。
嗨,现在有三个故事了——一根梗子上的三片花瓣。你还希望有更多这样的苜蓿花瓣
吗?在心的书上有的是:它们被藏着,但并没有被遗忘。
(1866年)
这篇小品,发表在1866年12月11日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二
卷第四部。人在一生中可以在无意中做过一些好事或者经历过某些重大感情的起伏。这些情
况有的为人所知,有的完全被忘掉,有的只是隐藏在个人心的深处。但“藏着并不等于遗
忘”。在“心的书上”写下来的东西,哪怕是极偶然也是永远不会消灭的。关于这篇小品的
背景,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道:“这里面有三个故事。一个是来源于蒂勒(丹麦著名诗
人)编的《丹麦民间故事集》。故事中写一位夫人被强盗绑在一个狗屋上,至于她被释放的
情节则是我编的。第二个是我们当代的一个故事。第三个的情节也属于现代,我是从一个正
在哭泣的女孩口中听到的。”
“多么美丽的玫瑰花啊!”太阳光说。“每一朵花苞将会开出来,而且将会是同样的美
丽。它们都是我的孩子!我吻它们,使它们获得生命!”
“它们是我的孩子!”露水说。“是我用眼泪把它们抚养大的。”
“我要认为我是它们的母亲!”玫瑰篱笆说。“你们只是一些干爸爸和干妈妈。你们不
过凭你们的能力和好意,在它们取名时送了一点礼物罢了。”
“我美丽的玫瑰孩子!”他们三位齐声说,同时祝福每朵花获得极大的幸运。不过最大
的幸运只能一个人有,而同时也必定还有一个人只得到最小的幸运;但是它们中间哪一个是
这样呢?
“这个我倒要了解一下!”风儿说。“我什么地方都去,连最小的隙缝也要钻进去。什
么事情的里里外外我都知道。”
每朵盛开的玫瑰花听到了这话,每一个要开的花苞也听到了这话。
这时有一个悲愁的、慈爱的、穿着黑丧服的母亲走到花园里来了。她摘下一朵玫瑰。这
朵花正是半开,既新鲜,又丰满。在她看来,它似乎是玫瑰花中最美丽的一朵。她把这朵花
拿到一个清静无声的房间里去——在这儿,几天以前还有一个快乐年轻的女儿在蹦蹦跳跳
着,但是现在她却僵直地躺在一个黑棺材里,像一个睡着了的大理石像。母亲把这死孩子吻
了一下,又把这半开的玫瑰花吻了一下,然后把花儿放在这年轻女孩子的胸膛上,好像这朵
花的香气和母亲的吻就可以使得她的心再跳动起来似的。
这朵玫瑰花似乎正在开放。它的每一片花瓣因为一种幸福感而颤抖着,它想:“人们现
在给了我一种爱情的使命!我好像成了一个人间的孩子,得到了一个母亲的吻和祝福。我将
走进一个未知的国度里去,在死者的胸膛上做着梦!无疑地,在我的姊妹之中我要算是最幸
运的了!”
在长着这棵玫瑰树的花园里,那个为花锄草的老女人走过来了。她也注意到了这棵树的
美;她的双眼凝视着一大朵盛开的花。再有一次露水,再有一天的温暖,它的花瓣就会落
了。老女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就觉得,它既然完成了美的任务,它现在也应该有点实际
的用处了。因此她就把它摘下来,包在一张报纸里。她把它带回家来,和一些其他没有叶儿
的玫瑰花放在一起,成为“混合花”被保存下来;于是它又和一些叫薰衣草的“蓝小孩”混
在一起,用盐永远保藏下来!只有玫瑰花和国王才能这样①。
①古代的国王,特别是埃及的国王,死后总是用香膏和防腐剂制成木乃伊被保藏下来。
“我是最光荣的!”当锄草的女人拿着它的时候,玫瑰花说。“我是最幸运的!我将被
保藏下来!”
有两个年轻人到这花园里来,一个是画家,一个是诗人。
他们每人摘下了一朵最好看的玫瑰花。
画家把这朵盛开的玫瑰花画在画布上,弄得这花以为自己正在照着镜子。
“这样一来,”画家说,“它就可以活好几代了。在这期间将不知有几百万朵玫瑰花会
萎谢,会死掉了!”
“我是最得宠的!”这玫瑰花说,“我得到了最大的幸福!”
诗人把他的那朵玫瑰看了一下,写了一首歌颂它的诗——歌颂他在这朵玫瑰的每片花瓣
上所能读到的神秘:《爱的画册》——这是一首不朽的诗。
“我跟这首诗永垂不朽了,”玫瑰花说。“我是最幸运的!”
在这一丛美丽的玫瑰花中,有一朵几乎被别的花埋没了。
很偶然地,也可能算是很幸运的,这朵花有一个缺点——它不能直直地立在它的茎子
上,而且它这一边的叶子跟那一边的叶子不相称:在这朵花的正中央长得有一片畸形的小绿
叶。
这种现象在玫瑰花中也是免不了会发生的!
“可怜的孩子!”风儿说,同时在它的脸上吻了一下。
这朵玫瑰以为这是一种祝贺,一种称赞的表示。它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而
它的正中心长出一片绿叶,正表现出它的奇特。一双蝴蝶飞到它上面来,吻了它的叶子。这
是一个求婚者;它让他飞走了。后来有一只粗暴的大蚱蜢到来了;他四平八稳地坐在另一朵
玫瑰花上,同时自作多情地把自己的胫骨擦了几下——这是蚱蜢的表示爱情的一种方式。被
他坐着的那朵玫瑰花不懂得这道理;可是这朵与众不同的、有一片小绿叶的玫瑰懂得,因为
蚱蜢在看它——他的眼色似乎在说:“我可以爱得把你一口气吃掉!”不管怎么热烈的爱情
也超过不了这种程度;爱得被吸收到爱人的身体里去!可是这朵玫瑰倒不愿被吸收到这个蚱
蜢的身体里去。
夜莺在一个满天星斗的夜里唱着。
“这是为我而唱的!”那朵有缺点、或者那朵与众不同的玫瑰花说。“为什么我在各方
面都要比我的姊妹们特别一些呢?为什么我得到了这个特点、使我成为最幸运的花呢?”
两位抽着雪茄烟的绅士走到花园里来。他们谈论着玫瑰花和烟草:据说玫瑰经不起烟
熏;它们马上会失掉它们的光彩,变成绿色;这倒值得试一试。他们不愿意试那些最漂亮的
玫瑰。他们却要试试这朵有缺点的玫瑰。
“这是一种新的尊荣!”它说,“我真是分外的幸运,非常的幸运!”
于是它在自满和烟雾中变成了绿色。
有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可能是玫瑰树上最漂亮的一朵——在园丁扎得很精致的一个
花束里占了一个首要的位置。它被送给这家那个骄傲的年轻主人,它跟他一起乘着马车,作
为一朵美丽的花儿,坐在别的花儿和绿叶中间。它参加五光十色的集会:这儿男人和女人打
扮得花枝招展,在无数的灯光中射出光彩。音乐奏起来了。这是在照耀得像白昼一般的戏院
里面。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一位有名的年轻舞蹈家跳出舞台,一连串的花束,像花的雨点
似的向她的脚下抛来。扎得有那朵像珍珠一样美丽的玫瑰花束也落下来了;这朵玫瑰感到说
不出的幸运,感到它在向光荣和美丽飞去。当它一接触到舞台面的时候,它就舞起来,跳起
来,在舞台上滚。它跌断了它的茎子。它没有到达它所崇拜的那个人手中去,而却滚到幕后
去了。道具员把它捡起来,看到它是那么美丽,那么芬芳,只可惜它没有茎子。他把它放在
衣袋里。当他晚间回到家来的时候,他就把它放在一个小酒杯里;它在水里浸了一整夜。大
清早,它被放到祖母的面前。又老又衰弱的她坐在一个靠椅里,望着这朵美丽的、残破的玫
瑰花,非常欣赏它和它的香气。
“是的,你没有走到有钱的、漂亮的小姐桌子旁边去;你倒是到一个穷苦的老太婆身边
来了。你在我身边就好像一整棵玫瑰花树呢。你是多么可爱啊!”
于是她怀着孩子那么快乐的心情来望着这朵花。当然,她同时也想起了她消逝了很久的
那个青春时代。
“窗玻璃上有一个小孔,”风儿说,“我很轻松地钻进去了。我看到了这个老太婆发出
青春的光彩的眼睛;我也看到了浸在酒杯里的那朵美丽的、残破的玫瑰花。它是一切花中最
幸运的一朵花!我知道这!我敢于这样说!”
花园里玫瑰树上的玫瑰花都有它自己的历史。每朵玫瑰花相信,同时也认为自己是最幸
运的,而这种信心也使得它们幸福。不过最后的那朵玫瑰花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
“我比大家活得最久!我是最后的、唯一的、妈妈最喜爱的孩子!”
“而我却是这些孩子的妈妈!”玫瑰篱笆说。
“我是它们的妈妈!”太阳光说。
“我是的!”风儿和天气说。
“每个人都有份!”风儿说,“而且每个人将从它们那里得到自己的一份!”于是风儿
就使叶子在篱笆上散开,让露水滴着,让太阳照着。“我也要得到我的一份,”风儿说。
“我得到了所有玫瑰花的故事;我将把这些故事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传播出去!请告诉我,
它们之中谁是最幸运的?是的,你们说呀;我已经说得不少了!”
(1868年)
这篇小品,最初发表在哥本哈根出版的1868年1月26日的《新闻画报》上。“谁
是最幸运的?”安徒生提出这个问题。他在答案中否定了这个“最”字。“每个人都有份,
而且每个人将从它们那里得到自己的一份。”这也是安徒生所具有的民主主义精神的一种表
现。
黄昏的时候,太阳正在下沉,烟囱上飘着的云块泛出一片金黄的光彩;这时在一个大城
市的小巷里,一忽儿这个人,一忽儿那个人全都听到类似教堂钟声的奇异声音。不过声音每
次持续的时间非常短。因为街上隆隆的车声和嘈杂的人声总是把它打断了。
“暮钟响起来了!”人们说,“太阳落下去了!”
城外的房子彼此之间的距离比较远,而且都有花园和草坪;因此城外的人就可以看出天
还是很亮的,所以也能更清楚地听到这个钟声。它似乎是从一个藏在静寂而清香的森林里的
教堂里发出来的。大家朝这声音飘来的方向望,不禁起了一种庄严的感觉。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人们开始互相传说:“我不知道,树林里会不会有一个教堂?钟声
的调子是那么奇怪和美丽,我们不妨去仔细瞧一瞧。”
于是富人坐着车子去,穷人步行去;不过路似乎怎样也走不完。当他们来到森林外面的
柳树林跟前的时候,就坐下来。
他们望着长长的柳树枝,以为真的已经走进森林里来了。城里卖糕饼的人也搬到这儿
来,并且搭起了帐篷。接着又来了一个卖糖果的人,这人在自己的帐篷上挂起了一口钟;这
口钟上还涂了一层防雨的沥青,不过它里面却没有钟舌。
大家回到家里来以后,都说这事情很新奇,比他们吃过一次茶还要新奇得多。有三个人
说,他们把整个的树林都走完了,直走到树林的尽头;他们老是听到这个奇怪的钟声,不过
那时它似乎是从城里飘来的。有一位甚至还编了一支歌,把钟声比成一个母亲对一个亲爱的
好孩子唱的歌——什么音乐也没有这种钟声好听。
这个国家的皇帝也听到了这件事情。他下一道圣旨,说无论什么人,只要能找出钟声的
发源地,就可以被封为“世界的敲钟人”——哪怕他所发现的不是钟也没有关系。
这么一来,许多人为了饭碗问题,就到树林里去寻找钟。不过在回来的人当中只有一个
人能说出一点道理,谁也没有深入树林,这人当然也没有,可是他却说声音是住在一株空树
里的大猫头鹰发出来的。这只猫头鹰的脑袋里装的全是智慧。它不停地把脑袋撞着树。不过
这声音是从它的脑袋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空树干里发出来的呢,他可没有把握下个判断。
他总算得到了“世界的敲钟人”这个职位,因此他每年写一篇关于猫头鹰的短论。不过大家
并没有因为读了他的论文而变得比以前更聪明。
在举行坚信礼的那一天,牧师发表了一篇漂亮而动人的演说。受坚信礼的孩子们都受到
了极大的感动,因为这是他们生命中极重要的一天。他们在这一天从孩子变成了成年人。他
们稚气的灵魂也要变成更有理智的成年人的灵魂。当这些受了坚信礼的人走出城外的时候,
处处照着灿烂的太阳光,树林里那个神秘的大钟发出非常洪亮的声音。他们想立刻就去找这
个钟声;因此他们全都去了,只有三个人是例外。一个要回家去试试她的参加舞会的礼服,
因为她这次来受坚信礼完全是为了这件礼服和舞会,否则她就决不会来的。第二个是一个穷
苦的孩子。他受坚信礼穿的衣服和靴子是从主人的少爷那儿借来的;他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内
归还。第三个说,在他没有得到父母的同意以前,决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他一直是一个
听话的孩子,即使受了坚信礼,仍然是如此。人们不应该笑他!——但是人们却仍然笑他。
因此这三个人就不去了。别的人都连蹦带跳地走了。太阳在照耀着,鸟儿在唱着,这些
刚刚受了坚信礼的人也在唱着。他们彼此手挽着手,因为他们还没得到什么不同的职位,而
且在受坚信礼的这天大家在我们的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
不过他们之中有两个最小的孩子马上就感到腻烦了,所以他们两个人就回到城里去了。
另外还有两个小女孩子坐下来扎花环,也不愿意去。当其余的孩子走到那个卖糕饼的人所在
的柳树林里的时候,他们说:“好,我们算是到了。钟连影子都没有,这完全是一个幻
想!”
正在这时候,一个柔和而庄严的钟声在树林的深处响起来;有四五个孩子决计再向树林
里走去。树很密,叶子又多,要向前走真是不太容易。车叶草和秋牡丹长得非常高,盛开的
旋花和黑莓像长花环似的从这棵树牵到那棵树。夜莺在这些树上唱歌,太阳光在这些树上嬉
戏。啊,这地方真是美丽得很,不过这条路却不是女孩子可以走的,因为她们在这儿很容易
撕破自己的衣服,这儿有长满各色青苔的石块,有潺潺流着的新鲜泉水,发出一种“骨碌,
骨碌”的怪声音。
“这不会是那个钟吧?”孩子中有一个问。于是他就躺下来静静地听。“我倒要研究一
下!”
他一个人留下来,让别的孩子向前走。
他们找到一座用树皮和树枝盖的房子。房子上有一棵结满了苹果的大树。看样子它好像
是把所有的幸福都摇到这个开满玫瑰花的屋顶上似的。它的长枝子盘在房子的三角墙上,而
这墙上正挂着一口小小的钟。难道大家听到的钟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吗?是的,他们都有
这种看法,只有一个人是例外。这人说,这口钟太小,太精致,决不会叫他们在很远的地方
就听得见!此外,他们听到过的钟声跟这钟声完全不同,因为它能打动人的心。说这话的人
是国王的儿子。因此别的人都说:“这种人总是想装得比别人聪明一点。”
这样,大家就让他一个人向前走。他越向前走,他的心里就越充满了一种森林中特有的
静寂之感。不过他仍听见大家所欣赏的那阵小小的钟声。有时风把那个糕饼店里的声音吹
来,于是他就听到大家在一面吃茶,一面唱歌。不过洪亮的钟声比这些声音还要大,好像有
风琴在伴奏似的。这声音是从左边来的——从心所在的那一边来的。
有一个沙沙的响声从一个灌木丛中飘出来。王子面前出现了一个男孩子。这孩子穿着一
双木鞋和一件非常短的上衣——短得连他的手肘也盖不住。他们彼此都认识,因为这个孩子
也是在这天参加过坚信礼的。他没有能跟大家一起来,因为他得回去把衣服和靴子还给老板
的少爷。他办完了这件事以后,就穿着木鞋和寒碜的上衣独自一人走来,因为钟声是那么洪
亮和深沉,他非来不可。
“我们一块儿走吧!”王子说。
这个穿着木鞋的孩子感到非常尴尬。他把上衣的短袖子拉了一下,说他恐怕不能走得像
王子那样快;此外,他认为钟声一定是从右边来的,因为右边的景象很庄严和美丽。
“这样一来,我们就碰不到头了!”王子说,对这穷苦的孩子点了点头。孩子向这树林
最深最密的地方走去。荆棘把他寒碜的衣服钩破了,把他的脸、手和脚划得流出血来。王子
身上也有好几处伤痕,不过他所走的路却充满了太阳光。我们现在就要注意他的行程,因为
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即使我走到世界的尽头,”他说,“我也要找到这口钟!”
难看的猢狲高高地坐在树上做怪脸,露出牙齿。“我们往他身上扔些东西吧!”它们
说,“我们打他吧,因为他是一个国王的儿子!”
不过他不怕困难,他一步一步地向树林的深处走。那儿长着许多奇异的花:含有红蕊
的、像星星一样的百合花,在微风中射出光彩的、天蓝色的郁金香,结着像大肥皂泡一样发
亮的果实的苹果树。你想想看,这些树在太阳光中该是多么光彩夺目啊。
四周是一片非常美丽的绿草原。草上有公鹿和母鹿在嬉戏,而且还有茂盛的栎树和山毛
榉。草和藤本植物从树缝里长出来。这一大片林木中还有静静的湖,湖里还有游泳着的白天
鹅,它们在拍着翅膀。王子站着静静地听。他常常觉得钟声是从深沉的湖里飘上来的;不过
他马上就注意到,钟声并不是从湖里来的,而是从森林的深处来的。
太阳现在下沉了,天空像火一样地发红,森林里是一片静寂。这时他就跪下来,唱了黄
昏的赞美歌,于是他说:
“我将永远看不到我所追寻的东西!现在太阳已经下沉了,夜——漆黑的夜——已经到
来了。也许在圆圆的红太阳没有消逝以前,我还能够看到它一眼吧。我要爬到崖石上去,因
为它比最高的树还要高!”他攀着树根和藤蔓在潮湿的石壁上爬。壁上盘着水蛇,有些癞蛤
蟆也似乎在对他狂叫。不过,在太阳没有落下去以前,他已经爬上去了。他在这块高处仍然
可以看见太阳。啊,这是多么美丽的景象啊!海,他的眼前展开一片美丽的茫茫大海,汹涌
的海涛向岸上袭来。太阳悬在海天相连的那条线上,像一座发光的大祭坛。一切融化成为一
片鲜红的色彩。树林在唱着歌,大海在唱着歌,他的心也跟它们一起在唱着歌。整个大自然
成了一个伟大的、神圣的教堂:树木和浮云就是它的圆柱,花朵和绿叶就是它的柔软的地
毡,天空就是它的广阔的圆顶。正在这时候,那个穿着短袖上衣和木鞋的穷苦孩子从右边走
来了。他是沿着他自己的道路,在同一个时候到来的。他们急忙走到一起,在这大自然和诗
的教堂中紧紧地握着双手。那口看不见的、神圣的钟在他们的上空发出声音。幸福的精灵在
教堂的周围跳舞,唱着欢乐的颂歌!
(1845年)
这是一篇具有象征性的童话,最初发表在《儿童月刊》1845年5月号上。“钟声”
究竟代表什么,居然能吸引那么多人?王子和贫民都去追寻它。“那个穿着短袖上衣和木鞋
的穷苦孩子从右边走来了,他是沿着自己的道路,在同一个时候到来的。他们急忙走到一
起,在这大自然和诗的教堂中紧紧地握着双手。那口看不见的、神圣的钟在他们的上空发出
声音。”这“声音”也许就是象征“文学创作”吧。它有同样感召王子和贫民的灵魂。安徒
生在他的手记中说:“‘钟声’这个故事,实际上像我以后写的一些故事一样,完全是我自
己的创造。它们像种子似的潜藏在我的思想中。只需一阵雨,一片阳光和一点土壤就可以开
出花来。我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什么都可以通过童话表现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更清楚
地认识到了我的笔力,但同时也理解到了自己的局限。”这是安徒生的一段创作自白。
从前有一位老诗人——一位非常和善的老诗人。有一天晚上,他坐在家里,外面起了一
阵可怕的风暴。雨在倾盆地下着;不过这位老诗人坐在炉旁,又温暖,又舒适。
火在熊熊地燎着,苹果烤得咝咝地发响。
“这样的天气,外面的穷苦人身上恐怕没有一根纱是干的了。”他说,因为他是一位心
肠非常好的老诗人。
“啊,请开门!我非常冷,衣服也全湿透了。”外面有一个小孩子在叫。他哭起来,敲
着门。这时雨正在倾盆地下着,风把所有的窗扉吹得呼呼地响。
“你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老诗人说;他走过去把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全身没有穿衣服,雨水从他长长的金发上滚下来。他冻得发抖;如果他没有走进来的话,
一定会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冻死的。
“你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老诗人说,同时拉着他的手。
“到我这儿来吧,我可以使你温暖起来。我可以给你喝一点酒,吃一个苹果,因为你是
一个美丽的孩子。”
他的确是很美丽的。他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明亮的星星,他的金发虽然有水滴下来,可是
卷卷曲曲的,非常好看。他像一个小小的天使,不过他冻得惨白,全身发抖。他手里拿着一
把漂亮的弓,但是雨水已经把它弄坏了。涂在那些美丽箭上的色彩全都被雨淋得模糊不清
了。
老诗人坐在炉边,把这小孩子抱到膝上,把雨水从他的卷发里挤出来,把他的手放到自
己的手里暖着,同时为他热了一些甜酒。这孩子马上就恢复过来了。他的双颊也变得红润起
来了。他跳到地上来,围着这位老诗人跳舞。
“你是一个快乐的孩子!”老诗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穆尔①,”他回答说;“你不认识我吗?我的弓就在这儿。你知道,我就是用
这把弓射箭哪!看啊,外面天晴了,月亮也出来了。”
①阿穆尔(Amor)即希腊神话中的丘比特,是罗马神话中爱情之神。他是一个顽皮
和快乐的孩子,经常带着弓和箭。当他的箭射到一个人的心里去的时候,这支箭就燃起爱情
的火焰。
“不过你的弓已经坏了。”老诗人说。
“这倒是很可惜的,”小孩子回答说,同时把弓拿起来,看了一看。“哎,它还很干
呢,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弦还很紧——我倒要试它一试!”于是他把弓一拉,插上一支
箭,对准了目标,向这位和善的老诗人的心中射去。“请你现在看看究竟我的弓损坏了没
有!”他说,大笑了一声,就跑掉了。这小孩子该是多么顽皮啊!他居然向这位老诗人射了
一箭,而这位老诗人还把他请进温暖的房间里来,对他非常和善,给他喝最好的酒,吃最好
的苹果呢!
这位和善的老诗人躺在地上,哭起来了;他的心中了一箭,他说:“嗨,这个阿穆尔真
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我要把这事情告诉所有的好孩子们,叫他们当心,不要跟他一起玩耍,
因为他会跟他们捣蛋!”
所有的好孩子们——女孩子和男孩子们——听到了他讲的这个故事,都对这个顽皮的孩
子有了戒心;然而他还是骗过了他们,因为他非常地伶俐。当大学生听完了课走出来的时
候,他就穿着一件黑上衣,腋下夹着一本书,在他们的旁边走,他们一点也没有看出他。于
是他们就挽着他的手,以为他也是一个学生呢。过时他就把一支箭射进他们的心里去。当女
孩子们到教堂去受“坚信礼”①的时候,他也在后面跟着她们。是的,他老是在跟着人!他
坐在戏院里的蜡烛台上,光耀夺目,弄得人们把他当做一盏明灯。可是不久大家就知道完全
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在御花园里,在散步场上跑来跑去。是的,他从前有过一次射中了你爸
爸和妈妈的心啦。你只需问问他们。你就可以听到一段故事。咳,这个阿穆尔真是一个坏孩
子;你们决不能跟他有任何来往!他在跟着每一个人。
你想想看,有一次他居然把一支箭射进老祖母的心里去啦
——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创伤早已经治好了,但是老祖母一直忘不了它。
呸,那个恶作剧的阿穆尔!不过你现在认识他了!你知道他是一个多么顽皮的孩子。
①在基督教里面,小孩子受了洗礼以后,到了青春发育期间、一般地都要再受一次“坚
信礼”,以加强和巩固他对宗教的信心。受“坚信礼”是进入成人阶段的标记。
(1835年)
这实际上是一首散文诗,发表于1835年,它的调子是轻松愉快的。它借希腊神话中
爱情之神的故事,说明爱情无所不在,在老年人和年轻人中都无例外。由于爱情的存在,人
生才变得丰富多采,充满了生气和希望,当然也含有喜怒与哀愁。它也是文学和艺术创造推
动力之一。因此作者在这篇作品中选出一位老诗人中上这爱情的一箭。
有一个人替《识字课本》写了一些新诗。像在那些老《识字课本》里一样,他也在每个
字母下面写两行。他认为大家应该读点新的东西,因为那些旧诗都已经太陈腐了。此外,他
还觉得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这本新的《识字课本》还不过是一部原稿。它跟那本旧的一
起立在书架上——书架上还有许多深奥和有趣的书。可是那本旧的却不愿跟这部新的做邻
居,因此它就从书架上跳下来,同时把那部新的一推,弄得它也滚到地板上来,把原搞纸撒
得遍地都是。
旧《识字课本》的第一页是敞开着的。这是最重要的一页,因为所有大大小小的字母都
印在它上面。一切其他书籍不可缺少的东西,这一页上全有:字母啦、字啦——事实上它们
统治着整个的世界,它们的威力真是可怕得很!问题在于你怎样把它们安放在恰当的位置
上。它们可以叫人活,叫人死,叫人高兴,叫人痛苦。你把它们一拆开,它们就什么意义也
没有。不过假如你把它们排成队——是的,当我们的上帝用它们来表达他的思想的时候,我
们从它们所得到的知识才多啦:我们简直没有力量把这些知识背起来,我们的腰被压弯,但
是字母却有力量扛起来。
这两部躺着的书都是面朝上。在大楷字母A里的公鸡①炫耀着它的红色、绿色和蓝色的
羽毛。他挺起他的胸脯,因为他知道字母的意义,同时也知道他自己是字母里唯一有生命的
东西。
①欧洲书籍装帧设计的习惯常常是把每一本书的开头一个字母加一番装饰。一般是在这
个字母周围绘一朵花或一个动物。在丹麦的识字课本里,A这个字母里照例是画一个公鸡。
当老《识字课本》跌到地上来的时候,他拍着他的翅膀,飞起来了。他落到书架的边缘
上,理了理自己的羽毛,提高嗓子叫了一声,引起一片尖锐的回音。书架里的书在没有人用
它们的时候,日夜老是站着不动,好像是在睡觉似的。现在这些书可听到号声了。于是这只
公鸡就高声地、毫不含糊地把人们对于那部老《识字课本》所做的不公平的事情都讲出来。
“什么东西都要新奇,都要不同!”他说,“什么东西都要跑到前面一步!孩子们都要
那么聪明,在没有识字以前就要会读书。‘他们应该学点新的东西,’写那本躺在地上的新
识字课本的诗人说。我知道那是些什么诗!我不止10次听到他读给自己听!他读得津津有
味。不成,我要求有我自己的那套诗,那套很好的旧诗——X项下就是Xanthus!我
还要求有跟这诗在一起的那些图画。我要为这些东西而斗争,为这些东西而啼叫!书架上所
有的书都认识它们。现在我要把这些新写的诗读一下——当然是平心静气地读!这样,我们
就可以取得一致的意见,认为他们不值一文!”
A保姆①
一个保姆穿着漂亮的衣服,
别人家的孩子由她来看护。
B种田人②
一个种田人从前受过许多闷气,
不过现在他却觉得非常了不起。
“这几句诗我觉得太平淡了,”公鸡说,“但是我还是念下去吧!”
C哥伦布③
哥伦布横渡过了大海,
两倍大的陆地现出来。
①原文是Ammo。
②原文是Bonde。
③原文是Columbus。
D丹麦①
关于丹麦王国有这样一个故事:
据说上帝亲自伸手来把它扶持。
“有许多人一定以为这诗很美!”公鸡说,“但是我不同意!
我在这里看不出任何一点美来!我们念下去吧!”
E象②
一只象走起路来笨重得很,
但是他有一颗很年轻的心。
F月食③
月亮戴着帽子不停地走,
月食才是他休息的时候。
①原文是Danmark。
②原文是Elephant。
③原文是EormCrkelse。
G公猪①
公猪即使鼻头上戴一个铁环,
叫他学好礼貌还是非常困难。
H万岁②
“万岁!”在我们这个人间,
常常是被乱用的字眼。
“一个孩子怎么能读懂这样的诗呢?”公鸡说。“封面上写得清清楚楚:‘大小孩子适
用的课本’。大孩子有别的书看,不需读《识字课本》,而小孩子却读不懂!什么东西都有
一个限度呀!我们念下去吧!”
J大地③
我们的母亲是我们辽阔的大地,
我们最后仍然要回到她的怀里。
①原文是Galten。
②原文是Hurra。
③原文是Jord。
“这种说法太粗鲁!”公鸡说。
K母牛,小牛①
母牛是牛群中的老大娘,
小牛也能变得跟她一样。
“一个人怎样能对孩子解释她们之间的关系呢?”
L狮子眼镜②
野狮子没有夹鼻眼镜可以戴上,
包厢里的家狮子却戴得很像样。
M早晨的太阳光③
金色的太阳光高高地照着,
并不是因为公鸡刚刚啼过。
“我现在可要生气了!”公鸡说。“不过人们倒是把我描写成为和好朋友在一起——跟
太阳在一起!念下去吧!”
①原文是KO,Kalv。
②原文是LCve,Lorgnet。“包厢里的家狮子”是指作威作福的要人们。这
种人气焰大,丹麦人把他们称为“狮子”。
③原文是Morgensol。
N黑人①
黑人是永远那么漆黑,
他怎样洗也不能变白。
O橄榄树叶②
你知道什么样的树叶最好?
白鸽衔来的那片价值最高。
P脑袋③
人类的脑袋里常常装着许多东西,
时间空间的容量都不能跟它相比。
①原文是Neget。
②原文是Olieblad。“白鸽衔来的那片“叶子是指《圣经·旧约·创世记》第
五章到第九章中的那个人类逃避洪水的故事。上帝发洪水要淹死邪恶的人类。善人挪亚是一
个唯一被保留下来的人。他在方舟里等待洪水退落……“他又等了七天,再把鸽子从方舟放
出去。到了晚上,鸽子回到他那里,嘴里叼着一个新拧下来的橄榄叶子,挪亚就知道地上的
水退了。”见《创世记》第八章第十节。因此鸽子象征和平。
③原文是Pande。
Q牲口①
牲口是有用的好东西,
即使很小也没有关系。
R圆塔②
一个人可以像圆塔那样沉重,
但他并不因此就能显得光荣。
S猪③
你切不要显出骄傲的神气,
虽然你有许多猪在树林里。
①原文是Qvaeg。
②原文是Rundetaaren;这儿特别是指哥本哈根的那个有名的圆塔,它现
在是一个天文台。
③原文是Sviin。
“现在让我啼一声吧!”公鸡说,“念这么多的诗可吃力啦!一个人也得换一口气
呀!”于是他啼了一声,简直像一个黄铜喇叭在吹。这叫人听到怪舒服的——当然这只是就
公鸡而言。
“念下去吧!”
T烧水壶,茶壶①
烧水壶虽然住在厨房,
但是它只对茶壶歌唱。
U钟②
钟虽然不停地敲,不停地走,
人却是在“永恒”之中立足。
“这话说得太深奥了,”公鸡说,“深得我达不到底!”
V浣熊③
浣熊把东西洗得太久,
洗到后来什么也没有。
①原文是Theekjedel,Theemaskine。
②原文是Uhret。
③原文是VaskebiCrn。浣熊是美洲的一种动物。它总是把东西洗很久才吃。
X桑第普
①
“他现在再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了!”
夫妻生活的海中有一个暗礁,
桑第普特别指给苏格拉底瞧。
“他不得不把桑第普找出来凑数!事实上桑都斯要好得多!”
Y乌德拉西树②
神仙们都住在乌德拉西树下面,
树死了以后神仙们也一齐完蛋。
Z和风③
西风在丹麦算得是“和风”,
它能透过皮衣吹进身中。
①原文是Xathipe。她是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妻子,一个有名的泼妇。
②原文是Ygdrasil。这是北欧神话中的一种常青树,在它下面据说住着掌握人
类死生的命运之女神(Norn)。
③原文是Zephyr。
E驴①
驴子究竟还是一头驴,
哪怕它有漂亮的身躯。
D牡蛎②
牡蛎对世界没有任何信心,
因为人一口吃掉它的全身。
①原文是EEsel。
②原文是Csters。牡蛎在欧洲是一种贵菜,普通是生食,不加烹调一口吃下去。
“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不过事儿还没有完结!它要被印出来,还要被人阅读!它将要代
替我那些有价值的老字母诗而流传出去!各位朋友们——深奥和浅显的书,单行本和全集,
你们有什么意见?书架有什么意见?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大家可以行动啦!”
书没有动,书架也没有动。但是公鸡仍飞到大楷字母A里面去,向他的周围骄傲地望了
一眼。
“我说得很好,我也啼得很好!这本新的《识字课本》可比不上我!它一定会灭亡!它
已经灭亡了!因为它里面没有公鸡!”
(1858年)
这也是一篇童话式的杂文,通过公鸡这个形象,讽刺了人间(也包括公鸡自己)的某些
弱点,但说得很含蓄,充满了风趣,而且简洁。这种形式也是一种创造。此文最先发表在
《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一卷第一部。
风儿在老柳树间呼啸。
这听起来像一支歌,风儿唱出它的调子,树儿讲出它的故事。如果你不懂得它的话,那
么请你去问住在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吧。她知道,因为她是在这个区域里出生的。
多少年以前,当这地方还有一条公路的时候,这棵树已经很大、很引人注目了。它现在
仍然立在那个老地方——在裁缝那座年久失修的木屋子外面,在那个水池的旁边。那时候池
子很大,家畜常常在池子里洗澡;在炎热的夏天,农家的孩子常常光着身子,在池子里拍来
拍去。柳树底下有一个里程碑。它现在已经倒了,上面长满了黑莓子。
在一个富有的农人的农庄的另一边,现在筑起了一条新公路。那条老公路已经成了一条
田埂,那个池子成了一个长满了浮萍的水坑。一个青蛙跳下去,浮萍就散开了,于是人们就
可以看到黑色的死水。它的周围生长着一些香蒲、芦苇和金黄的鸢尾花,而且还在不断地增
多。
裁缝的房子又旧又歪;它的屋顶是青苔和石莲花的温床。
鸽房塌了,欧椋鸟筑起自己的窠来。山形墙和屋顶下挂着的是一连串燕子案,好像这儿
是一块幸运的住所似的。
这是某个时候的情形;但是现在它是孤独和沉寂的。“孤独的、无能的、可怜的拉斯木
斯”——大家这样叫他——住在这儿。他是在这儿出生的。他在这儿玩耍过,在这儿的田野
和篱笆上跳跃过。他小时候在这个池子里拍过水,在这棵老树上爬过。
树上曾经长出过美丽的粗枝绿叶,它现在也仍然是这样。不过大风已经把它的躯干吹得
有点儿弯了,而时间在它身上刻出了一道裂口。风把泥土吹到裂口里去。现在它里面长出了
草和绿色植物。是的,它里面甚至还长出了一棵小山梨。
燕子在春天飞来,在树上和屋顶上盘旋,修补它们的旧窠。但是可怜的拉斯木斯却让自
己的窠自生自灭;他既不修补它,也不扶持它。“那有什么用呢?”这就是他的格言,也是
他父亲的格言。
他待在家里。燕子——忠诚的鸟儿——从这儿飞走了,又回到这儿来。欧椋鸟飞走了,
但是也飞回来,唱着歌。有个时候,拉斯木斯也会唱,并且跟它比赛。现在他既不会唱,也
不会吹。
风儿在这棵老柳树上呼啸——它仍然在呼啸,这听起来像一支歌:风儿唱着它的调子,
树儿讲着它的故事。如果你听不懂,可以去问住在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她知道,她知道许多
过去的事情,她像一本写满了字和回忆的记录。
当这是完好的新房子的时候——村里的裁缝依瓦尔·奥尔塞和他的妻子玛伦一起迁进去
住过。他们是两个勤俭、诚实的人。年老的约翰妮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孩子,她是这地区里一
个最穷的人——一个木鞋匠的女儿。玛伦从来不短少饭吃;约翰妮从她那里得到过不少黄油
面包。玛伦跟地主太太的关系很好,永远是满面笑容,一副高兴的样子。她从来不悲观。她
的嘴很能干,手也很能干。她善于使针,正如她善于使嘴一样。她会料理家务,也会料理孩
子——她一共有12个孩子,第12个已经不在了。
“穷人家老是有一大窠孩子!”地主牢骚地说。“如果他们能把孩子像小猫似的淹死,
只留下一两个身体最强壮的,那么他们也就不至于穷困到这种地步了!”
“愿上帝保佑我!”裁缝的妻子说。“孩子是上帝送来的;他们是家庭的幸福;每一个
孩子都是上帝送来的礼物!如果生活紧,吃饭的嘴巴多,一个人就更应该努力,更应该想尽
办法,老实地活下去。只要我们自己不松劲,上帝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地主的太太同意她这种看法,和善地对她点点头,摸摸玛伦的脸,这样的事情她做过许
多次,甚至还吻过玛伦,不过这是她小时候的事,那时玛伦是她的奶妈。她们那时彼此都喜
爱;她们现在仍然是这样。
每年圣诞节,总有些冬天的粮食从地主的公馆送到裁缝的家里来:一桶牛奶,一只猪,
两只鹅,10多磅黄油,干奶酪和苹果。这大大地改善了他们的伙食情况。依瓦尔·奥尔塞
那时感到非常满意,不过他的那套老格言马上又来了:“这有什么用呢?”
他屋子里的一切东西,窗帘、荷兰石竹和凤仙花,都是很干净和整齐的。画框里镶着一
幅绣着名字的刺绣,它的旁边是一篇有韵的“情诗”。这是玛伦·奥尔塞自己写的。她知道
诗应该怎样押韵。她对于自己的名字感到很骄傲,因为在丹麦文里,它和“包尔寒”(香
肠)这个字是同韵的。“与众不同一些总是好的!”她说,同时大笑起来。她的心情老是很
好,她从来不像她的丈夫那样,说:“有什么用呢?”她的格言是:“依靠自己,依靠上
帝!”她照这个信念办事,把家庭维系在一起。孩子们长得很大,很健康,旅行到遥远的地
方去,发展也不坏。拉斯木斯是最小的一个孩子。他是那么可爱,城里一个最伟大的艺术家
曾经有一次请他去当模特儿。他那时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像他初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一
样,这幅画现在挂在国王的宫殿里。地主的太太曾经在那儿看到过,而且还认得出小小的拉
斯木斯,虽然他没有穿衣服。
可是现在困难的日子到来了。裁缝的两只手生了关节炎,而且长出了很大的瘤。医生一
点办法也没有,甚至会“治病”的那位“半仙”斯娣妮也想不出办法来。
“不要害怕!”玛伦说。“垂头丧气是没有用的!现在爸爸的一双手既然没有用,那么
我就要多使用我的一双手了。小拉斯木斯也可以使针了!”
他已经坐在案板旁边工作,一面吹着口哨,一面唱着歌。
他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妈妈说他不能老是整天坐着。这对于孩子是一桩罪过。他应该活动和玩耍。
他最好的玩伴是木鞋匠的那个小小的约翰妮。她家比拉斯木斯家更穷。她长得并不漂
亮;她露着光脚,穿着破烂的衣服。没有谁来替她补,她自己也不会做。她是一个孩子,快
乐得像我们上帝的阳光中的一只小鸟。
拉斯木斯和约翰妮在那个里程碑和大柳树旁边玩耍。
他有伟大的志向。他要做一个能干的裁缝,搬进城里去住——他听到爸爸说过,城里的
老板能雇用十来个师傅。他想当一个伙计;将来再当一个老板。约翰妮可以来拜访他。如果
她会做饭,她可以为大伙儿烧饭。他将给她一间大房间住。
约翰妮不敢相信这类事情。不过拉斯木斯相信这会成为事实。
他们这样坐在那棵老树底下,风在叶子和枝丫之间吹:风儿仿佛是在唱歌,树儿仿佛是
在讲话。
在秋天,每片叶子都落下来了,雨点从光秃秃的枝子上滴下来。
“它会又变绿的!”奥尔塞妈妈说。
“有什么用呢?”丈夫说。“新的一年只会带来新的忧愁!”
“厨房里装满了食物呀!”妻子说。“为了这,我们要感谢我们的女主人。我很健康,
精力旺盛。我们发牢骚是不对的!”
地主一家人住在乡下别墅里过圣诞节。可是在新年过后的那一周里,他们就搬进城里去
了。他们在城里过冬,享受着愉快和幸福的生活:他们参加跳舞会,甚至还参加国王在场的
宴会。
女主人从法国买来了两件华贵的时装。在质量、式样和缝制艺术方面讲,裁缝的妻子玛
伦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漂亮的东西。她请求太太说,能不能把丈夫带到她家里来看看这
两件衣服。她说,一个乡下裁缝从来没有机会看到这样的东西。
他看到了;在他回家以前,他什么意见也没有表示。他所说的只不过是老一套:“这有
什么用呢?”这一次他说对了。
主人到了城里。跳舞和欢乐的季节已经开始了;不过在这种快乐的时候,老爷忽然死
了。太太不能穿那样美丽的时装。她感到悲痛,她从头到脚都穿上了黑色的丧服;连一条白
色的缎带都没有。所有的仆人也都穿上了黑衣。甚至他们的大马车也蒙上了黑色的细纱。
这是一个寒冷、冰冻的夜。雪发出晶莹的光,星星在眨眼。沉重的柩车装着尸体从城里
开到家庭的教堂里来;尸体就要埋葬在家庭的墓窖里的。管家和教区的小吏骑在马上,拿着
火把,在教堂门口守候。教堂的光照得很亮,牧师站在教堂敞开的门口迎接尸体。棺材被抬
到唱诗班里去;所有的人都在后面跟着。牧师发表了一篇演说,大家唱了一首圣诗。太太也
在教堂里;她是坐在蒙着黑纱的轿车里来的。它的里里外外全是一片黑色;人们在这个教区
里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情景。
整个冬天大家都在谈论着这位老爷的葬礼。“这才算得是一位老爷的入葬啊。”
“人们可以看出这个人是多么重要!”教区的人说。“他生出来很高贵,埋葬时也很高
贵!”
“这又有什么用呢?”裁缝说。“他现在既没有了生命,也没有了财产。这两样东西中
我们起码还有一样!”
“请不要这样讲吧!”玛伦说,“他在天国里永远是有生命的!”
“谁告诉你这话,玛伦?”裁缝说。“死尸只不过是很好的肥料罢了!不过这人太高贵
了。连对泥土也没有什么用,所以只好让他躺在一个教堂的墓窖里!”
“不要说这种不信神的话吧!”玛伦说。“我再对你讲一次,他是会永生的!”
“谁告诉你这话,玛伦?”裁缝重复说。
玛伦把她的围裙包在小拉斯木斯头上,不让他听到这番话。
她哭起来,把他抱到柴草房里去。
“亲爱的拉斯木斯,你听到的话不是你爸爸讲的。那是一个魔鬼,在屋子里走过,借你
爸爸的声音讲的!祷告上帝吧。
我们一起来祷告吧!”她把这孩子的手合起来。
“现在我放心了!”她说。“要依靠你自己,要依靠我们的上帝!”
一年的丧期结束了。寡妇现在只戴着半孝。她的心里很快乐。
外面有些谣传,说她已经有了一个求婚者,并且想要结婚。玛伦知道一点线索,而牧师
知道的更多。
在棕枝主日①那天,做完礼拜以后,寡妇和她的爱人的结婚预告就公布出来了。他是一
个雕匠或一个刻匠,他的这行职业的名称还不大有人知道。在那个时候,多瓦尔生和他的艺
术还不是每个人所谈论的题材。这个新的主人并不是出自望族,但他是一个非常高贵的人。
大家说,他这个人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他雕刻出人像来,手艺非常巧;他是一个貌美的
年轻人。
①棕枝主日(Palme——Sondag)是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日
举行。据《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十二至十五节记载,耶稣在受难前,曾
骑驴最后一次来到耶路撒冷,受到群众手执棕枝踊跃欢迎。
“这有什么用呢?”裁缝奥尔塞说。
在棕枝主日那天,结婚预告在牧师的讲道台上宣布出来了。接着大家就唱圣诗和领圣
餐。裁缝和她的妻子和小拉斯木斯都在教堂里;爸爸和妈妈去领圣餐。拉斯木斯坐在座位上
——他还没有受过坚信礼。裁缝的家里有一段时间没有衣服穿。他们所有的几件旧衣服已经
被翻改过了好几次,补了又补。现在他们三个人都穿着新衣服,不过颜色都是黑的,好像他
们要去送葬似的,因为这些衣服是用盖着柩车的那块黑布缝的。丈夫用它做了一件上衣和裤
子,玛伦做了一件高领的袍子,拉斯木斯做了一套可以一直穿到受坚信礼时的衣服。柩车的
盖布和里布他们全都利用了。谁也不知道,这布过去是做什么用的,不过人们很快就知道
了。那个“半仙”斯娣妮和一些同样聪明、但不靠“道法”吃饭的人,都说这衣服给这一家
人带来灾害和疾病。“一个人除非是要走进坟墓,决不能穿蒙柩车的布的。”
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听到这话就哭起来。事有凑巧,从那天起,那个裁缝的情况变得一
天不如一天,人们不难看出谁会倒霉。
事情摆得很明白的了。
在三一主日①后的那个礼拜天,裁缝奥尔塞死了。现在只有玛伦一个人来维持这个家庭
了。她坚持要这样做;她依靠自己,依靠我们的上帝。
①三一主日是基督教节日,在圣灵降临节后的第一个礼拜日举行,以恭敬上帝的“三位
一体”。
第二年拉斯木斯受了坚信礼。这时他到城里去,跟一个大裁缝当学徒。这个裁缝的案板
上没有12个伙计做活;他只有一个。而小小的拉斯木斯只算半个。他很高兴,很满意,不
过小小的约翰妮哭起来了。她爱他的程度超过了她自己的想象。裁缝的未亡人留守在老家,
继续做她的工作。
这时有一条新的公路开出来了。柳树后边和裁缝的房子旁边的那条公路,现在成了田
埂;那个水池变成了一潭死水,长满了浮萍。那个里程碑也倒下来了——它现在什么也不能
代表;不过那棵树还是活的,既强壮,又好看。风儿在它的叶子和枝丫中间发出萧萧声。
燕子飞走了,欧椋鸟也飞走了;不过它们在春天又飞回来。当它们在第四次飞回来的时
候,拉斯木斯也回来了。他的学徒期已结束了。他虽然很瘦削,但是却是一个漂亮的年
轻人。他现在想背上背包,旅行到外国去。这就是他的心情。
可是他的母亲留住他不放,家乡究竟是最好的地方呀,别的几个孩子都星散了,他是最
年轻的,他应该待在家里。只要他留在这个区域里,他的工作一定会做不完。他可以成为一
个流动的裁缝,在这个田庄里做两周,在那个田庄里留半个月就成。这也是旅行呀。拉斯木
斯遵从了母亲的劝告。
他又在他故乡的屋子里睡觉了,他又坐在那棵老柳树底下,听它呼啸。
他是一个外貌很好看的人。他能够像一个鸟儿似的吹口哨,唱出新的和旧的歌。他在所
有的大田庄上都受到欢迎,特别是在克劳斯·汉生的田庄上。这人是这个区域里第二个富有
的农夫。
他的女儿爱尔茜像一朵最可爱的鲜花。她老是笑着。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说,她笑是为了
要露出美丽的牙齿。她随时都会笑,而且随时有心情开玩笑。这是她的性格。
她爱上了拉斯木斯,他也爱上了她。但是他们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
事情就是这样;他心中变得沉重起来。他的性格很像他父亲,而不大像母亲。只有当爱
尔茜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才活跃起来。他们两人在一起笑,讲风趣话,开玩笑。不过,虽然
适当的机会倒是不少,他却从来没有私下吐出一个字眼来表达他的爱情。“这有什么用
呢?”他想。“她的父亲为她找有钱的人,而我没有钱。最好的办法是离开此地!”然而他
不能从这个田庄离开,仿佛爱尔茜用一根线把他牵住了似的。在她面前他好像是一只受过训
练的鸟儿:他为了她的快乐和遵照她的意志而唱歌,吹口哨。
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就在这个田庄上当佣人,做一些普通的粗活。她赶着奶车到田野里
去,和别的女孩子们一起挤奶。在必需的时候,她还要运粪呢。她从来不走到大厅里去,因
此也就不常看到拉斯木斯或爱尔茜,不过她听到别人说过,他们两人的关系几乎说得上是恋
人。
“拉斯木斯真是运气好,”她说。“我不能嫉妒他!”于是她的眼睛就湿润了,虽然她
没有什么理由要哭。
这是城里赶集的日子。克劳斯·汉生驾着车子去赶集,拉斯木斯也跟他一道去。他坐在
爱尔茜的身旁——去时和回来时都是一样。他深深地爱她,但是却一个字也不吐露出来。
“关于这件事,他可以对我表示一点意见呀!”这位姑娘想,而且她想得有道理。“如
果他不开口的话,我就得吓他一下!”
不久农庄上就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区里有一个最富有的农夫在向爱尔茜求爱。他的确表
示过了,但是她对他作什么回答,暂时还没有谁知道。
拉斯木斯的思想里起了一阵波动。
有一天晚上,爱尔茜的手指上戴上了一个金戒指,同时问拉斯木斯这是什么意思。
“订了婚!”他说。
“你知道跟谁订了婚吗?”她问。
“是不是跟一个有钱的农夫?”他说。
“你猜对了!”她说,点了一下头,于是就溜走了。
但是他也溜走了。他回到妈妈的家里来,像一个疯子。他打好背包,要向茫茫的世界走
去。母亲哭起来,但是也没有办法。
他从那棵老柳树上砍下一根手杖;他吹起口哨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他要出去见见世
面。
“这对于我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母亲说。“不过对于你说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离
开。所以我也只得听从你了。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吧,我希望再看到你的时候,你又是
那样快乐和高兴!”
他沿着新的公路走。他在这儿看见约翰妮赶着一大车粪。她没有注意到他,而他也不愿
意被她看见,因此他就坐在一个篱笆的后面,躲藏起来。约翰妮赶着车子走过去了。
他向茫茫的世界走去。谁也不知道他走向什么地方。他的母亲以为他在年终以前就会回
来的:“他现在有些新的东西要看,新的事情要考虑。但是他会回到旧路上来的,他不会把
一切记忆都一笔勾销的。在气质方面,他太像他的父亲。可怜的孩子!我倒很希望他有我的
性格呢。但是他会回家来的。
他不会抛掉我和这间老屋子的。”
母亲等了许多年。爱尔蒲只等了一个月。她偷偷地去拜访那个“半仙”——麦得的女儿
斯娣妮。这个女人会“治病”,会用纸牌和咖啡算命,而且还会念《主祷文》和许多其他的
东西。她还知道拉斯木斯在什么地方。这是她从咖啡的沉淀中看出来的。他住在一个外国的
城市里,但是她研究不出它的名字。这个城市里有兵士和美丽的姑娘。他正在考虑去当兵或
者娶一个姑娘。
爱尔茜听到这话,难过到极点。她愿意拿出她所有的储蓄,把他救出来,可是她不希望
别人知道她在做这件事情。
老斯娣妮说,他一定会回来的。她可以做一套法事——一套对于有关的人说来很危险的
法事,不过这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她要为他熬一锅东西,使他不得不离开他所在的那个地
方。锅在什么地方熬,他就得回到什么地方来——回到他最亲爱的人正在等着他的地方来。
可能他要在好几个月以后才能回来,但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一定是在日夜不停地、翻山涉水地旅行,不管天气是温和还是严寒,不管他是怎样劳
累。他应该回家来,他一定要回家来。
月亮正是上弦。老斯娣妮说,这正是做法事的时候。这是暴风雨的天气,那棵老柳树裂
开了:斯娣妮砍下一根枝条,把它挽成一个结——它可以把拉斯木斯引回到他母亲的家里
来。她把屋顶上的青苔和石莲花都采下来,放进火上熬着的锅里去。这时爱尔茜得从《圣诗
集》上扯下一页来。她偶然扯下了印着勘误表的最后一页。“这也同样有用!”斯娣妮说,
于是便把它放进锅里去了。
汤里面必须有种种不同的东西,得不停地熬,一直熬到拉斯木斯回到家里来为止。斯娣
妮房间里的那只黑公鸡的冠子也得割下来,放进汤里去。爱尔茜的那个大金戒指也得放进
去,而且斯娣妮预先告诉她,放进去以后就永远不能收回。她,斯娣妮,真是聪明。许多我
们不知其名的东西也被放进锅里去了。锅一直放在火上、发光的炭上或者滚热的炭上。只有
她和爱尔茜知道这件事情。
月亮盈了,月亮亏了。爱尔茜常常跑来问:“你看到他回来没有?”
“我知道的事情很多!”
斯娣妮说,“我看得见的事情很多!不过他走的那条路有多长,我却看不见。他一会儿
在走过高山!一会儿在海上遇见恶劣的天气!穿过那个大森林的路是很长的,他的脚上起了
泡,他的身体在发热,但是他得继续向前走!”
“不成!不成!”爱尔茜说,“这叫我感到难过!”
“他现在停不下来了!因为如果我们让他停下来的话,他就会倒在大路上死掉了!”
许多年又过去了!月亮又圆又大,风儿在那棵老树里呼啸,天上的月光中有一条长虹出
现。
“这是一个证实的信号!”斯娣妮说。“拉斯木斯要回来了。”
可是他并没有回来。
“还需要等待很长的时间!”斯娣妮说。
“现在我等得腻了!”爱尔茜说。她不再常来看斯娣妮,也不再带礼物给她了。
她的心略微轻松了一些。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区里的人都知道爱尔茜对那个最有钱的农
夫表示了“同意”。
她去看了一下农庄和田地,家畜和器具。一切都布置好了。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
延迟他们的婚礼了。
盛大的庆祝一连举行了三天。大家跟着笛子和提琴的节拍跳舞。区里的人都被请来了。
奥尔塞妈妈也到来了。这场欢乐结束的时候,客人都道了谢,乐师都离去了,她带了些宴会
上剩下来的东西回到家来。
她只是用了一根插销把门扣住。插销现在却被拉开了,门也开了,拉斯木斯坐在屋子里
面。他回到家里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回到家里来了。天哪,请看他的那副样子!他只剩下一
层皮包骨,又黄又瘦!
“拉斯木斯!”母亲说,“我看到的就是你吗?你的样子多么难看啊!但是我从心眼里
感到高兴,你又回到我身边来了!”
她把她从那个宴会带回的好食物给他吃——一块牛排,一块结婚的果馅饼。
他说,他在最近一个时期里常常想起母亲、家园和那棵老柳树。说来也真奇怪,他还常
常在梦中看见这棵树和光着腿的约翰妮。
至于爱尔茜,他连名字也没有提一下。他现在病了,非躺在床上不可。但是我们不相
信,这是由于那锅汤的缘故,或者这锅汤在他身上产生了什么魔力。只有老斯娣妮和爱尔茜
才相信这一套,但是她们对谁也不提起这事情。
拉斯木斯躺在床上发热。他的病是带有传染性的,因此除了那个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以
外,谁也不到这个裁缝的家里来。她看到拉斯木斯这副可怜的样子时,就哭起来了。
医生为他开了一个药方。但是他不愿意吃药。他说:“这有什么用呢?”
“有用的,吃了药你就会好的!”母亲说。“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吧!如果我再能
看到你身上长起肉来,再能听到你吹口哨和唱歌,叫我舍弃我自己的生命都可以!”
拉斯木斯渐渐克服了疾病;但是他的母亲却患病了。我们的上帝没有把他召去,却把她
叫去了。
这个家是很寂寞的,而且越变越穷。“他已经拖垮了,”区里的人说。“可怜的拉斯木
斯!”
他在旅行中所过的那种辛苦的生活——不是熬着汤的那口锅——耗尽了他的精力,拖垮
了他的身体。他的头发变得稀薄和灰白了;什么事情他也没有心情好好地去做。“这又有什
么用呢?”他说。他宁愿到酒店里去,而不愿上教堂。
在一个秋天的晚上,他走出酒店,在风吹雨打中,在一条泥泞的路上,摇摇摆摆地向家
里走来。他的母亲早已经去世了,躺在坟墓里。那些忠诚的动物——燕子和欧椋鸟——也飞
走了。只有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还没有走。她在路上赶上了他,陪着他走了一程。
“鼓起勇气来呀,拉斯木斯!”
“这有什么用呢?”他说。
“你说这句老话是没有出息啊!”她说。“请记住你母亲的话吧:‘依靠你自己和我们
的上帝!’拉斯木斯,你没有这样办!一个人应该这样办,一个人必须这样办呀。切不要说
‘有什么用呢?’这样,你就连做事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陪他走到他屋子的门口才离开。但他没有走进去;他走到那棵老柳树下,在那块倒下
的里程碑上坐下来。
风儿在树枝间呼号着,像是在唱歌;又像在讲话。拉斯木斯回答它。他高声地讲,但是
除了树和呼啸的风儿之外,谁也听不见他。
“我感到冷极了!现在该是上床去睡的时候了。睡吧!睡吧!”
于是他就去睡了;他没有走进屋子,而是走向水池——他在那儿摇晃了一下,倒下了。
雨在倾盆地下着,风吹得像冰一样冷,但是他没有去理它。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乌鸦在水池
的芦苇上飞。他醒转来已经是半死了。如果他的头倒到他的脚那边,他将永远不会起来了,
浮萍将会成为他的尸衣。
这天约翰妮到这个裁缝的家里来。她是他的救星;她把他送到医院去。
“我们从小时起就是朋友,”她说,“你的母亲给过我吃的和喝的,我永远也报答不
完!你将会恢复健康的,你将会活下去!”
我们的上帝要他活下去,但是他的身体和心灵却受到许多波折。
燕子和欧椋鸟飞来了,飞去了,又飞回来了。拉斯木斯已经是未老先衰。他孤独地坐在
屋子里,而屋子却一天比一天残破了。他很穷,他现在比约翰妮还要穷。
“你没有信心,”她说,“如果我们没有了上帝,那么我们还会有什么呢?你应该去领
取圣餐!”她说。“你自从受了坚信礼以后,就一直没有去过。”
“唔,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说。
“如果你要这样讲、而且相信这句话,那么就让它去吧!
上帝是不愿意看到不乐意的客人坐在他的桌子旁的。不过请你想,想你的母亲和你小时
候的那些日子吧!你那时是一个虔诚的、可爱的孩子。我念一首圣诗给你听好吗?”
“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说。
“它给我安慰。”她说。
“约翰妮,你简直成了一个神圣的人!”他用沉重和困倦的眼睛望着她。
于是约翰妮念着圣诗。她不是从书本子上念,因为她没有书,她是在背诵。
“这都是漂亮的话!”他说,“但是我不能全部听懂。我的头是那么沉重!”
拉斯木斯已经成了一个老人;但是爱尔茜也不年轻了,如果我们要提起她的话——拉斯
木斯从来不提。她已经是一个祖母。她的孙女是一个顽皮的小女孩。这个小姑娘跟村子里别
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拉斯木斯拄着手杖走过来,站着不动,看着这些孩子玩耍,对他们微笑
——于是过去的岁月就回到他的记忆中来了。爱尔茜的孙女指着他,大声说:“可怜的拉斯
木斯!”别的孩子也学着她的样儿,大声说:“可怜的拉斯木斯!”同时跟在这个老头儿后
面尖声叫喊。
那是灰色的、阴沉的一天;一连好几天都是这个样子。不过在灰色的、阴沉的日子后面
跟着来的就是充满了阳光的日子。
这是一个美丽的圣灵降临节的早晨。教堂里装饰着绿色的赤杨枝,人们可以在里面闻到
一种山林气息。阳光在教堂的座位上照着。祭台上的大蜡烛点起来了,大家在领圣餐。约翰
妮跪在许多人中间,可是拉斯木斯却不在场。正在这天早晨,我们的上帝来召唤他了。
在上帝身边,他可以得到慈悲和怜悯。
自此以后,许多年过去了。裁缝的房子仍然在那儿,可是那里面没有任何人住着;只要
夜里的暴风雨打来,它就会坍塌。水池上盖满了芦苇和蒲草。风儿在那棵古树里呼啸,听起
来好像是在唱一支歌。风儿在唱着它的调子,树儿讲着它的故事。如果你不懂得,那么请你
去问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吧。
她住在那儿,唱着圣诗——她曾经为拉斯木斯唱过那首诗。她在想他,她——虔诚的人
——在我们的上帝面前为他祈祷。她能够讲出在那棵古树中吟唱着的过去的日子,过去的记
忆。
(1872年)
这篇作品发表在1872年,收集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三卷第二
部里。这是这个集子的最后一部,出版的具体日期是1872年3月30日,离安徒生去世
只有三年。安徒生的创作活动已经进入尾声。这是安徒生最后写的一篇有关童年时代开始的
爱情故事。像他写的所有的这类故事一样,它的结尾照例是悲剧。他在暮年写出这样一篇故
事,他的心态是怎样,我们无从推测。人老了忘性大,但儿童时代及青年时代的事情总记得
很清楚,常常回到回忆中来。这个故事是否与安徒生本人的回忆有关,我们也无从推测。
不过安徒生这样解释他写这个故事的背景:“我儿时在奥登塞的时候看见过一个人,骨
瘦如柴,很像骷髅,瘦弱不堪。一个年老的妇人——她常常讲些童话故事给我听——告诉我
说,这人非常不幸。”看来,那个“熬锅”在他居留在国外的时候,就没有停止熬煮过。据
说一个年轻人不管离开家多么远,爱他的人可以强迫他回来,办法是找一个巫婆把锅放在火
上,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放进去,让它日夜熬煮。当一个年轻人回到家来的时候,他只会
剩下皮包骨,样子极为可铃——是的,一般是直到他离开人世。这篇故事实际上写于187
2年9月16—24日,安徒生写完这篇童话后,就再也没有能提起笔来。
在一个小乡镇里,有一个人自己拥有一幢房子。有一天晚上,他全家的人围坐在一起。
这正是人们所常说的“夜长”的季节。这种时刻既温暖,又舒适。灯亮了;长长的窗帘拉下
来了。窗子上摆着许多花盆;外面是一片美丽的月光。不过他们并不是在谈论这件事。他们
是在谈论着一块古老的大石头。这块石头躺在院子里、紧靠着厨房门旁边。
女佣人常常把擦过了的铜制的用具放在上面晒;孩子们也喜欢在上面玩耍。事实上它是
一个古老的墓碑。
“是的,”房子的主人说,“我相信它是从那个拆除了的老修道院搬来的。人们把里面
的宣讲台、纪念牌和墓碑全都卖了!我去世了的父亲买了好几块墓石,每块都打断了,当做
铺道石用,不过这块墓石留下来了,一直躺在院子那儿没有动。”
“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块墓石,”最大的一个孩子说,“我们仍然可以看出它
上面刻得有一个滴漏①和一个安琪儿的片断。不过它上面的字差不多全都模糊了,只剩下卜
列本这个名字和后边的一个大字母S,以及离此更远一点的‘玛尔塔’!此外什么东西也看
不见了。只有在下了雨,或者当我们把它洗净了以后,我们才能看得清楚。”
①这是古代一种最原始的钟。它是由上下两个玻璃球作成的,由一个小颈联在一起。上
面的球装满沙子或水银,通过这小颈流到下面的一个球里去。这个过程所花的时间,一般是
一小时。时刻就以这流尽的过程为单位计算。古代教堂里常用这种钟。
“天哪,这就是卜列本·斯万尼和他妻子的墓石!”一个老人插进来说。他是那么老,
简直可以作为这所房子里所有人的祖父。“是的,他们是最后埋在这个老修道院墓地里的一
对夫妇。他们从我小时起就是一对老好人。大家都认识他们,大家都喜欢他们。他们是这小
城里的一对元老。大家都说他们所有的金子一个桶也装不完。但是他们穿的衣服却非常朴
素,总是粗料子做的;不过他们的桌布、被单等总是雪白的。他们——卜列本和玛尔塔——
是一对可爱的夫妇!当他们坐在屋子面前那个很高的石台阶上的一条凳子上时,老菩提树就
把枝子罩在他们头上;他们和善地、温柔地对你点着头——这使你感到愉快。他们对穷人非
常好,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服穿。他们的慈善行为充分地表示出他们的善意和基督精神。
“太太先去世!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我那时是一个很小的孩子,跟着爸爸一起到老
卜列本家里去,那时她刚刚合上眼睛,这老头儿非常难过,哭得像一个小孩子。她的尸体还
放在睡房里,离我们现在坐的这地方不远。他那时对我的爸爸和几个邻人说,他此后将会多
么孤独,她曾经多么好,他们曾经怎样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他们是怎样先认识的,然后又
怎样相爱起来。我已经说过,我那时很小,只能站在旁边听。我听到这老人讲话,我也注意
到,当他一讲起他们的订婚经过、她是怎样的美丽、他怎样找出许多天真的托词去会见她的
时候,他就活泼起来,他的双颊就渐渐红润起来;这时我就感到非常惊奇。于是他就谈起他
结婚的那个日子;他的眼睛这时也发出闪光来。他似乎又回到那个快乐的年代里去了。但是
她——一个老女人——却躺在隔壁房间里,死去了。他自己也是一个老头儿,谈论着过去那
些充满了希望的日子!是的,是的,世事就是这样!
“那时候我还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不过现在我也老了,老了——像卜列本·斯万尼一
样。时间过去了,一切事情都改变了!我记得她入葬那天的情景:卜列本·斯万尼紧跟在棺
材后边。好几年以前,这对夫妇就准备好了他们的墓碑,在那上面刻好了他们的名字和碑文
——只是没有填上死的年月。在一天晚间,这墓碑被抬到教堂的墓地里去,放在坟上。一年
以后,它又被揭开了,老卜列本又在他妻子的身边躺下去了。
“他们不像人们所想象的和所讲的那样,身后并没有留下许多钱财。剩下的一点东西都
送给了远房亲戚——直到那时人们才知道有这些亲戚。那座木房子——和它的台阶顶上菩提
树下的一条凳子——已经被市政府拆除了,因为它太腐朽,不能再让它存留下去,后来那个
修道院也遭受到同样的命运:那个墓地也铲平了,卜列本和玛尔塔的墓碑,像别的墓碑一
样,也卖给任何愿意买它的人了。现在事又凑巧,这块墓石居然没有被打碎,给人用掉;它
却仍然躺在这院子里,作为女佣人放厨房用具和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在卜列本和他的妻子安
息的地上现在铺出了一条街道。谁也不再记起他们了。”
讲这故事的老人悲哀地摇摇头。
“被遗忘了!一切东西都会被遗忘了!”他说。
于是他们在这房间里谈起别的事情来。不过那个最小的孩子——那个有一双严肃的大眼
睛的孩子——爬到窗帘后边的一个椅子上去,朝院子里眺望。月光明朗地正照在这块大墓石
上——对他说来。这一直是一块空洞和单调的石头。不过它现在躺在那儿像一整部历史中的
一页。这孩子所听到的关于老卜列本和他的妻子的故事似乎就写在它上面。他望了望它,然
后又望了望那个洁白的月亮,那个明朗高阔的天空。这很像造物主的面孔,向这整个的世界
微笑。
“被遗忘了!一切东西都会被遗忘了!”这是房间里的人所说的一句话。这时候,有一
个看不见的安琪儿飞进来,吻了这孩子的前额,同时低声地对他说:“好好地保管着这颗藏
在你身体内的种子吧,一直到它成熟的时候!通过你,我的孩子,那块老墓石上模糊的碑
文,它的每个字,将会射出金光,传到后代!那对老年夫妇将会手挽着手,又在古老的街上
走过,微笑着,现出他们新鲜和健康的面孔,在菩提树下,在那个高台阶上的凳子上坐着,
对过往的人点头——不论是贫或是富。从这时开始,这颗种子,到了适当的时候,将会成
熟,开出花来,成为一首诗。美的和善的东西是永远不会给遗忘的;它在传说和歌谣中将会
获得永恒的生命。”
(1852年)
这是一首散文诗,最初是用德文发表在《巴伐利亚历书》上,后来才在丹麦的刊物《学
校与家庭》上发表。“墓碑”代表一对老夫妇所度过的一生,很平凡,但也充满了美和善。
墓碑虽然流落到他方,作为铺路石之用,但这并不说明:“一切东西都会被遗忘了!”同
样,人生将会在新的一代传续下去,被永远地记忆着。“美和善的东西是永远不会给遗忘
的,它在传说和歌谣中将获得永恒的生命。”
你应该认识姑妈!她这个人才可爱呢!这也就是说,她的可爱并不像我们平时所说的那
种可爱。她和蔼可亲,有自己的一种滑稽味儿。如果一个人想聊聊闲天、开开什么人的玩
笑,那么她就可以成为谈笑的资料。她可以成为戏里的角色;这是因为她只是为戏院和与戏
院有关的一切而活着的缘故。她是一个非常有身份的人。但是经纪人法布——姑妈把他念作
佛拉布——却说她是一个“戏迷”。
“戏院就是我的学校,”她说,“是我的知识的源泉。我在这儿重新温习《圣经》的历
史:摩西啦,约瑟和他的弟兄们啦,都成了歌剧!我在戏院里学到世界史、地理和关于人类
的知识!我从法国戏中知道了巴黎的生活——很不正经,但是非常有趣!我为《李格堡家
庭》这出戏流了不知多少眼泪:想想看,一个丈夫为了使他的妻子得到她的年轻的爱人,居
然喝酒喝得醉死了!是的,这50年来我成了戏院的一个老主顾;在这期间,我不知流了多
少眼泪!”
姑妈知道每出戏、每一场情节、每一个要出场或已经出过场的人物。她只是为那演戏的
九个月而活着。夏天是没有戏上演的——这段时间使她变得衰老。晚间的戏如果能演到半夜
以后,那就等于是把她的生命延长。她不像别人那样说:“春天来了,鹳鸟来了!”或者:
“报上说草莓已经上市了!”相反,关于秋天的到来,她总喜欢说:“你没有看到戏院开始
卖票了吗?戏快要上演了呀!”
在她看来,一幢房子是否有价值,完全要看它离戏院的远近而定。当她不得不从戏院后
边的一个小巷子迁到一条比较远一点的大街上,住进一幢对面没有街坊的房子里去的时候,
她真是难过极了。
“我的窗子就应该是我的包厢!你不能老是在家里坐着想自己的事情呀。你应该看看
人。不过我现在的生活就好像我是住在老远的乡下似的。如果我要想看看人,我就得走进厨
房,爬到洗碗槽上去。只有这样我才能看到对面的邻居。当我还住在我那个小巷子里的时
候,我可以直接望见那个卖麻商人的店里的情景,而且只需走三百步路就可以到戏院。现在
我可得走三千大步了。”
姑妈有时也生病。但是不管她怎样不舒服,她决不会不看戏的。她的医生开了一个单
子,叫她晚上在脚上敷些药。她遵照医生的话办了,但是她却喊车子到戏院去,带着她脚上
敷的药坐在那儿看戏。如果她坐在那儿死去了,那对她说来倒是很幸福的呢。多瓦尔生①就
是在戏院里死去的——她把这叫做“幸福之死”。
①多瓦尔生(BertelThorvaldsen,1768—1844)是丹麦名
雕刻家。
天国里如果没有戏院,对她说来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当然是不会走进天国的。但是我们
可以想象得到,过去死去了的名男演员和女演员,一定还是在那里继续他们的事业的。
姑妈在她的房间里安了一条私人电线,直通到戏院。她在每天吃咖啡的时候就接到一个
“电报”。她的电线就是舞台装置部的西凡尔生先生。凡是布景或撤销布景,幕启或幕落,
都是由此人来发号施令的。
她从他那里打听到每出戏的简单扼要的情节。她把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叫做“讨厌的
作品,因为它的布景太复杂,而且头一场一开始就有水!”她的意思是说,汹涌的波涛这个
布景在舞台上太突出了。相反,假如同样一个室内布景在五幕中都不变换一下,那么她就要
认为这个剧本写得很聪明和完整,是一出安静的戏,因为它不需要什么布景就能自动地演起
来。
在古时候——也就是姑妈所谓的30多年以前——她和刚才所说的西凡尔生先生还很年
轻。他那时已经在装置部里工作,而且正如她所说的,已经是她的一个“恩人”。在那个时
候,城里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大戏院。在演晚场时,许多顾客总是坐在台顶上的布景间里。
每一个后台的木匠都可以自由处理一两个位子。这些位子经常坐满了客人,而且都是名流:
据说不是将军的太太,就是市府参议员的夫人。从幕后看戏,而且当幕落以后,知道演员怎
样站着和怎样动作——这都是非常有趣的。
姑妈有好几次在这种位子上看悲剧和芭蕾舞,因为需要大批演员上台的戏只有从台顶上
的布景间里才看得最有味。
你在黑暗中坐着,而且这儿大多数的人都随身带有晚餐。有一次三个苹果和一片夹着香
肠的黄油面包掉到监狱里去了,而狱中的乌果里诺①却在这时快要饿死。这引起观众哄堂大
笑。后来戏院的经理不准人坐在台顶的布景间里看戏,主要就是为了香肠的缘故。
①乌果里诺(Ugolino)是意大利13世纪的政治家。他晚年被人出卖,饿死在
狱中。这里所谈的是关于他坐监牢的一出戏。
“不过我到那上面去过37次,”姑妈说。“西凡尔生先生,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件
事。”
当布景间最后一次为观众开放的时候,《所罗门的审判》这出戏正在上演。姑妈记得清
清楚楚。她通过她的恩人西凡尔生先生为经纪人法布弄到了一张门票,虽然他不配得到一
张,因为他老是跟戏院开玩笑,而且也常因此讽刺她。不过她总算为他弄到了一个位子。他
要“倒看”舞台上的表演。姑妈说:这个词儿是他亲口说出来的——真能代表他的个性。
因此他就从上面“倒看”《所罗门的审判》了,同时也就睡着了。你很可能以为他事先
赴过宴会,干了好多杯酒。他睡过去了,而且因此被锁在里面。他在戏院里的这一觉,睡过
了整个黑夜。睡醒以后,他把全部经过都讲了出来,但是姑妈却不相信他的话。经纪人说:
“《所罗门的审判》演完了,所有的灯和亮都灭了,楼上和楼下的人都走光了;但是真正的
戏——所谓‘余兴’——还不过是刚刚开始呢。”经纪人说,“这才是最好的戏呢!道具都
活起来了。它们不是在演《所罗门的审判》;不是的,它们是在演《戏院的审判日》。”这
一套话,经纪人法布居然胆敢叫姑妈相信!这就是她为他弄到一张台顶票所得到的感谢!
经纪人所讲的话,听起来确实很滑稽,不过骨子里却是包含着恶意和讽刺。
“那上面真是漆黑一团,”经纪人说,“不过只有在这种情景下,伟大的妖术演出《戏
院的审判日》才能开始。收票人站在门口。每个看戏的人都要交出品行证明书,看他要不要
戴着手铐,或是要不要戴着口络走进去。在戏开演后迟到的上流社会中人,或者故意在外面
浪费时间的年轻人,都被拴在外面。除了戴上口络以外,他们的脚还得套上毡底鞋,待到下
一幕开演时才能走进去。这样,《戏院的审判日》就开始了。”
“这简直是我们上帝从来没有听过的胡说!”姑妈说。
布景画家如果想上天,他就得爬着他自己画的梯子,但是这样的梯子是任何人也爬不上
的。这可以说是犯了违反透视规则的错误。舞台木工如果想上天,他就得把他费了许多气力
放错了地方的那些房子和树木搬回到正确的地方来,而且必须在鸡叫以前就搬好。法布先生
如果想上天,也得留神。至于他所形容的那些悲剧和喜剧中的演员,歌唱和舞蹈的演员,他
们简直糟糕得很。法布先生!佛拉布先生!他真不配坐在台顶上。姑妈永远不愿意把他的话
传达给任何人听。但是佛拉布这东西,居然说他已经把这些话都写下来了,而且还要印出来
——不过这要在他死了以后,不在他死去以前,因为他怕人家活剥他的皮。
姑妈只有一次在她的幸福的神庙——戏院——里感到恐怖和苦恼。那是在冬天——那种
一天只有两个钟头的稀薄的阳光的日子里。这时天气又冷又下雪,但是姑妈不得不到戏院里
去。除了一个小型歌剧和一个大型芭蕾舞、一段开场白和一段收场白以外,主戏是《赫尔
曼·冯·翁那》,这出戏一直可以演到深夜。姑妈非去不可。她的房客借给她一双里外都有
毛的滑雪靴。她连小腿都伸进靴子里去了。
她走进戏院,在包厢里坐下来。靴子是很暖和的,因此她没有脱下来。忽然间,有一个
喊“起火”的声音叫起来了。
烟从舞台边厢和顶楼上冒出来了,这时立刻起了一阵可怕的骚动。大家都在向外乱跑。
姑妈坐在离门最远的一个包厢里。
“布景从第二层楼的左边看最好,”她这样说过,“因为它是专为皇家包厢里的人的欣
赏而设计的。”姑妈想走出去,但是她前面的人已经在恐怖中无意地把门关上了。姑妈坐在
那里面,既不能出,也不能进——这也就是说,进不到隔壁的一个包厢里去,因为隔板太高
了。
她大叫起来,谁也听不见。她朝下面的一层楼望。那儿已经空了。这层楼很低,而且隔
她不远。姑妈在恐怖中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年轻和活泼起来。她想跳下去。她一只腿跨过了栏
杆,另一只腿还抵在座位上。她就是这样像骑马似地坐着,穿着漂亮的衣服和花裙子,一条
长腿悬在外面——一条穿着庞大的滑雪靴的腿。这副样儿才值得一看呢!她当真被人看见
了,因此她的求救声也被人听见了。她被人从火中救出来了,因为戏院到底还是没有被烧
掉。
她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晚。她很高兴她当时没有办法看见自己的全貌,否则
她简直要羞死了。
她的恩人——舞台装置部的西凡尔生先生——经常在礼拜天来看她。不过从这个礼拜天
到下个礼拜天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因此近来一些时日里,在每个星期三前后,她就找一个小
女孩来吃“剩饭”——这就是说,把每天午饭后剩下的东西给这女孩子当晚饭吃。
这个女孩子是一个芭蕾舞班子里的一员;她的确需要东西吃。她每天在舞台上作为一个
小妖精出现。她最难演的一个角色是当《魔笛》①中那只狮子的后腿。不过她慢慢长大了,
可以演狮子的前腿。演这个角色,她只能得到三毛钱;而演后腿的时候,她却能得到一块钱
——在这种情形下,她得弯下腰,而且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姑妈觉得能了解到这种内幕也是
蛮有趣的事情。
①这是奥地利音乐家莫扎特(Mozart,1756—1791)的一个歌剧。
她的确值得有跟戏院同样长久的寿命,但是她却活不了那么久。她也没有在戏院里死
去,她是在她自己的床上安静地、庄严地死去的。她临终的一句话是非常有意义的。她问:
“明天有什么戏上演?”
她死后大概留下了500块钱。这件事我们是从她所得到的利息推断出来的——20
元。姑妈把这笔钱作为遗产留给一位没有家的、正派的老小姐。这笔钱是专为每年买一张二
层楼上左边位子的票而用的,而且是星期六的一张票,因为最好的戏都是在这天上演的;同
时她每星期六在戏院的时候必须默念一下躺在坟墓里的姑妈。
这就是姑妈的宗教。
(1866年)
这篇小品首先发表在1866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二卷第四部
分。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说:“‘姑妈’这个人物是我从好几个人中认识的。这些人现在都
在坟墓中安息。”“姑妈”这种人物不仅在“好几个人中”存在,而且在无数的人中存在,
在古代和当代人中,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制度中都存在,不过表现方式不同罢了。这种人
生活有一定的保障,还有点文化,可能还是某种“才子”,能发表一点对国家大事和文化艺
术的看法,在“姑妈”那个时代是“戏迷”——这还是有点文化的表现,但在当代则是“麻
将迷”或“吃喝迷”——毫无文化。
屋子里充满了悲哀,每一颗心都充满了悲哀。一个四岁的孩子死去了。他是他爸爸妈妈
唯一的儿子,是他们的欢乐和未来的希望。他的爸爸妈妈还有两个较大的女儿,最大的那一
个这一年就要受坚信礼了。她们都是可爱的好孩子,但是死去的孩子总是最心疼的孩子,何
况他还是一个顶小的独生儿子呢?这真是一场大灾难。两个姐姐幼小的心灵已经悲哀到了极
点;父亲的悲痛更使她们感到特别难过。父亲的腰已经弯了,妈妈也被这种空前的悲哀压倒
了。她曾经日日夜夜忙着看护这个生病的孩子,照料他,抱着他,搂着他,觉得他已经成了
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简直不能想象他已经死了,快要躺进棺材,被埋葬到坟墓里去。她认为
上帝不可能把这个孩子从她的手中抢走。但事情居然发生了,而且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所
以她在剧烈的痛苦中说:
“上帝不知道这件事!他的那些在世上的仆人,有的真是没有一点良心;这些人随便处
理事情,简直不听母亲们的祷告。”
她在痛苦中舍弃了上帝。她的心中涌现了阴暗的思想——她想到了死,永恒的死。她觉
得人不过是尘土中的尘土,她这一生是完了。这种思想使她觉得自己无所依靠;她陷入失望
的无底深渊中去了。
当她苦痛到了极点的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她没有想到她还有年幼的女儿。她丈夫的
眼泪滴到她的额上,但是她没有看他。她一直在想那个死去了的孩子。她的整个生命和存在
都沉浸在回忆中:回忆她的孩子,回忆他所讲过的每一句天真幼稚的话。
入葬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在这以前她有许多夜晚没有睡过觉;但是天明的时候,她疲
倦到了极点,所以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棺材就在这时候被抬到一间僻静的房子里。棺材盖
就是在那儿钉上的,为的是怕她听见锤子的声音。
她一醒,就立刻爬起来,要去看孩子。她的丈夫含着眼泪说:
“我们已经把棺材钉上了——事情非这样办不可!”
“上帝既然对我这样残酷,”她大声说,“人们对我怎么会更好呢?”于是她呜咽地哭
起来了。
棺材被抬到墓地里去了。这个无限悲痛的母亲跟她的两个女儿坐在一起。她望着她们,
但是她的眼睛却没有看见她们,因为她的意识中已经再没有什么家庭了。悲哀控制了她整个
的存在。悲哀冲击着她,正如大海冲击着一条失去了罗盘和舵的船一样。入葬的那一天就是
这样过去的,接着是一长串同样单调和沉痛的日子。这悲哀的一家用湿润的眼睛和愁苦的目
光望着她;她完全听不进他们安慰的话语。的确,他们自己也悲痛极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呢?
她似乎不再知道睡眠是什么东西了。这时谁要能够使她的身体恢复过来,使她的灵魂得
到休息,谁就可以说是她最好的朋友。大家劝她在床上躺一躺,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好
像睡着了似的。有一天晚上,她的丈夫静听着她的呼吸,深信她已经得到了休息和安慰。因
此他就合着双手祈祷;于是渐渐地他自己就坠入昏沉的睡梦中去了。他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起
了床,穿上了衣服,并且轻轻地走出了屋子。她径直向她日夜思念着的那个地方——埋葬着
她的孩子的那座坟墓——走去。她走过住宅的花园,走过田野——这儿有一条小路通向城
外,她顺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到教堂的墓地。谁也没有看到她,她也没有看到任何人。
这是一个美丽的、满天星斗的夜晚。空气仍然是温和的——这是九月初的天气。她走进
教堂的墓地,一直走到一个小坟墓的近旁。这坟墓很像一个大花丛,正在散发着香气。她坐
下来,对着坟墓低下头,她的眼光好像可以透过紧密的土层,看到心爱的孩子似的。她还能
活生生地记起这孩子的微笑:她永远忘记不了孩子眼中的那种亲切的表情——甚至当他躺在
病床上的时候,眼睛里还露出这种表情。每当她弯下腰去,托起他那只无力举起的小手的时
候,他的眼光好像在对她吐露无限的心事。她现在坐在他的坟旁,正如坐在他的摇篮边一
样。不过她现在是在不停地流着眼泪。这些泪珠都落到了坟上。
“你是想到你的孩子那儿去吧!”她身旁有一个声音说。这是一个响亮而低沉的声音,
直接打进了她的心坎。她抬起头来,看到旁边站着一个人。这人穿着一件宽大的丧服,头上
低低地戴着一顶帽子;但是她能望见帽子下面的面孔。这是一个庄严的、但是足够使人信任
的面孔。他的眼睛射出青春的光芒。
“到我的孩子那儿去?”她重复着这人的话。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迫切的祈求的调
子。
“你敢跟着我去么?”这人影说。“我就是死神!”
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她马上觉得上面的星星好像都射出了满月那样的光辉。她
看到坟上有各式各样的花朵。土层像一块轻飘的幕布一样慢慢地、轻柔地向两边分开。她沉
下去了,幽灵用他的黑丧服把她盖住。这是夜,死神的夜。她越沉越深,比教堂看守人的铲
子所能挖到的地方还要深。教堂的墓地现在好像是盖在她头上的屋顶。
丧服有一边掀开了;她出现在一个庄严的大厅里面。这大厅向四面展开,呈现着一种欢
迎的气氛。周围是一片黄昏的景色,但是正在这时候,她的孩子在她面前出现了。她紧紧地
把他搂住,贴着自己的心口。他对她微笑,一个从来没有的这样美丽的微笑。她发出一声尖
叫,但是没有人能听见,因为这时响起了一片悦耳的、响亮的音乐,一忽儿近,一忽儿远,
一忽儿又像在她的身边。这样幸福的调子她的耳朵从来没有听到过。它来自那个大黑门帘的
外边——那个把这个大厅和那伟大的、永恒的国度隔开的门帘。
“我亲爱的妈妈!生我养我的妈妈!”她听到她的孩子这样叫。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热。她在无限的幸福中把他吻了又吻。孩子指着那个黑色的
门帘。
“人世间不可能这样美丽!妈妈,你瞧!你仔细地瞧瞧这一切吧!这就是幸福呀!”
但母亲什么也没有看见。孩子所指的那块地方,除了黑夜以外,什么也没有。她用人间
的眼睛,看不见这个被上帝亲自召去了的孩子所能看见的东西。她只能听见音乐的声调,但
是分辨不出其中的字句——她应该相信的字句。
“妈妈,现在我可以飞了!”孩子说,“我要跟其他许多幸福的孩子一起飞到上帝那儿
去。我急于想飞走,但是,当你哭的时候,当你像现在这样哭着的时候,我就没有办法离开
你了。我是多么想飞啊!我可以不可以飞走呢?亲爱的妈妈,不久你也可以到我这儿来
了!”
“啊,不要飞吧!啊,不要飞吧!”她说。“待一会儿吧。我要再看你一次,再吻你一
次,把你在我怀里再拥抱一次!”
于是她吻着他,紧紧地拥抱着他。这时上面有一个声音在喊着她的名字——这是一个哀
悼的声音。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听到没有?”孩子问。“那是爸爸在喊你。”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深沉的叹息声飘来了,一个像是哭着的孩子发出来的叹息声。
“这是姐姐们的声音!”孩子说。“妈妈,你还没有忘记她们吧?”
于是她记起了她留在家里的那些孩子。她心里起了一阵恐怖。她向前面凝望。有许多人
影飘浮过去了,其中有几个她似乎很熟悉。他们飘过死神的大厅,飘向那黑色的门帘,于是
便不见了。难道她的丈夫,她的女儿也在这群幽灵中间吗?不,他们的喊声,他们的叹息,
仍然是从上面飘来的:她为了死去的孩子几乎把他们忘记了。
“妈妈,天上的钟声已经响起来了!”孩子说。“妈妈,太阳要出来了!”
这时有一道强烈的光向她射来。孩子不见了,她被托到空中,周围是一片寒气。她抬起
头来,发现自己是在教堂墓地里,儿子的坟墓边。当她做梦的时候,上帝来抚慰她,使她的
理智发出光辉。她跪下来,祈祷着说:
“我的上帝!请原谅我曾经想制止一个不灭的灵魂飞走,曾经忘掉了你留给我的对活人
的责任!”
她说完这些话,心里似乎觉得轻松了许多。太阳出来了,一只小鸟在她的头上唱着歌,
教堂的钟声正在召唤人们去做早祷。她的周围有一种神圣的气氛,她的心里也有一种神圣的
感觉!她认识了上帝,她认识了她的责任,怀着渴望的心情急忙赶回家来。她向丈夫弯下
腰,用温暖的、热烈的吻把他弄醒了。他们谈着知心和热情的话。她现在又变得坚强和温柔
起来——像一个主妇所能做到的那样。她心中现在有一种充满了信心的力量。
“上帝的意旨总是最好的!”
她的丈夫问她:“你从什么地方得到这种力量——这种恬静的心情?”
她吻了他,还吻了她的孩子。
“我通过墓里的孩子,从上帝那儿得来的。”
(1859年)
这是一篇散文诗,首次发表在斯德哥尔摩1859年12月出版的《新北欧诗歌和芬
兰、丹麦及瑞典作家剪影集》(NyaNordiskaDikterOgSkildru
igaraeeinska,danskaOchSvensBkaEoAreat
tare)上。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说:“《墓里的孩子》像《母亲的故事》一样,所给予
我的愉快,比我的任何作品都多,因为许多深切悲哀的母亲从中获得了安慰和力量。”这个
故事表面上歌颂了上帝的“爱”和善良的意旨,但真正描写的是母亲的伟大:她既要钟爱死
去的孩子,也要保护活着的亲人,她得在“爱”和“人生的责任”之间来挣扎,来保持平
衡。安徒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只好又求助于“上帝”——这表明一个作家是如何经常在进
行灵魂的斗争。
你听见过那个老路灯的故事吗?它并不是怎么特别有趣,不过听它一次也没有关系。
这是一个非常和善的老路灯。它服务了许多许多年,但是现在没有人要它了。现在是它
最后一晚待在杆子上,照着这条街。它的心情很像一个跳芭蕾舞的老舞女:现在是她最后一
晚登台,她知道明天她就要回到顶楼①里去了。这个“明天”引起路灯的恐怖,因为它知道
它将第一次要在市政府出现,被“36位先生”②审查一番,看它是不是还能继续服务。
①即屋顶下的那间低矮的房间。一般是当作储藏室使用的。只有穷学生和艺术家住在里
面。
②这是丹麦市政府里参议员的总数。
那时就要决定:要不要把它送去照亮一座桥,还是送到乡下的一个工厂里去,也可能直
接送到一个炼铁厂去被熔掉。在这种情形下,它可能被改造成为任何东西。不过,它不知
道,它是不是还能记得它曾经一度做过路灯——这问题使它感到非常烦恼。
不管情形怎样,它将会跟那个守夜人和他的妻子分开——它一直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家
属。它当路灯的时候也正是他当守夜人的时候。那时他的老婆颇有点自负。她只有在晚上走
过路灯的时候,才瞧它一眼;在白天她是不睬它的。不过最近几年间,他们三个人——守夜
人、老婆和路灯——都老了;这位太太也来照料它,洗擦它,在它里面加加油。这对夫妇是
非常诚实的;他们从来不揩路灯的一滴油。
现在是路灯在街上的最后一晚了;明天它就得到市政府去。这两件事情它一想起就难
过!人们不难想象,它现在点燃的劲头不大。不过它的脑子里面也起了许多别的感想。它该
是看过多少东西,该是照过多少东西啊,可能它看过的东西还比得上那“36位先生”呢。
不过它不愿意讲出来,因为它是一个和善的老路灯。它不愿意触怒任何人,更不愿意触怒那
些当权的人。它想起许多事情;偶尔之间,它的亮光就闪一下,好像它有这样的感觉:
“是的,人们也会记得我!曾经有一位美貌的年轻人——是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了!他拿着一封信走来——一封写在有金边的、粉红色的纸上的信,它的字迹是那么美丽,
像是一位小姐的手笔。他把它读了两次,吻了它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在
说:‘我是一个最幸福的人!’只有他和我知道他的恋人的第一封信所写的是什么东西。我
还记起了另一对眼睛。说来也真妙,我们的思想会那么漫无边际!街上有一个盛大的送葬的
行列。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妇躺在一个棺材里。棺材搁在铺满了天鹅绒的、盖满了花朵和花
圈的柩车上,许多火炬几乎把我的眼睛都弄昏了。整个人行道上都挤满了人,他们都跟在柩
车后面。不过当火炬看不见了的时候,我向周围望了一眼:还有一个人倚着路灯杆子在哭泣
呢。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双望着我的悲伤的眼睛!”
许多这类的回忆在老路灯的思想中闪过——这个今晚最后一次照着的老路灯。
一个要下班的哨兵最低限度会知道谁来接他的班,还可以和接班的人交代几句话。但是
路灯却不知道它的继承人;它可能供给一点关于雨和雾这类事情的情况,关于月亮在人行道
上能照多远、风儿多半会从哪方吹来这类材料。
有三个东西站在排水沟的桥上,它们把自己介绍给路灯,因为它们以为路灯可以让位给
它们。一个是青鱼的头——它在黑暗中可以发出亮光。它觉得如果有它待在路灯杆子上,人
们可以节省许多油。另一个是一块朽木——它也可以发出闪光。它对自己说,它的光起码比
鱼头的光要亮一点;何况它还是森林中一株最漂亮的树的最后遗体。第三个是萤火虫。这一
位是什么地方的,路灯想象不出来。但是它却居然来了,而且还在发着光。不过朽木和青鱼
头发誓说,萤火虫只能在一定的时刻内发光,因此不能考虑它。
老路灯说它们哪个也发不出足够的光,来完成一个路灯的任务。但是它们都不相信这
话。当它们听说老路灯自己不能把位置让给别人的时候,它们很高兴,觉得这是因为路灯老
糊涂了,不会选择继承人。
在这同时,风儿从街角那边走来,向老路灯的通风口里吹,并且说:
“我刚才听到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你明天就要离开吗?难道这就是我看到你的
最后一晚么?那么我送给你一件礼物吧!我将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向你的脑盖骨里吹,使你不
仅能清楚地记得你看见过或听到过的一切东西,同时还要使你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使你能看
到人们在你面前谈到或讲到的事情。”
“是的,那真是太好了!”老路灯说。“我感谢你,只要我不会被熔掉!”
“大概还不会的,”风儿说。“现在我将吹起你的记忆。如果你能多有几件这样的礼
物,你的老年就可以过得很愉快了!”
“只要我不会被熔掉!”路灯说。“也许,即使如此,你还能保证我有记忆吧!”
“老路灯,请放得有理智些吧!”风儿说。于是风就吹起来。这时月亮走出来了。
“你将送点什么礼物呢?”风儿问。
“我什么也不送,”月亮说。“我快要缺口了。灯儿从来不借光给我。相反地,我倒常
常借光给他。”
说完这话以后,月亮就又钻到云块后面去了,它不愿意人们来麻烦它。
有一滴水从通风口里落进来。这滴水好像是从屋顶上滴下来的。不过它说它是从乌云上
滴下来的,而且还有一件礼物——可能是一件最好的礼物。
“我将浸润你的全身,使得你——如果你愿意的话——获得一种力量,叫你一夜就把全
身锈掉,化成灰尘。”
不过路灯认为这是一件很不好的礼物;风儿也同意这种看法。
“再没有更好的吗?再没有更好的吗?”风呼呼地使劲吹着。
这时一颗明亮的流星落下来了,形成一条长长的光带。
“那是什么?”青鱼头大声说。“不是一颗星落下来了么?我以为它落到路灯里去了!
如果地位这样高的人物也来要他的位置,那么我们最好还是回去睡觉的好!”
它这样做了,其余的两位也这样做了!不过老路灯忽然发出一道强烈的光来。
“这是一件可爱的礼物,”它说。“我一直非常喜爱这些明星,他们发出那么美丽的
光,不管我怎样努力和争取,我自己是怎么也做不到的;他们居然注意起我这个寒碜的老路
灯来,派一颗星送一件礼物给我,使我有一种机能把我所能记得的和看见的东西也让我所喜
欢的人能够看到。这才是真正的快乐哩。因为凡是我们不能跟别人共享的快乐,只能算是一
半的快乐。”
“这是一种值得尊敬的想法!”风儿说。“不过你不知道,为了达到这种目的,蜡烛是
必要的。如果你的身体里没有燃着一支蜡烛,别人也不会看见你的任何东西。星星没有想到
这一点,他们以为凡是发光的东西,身体里都有一根蜡烛。但是我现在困了!”风儿说,
“我要睡了!”于是风就睡下了。
第二天——是的,我们可以把第二天跳过去。第二天晚上,路灯躺在一张椅子上。这是
在什么地方呢?在那个老守夜人的屋子里。他曾经请求过那“36位先生”准许他保留住这
盏灯,作为他长期忠实服务的一种报酬。他们对他的要求大笑了一通;他们把这路灯送给了
他。现在这灯就躺在一个温暖的火炉旁的靠椅上。路灯仿佛比以前长得更大了,因为它几乎
把整个椅子都塞满了。
这对老夫妇正在坐着吃晚饭,同时用温柔的眼光望着这个老路灯。他们倒很想让它坐上
饭桌呢。
他们住的地方事实上是一个地窖,比地面要低两码。要走进这房间里去,人们得通过一
个有石子铺地的过道。不过这里是很舒适的;门上贴着许多布条,一切东西都显得清洁和整
齐;床的周围和小窗上都挂着帘子。窗台上放着两个奇怪的花盆——是水手克利斯仙从东印
度或西印度带回来的。
那是用泥土烧成的两只象。这两只动物都没有背;不过代替背的是人们放在它们身躯中
的土,土里还开出了花:一只象里长出美丽的青葱——这是这对老年人的菜园;另一只象里
长出一棵大天竺葵——这是他们的花园。墙上挂着一张大幅的彩色画,描写维也纳会议①的
情景。你一眼就可以看到所有的国王和皇帝。那架有沉重的铅摆的、波尔霍尔姆钟②在“滴
答!滴答!”地走着,而它老是走得太快。不过这对老年人说,这比走得慢要好得多。
①维也纳会议,是法国拿破仑帝国崩溃的时候,英、俄、普、奥等欧洲国家于1814
—1815年在维也纳召开的重新瓜分欧洲领土的会议。但这个会议没有解决什么问题。参
加的要人们只是开跳舞会,舒服了一阵子。
②波尔霍尔姆(Bornholm)是丹麦的一个小岛,以制钟著名。
他们吃着晚饭。这个路灯,正如刚才说过了的,是躺在火炉旁边的一个靠椅上。对路灯
说来,这就好像整个世界翻了一个面。不过这个老守夜人望着它,谈起他们两人在雨和雾
中,在短短的明朗的夏夜里,在那雪花纷飞、使人想要回到地窖里的家去的那些生活经历,
这时候,老路灯的头脑就又变得清醒起来。那些生活又清清楚楚地在他面前出现。是的,风
儿把它弄得亮起来了。
这对老人是很朴素和勤俭的。他们没有浪费过一分钟。在星期日下午他们总是拿出一两
本书来读——一般说来,总是游记一类的读物。老头儿高声地读着关于非洲、关于藏有大森
林和野象的故事。老太太总是注意地听着,同时偷偷地望着那对作为花盆的泥象。
“我几乎像是亲眼看到过的一样!”她说。
这时路灯特别希望它身体里能有一根蜡烛在燃着,好叫这个老太太像它一样能把一切东
西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枝丫交叉在一起的、高大的树啦,骑在马上的裸体黑人啦,用又宽
又笨的脚在芦苇和灌木上踩过去的一群一群的象啦。
“如果我没有蜡烛,那么我的机能又有什么用呢?”路灯叹了一口气。“他们只有清油
和牛油烛,这个不成!”
有一天,地窖里有了一扎蜡烛头,顶大的那几根被点着了;最小的那几根老太太要在做
针线时用来擦线。这样一来,蜡烛倒是有了,但是没有人想起放一小根到路灯里面去。
“我现在和我稀有的机能全在这儿!”路灯想。“我身体里面什么都有,但是我没有办
法让他们来分享!他们不知道,我能在这白色的墙上变出最美丽的壁毡、丰茂的森林,和他
们所能希望看到的一切东西。”
但是路灯待在墙角里,被擦得干干净净,弄得整整齐齐,引起所有的眼睛注意。人们说
它是一件老废料;不过那对老年夫妇倒不在乎,仍然爱这路灯。
有一天老守夜人的生日到来了。老太太走近这盏灯,温和地微笑了一下,说:
“我今晚要为他把灯点一下!”
路灯把它的铁盖嘎嘎地响了一下,因为它想:“现在我要为他们亮起来了。”但是它里
面只是加进了油,而没有放蜡烛。路灯点了一整晚,只有现在它才懂得,星星所送给它的礼
物——一切礼物之中最好一件礼物——恐怕只能算是它余生中一件专用的“秘宝”了。这时
它做了一个梦——凡是一个有稀有机能的人,做梦是不太难的。它梦见这对老夫妇都死了,
它自己则被送进一个铁铺里被熔掉了。它惊恐的程度,跟它那天要到市政府去、要被那“3
6位先生”检查时差不多。虽然假如它愿意的话,它有一种能力可以使自己生锈和化为灰
尘,但是它并不这样做。它却走进熔炉里去,被铸成了一架可以插蜡烛的最漂亮的烛台。它
的形状是一个抱着花束的安琪儿;而蜡烛就插在这个花束的中央。这烛台在一张绿色的写字
台上占了一个地位。这房间是非常舒适的;房间里有许多书籍,墙上挂着许多名画。这是一
个诗人的房间。他所想的和写的东西都在它的周围展开。这房间有时变成深郁的森林,有时
变成太阳光照着的、有颧鸟在漫步的草原,有时变成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着的船。
“我有多么奇妙的机能啊!”老路灯醒来的时候说。“我几乎想要熔化了!不成!只要
这对老夫妇还活着,我决不能这样做!他们因为我是一个路灯才爱我。我像他们的一个孩
子。
他们洗擦我,喂我油吃。我现在情况好得像整个维也纳会议,①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情!”
从那时候起,它享受着内心的平安,而这个和善的老路灯也应当有这种享受。
①这里安徒生说的是一句讽刺的话。
(1847年)
这个故事最初收集在《新的童话》第二卷第一辑里。1847年哥本哈根的旧式路灯被
新式的燃煤气的路灯所代替,因此安徒生就写了这篇故事。旧的路灯被淘汰了,成为废铁,
面临进熔铁炉的命运——当然这也不一定是最悲惨的命运:它可能重新被铸成一架可以插蜡
烛的最漂亮的烛台。老路灯就在做着这样的梦。但守夜人与它长期相处,对它产生了感情,
把它擦得“干干净净”,让它“躺在一个温暖的火炉边的靠椅上”,“用温柔的眼光望着”
它,很想“让它坐上饭桌吃”。老路灯做了那些美妙而荒唐的梦后,最后也不想要熔化了!
“不成!只要这对老夫妇还活着,我决不能这样做!他们因为我是一个路灯才爱我。我像他
们的一个孩子……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是这种“了不起的事情,”一般讲求实际
的人恐怕很难理解;更说不上欣赏。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那是我小时候听来的。从那时起,我每次一想到它,就似乎
觉得它更可爱。故事也跟许多人一样,年纪越大,就越显得可爱。这真是有趣极了!
我想你一定到乡下去过吧?你一定看到过一个老农舍。屋顶是草扎的,上面零乱地长了
许多青苔和小植物。屋脊上有一个颧鸟窠,因为我们没有颧鸟是不成的。墙儿都有些倾斜,
窗子也都很低,而且只有一扇窗子是可以开的。面包炉从墙上凸出来,像一个胖胖的小肚
皮。有一株接骨木树斜斜地靠着围篱。这儿有一株结结疤疤的柳树,树下有一个小水池,池
里有一只母鸡和一群小鸭。是的,还有一只看家犬。它对什么来客都要叫几声。
乡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农舍。这里面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妇——一个庄稼人和他的妻子。不
管他们的财产少得多么可怜,他们总觉得放弃件把东西没有什么关系。比如他们的一匹马就
可以放弃。它依靠路旁沟里的一些青草活着。老农人到城里去骑着它,他的邻居借它去用,
偶尔帮忙这对老夫妇做点活,作为报酬。不过他们觉得最好还是把这匹马卖掉,或者用它交
换些对他们更有用的东西。但是应该换些什么东西呢?
“老头子,你知道得最清楚呀,”老太婆说。“今天镇上是集日,你骑着它到城里去,
把这匹马卖点钱出来,或者交换一点什么好东西:你做的事总不会错的。快到集上去吧。”
于是她替他裹好围巾,因为她做这件事比他能干;她把它打成一个双蝴蝶结,看起来非常漂
亮。然后她用她的手掌心把他的帽子擦了几下。同时在他温暖的嘴上接了一个吻。这样,他
就骑着这匹马儿走了。他要拿它去卖,或者把它换一件什么东西。是的,老头儿知道他应该
怎样来办事情的。
太阳照得像火一样,天上见不到一块乌云。路上布满了灰尘,因为有许多去赶集的人不
是赶着车,便是骑着马,或者步行。太阳是火热的,路上没有一块地方可以找到荫处。
这时有一个人拖着步子,赶着一只母牛走来,这只母牛很漂亮,不比任何母牛差。
“它一定能产出最好的奶!”农人想。“把马儿换一头牛吧——这一定很合算。”
“喂,你牵着一头牛!”他说。“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聊几句?听我讲吧——我想一匹
马比一头牛的价值大,不过这点我倒不在乎。一头牛对于我更有用。你愿意跟我交换吗?”
“当然我愿意的!”牵着牛的人说。于是他们就交换了。
这桩生意就做成了。农人很可以回家去的,因为他所要做的事情已经做了。不过他既然
计划去赶集,所以他就决定去赶集,就是去看一下也好。因此他就牵着他的牛去了。
他很快地向前走,牛也很快地向前走。不一会儿他们赶上了一个赶羊的人。这是一只很
漂亮的羊,非常健壮,毛也好。
“我倒很想有这匹牲口,”农人心里想。“它可以在我们的沟旁边找到许多草吃。冬天
它可以跟我们一起待在屋子里。有一头羊可能比有一头牛更实际些吧。“我们交换好吗?”
赶羊人当然是很愿意的,所以这笔生意马上就成交了。于是农人就牵着他的一头羊在大
路上继续往前走。
他在路上一个横栅栏旁边看到另一个人;这人臂下夹着一只大鹅。
“你夹着一个多么重的家伙!”农人说,“它的毛长得多,而且它又很肥!如果把它系
上一根线,放在我们的小池子里,那倒是蛮好的呢。我的老女人可以收集些菜头果皮给它
吃。她说过不知多少次:‘我真希望有一只鹅!’现在她可以有一只了。——它应该属于她
才是。你愿不愿交换?我把我的羊换你的鹅,而且我还要感谢你。”
对方一点也不表示反对。所以他们就交换了;这个农人得到了一只鹅。
这时他已经走进了城。公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人和牲口挤做一团。他们在路上走,紧贴
着沟沿走,一直走到栅栏那儿收税人的马铃薯田里去了。这人有一只母鸡,她被系在田里,
为的是怕人多把她吓慌了,弄得她跑掉。这是一只短尾巴的鸡,她不停地眨着一只眼睛,看
起来倒是蛮漂亮的。“咕!
咕!”这鸡说。她说这话的时候,究竟心中在想什么东西,我不能告诉你。不过,这个
种田人一看见,心中就想:“这是我一生所看到的最好的鸡!咳,她甚至比我们牧师的那只
抱鸡母还要好。我的天,我倒很想有这只鸡哩!一只鸡总会找到一些麦粒,自己养活自己
的。我想拿这只鹅来换这只鸡,一定不会吃亏。”
“我们交换好吗?”他说。
“交换!”对方说,“唔,那也不坏!”
这样,他们就交换了。栅栏旁的那个收税人得到了鹅;这个庄稼人带走了鸡。
他在到集上去的路上已经做了不少的生意了。天气很热,他也感到累,他想吃点东西,
喝一杯烧酒。他现在来到了一个酒店门口,他正想要走进去,但店里一个伙计走出来了;他
们恰恰在门口碰头。这伙计背着一满袋子的东西。
“你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农人问。
“烂苹果,”伙计说。“一满袋子喂猪的烂苹果。”
“这堆东西可不少!我倒希望我的老婆能见见这个世面呢。去年我们炭棚子旁的那棵老
苹果树只结了一个苹果。我们把它保藏起来;它待在碗柜一直待到裂开为止。‘那总算是一
笔财产呀。’我的老婆说。现在她可以看到一大堆财产了!
是的,我希望她能看看。”
“你打算出什么价钱呢?”伙计问。
“价钱吗?我想拿我的鸡来交换。”
所以他就拿出那只鸡来,换得了一袋子烂苹果,他走进酒店,一直到酒吧间里来。他把
这袋子苹果放在炉子旁边靠着,一点也没有想到炉子里正烧得有火。房间里有许多客人——
贩马的,贩牲口的,还有两个英国人:他们非常有钱,他们的腰包都是鼓得满满的。他们还
打起赌来呢。关于这事的下文,你且听吧。
咝——咝——咝!咝——咝——咝!炉子旁边发出的是什么声音呢?这是苹果开始在烤
烂的声音。
“那是什么呢?”
唔,他们不久就知道了。他怎样把一匹马换得了一头牛,以及随后一连串的交换,一直
到换得烂苹果为止的这整个故事,都由他亲自讲出来了。
“乖乖!你回到家里去时,保管你的老婆会结结实实地打你一顿!”那两个英国人说。
“她一定会跟你吵一阵。”
“我将会得到一个吻,而不是一顿痛打,”农人说。“我的女人将会说:老头子做的事
儿总是对的。”
“我们打一个赌好吗?”他们说。“我们可以用满桶的金币来打赌——100镑对11
2镑!”
“一斗金币就够了,”农人回答说。“我只能拿出一斗苹果来打赌,但是我可以把我自
己和我的老女人加进去——我想这加起来可以抵得上总数吧。”
“好极了!好极了!”他们说。于是赌注就这么确定了。
店老板的车子开出来了。那两个英国人坐上去,农人也上去,烂苹果也坐上去了。不一
会儿他们来到了农人的屋子面前。
“晚安,老太太。”
“晚安,老头子。”
“我已经把东西换来了!”
“是的,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老太婆说。
于是她拥抱着他,把那袋东西和客人们都忘记掉了。
“我把那匹马换了一头母牛。”他说。
“感谢老天爷,我们有牛奶吃了。”老太婆说。“现在我们桌上可以有奶做的食物、黄
油和干奶酪了!这真是一桩最好的交易!”
“是的,不过我把那头牛换了一只羊。”
“啊,那更好!”老太婆说。“你真想得周到:我们给羊吃的草有的是。现在我们可以
有羊奶、羊奶酪、羊毛袜子了!是的,还可以有羊毛睡衣!一头母牛可产生不了这么多的东
西!
她的毛只会白白地落掉。你真是一个想得非常周到的丈夫!”
“不过我把羊又换了一只鹅!”
“亲爱的老头子,那么我们今年的马丁节①的时候可以真正有鹅肉吃了。你老是想种种
办法来使我快乐。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想法!我们可以把这鹅系住,在马丁节以前它就可以长
肥了。”
①马丁节(Mortensdag)是在11月11日举行,在欧洲的许多国家里,这
个日子说明冬季的开始,等于我们的“立冬”。丹麦人在这天吃鹅肉。
“不过我把这只鹅换了一只鸡。”丈夫说。
“一只鸡?这桩交易做得好!”太太说。“鸡会生蛋,蛋可以孵小鸡,那么我们将要有
一大群小鸡,将可以养一大院子的鸡了!啊,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一件事情。”
“是的,不过我已经把那只鸡换了一袋子烂苹果。”
“现在我非得给你一个吻不可,”老太婆说。“谢谢你,我的好丈夫!现在我要告诉你
一件事情。你知道,今天你离开以后,我就想今晚要做一点好东西给你吃。我想最好是鸡蛋
饼加点香菜。我有鸡蛋,不过我没有香菜。所以我到学校老师那儿去——我知道他们种的有
香菜。不过老师的太太,那个宝贝婆娘,是一个吝啬的女人。我请求她借给我一点。
‘借?’她对我说:‘我们的菜园里什么也不长,连一个烂苹果都不结。我甚至连一个苹果
都没法借给你呢。’不过现在我可以借给她10个,甚至一整袋子烂苹果呢。老头子,这真
叫人好笑!”
她说完这话后就在他的嘴上接了一个响亮的吻。
“我喜欢看这幅情景!”那两个英国人齐声说。“老是走下坡路,而却老是快乐。这件
事本身就值钱。”
所以他们就付给这个种田人112镑金子,因为他没有挨打,而是得到了吻。
是的,如果一个太太相信自己丈夫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和承认他所做的事总是对的,她一
定会得到好处。
请听着,这是一个故事!这是我在小时候听到的。现在你也听到它了,并且知道那个老
头子做的事儿总是对的。
(1861年)
这个故事发表于1861年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二卷第一部。主
人公是个典型的农民。他生性善良,勤劳节俭,纯真朴质,热爱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他考虑
问题总是从他家庭的实际出发,尽管他的考虑在一般人看来不免显得很荒唐。他把价值高的
一头牛换了一头价值低的羊,但是他很满意,因为“它可以在我们沟旁找到许多草吃。冬天
它可以跟我们一起待在屋子里。”接着他又把羊换了一只鹅,直到他最后换成一袋子烂苹
果。不管他怎么吃亏,他总觉得他换的东西对他家有用,可以给他的生活带来愉快。一般人
都认为他是个蠢材,回到家去一定会受到妻子的痛骂。所以两个有钱的英国人愿意和他打
赌。他们不懂得农民的纯朴和他们纯朴的爱情。那个老农妇的想法完全和丈夫一样,认为
“老头子做的事总不会错”。因此老头子不但没有挨打挨骂,“而是得到了吻”,那两个只
考虑眼前利益的英国人所下的赌注也就输了。
关于这个故事的背景,安徒生在手记中写道:“这个故事是我小时候听到的。”186
0年12月4日,他从瑞士旅行归来,在日记中写道:“我换掉了我的金币,然后我把每一
个拿破仑(币名)以14个先令的价钱卖了,比我买它们的时候价格减少了。”12月5日
他又写道:“晚间在家里写关于一个人把马换成牛的故事。”他当时的心情很不痛快,因为
他换金币上了当。
街上有一幢很老很老的房子,它几乎有300年的历史,这一点,人们在它的大梁上就
可以看得出来;那上面刻着郁金香和牵藤的啤酒花花纹——在这中间刻着的是它兴建的年
月。在那上面人们还可以看到整首用古老的字体刻出来的诗篇。在每个窗子上的桁条上还刻
着做出讥笑样子的脸谱。第二层楼比第一层楼向外突出很多;屋檐下有一个刻着龙头的铅水
笕。雨水本来应该是从龙的嘴里流出来的,但它却从它的肚皮中冒出来了,因为水笕有一个
洞。
街上所有的别的房子都是很新、很整齐的;它们的墙很光,窗玻璃很宽,人们可以看得
出,它们不愿意跟这座老房子有什么来往。它们无疑地在想:“那个老垃圾堆作为街上的一
个笑柄还能站得住多久呢?它的吊窗凸出墙外太远,谁也不能从我们的窗子这边看到那边所
发生的事情。它的楼梯宽得像宫殿里的楼梯,高得像是要通到一个教堂的塔里面去。它的铁
栏杆像一个家庭墓窖的门——上面还装置着黄铜小球。这真可笑!”
它的对面也是整齐的新房子。它们也有同样的看法。不过这儿有一个孩子坐在窗子里
面。他有一副红润的面孔和一对闪耀的眼睛。他特别喜欢这幢老房子,不论在太阳光里或在
月光里都是这样。他看到那些泥灰全都脱落了的墙壁,就坐着幻想出许多奇怪的图景来——
这条街、那些楼梯、吊窗和尖尖的山形墙,在古时会像一个什么样子呢?他可以看到拿着戟
的兵士,以及形状像龙和鲛的水笕。
这的确是一幢值得一看的房子!那里面住着一个老人。他穿着一条天鹅绒的马裤,一件
有大黄铜扣子的上衣;他还戴着一副假发①——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真正的假发。每天
早晨有一个老仆人来为他打扫房间和跑腿。除此以外,这座老房子里就只孤独地住着这位穿
天鹅绒马裤的老人了。他偶尔来到窗子跟前,朝外面望一眼。这时这个小孩就对他点点头,
作为回答。他们就这样相互认识了,而且成了朋友,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不过事
实上也没有这个必要。小孩曾经听到他的父母说过:“对面的那个老人很富有,不过他是非
常孤独的!”
①古时欧洲的绅士和富有的人常常戴着假发,以掩住秃顶,同时也借此显得尊严一些。
在下一个星期天,这孩子用一张纸包了一点东西,走到门口。当那个为这老人跑腿的仆
人走过时,他就对他说:“请听着!你能不能把这东西带给对面的那个老人呢?我有两个锡
兵①。这是其中的一个;我要送给他,因为我知道他是非常孤独的。”
①锡兵,这里是指用镀锡铁皮做成的玩具兵。
老仆人表示出高兴的样子。他点了点头,于是就把锡兵带到老房子里去了。不久他就来
问小孩,愿意不愿意亲自去拜访一次。他的爸爸妈妈准许他去。所以他就去拜访那个老房子
了。
台阶栏杆上的那些铜球比平时要光亮得多;人们很可能以为这是专门为了他的拜访而擦
亮的。那些雕刻出来的号手——因为门上都刻着号手,他们立在郁金香花里——都在使劲地
吹喇叭;他们的双颊比以前要圆得多。是的,他们在吹:“嗒—嗒—啦—啦!小朋友到来
了!嗒—嗒—啦—啦!”于是门便开了。
整个走廊里挂满了古老的画像:穿着铠甲的骑士和穿着丝绸的女子。铠甲发出响声,绸
衣在窸窸窣窣地颤动。接着就是一个楼梯。它高高地伸向上面去,然后就略微弯下一点。这
时他就来到一个阳台上。它的确快要坍塌了。处处是长长的裂痕和大洞,不过它们里面却长
出了许多草和叶子。因为阳台、院子和墙都长满了那么多的绿色植物,所以它们整个看起来
像一个花园。但这还不过是一个阳台。
这儿有些古旧的花盆;它们都有一个面孔和驴耳朵。花儿自由自在地随处乱长。有一个
花盆全被石竹花铺满了,这也就是说:长满了绿叶子,冒出了许多嫩芽——它们在很清楚地
说:“空气抚爱着我,太阳吻着我,同时答应让我在下星
期日开出一朵小花——下星期日开出一朵小花啦!”
于是他走进一个房间。这儿的墙上全都糊满了猪皮;猪皮上印着金花。墙儿说:
镀金消失得很快,
但猪皮永远不坏!
沿墙摆着许多高背靠椅;每张椅子都刻着花,而且还有扶手。
“请坐吧!请坐吧!”它们说。“啊,我的身体真要裂开了!
像那个老碗柜一样,我想我一定得了痛风病!我背上得了痛风病,噢!”
不一会儿孩子走进一个客厅,那个吊窗就在这儿,那个老人也在这儿。
“亲爱的小朋友,多谢你送给我的锡兵!”老人说,“多谢你来看我!”
“谢谢!谢谢!”——也可以说是——“嘎!啪!”这是所有的家具讲的话。它们的数
目很多,当它们都来看这孩子的时候,它们几乎挤做一团。
墙中央挂着一个美丽女子的画像。她的样子很年轻和快乐,但是却穿着古时的衣服;她
的头发和挺直的衣服都扑满了粉。她既不说“谢谢”,也不说“啪”;她只是用温和的眼睛
望着这个小孩子。他当时就问这老人:“您从什么地方弄到这张像的?”
“从对面的那个旧货商人那里!”老人说。“那儿挂着许多画像。谁也不认识他们,也
不愿意去管他们,因为他们早就被埋葬掉了。不过从前我认识这个女子,现在她已经死了,
而且死了半个世纪啦。”
在这幅画下边,在玻璃的后面,挂着一个枯萎了的花束。它们无疑也有半个世纪的历
史,因为它们的样子也很古老。那个大钟的摆摇来摇去;钟上的针在转动。这房间里每件东
西在时时刻刻地变老,但是人们却不觉得。
小孩子说:“家里的人说,你一直是非常孤独的!”
“哎,”老人说,“旧时的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都来拜访,现在你也来拜访
了!我感到非常快乐!”
于是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画册:那里面有许多我们现在见不到的华丽的马车行列,许多
打扮得像纸牌上的“贾克”的兵士和挥着旗子的市民。裁缝挥着的旗帜上绘着一把由两只狮
子抬着的大剪刀;鞋匠挥着的旗子上绘有一只双头鹰——不是靴子,因为鞋匠必须把一切东
西安排得使人一看就说:“那是一双。”是的,就是这样的一本画册!
老人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拿出一些蜜饯、苹果和硬壳果来——这个老房子里的一切东
西真是可爱。
“我再也忍受不了!”立在五斗柜上的那个锡兵说。“这儿是那么寂寞,那么悲哀。一
个惯于过家庭生活的人,在这儿实在住不下去!我再也忍受不了!日子已经够长了,而晚间
却是更长!这儿的情形跟他们那儿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你的爸爸和妈妈总是愉快地在一起聊
天,你和别的一些可爱的孩子也发出高兴的闹声。嗨!这个老人,他是多么寂寞啊!你以为
他会得到什么吻么?你以为会有人温和地看他一眼么?或者他会有一棵圣诞树么?他什么也
没有,只有等死!我再也忍受不了!”
“你不能老是从悲哀的角度去看事情呀!”小孩子说。“我觉得这儿什么东西都可爱!
而且旧时的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都到这儿来拜访!”
“是的,但是我看不见它们,也不认识它们!”锡兵说。
“我再也忍受不了!”
“你要忍受下去。”小孩子说。
这时老人带着一副最愉快的面孔和最甜美的蜜饯、苹果以及硬壳果走来了。小孩子便不
再想起锡兵了。
这个小年轻人,怀着幸福和高兴的心情,回到家来。许多日子、许多星期过去了。和对
面那个老房子,又有许多往返不停的点头。最后小孩子又走过去拜访了。
那些雕刻的号手又吹起:“嗒—啦—啦,嗒—啦—啦!小朋友又来了!嗒—啦—啦!”
接着那些骑士身上的剑和铠甲又响起来了,那些绸衣服又沙沙地动起来了。那些猪皮又讲起
话来了,那些老椅子的背上又有痛风病了。噢!这跟头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一样,因为在这
儿,这一天,这一点钟完全跟另一天,另一点钟是一样。
“我再也忍受不了!”锡兵说。“我已经哭出了锡眼泪!这儿是太悲哀了!我宁愿上战
场,牺牲掉我的手和脚——这种生活总算还有点变化。我再也忍受不了!现在我才懂得,回
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来拜访是一种什么味道!我的回忆也来拜访了。请相信我,结果并
不是太愉快。我几乎要从五斗柜上跳下来了。你们在对面房子里面的情形,我看得清清楚
楚,好像你们就在这儿一样。又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你们都很熟悉的一天!你们孩子们
围着桌子站着,唱你们每天早晨唱的圣诗。你们把手合在一起,庄严地站着;爸爸和妈妈也
是同样地庄严。于是门开了,小妹妹玛利亚被领进来了——她还不到两岁;无论什么时候,
只要她听到音乐或歌声,而且不管什么音乐或歌声,她就跳起舞来。她还不大会跳,但是她
却要马上跳起来,虽然她跳得不合拍子,因为拍子是太长了。她先用一只腿站着,把头向前
弯,然后又用另一只腿站着,又把头向前弯,可是这次却弯得不好。你们都站着不做一声,
虽然这是很困难的。但是我在心里却笑起来了,因此我就从桌上滚下来了,而且还跌出一个
包来——这个包现在还在——因为我笑是不对的。但是这一切,以及我所经历过的许多事
情,现在又来到我的心里——这一定就是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了。请告诉我,你们仍
然在礼拜天唱歌吗?请告诉我一点关于小玛利亚的消息好吗?我的老朋友——那另一个锡兵
——现在怎样了?是的,他一定是很快乐的!——我却是再也忍受不了!”
“你已经被送给别人了!”小孩子说。“你应该安心下来。这一点你还看不出来吗?”
这时那个老人拿着一个抽屉走进来。抽屉里有许多东西可看:粉盒、香膏盒、旧扑克牌
——它们都很大,还镀着金,现在我们是看不到这样的东西的。他还抽开了许多抽屉,拉开
了一架钢琴,钢琴盖上绘着风景画。当这老人弹着的时候,钢琴就发出粗哑的声音。于是他
就哼出一支歌来。
“是的,她也能唱这支歌!”他说。于是他就对这幅从旧货商人那儿买来的画点点头。
老人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了。
“我要到战场上去!我要到战场上去!”锡兵尽量提高嗓子大叫;接着他就栽到地上去
了。
是的,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老人在找,小孩也在找,但是他不见了,他失踪了。
“我会找到他的!”老人说。不过他永远也没有找到他,因为地板上有许多洞和裂口。
锡兵滚到一个裂口里去了。他躺在那里,好像躺在一个没有盖土的坟墓里一样。
这一天过去了。小孩子回到家里。一星期又过去了,接着又有许多星期过去了。窗子上
都结了冰,小孩子得坐下来,在窗玻璃上用嘴哈气融出一个小视孔来看看那座老房子。雪花
飘进那些刻花和刻字中间去,把整个台阶都盖住了,好像这座老房子里没有住着什么人似
的。的确,这里现在没有人,因为那个老人已经死了!
黄昏的时候,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人们把他放进棺材,抬上马车。他不久就要给埋进他
乡下的坟墓里,他现在就要被运到那儿去,可是没有人来送葬,因为他所有的朋友都已经死
了。当棺材被运走的时候,小孩子在后面用手对他飞吻。
几天以后,这座老房子里举行一次拍卖。小孩子从他的窗子里看到那些古老的骑士和女
子、那些有长耳朵的花盆、那些古旧的椅子和碗柜,统统都被人搬走了。有的搬到这儿去,
有的搬到那儿去。她的画像——在那个旧货商店里找来的——仍然回到那个旧货商店里去
了,而且一直挂在那里,因为谁也不认识她,谁也不愿意要一张老画。
到了春天,这座房子就被拆掉了,因为人们说它是一堆烂垃圾。人们可以从街上一眼就
看到墙上贴着猪皮的那个房间。这些皮已经被拉下来了,并且被撕碎了。阳台上那些绿色植
物凌乱地在倒下的屋梁间悬着。现在人们要把这块地方扫清。
“这才好啦!”周围的房子说。
一幢漂亮的新房子建立起来了;它有宽大的窗子和平整的白墙。不过那座老房子原来所
在的地方恰恰成了一个小花园。邻近的墙上长满了野生的葡萄藤。花园前面有一道铁栏杆和
一个铁门。它们的样子很庄严。行人在它们面前停下步子,朝里面望。
麻雀成群地栖在葡萄藤上,叽叽喳喳地互相叫着。不过它们不是谈着关于那幢老房子的
事情,因为它们记不清那些事。许多年已经过去了,那个小孩子已经长大成人,长成了一个
像他父母所期望的有能力的人。他刚结婚不久。他要同他的妻子搬进这幢有小花园的房子里
来。当她正在栽一棵她认为很美丽的野花的时候,他站在她的身边。她用小巧的手栽着花,
用指头在花周围紧按上些泥土。
“噢!这是什么?”她觉得有件什么东西刺着了她。
有一件尖东西在柔软的泥土里冒出来了。想想看吧!这就是那个锡兵——在那个老人房
间里跑掉的锡兵。他曾经在烂木头和垃圾里混了很久,最后又在土里睡了许多年。
年轻的妻子先用一片绿叶子、然后又用她美丽的、喷香的手帕把锡兵擦干净。锡兵好像
是从昏睡中恢复了知觉。
“让我瞧瞧他吧!”年轻人说。于是他笑起来,摇着头。
“啊!这不可能就是他,但是他使我记起了我小时候跟一个锡兵的一段故事!”
于是他就对他的妻子讲了关于那座老房子、那个老人和锡兵的故事。他把锡兵送给了老
人,因为他是那么孤独。他讲得那么仔细,好像是真事一样。年轻的妻子不禁为那座老房子
和那个老人流出泪来。
“这也许就是那个锡兵!”她说。“让我把他保存起来,以便记住你所告诉我的这些事
情。但是你得把那个老人的坟指给我看!”
“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呀,”他说,“谁也不知道它!他所有的朋友都死了;没有谁
去照料它,而我自己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小孩了!”
“那么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了!”她说。
“是的,可怕地孤独!”锡兵说,“不过他居然没有被人忘记掉,倒也真使人高兴!”
“高兴!”旁边一个声音喊。但是除了锡兵以外,谁也看不出这就是过去贴在墙上的一
块猪皮。它上面的镀金已经全没有了。它的样子很像潮湿的泥土,但它还是有它的意见。它
说:
镀金消失得很快,
但猪皮永远不坏!
不过锡兵不相信这套理论。
(1848年)
这个故事收集在《新的童话》第二卷第二辑里,主人公是一位基本上已经是快要走完人
生道路的老人和一个刚刚进入人生的小男孩。两人结成了在一般情况下不可能有的友谊。这
是因为:正如小男孩所说的,“我觉得这儿(老房子)什么东西都可爱,而且旧时的回忆以
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都到这儿来拜访!”人生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子中也有使人(甚至
对刚进入人世的孩子)留恋和喜爱的东西。写这篇故事的诱因,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说:
“……1847年诗人莫生(德国人,JuliusMosen,1803—1862)的
小儿子在我离开奥尔登堡(Oldenborg,德国西北部的一个州)时,送给了我他的
一个锡兵,为的是使我不要感到太可怕的寂寞。作曲家哈特曼(丹麦人,JohanPet
erHartmann,1805—1900)的两岁的女儿玛莉日娅,只要一听到音乐,
就想跳舞。当她的哥哥和姐姐们来到房间里唱圣诗的时候,她就要开始跳舞,但是她的音乐
感不让她作不合拍的动作,她只好站着,先用这只脚,然后用另一只,直到她进入圣诗的完
满节奏后开始不知不觉地跳起来。
在波罗的海和北海之间有一个古老的天鹅窠。它名叫丹麦。天鹅就是在它里面生出来
的,过去和现在都是这样。它们的名字永远不会被人遗忘。
在远古的时候,有一群天鹅飞过阿尔卑斯山,在“五月的国度”①里的绿色平原上落下
来。住在这儿是非常幸福的。
这一群天鹅叫做“长胡子人”②。
另外一群长着发亮的羽毛和诚实的眼睛的天鹅,飞向南方,在拜占庭③落下来。它们在
皇帝的座位周围住下来,同时伸开它们的白色大翅膀,保护他的盾牌。这群天鹅叫做瓦①。
①指意大利伦巴底亚(Lombardia)省的首府米兰(Milano)。林格人
②原文是Longobarder,指住在意大利伦巴底亚省的伦巴底人(Lomba
rdo)。
③这是东罗马帝国的首都。
法国的海岸上升起一片惊恐的声音,因为嗜血狂的天鹅,拍着带有火焰的翅膀,正在从
北方飞来。人们祈祷着说:“愿上帝把我们从这些野蛮的北欧人手中救出来!”
一只丹麦的天鹅②站在英国碧绿的草原上,站在广阔的海岸旁边。他的头上戴着代表三
个王国的皇冠;他把他的王节伸向这个国家的土地上。
波美尔③海岸上的异教徒都在地上跪下来,因为丹麦的天鹅,带着绘有十字的旗帜和拔
出的剑,向这儿飞来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你会这样说。
不过离我们的时代不远,还有两只强大的天鹅从窠里飞出来了。
一道光射过天空,射到世界的每个国土上。这只天鹅拍着他的强大的翅膀,撒下一层黄
昏的烟雾。接着星空渐渐变得更清楚,好像是快要接近地面似的。这只天鹅的名字是透
却·布拉赫④。
“是的,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你可能说,“但是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呢?”
①原文是Vaeringer,这是一种北欧人;他们在9世纪时是波罗的海上有名的
海盗。东罗马帝国的近卫队,就是由这些海盗组成的。
②指丹麦的克努得大帝(Knud,942—1036)。他征服了英国和挪威,做过
这三个国家的皇帝。
③这是波罗的海的一个海湾。
④透却·布拉赫(TychoBrahè,1546—1601)是丹麦的名天文学
家。
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我们曾看见过许多天鹅在美丽地飞翔:有一只①把他的翅膀轻轻
地在金竖琴的弦上拂过去。这琴声响遍了整个的北国:挪威的山似乎在古代的太阳光中增高
了不少;松林和赤杨发出沙沙的回音;北国的神仙、英雄和贵妇人在深黑的林中偷偷地露出
头角。
我们看到一只天鹅在一个大理石山上拍着翅膀②,把这座山弄得崩裂了。被囚禁在这山
中的美的形体,现在走到明朗的太阳光中来。世界各国的人抬起他们的头来,观看这些绝美
的形体。
我们看到第三只天鹅③纺着思想的线。这线绕着地球从这个国家牵到那个国家,好使语
言像闪电似的从这个国家传到那个国家。
①指AdamGottlobOehlensehlaAgger,1779—185
0,丹麦的名诗人。
②指BertelThorvaldsen,1768—1844,丹麦的名雕刻家。
③指奥尔斯德特(HansChristanOersted,1777—1851)
丹麦的名电子学家。
我们的上帝喜欢这个位于波罗的海和北海之间的天鹅窠。让那些强暴的鸟儿从空中飞来
颠覆它吧。“永远不准有这类事情发生!”甚至羽毛还没有长全的小天鹅都会在这窠的边缘
守卫——我们已经看到过这样的事情。他们可以让他们的柔嫩的胸脯被啄得流血,但他们会
用他们的嘴和爪斗争下去。
许多世纪将会过去,但是天鹅将会不断地从这个窠里飞出来。世界上的人将会看见他
们,听见他们。要等人们真正说“这是最后的一只天鹅,这是天鹅窠里发出的一个最后的歌
声”,那时间还早得很呢!
(1852年)
这也是一首散文诗,最初发表在1852年1月28日出版的《柏林斯克日报》(Be
slingskeTigende)上。这是一篇充满爱国主义激情的作品。但他所爱的是
产生了文中所歌颂的那代表人类文明和科学高水平成就的四只“天鹅的窠”。“许多世纪将
会过去,但是天鹅将会不断地从这个窠飞出来。世界上的人将会看见他们,听见他们。”这
个窠就是他的祖国丹麦。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研究怎样做一个诗人。他想在复活节就成为一个诗人,而且要讨
一个太太,靠写诗来生活。他知道,写诗不过是一种创造,而他却不会创造。他出生得太
迟;在他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以前,一切东西已经被人创造出来了,一切东西已经被作成了
诗,写出来了。
“一千年以前出生的人啊,你们真是幸福!”他说。“他们容易成为不朽的人!即使在
几百年以前出生的人,也是幸福的,因为那时他们还可以有些东西写成诗。现在全世界的诗
都写完了,我还有什么诗可写呢?”
他研究这个问题,结果他病起来了。可怜的人!没有什么医生可以治他的病!也许巫婆
能够治吧!她住在草场入口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她专为那些骑马和坐车的人开草场的门。
她能开的东西还不只门呢。她比医生还要聪明,因为医生只会赶自己的车子和交付他的所得
税。
“我非去拜访她一下不可!”这位年轻人说。
她所住的房子是既小巧,又干净,可是样子很可怕。这儿既没有树,也没有花;门口只
有一窝蜜蜂,很有用!还有一小块种马铃薯的地,也很有用!还有一条沟,旁边有一个野李
树丛——已经开过了花,现在正在结果,而这些果子在没有下霜以前,只要你尝一下,就可
以把你的嘴酸得张不开。
“我在这儿所看到的,正是我们这个毫无诗意的时代的一幅图画!”年轻人想。这个在
巫婆门口所起的感想可以说是像一粒金子。
“把它写下来吧!”她说。“面包屑也是面包呀!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你的文
思干涸,而你却想在复活节成为一个诗人!”
“一切东西早已被人写完了!”他说,“我们这个时代并不是古代呀!”
“不对!”巫婆说,“古时巫婆总是被人烧死,而诗人总是饿着肚皮,衣袖总是磨穿了
洞。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时代,它是最好的时代!不过你看事情总是不对头。你的听觉不锐
敏,你在晚上也不念《主祷文》。这里有各色各样的东西可以写成诗,讲成故事,如果你会
讲的话,你可以从大地的植物和收获中汲取题材,你可以从死水和活水中汲取题材,不过你
必须了解怎样摄取阳光。现在请你把我的眼镜戴上、把我的听筒安上吧,同时还请你对上帝
祈祷,不要老想着你自己吧!”
最后的这件事情最困难,一个巫婆不应该作这样的要求。
他拿着眼镜和听筒;他被领到一块种满了马铃薯的地里去。她给他一个大马铃薯捏着。
它里面发出声音来,它唱出一支歌来:有趣的马铃薯之歌——一个分做10段的日常故事;
10行就够了。
马铃薯到底唱的什么呢?
它歌唱它自己和它的家族:马铃薯是怎样到欧洲来的,在它还没有被人承认比一块金子
还贵重以前,它们遭遇到了一些什么不幸。
“朝廷命令各城的市政府把我们分配出去。我们有极大的重要性,这在通令上都说明
了,不过老百姓还是不相信;他们甚至还不懂怎样来栽种我们。有人挖了一个洞,把整斗的
马铃薯都倒进里面去;有人在这儿埋一个,在那儿埋一个,等待每一个长出一棵树,然后再
从上面摇下马铃薯来。人们以为马铃薯会生长,开花,结出水汪汪的果子;但是它却萎谢
了。谁也没有想到它的根底下长出的东西——人类的幸福:马铃薯。是的,我们经验过生
活,受过苦——这当然是指我们的祖先。它们跟我们都是一样!多么了不起的历史啊!”
“好,够了!”巫婆说。“请看看这个野李树丛吧!”
野李树说:“在马铃薯的故乡,从它们生长的地方更向北一点,我们也有很近的亲族。
北欧人从挪威到那儿去。他们乘船在雾和风暴中向西开,开向一个不知名的国度里去。在那
儿的冰雪下面,他们发现了植物和蔬菜,结着像葡萄一样蓝的浆果的灌木丛——野李子。像
我们一样,这些果子也是经过霜打以后才成熟的。这个国度叫做‘酒之国’‘绿国’①‘野
梅国’!”
①指格陵兰。这个岛在丹麦文里叫“绿国”(GroAnland)。
“这倒是一个很离奇的故事!”年轻人说。
“对。跟我一道来吧!”巫婆说,同时把他领到蜜蜂窝那儿去。他朝里面看。多么活跃
的生活啊!蜂窝所有的走廊上都有蜜蜂;它们拍着翅膀,好使这个大工厂里有新鲜空气流
动:这是它们的任务。现在有许多蜜蜂从外面进来;它们生来腿上就有一个篮子。它们运回
花粉。这些花粉被筛好和整理一番后,就被做成蜂蜜和蜡。它们飞出飞进。那位蜂后也想
飞,但是大家必得跟着她一道。这种时候还没有到来,但是她仍然想要飞,因此大家就把这
位女皇的翅膀咬断了;她也只好呆下来。
“现在请你到沟沿上来吧!”巫婆说。“请来看看这条公路上的人!”
“多大的一堆人啊!”年轻人说。“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
故事在闹哄哄地响着!我真有些头昏!我要回去了!”
“不成,向前走吧,”女人说,“径直走到人群中去,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耳朵去
听,用你的心去想吧!这样你才可以创造出东西来!不过在你没有去以前,请把我的眼镜和
听筒还给我吧!”于是她就把这两件东西要回去了。
“现在我最普通的东西也听不见了!”年轻人说,“现在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唔,那么在复活节以前你就不能成为一个诗人了。”巫婆说。
“那么在什么时候呢?”他问。
“既不在复活节,也不在圣灵降临周!你学不会创造任何东西的。”
“那么我将做什么呢?我将怎样靠诗来吃饭呢?”
“这个你在四旬节以前就可以做到了!你可以一棒子把诗人打垮!打击他们的作品跟打
击他们的身体是一样的。但是你自己不要害怕,勇敢地去打击吧,这样你才可以得到汤团
吃,养活你的老婆和你自己!”
“一个人能创造的东西真多!”年轻人说。于是他就去打击每个别的诗人,因为他自己
不能成为一个诗人。
这个故事我们是从那个巫婆那里听来的;她知道一个人能创造出什么东西。
(1869年)
这篇小品首先发表在《青少年河边杂志》第三卷上,于1869年10月出版,接着在
同年12月17日被收进在丹麦出版的《三篇新的童话和故事集》里。这篇作品是安徒生切
身有所感而写的。他的作品在本国不仅长期没有得到文艺界的承认——主要是因为他与一些
“哥儿们”的作家和诗人无因缘,还经常受到打击。“‘一个人能创造的东西真多!’年轻
人说。于是他就去打击每个别的诗人。因为他自己不能成为一个诗人。”这也是中外古今普
遍存在的现象。
1.小洛狄
我们现在到瑞士去游览一下,去看看这个美丽的山国;那里峻峭的石壁上都长着树林。
我们走上那耀眼的雪地,再走到下面绿色的草原上去;河流和溪涧在这里奔驰,好像怕来不
及赶到海里似的,一转眼就在海中消逝了。太阳炽热地照在深谷里,照在深厚的雪堆上;经
过了许多世纪,雪堆凝结成闪亮的冰块,然后崩裂下来,积成了冰河。在一个叫做格林达瓦
尔得的小小山城旁边,在警号峰和风雨峰下面的宽广的山峡里,就有两条这样的冰河。这两
条冰河真是一种奇观;每年夏天,总有许多旅客从世界各国到此地来游览。
他们越过积雪的高山;他们走过幽深的溪谷——经过溪谷的时候,他们得爬好几个钟头
的山。他们爬得越高,这溪谷就显得越深。他们如果朝下俯视,就会觉得自己好像是坐在气
球上一样。
上面的山峰上笼罩着低垂的云块,好像是一层浓厚的烟幕;下面的溪谷里有许多棕色的
木屋。偶尔有一线阳光射进溪谷。把一块葱绿的林地照得好像透明似的。水在浩浩荡荡地向
下奔流,发出吼声;但是上游的水却只是潺潺地流着,进出一种铿锵的音调,看上去好似一
条从山上飘下来的银带。
有一条路通向山上,路的两旁有许多木屋,每座木屋都有一小块种马铃薯的山地。这块
地是非有不可的,因为那些木屋里有好多张小嘴——屋子里住着许多孩子,他们消耗他们一
份口粮的本领是很强的。他们从这些房子里溜出,朝一些步行的或是坐车的过路旅客围拢
来。这里的孩子们都在做一种生意。他们兜售一些木雕的房子——就是我们在这山上所看到
的这种房子的模型。不管晴天或下雨,人们总会看到成群的孩子跑来兜售他们的商品。
25年以前,有一个小孩子也常到这儿来,希望做些买卖;不过他总是离开别的孩子在
一旁站着。他的面孔非常严肃,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木匣子,好像他怎么也不愿放松似
的。他的这副表情和他的这个小样儿,常常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旅客有时把他喊过去,一
下子就把他的东西买光了,弄得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道理。他的外祖父住在山顶上。这
老头儿会雕出漂亮的新奇的小房子。他的房间里有一个木柜子,装的全是这类的玩意儿:硬
果钳啦、刀子啦、叉啦,刻着美丽的蔓藤花纹和正在跳跃的羚羊的匣子啦。这些都是孩子们
一看就喜欢的东西。可是洛狄——这就是这个小家伙的名字——总是怀着渴望的心情,睁着
一对大眼睛望着挂在梁上的一杆旧枪,他的外祖父曾经答应过要把这支枪送给他,不过要到
他长大了,有了健全的体格、善于使枪的时候才给。
这孩子虽然年纪还很小,却得看守山羊。如果说,一个会跟羊一起爬山的人算得上是好
牧羊人,那么洛狄就是一个能干的牧羊人了。他爬起山来比山羊还爬得高,而且,还喜欢爬
到树上去取雀巢。他是一个胆大勇敢的孩子,但是,除了当他站在倾泻的瀑布旁边,或者是
听到狂暴的雪崩的时候,谁也不曾看见他笑过。他从来不跟别的孩子一起玩;只有当他的外
祖父叫他下山去卖东西的时候,他才跟他们在一起,而这正是他所不喜欢的。他喜欢独自一
人爬山,或者坐在外祖父身旁,听这老人讲古时候的故事和关于他的故乡梅林根的人们的故
事。老头儿说,住在梅林根的人们并不是原来就在那儿:他们是从北方流浪来的。他们的祖
先住在北方,叫做“瑞典人”。这真是了不起的知识,而洛狄现在却有了。不过他从另外一
些朋友那里又得到了更多的知识——这些朋友就是屋子里的家畜。屋里有一只叫做阿约拉的
大狗,是洛狄的父亲留下的遗产。另外还有一只公猫,洛狄对这只猫特别有感情,因为它教
给他爬高的本领。
“跟我一道到屋顶上去吧!”猫对洛狄说,而且说得非常清楚易懂,因为当一个孩子还
没有学会讲话的时候,他是听得懂鸡和鸭、猫和狗的话的。这些动物的话,跟爸爸妈妈的话
一样,很容易懂;但是一个人只有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才能听懂。在小孩子的眼中,祖父的手
杖可以变成一匹马,发出马的嘶声,有头,有腿,也有尾巴。有些孩子在这个阶段上要比别
的孩子停留得久一些;我们就说这种孩子发育迟慢,说他们长期地停留在孩子的阶段。你
看,人们能够说的道理可多呢!
“小洛狄,跟我一起到屋顶上去吧!”这是猫开始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洛狄懂得的第一
句话。“人们老说跌跤什么的——这全是胡说。只要你不害怕,你决不会跌下来的。来吧!
这只爪要这样爬!那只爪要那样爬!要用你的前爪摸!眼睛要看准,四肢要放得灵活些,看
见空隙,要跳过去紧紧地抓住,就像我这样!”
洛狄照它的话做了。结果他就常常爬到屋顶上,跟猫坐在一起。后来他跟它一起坐在树
顶上,最后他甚至爬到连猫都爬不到的悬崖上去。
“再爬高一点!再爬高一点!”树和灌木说。“你看我们是怎样爬的!你看我们爬得多
高,贴得多紧,就是顶高、顶窄的石崖我们都可以爬上去!”
洛狄爬上最高的山峰;有时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已爬上了山岭,喝着清晨的露水,吸着
滋补的新鲜空气——这些东西只有万物的创造者才能供给。据食谱上说,这些东西的成份
是:山上野草的新鲜香气和谷里麝香草以及薄荷的幽香。低垂的云块先把浓厚的香气吸收进
去;然后风再把云块吹走,吹到杉树上。于是香气在空气中散发开来,又清淡又新鲜。这就
是洛狄清晨的饮料。
太阳的光线——她们是太阳神的传播幸福的女儿——吻着他的双颊。昏迷之神隐隐地站
在一旁,不敢走近他。住在外祖父家里的燕子——它们整整做了七个窠——绕着他和他的羊
群飞,同时唱道:“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①它们把家人的祝福带给他,甚至还把那
两只母鸡的祝福也带给他。这两只鸡是家里唯一的家禽,但是洛狄跟她们怎么也合不来。
①原文是:“Viogi!Iogvi!”这是模仿燕子的声音,但照字面译是“我们
和你们!你们和我们!”的意思。
他年纪虽小,却走过不少路。对于他这么一个小家伙说来,他旅行过的路程也真不算
短。他是在瓦利斯州出生的,但是被人抱着翻山越岭,来到这块地方。不久以前他还步行去
拜访过灰尘泉一次。这泉从一个白雪皑皑的、叫做少女峰的山上流下来,很像悬在空中的一
条银带。他曾经到过格林达瓦尔得的大冰河;不过这事情说起来是一个悲剧。他的母亲就是
在那儿死去的。根据他的外祖母的说法,“洛狄在这儿失去了他儿时的欢乐。”当他还不到
一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曾经写道,“他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多。”不过自从他到那个雪谷里
去了一趟以后,他的性格完全改变了。外祖父平时不大谈起这件事情,但是山里的居民全都
知道这个故事。
我们知道,洛狄的父亲是个赶邮车的人,现在睡在外祖父屋里的那只大狗就常常跟着他
在辛卜龙和日内瓦湖之间旅行。洛狄的父亲的亲属现在还住在瓦利斯州的伦河区;他的叔父
是个能干的羚羊猎人,也是一个有名的向导。洛狄在一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这时母亲就
非常想带着孩子回到居住在伯尔尼高地上的娘家去。她的父亲住的地方离格林达瓦尔得不过
是几个钟头的路程。他是一个雕匠;他赚的钱足够养活他自己。
7月里,她带着孩子,由两个羚羊猎人陪伴着,越过介密山峡,回到在格林达瓦尔得的
娘家去。他们已经走完了大部分的路程,已经越过了高峰,到达了雪地。他们已经看到了她
的娘家所在的那个山谷和他们所熟知的那些木屋。他们只须再费一点气力,爬过一座大雪山
的峰顶,就可以到了。这里刚下过雪,把一个冰罅盖住了,那冰罅并没有裂到流着水的地
层,不过也裂得有一人多深。这个抱着孩子的少妇滑了一跤,坠落下去,便不见了。谁也没
有听见她的叫声,连叹息声也没有听见,但是人们却听见了小孩子的哭声。
一个多钟头以后,大家才从最近的人家弄来绳子和竹竿,设法搭救她。大家费了不少气
力,才从这冰罅里捞出两具类似尸首的东西。大家想尽一切办法急救;结果孩子——而不是
母亲——算是又能呼吸了。这样,老外祖母家里失去了女儿,却得到了一个外孙——一个喜
欢笑而不喜欢哭的小家伙。不过这小家伙现在似乎起了一个很大的变化,而这变化似乎是在
冰罅里,在那个寒冷的、奇异的冰世界里形成的——根据瑞士农民的说法,这个冰世界里关
着许多恶人的灵魂,而且这些灵魂直到世界的末日也不会得到释放。
冰河一望无际地伸展开去。那是一股汹涌的激流冻成的绿色冰块,一层一层地堆起来,
凝结在一起。在这冰堆下面,融化了的冰雪闷雷似的轰隆轰隆地朝山谷里冲过来。再下面就
是许多深洞和大裂罅。它们形成一座奇异的水晶宫里,冰姑娘——她就是冰河的皇后——就
住在这宫里。她——生命的谋害者和毁坏者——是空气的孩子,也是冰河的强大的统治者。
她可以飞到羚羊不能爬到的最高的地方,飞到雪山的最高的峰顶——在这里,就是最勇敢的
爬山者也非得挖开冰块才能落脚。她在汹涌的激流两旁的细长的杉树枝上飞;她从这个石崖
跳到那个石崖;她的雪白的长发和她的深绿色的衣裳在她的身上飘;她像瑞士最深的湖水那
样发出光彩。
“毁灭和占有!这就是我的权力!”她说。“人们把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从我的手中偷走
了。那是我所吻过的一个孩子,但是我却没有把他吻死。他又回到人间去了。他现在在山上
看羊。他会爬山,爬得非常高,高到离开了所有其他的人,但是却离不开我!他是属于我
的。我要占有他!”
于是她吩咐昏迷之神去执行这个任务,因为这时正是炎热的夏天,冰姑娘不愿意到长着
野薄荷的绿树林中去,昏迷之神飞起来,接着就向下面扑去。这一位扑下去,马上就有三位
也跟着扑下去,因为昏迷之神有许多姊妹——一大群姊妹。冰姑娘挑选了她们之中最强壮的
一位。她们可以在屋里屋外发挥她们的威力。她们可以坐在楼梯的栏杆上,也可以坐在塔顶
的栏杆上。她们可以像松鼠一样在山谷上跑,她们可以跳过一切障碍,她们可以像游泳家踩
水那样踩着空气。她们可以把她们的牺牲者诱到无底的深渊里去。这些昏迷之神捉住人的时
候,跟珊瑚虫捉住身边所有的东西一样,总是死也不放。现在昏迷之神就想捉住洛狄。
“捉住他吗?”昏迷之神说,“我可捉不住他!那只可恶的猫已经教给他一套本领了!
他这个人间的孩子已经学会一种特别的本领,我没有办法控制他。当他抓住一根树枝悬在深
渊上的时候,我简直没有办法捉住这个小鬼。我多么想搔搔他的脚掌,使他在空中翻几个筋
斗啊!”
“你就想法这样做吧,”冰姑娘说。“你不做我就去做!我去做!我去做!”
“不成!不成!”她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好像是教堂的钟声在山里发出的一个回音。
然而这是一支歌,一种低语,一个和谐的合唱。它是大自然中别的神灵发出来的——它是太
阳的那些温和、慈爱、善良的女儿发出来的。她们在黄昏时候化成一个花环,绕着山顶飞;
她们张开玫瑰色的翅膀,在太阳下落的时候,这些翅膀就越变越红,使得那些高大的阿尔卑
斯山看上去像在燃烧一般。人们把这景象叫做“阿尔卑斯山之火”。太阳落下以后,她们就
回到雪白的山峰上躺下睡去。直到太阳再升起的时候,她们才又露出面来。她们特别喜欢
花、蝴蝶和人类,而在人类之中她们最喜欢洛狄。
“你捉不住他!你占有不了他!”她们说。
“比他更强大和结实的人我都捉到过!”冰姑娘说。
于是太阳的女儿们唱了一曲旅人之歌。歌的内容是:旅人的帽子被一阵旋风疯狂地吹走
了。
“风只能把人的身外之物吹走,但不能把人的身体吹走。你——暴力的孩子——能够捉
住他,但是你保留不住他。人比你还要强大,甚至比我们还要神圣!他能爬得比我们的母亲
——太阳——还要高!他有一种神咒可以制服风和水,叫风和水为他服务,受他支配。你只
能使他失去那种拖累着他的沉重的压力,结果他反而会飞得更高。”
这就是那个钟声似的合唱所发出的美丽的声音。
每天早晨,阳光射进外祖父房里唯一的一个小窗子,照在这个安静的孩子身上。太阳的
女儿们吻着他:她们想要把冰河的公主印在他脸上的那个冰吻用暖气融化掉,使它消失。这
个吻是他躺在那个在冰罅里死去的母亲的怀里时得到的。而他的复活也真是一个奇迹。
2.走向新的家
洛狄现在八岁了。他的叔父住在伦河区高山的另一边。他想把这孩子接回去,让他受点
教育,以便将来能够自立。外祖父觉得这样做很有道理,所以就让这孩子回去了。
洛狄现在要告别了。除了外祖父外,他还得跟许多别的人辞行。他最先跟老狗阿约拉辞
行。
“你的父亲是一个赶邮车的,而我是一只邮车狗,”阿约拉说。“我们总是一道来回地
旅行;所以我认识山那边的一些狗和山那边的一些人。我不习惯于多讲话,不过以后我们彼
此谈话的机会既然不多,我倒可以比平时多讲几句。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它在我心里藏了很
久,我也想了很久。我不大懂得它的意义,你也一定不会懂得,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我只
懂得这一点:无论就狗来说,或就人来说,世界上的好东西都分配得不太平均。不是所有的
狗生下来就有福气躺在人膝上或是吃牛奶的。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福气。不过我看见过一
只哈叭狗,他居然坐在一部邮车里,占着一个人的位置。他的女主人——也可以说他是她的
主人吧——带着一个奶瓶给他喂奶。她还给他糖果吃,但是他却不喜欢吃,只是把鼻子嗅了
几下,结果她自己把糖果吃掉了。我那时正跟着邮车在泥巴里跑,饿得简直没有办法。我想
来想去,觉得这实在太不公平——但是不公平的事情却多着呢!我希望你也能坐在人的膝
上,在马车里旅行一下。可是一个人却不是想什么就能做什么的。我从来就没有做到过,不
管我叫也好,嗥也好。”
这就是阿约拉讲的话。洛狄紧紧地拥抱着它的颈,吻它的潮湿的鼻子。然后他又把猫抱
进怀里,可是猫却想要挣脱开去,并且说:“你比我强壮得多,所以我也不想用爪子抓你!
爬上山去吧——我已经教给你怎样爬了。你只要记住你跌不下来,那么你就会抓得很牢
了!”
猫说完这话就跑开了,因为它不希望洛狄看见它的眼里露着多么难过的神情。
母鸡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有一只已经没有尾巴了,因为有一位想成为猎人的旅行家以为
她是一只野鸡,一枪把她的尾巴打掉了。
“洛狄又要翻山越岭了。”一只母鸡说。
“他真是个忙人,”另一只说,“我不愿意跟他说再见。”
说着她们就走开了。
他还要跟山羊告别。它们都叫道:“咩!咩!咩!”这叫声使他听了真难过。
住在附近的两个勇敢的向导也要翻山到介密山峡的另一边去。洛狄跟着他们一道去,而
且是步行去的。对他这样的一个小家伙说来,这段路程是够辛苦的。不过洛狄是一个强壮的
孩子,他从来就不怕困难。
燕子陪伴着他们飞了一程。它们唱:“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这条路要经过汹涌
的路西尼河。这河从格林达瓦尔得冰河的黑坑里流出来,分散成许多小溪。倒下的树干和石
堆横在河上搭成了桥。不久,他们走过赤杨森林,要开始爬山了。冰河在这山的近旁流过
去。他们一会儿绕着冰块走,一会儿立在冰块上横渡冰河。洛狄有时爬,有时走。他的眼睛
射出愉快的光芒。他穿着有钉的爬山靴,使劲地在地上踩着,好像他每走一步都要留下一个
痕迹似的。山洪把黑土冲到冰河上,给冰河蒙上了一层黑色;但是深绿色的、玻璃似的冰块
仍然隐隐地显露出来。这群旅人还得绕过许多由巨大的冰块围成的水池。偶尔间,他们走过
一块悬在冰谷边缘的巨石。
有时这石会滚下去,在冰谷的深渊里发出一个空洞的回音。
他们就这样不停地向上爬。冰河也往上伸展,像一条夹在崖石之间的、由冰块形成的茫
茫大江。一时间洛狄想起了他以前听说过的一件事:他曾和他的母亲一起在这样一个阴森的
深渊里躺过;但是这种回忆不久就从他心里消逝了。他觉得这件事跟他所听到过的许多其他
的故事并没有什么两样。两位向导偶尔也觉得这样的路对这小家伙未免太吃力了,因此就伸
出手去拉他一把。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他站在光滑的冰上,站得像羚羊那么稳。
现在他们爬上了石山。他们在光溜的石块中间走着。不一会儿他们又走进低矮的松树
林,然后又踏上绿色的草地。这旅程永远是那么变幻无穷,那么新奇莫测。积雪的高山在他
们的周围屹立着。孩子们把它们叫做“少女峰”、“僧人峰”和“鸡蛋峰”;因此洛狄也就
这样叫它们。洛狄从来没有爬得这样高,也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茫茫的雪海:海上是一片没有
波动的雪浪,风不时从雪浪中吹走一些雪片,好像吹走海浪上的泡沫一样。冰河“手挽着
手”,一个紧接着一个。每条冰河是冰姑娘的一座玻璃宫。她的权力,意志,就是:捉住和
埋葬掉她的牺牲者。
太阳温暖地照着;雪反射出耀眼的光来,好像铺着一层淡蓝色的、晶亮的钻石。雪上躺
着无数昆虫——特别是蝴蝶和蜜蜂——的尸体。这些昆虫飞得太高了,也可能是风把它们吹
得那样高,使得它们非冻死不可。
风雨峰上密集着一堆乌云,像一大捆又细又黑的羊毛那样悬挂在那里。云堆里充满了
“浮恩”①,它只要一爆发,马上就会变成风暴。高山上的露宿,第二天的继续旅行,从深
渊里迸发的、永无休止的穿凿巨石的流水——这整个的旅程在洛狄的心中留下了一个不可磨
灭的印象。
①这是阿尔卑斯山上的一种飓风(Eohn),一般是在冬天才有。
在雪海的另一边有一座荒凉的石屋;这石屋可以供他们休息和宿夜。屋里有木炭和杉树
枝。他们立刻烧起一堆火来,还拼凑起舒服的床席。这队旅人于是围着火坐下,抽着烟,喝
着他们亲手煮的、既温暖而又富有刺激性的汤。洛狄也吃完了自己的一份晚餐。大家于是谈
起住在阿尔卑斯山区里的神怪和盘踞在深湖里的怪蟒;他们还谈到幽灵怎样把睡着的人劫
走,飞到那个奇妙的水上都市威尼斯去;野牧羊人怎样赶着黑色的羊群走过草地——虽然谁
也看不见他,但是羊群的铃声和可怕的羊叫声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洛狄聚精会神地听着
这些故事,但是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他听这些故事的时候,似乎也
听到了那种可怖的、空洞的羊叫声。是的,这声音越来越清楚了,大家都能听见。这时他们
就中止谈话,注意地倾听,而且还告诉洛狄不要睡着。
这就是“浮恩”——从山上吹到山谷里来的暴风;它能像折断脆弱的芦苇一样把树木折
断,它能把河这边的木屋子吹到河的那一边去,好像我们移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
一个钟头以后,他们才告诉洛狄说,现在没有什么事了,可以睡觉了。这段长途旅行已
经使他困乏;他一听到他们的话就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他们又动身了。太阳为着洛狄照在新的山上,新的冰河上和新的雪地
上。他们现在走进了瓦利斯州的境界,到达了从格林达瓦尔得就可以望见的山峰的另一边。
但是他们离开新的家还很远。他们面前现在出现了新的深渊、新的山谷、新的树林和山路、
还有新的房子和许多人。但是这是些什么人呢?他们都是畸形的人;他们又肿又黄的面孔显
得难看可憎;他们的颈上悬着像袋子一样的又丑又重的肉球。他们是白痴病患者①。他们没
精打采地走来走去,睁着一对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旁边过往的人。女人的样子尤其难看。难道
他的新的家里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①白痴病(cretinere)是阿尔卑斯山中一种普通的疾病。患者发育不良。常
带有畸形的甲状腺肿。
3.叔父
洛狄来到了叔父的家里。谢谢上帝,这里住着的人跟洛狄平时所看到的人没有两样。这
儿只有一个白痴病患者。他是一个可怜的傻孩子。他是那些穷苦人中间的一个,这些又穷又
孤独的人老是在瓦利斯州流浪,从这家走到那家,每到一家就住上一个多月。当洛狄到来的
时候,可怜的沙伯里恰巧住在他的叔父家里。
叔父是一个强壮的猎人;除打猎以外,他还有箍桶的手艺。他的妻子是一个活泼的小妇
人,长着一个雀子般的面孔。
一对鹰眼睛,一个盖着一层厚汗毛的长脖子。
对洛狄来说,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是很新奇的——服装、举动、习惯,甚至语言都是新奇
的。不过他的耳朵对这里的语言很快就习惯了。这里的景况比起外祖父的家来,似乎要好得
多。他们住的房间比较大,而且墙上还装饰着羚羊角和擦得很亮的枪支,门上还挂着圣母像
——像前还摆着阿尔卑斯山的新鲜石楠,点着一盏灯。
前面已经说过,叔父是这一州第一流的猎人和最可靠的向导。洛狄现在快要成为这家的
宝贝了。不过这家已经有了一个宝贝——一只又瞎又聋的猎犬。它现在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
出去打猎了。但是大家还记得它过去的本领,因此它也成了家庭的一员,过着舒服的生活。
洛狄抚摸着这猎犬,然而它却不愿意跟生人交朋友。洛狄的确是一个生人,不过这只是暂时
的现象。他很快就获得了全家的喜爱。
“瓦利斯州的生活很不坏,”叔父说。“我们这儿有许多羚羊;它们死得不像山羊那样
快。这里的日子比以前要好过得多。不管人们怎样称赞过去的日子,我们现在究竟是很舒服
的。这个袋子现在穿了一个洞——我们这个闭塞的山谷现在有清凉的风吹进来了。旧的东西
一衰退,新的东西就会到来。”
他说。叔父把话一扯开,就谈起他儿时的事情。有时还谈起更早的事情——他的父亲那
个时代的事情。那时瓦利斯州是一个所谓“闭气”的袋子,装满了病人和可怜的白痴病患
者。
“不过法国军队到来了,”他说。“他们真算得上是医生!
他们立刻把这疾病消灭了,还把害这病的人一同消灭了。这些法国人才会打仗呢,而且
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他们的女儿才会征服人呢!”于是叔父对他的法国血统的太太瞟了一
眼,接着就大笑起来。“法国人还知道怎样炸毁我们的石头呢!而且他们也这样做了。他们
在石山上炸开一条辛卜龙公路——它是这样的一条路:我只须把它指给一个三岁的孩子看,
对他说:到意大利去吧,沿着这条公路走就得了!只要这孩子不离开这条路,他就可以一直
走到意大利。”
这时叔父就唱起一支歌来,同时喊:“拿破仑万岁!”
洛狄第一次听到人们谈起法国和伦河上的那个大城市里昂——他的叔父曾到那里去过。
没有过了多少年,洛狄就成了一个能干的羚羊猎人。他的叔父说,洛狄天生有这副本
领。因此他教他怎样使枪,怎样瞄准和射击。叔父在打猎的季节里把他带上山去,让他喝羚
羊的热血,因为这可以治猎人的头晕。叔父教给他怎样判断山上的雪块崩落下来的时刻——
根据太阳光的强度,判断是在中午还是晚上。叔父还教给他怎样观察羚羊的跳跃,怎样向羚
羊学习,以便练出一套落到地上而仍能像羚羊一样站着不动的本领。叔父还教给他怎样在没
有立足点的石崖上用肘来支持自己,用大腿和小腿上的肌肉爬——在必要的场合,甚至脖子
都可以使用。
叔父说,羚羊是很狡猾的,常常布有岗哨。因此一个猎人必须比它更狡猾,让它嗅不出
他的痕迹才成。他可以把帽子和上衣放在爬山手杖上来欺骗它们,使它们误把这种伪装当成
人。有一天叔父带洛狄去打猎的时候就使过这么一套巧计。
山上的路很狭窄。的确,这不能算是路。它实际上是伸在一个张着大口的深渊上的“飞
檐”。路上的雪已经融了一半,石块经鞋底一踩就裂成碎片。因此叔父不得不躺下去,一寸
一寸地向前爬。碎石片落下来,从这个石壁撞到那个石壁上,一直坠进下边黑暗的深渊里。
洛狄站在一块伸出的石头上,离开他的叔父大约有一百步的距离。从他站着的地方。他忽然
看到一只巨大的兀鹰在他的叔父头上盘旋着。兀鹰只须拍一下翅膀,就可以把叔父打进深
渊,再把他的尸身吃掉。
深渊对面有一只母羚羊和一只小羚羊,叔父在注视着它们的动静,而洛狄则在注视叔父
头上的那只兀鹰。他知道这鸟的意图。因此他把他的手按在枪机上,随时准备射击。这时那
只羚羊忽然跳起来了。叔父已经放了枪;羚羊被一颗致命的子弹打穿了。不过它的孩子却逃
脱了,好像它早已学会了死里逃生的本领似的。那只兀鹰一听到枪声就吓得向另一个方向飞
去。叔父一点也不知道他自己的危险处境。他从洛狄口中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情。
他们兴高采烈地回家;叔父哼出一个他年轻时候唱的调子。这时他们忽然听到离他们不
远的地方有一个特别的声音。他们向周围望,向上面望。他们看见山坡上的积雪动起来了—
—在一起一伏地动着,像铺在地上的被单在被风吹拂似的。这片像大理石一样光滑和坚硬的
雪浪现在裂成了碎片,变成一股汹涌的激流,发出像雷轰一样的声音。这是雪山在崩颓。雪
块并没有落到洛狄和叔父的头上,但是离他们很近,一点也不远。
“站稳,洛狄!”叔父喊着,“拿出你全身的力量来站稳!”
洛狄紧紧地抱住近旁的一棵树干。叔父爬得更高,牢牢地抱住树枝。雪山就在离他们几
尺远的地方崩塌。但是一阵飓风——雪崩所带动的一股暴风——把周围的大小树木像折断干
芦苇似的都吹断了,把这些树的残骸吹得遍地都是。洛狄滚到地上。他抱着的那根树干已经
被劈成两半。树顶被吹到老远的地方去了。洛狄在一堆残枝中间发现了叔父的破碎的头颅。
叔父的手还是热的,但是面孔已经辨认不出了。洛狄站在他的身旁,面色惨白,全身发抖。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到的恐怖,第一次体会到的震惊。
他在深夜才把这个噩耗带到家里。全家的人都充满了悲哀。主妇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她连眼泪都没有了。只有当尸体搬回以后,她的悲哀才爆发出来。那个可怜的白
痴病患者钻进了床里,整天都没有人看见他。到天黑的时候他才偷偷地走到洛狄身边来。
“请你替我写一封信!沙伯里不会写信!沙伯里要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发出去!”
“你要发一封信?”洛狄问。“寄给谁?”
“寄给基督!”
“你说寄给谁?”
这个傻子——大家都这样称呼白痴病患者——用一种感动人的眼光望了洛狄一会儿,然
后合着手,庄严地、慢慢地说:“寄给耶稣基督!沙伯里要寄给他一封信,祈求他让沙伯里
死去,不要让这屋子的主人死去。”
洛狄紧握着他的手,说:
“信寄不到的!信不能使他活转来!”
但是洛狄没有办法叫沙伯里相信这是不可能的。
“你现在是这一家的靠山了。”婶母说。于是洛狄就成了这一家的靠山。
4.巴贝德
瓦利斯州的头等射手是谁呢?的确,只有羚羊知道得最清楚。“当心洛狄这人啊!”谁
是最漂亮的射手呢?“当然是洛狄啊!”女孩子们说;不过她们却不提什么“当心洛狄这人
啊!”
就是她们的母亲也不愿提出这样一个警告,因为洛狄对待这些太太跟对待年轻姑娘们是
一样地有礼貌。他非常勇敢,也非常快乐,他的双颊是棕色的,他的牙齿是雪白的,他的眼
睛黑得发亮。他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还只有20岁。
他游泳的时候,冰水不能伤害他。他可以在水里像鱼似的翻来覆去;他爬起山来比任何
人都能干;他能像蜗牛似的贴在石壁上。他有非常结实的肌肉。这点从他的跳跃中就可以看
出来——这种本领是猫先教给他,后来羚羊又继续教给他的。
洛狄是一个最可靠的向导,他可以凭这种职业赚许多钱。他的叔父还教给他箍桶的手
艺,但是他却不愿意干这个行业。他唯一的愿望是做一个羚羊猎人——这也能赚钱。人们都
说洛狄是一个很好的恋爱对象,只可惜他的眼光太高了一点。他是被许多女子梦想着的跳舞
能手;的确,她们有许多人从梦中醒来还在想念着他。
“他在跳舞的时候吻过我一次!”村塾教师的女儿安妮特对一个最好的女朋友说。但是
她不应该说这句话——即使对她最亲密的女朋友也不应该。这类的秘密是很难保守的——它
简直像筛子里的沙,一定会漏出去。不久大家都知道心地好、行为好的洛狄,居然在跳舞时
候吻了他的舞伴。然而他真正喜欢的那个人他却没有吻。
“要注意他!”一个老猎人说。“他吻了安妮特。他已经从A开始了①,他将会依照字
母的次序一一吻下去。”
①安妮特的名字Annetter是以A这个字母开始的。
直到现在为止,爱管闲事的人只能宣传洛狄在跳舞的时候吻过舞伴。他的确吻过安妮
特,但她并不是他心上的那朵花。
在贝克斯附近的一个山谷里,在一个潺潺的溪涧旁的大胡桃树林中,住着一个富有的磨
坊主。他的住屋是一幢很大
的房子,有三层高楼,顶上还有望楼。它的屋顶铺了一层木板,上面又盖了一层铁皮,
所以在阳光和月光下,屋顶经常放出光来。最大的望楼上有一个风信标——一个插着闪亮的
箭的苹果:这代表退尔所射出的那一支箭①。磨坊显得兴旺舒服,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把它画
出来或描写出来。但是磨坊主的女儿却不容易画或描写出来——至少洛狄有这样的看法。
①威廉·退尔(VilhelmTell)是瑞士传说中的一个民族英雄。瑞士在14
世纪受奥国的统治。奥国皇室驻瑞士的总督盖斯勒(Gessler)在市场上碰到了威
廉·退尔。退尔拒绝对那代表他的职位的帽子敬礼,因而被捕。如果威廉·退尔想得到自
由,他必须这样做:在他儿子头上放一个苹果,在离开80步的地方,用箭把苹果射穿。他
果然射穿了苹果而没有伤害到自己的儿子。当他正感到兴奋的时候,他的第二支箭露了出
来。总督问他这支箭是做什么用的,他回答说:“如果我没有射中苹果,我就要用这支箭射
死你!”总督马上又把他囚禁起来。后来起义的农民把他释放了。
但是他却在自己的心中把她描绘出来了:在他的心里,她的一双眼睛亮得像燃烧着的
火,而这把火像别的火一样,是忽然燃烧起来的。其中最妙的一点是:磨坊主的女儿——美
丽的巴贝德——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因为她平时和洛狄交谈从来不超过一两个字。
磨坊主是一个有钱的人。他的富有使得巴贝德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但是洛狄对自
己说:没有什么东西会高得连爬都爬不上去。你必须爬;只要你有信心,你决不会落下来
的。这是他小时候得到的知识。
有一次,洛狄恰巧有事要到贝克斯去。路程是相当长的,因为那时铁路还没有筑好。瓦
利斯州的广大盆地从伦河区的冰河开始,沿着辛卜龙的山脚,一直伸到许多大小不同的山峰
中。上游的伦河常常漫出河岸,淹没田野和公路,碰见什么就毁灭什么。到西翁和圣·莫利
斯这两个小城市,这盆地就弯得像肘一样:过了圣·莫利斯,盆地变得更加狭窄了,只剩下
了河床和一条小路。瓦利斯州就到此地为止;它的边境上耸立着一座哨岗似的古塔。人们可
以从这儿望见一座在石桥对面的收税人的房子。华德州就从这儿开始。离此不远就是这州的
第一城市贝克斯。旅客越向前走,就越看得见丰饶和肥沃的征象:他完全是在胡桃树和栗树
林中旅行。柏树和石榴隐隐约约地在这儿那儿露出来。这儿的天气好像意大利那样温暖。
洛狄来到了贝克斯。他办完事以后,就在城里随便走走。他没有看到磨坊主的任何孩
子,连巴贝德都没有看到。这是他所料想不到的。
天黑了。空中充满了野麝香草和菩提树花的香气。所有的青山似乎披上了一层发光的、
天蓝色的面纱。四周是一片
沉寂。这不是像睡着了或死一样的沉寂——不是的,这好像是大自然屏住了呼吸,在等待她
的面影摄到蓝色的天空上去。在绿草原上的树木中,这儿那儿竖着一些杆子。杆子上挂着电
线,一直通向这静寂的山谷外。有一根杆子上贴着一个东西。这东西一动也不动,很容易使
人误认为一根干枯的树干。但这是洛狄。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好像他周围的大自然一样。
他不是在睡觉,也没有死掉。世上巨大的事件或个人重要的遭遇常常要在电线中通过,
而电线也从来不以微微的动作或小小的声音把这秘密泄露出来;同样,现在也有一件东西在
浴狄的心里通过——一个强烈的、不可抗拒的思想。这是一个与他一生的幸福有关的思想—
—也是从此刻起经常环绕着他的心的一个思想。他的眼睛在凝望着一样东西——一道从树林
里磨坊主家巴贝德的住房里射出来的灯光。洛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人们很容易以为他在
向一只羚羊瞄准。不过此刻他本人也很像一只羚羊,因为羚羊有时也会像一个石雕的动物似
的站着,但只要有一块石子滚到它身旁,它马上就会跳起来,把猎人远远地扔在后面。洛狄
也这样——有一个思想突然滚进他的心里。
“不要胆怯!”他说。“到磨坊去拜访一次吧!对磨坊主去道一声晚安,对巴贝德去道
一声日安。只要你不害怕跌下来,你就永远不会跌下来的。如果将来我会成为巴贝德的丈
夫,她迟早总是要见我的。”
于是洛狄大笑起来。他兴高采烈地向磨坊走去。他知道自己要求的是什么。他要求的是
巴贝德。
满河的黄水在滚滚地流。柳树和菩提树垂在这激流上。洛狄在路上走;正如一支老摇篮
曲里所唱的,他是:
……走向磨坊主的家,
家里什么人也没有,
只有一只小猫在玩耍。
这猫儿站在台阶上,拱起它的背,说了一声:“喵!”不过洛狄一点也没有理会猫儿的
招呼。他敲敲门,没有谁答应,也没有谁来开门。“喵!”猫儿又叫起来。如果洛狄还是一
个小孩子的话,他就会懂得这动物的语言,他就会知道猫儿是说:“没有谁在家呀!”但是
现在他得走进磨坊去亲自探问一下。他在里面得到了回答:主人有事旅行到因特尔拉根城去
了。据塾师——安妮特的父亲——所作的学者式的解释,“因特尔拉根”就是In-ter
lacus①,即“湖与湖之间”的意思。磨坊主已经走得很远,巴贝德也走了。有一个盛
大的射击比赛会即将举行:明天早晨就要开始,而且要继续整整八天。凡是住在讲德文各州
的瑞士人都要来参加。
①这是拉丁文。一般的学究总喜欢在谈话时用几个拉丁字。
可怜的洛狄!他可说是选了一个很倒楣的日子来拜访贝克斯。他现在只好回家了。事实
上他也就这样做了。他从圣·莫利斯和西翁那条路向他自己的山谷、向他自己的山里的家走
去。但是他并没有灰心。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又好转了,因为他的心情从来
就没有坏过。
“巴贝德现在住在因特尔拉根,离此有好几天的路程,”他对自己说。“如果走现成的
大路,路程当然是很长的。但是如果走山上的小路,那就不算太远——这正是一个羚羊猎人
应该走的路。这条路我以前曾走过一次。我最初的家就在因特尔拉根;我小时曾跟我的外祖
父在那儿住过。现在那儿却有射击比赛!我正好去表演一下,证明我是第一流的射手。我只
要一认识巴贝德,就会在那儿陪她在一起了。”
他背起一个轻便的行囊,里面装满了星期日穿的最好的衣服;他的肩上扛着一杆猎枪和
猎物袋。这样,洛狄就爬上山,走一条捷径;当然路程还是相当长的。不过射击比赛还
不过刚刚开始,而且还要继续一个多星期。在这整个期间,磨坊主和巴贝德据说就住在
因特尔拉根的亲戚家里。洛狄走过介密山峡;他打算在格林达瓦尔得下山。
他精神饱满地、兴高采烈地走着,呼吸着新鲜、清洁、爽神的山中空气。他后面的山谷
越来越深;他前面的视野越来越广阔。这儿冒出一座积雪的高峰;那儿也冒出一座积雪的高
峰。不一会儿,一长串白色的阿尔卑斯山山脉就现出来了。
洛狄认识每一个积雪的山峰。他径直向警号峰走去,这峰在蓝色的天空中伸着它那扑满
了白粉的石指。
最后他总算走过了最高的山脊。绿油油的草地一直伸展到他的老家所在的山谷里。这里
的空气很清新,他的心情也很轻松愉快。山上和山谷里是一片青枝绿叶和花朵。他的心里充
满了青春的气息:他觉得他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死。生活、斗争和享受!他像鸟儿一样地
自由,像鸟儿一样地轻快!
燕子在他的身旁飞过,唱出他儿时常听到的一支歌:“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一
切都显得轻松,显得快乐。
再下面就是天鹅绒似的绿草地;草地上点缀着一些棕色的木屋。路西尼河在潺潺地流
着。他看到了冰河和它的淡蓝色的、积着脏雪的边缘。他向深谷里望去,看到了上游和下游
的冰河。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的情绪很激动。一时间巴贝德的形象在他的心里消逝了,因为
他心里充满了记忆,激动得厉害。
他又向前走,一直走到他儿时跟许多孩子一道卖木雕小房子的地方。他的外祖父的房子
就在一个杉树林的后面,现在那里面却住着陌生人。有许多孩子从大路上向他跑来,兜售他
们的货物。他们中间有一个向他兜售一朵石楠。洛狄认为这是一个好的预兆,因此他就想起
了巴贝德。不一会儿他走过了桥;路西尼河的两条支流就在这儿汇合。这儿的森林很密,这
儿胡桃树撒下深荫。他现在看到了飘扬的国旗——红底上绘着白十字的国旗:这是瑞士的国
旗,也是丹麦的国旗。现在因特尔拉根就在他眼前了。
在洛狄的眼中,这无疑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什么城市也比不上它。它是一个打扮得很
华丽的瑞士城市。它不像其
他的买卖城,没有那么一大堆用笨重的石头筑成的房子,没有那么一副冷冰冰的、华而不实
的外表。这山谷里的木屋看上去好像是自动从山上跑下来的。它们在这清亮的、流得像箭一
样快的河边参差不齐地排列着,形成了街道。最美丽的一条街是从洛狄儿时住在这儿的时候
起慢慢地发展起来的。这条街好像是用他的外祖父雕的那些漂亮木屋——它们现在全都藏在
老屋的柜子里——修建起来似的。它们被移植到此地来,像那些老栗树一样,已经长得很大
了。
每幢房子是一个所谓的“旅馆”。窗子上和阳台上都雕着花,屋顶向外突出。这些房子
全都布置得美丽整齐。每一幢前面有一个花园,把房子从宽广的石铺路上隔开。跟这些房子
在一起的还有许多别的房子,它们都是在路的一边。要不是这样,它们就会彼此挡住,看不
见它们面前的新绿草原——草原上有奶牛在吃草,并且发出阿尔卑斯山草原上所特有的那种
铃声。草原的四面围着高山,只有一边留出一个缺口,使人可以遥遥望见那个积雪的、亮晶
晶的少女峰——这是瑞士一座最美丽的山峰。
这儿有多少从外国来的、服装华丽的绅士淑女啊!有多少从附近各州来的乡下人啊!每
个射手在帽子的花环中插着自己的号数。这儿有音乐,也有歌唱;有管风琴,也有喇叭;有
喧声,也有闹声。屋上和桥上都饰着诗和纹章。旗帜和国旗在飘扬。枪弹一颗接着一颗地在
射击。在洛狄的耳中,枪声是最好的音乐。这里的热闹场面使他忘记了他这次旅行的目的地
——巴贝德。
现在射手们都向靶子聚拢来。洛狄马上也加进他们的行列,而且他是一个最熟练、最幸
运的人——每次他都打中靶子。
“那个陌生人是谁呢——那个年轻的射手?”大家都问。
“他讲法文——瓦利斯州人讲的法文。但是他也能流利地用德文表达他的意思①!”另
外有些人说。
①瑞士分做三个区域:法文区、德文区和意大利文区;所以瑞士人一般都讲三种语言。
“据说他小时候也在格林达瓦尔得附近住过,”第三个人说。
这个年轻人真是生气勃勃。他的眼睛炯炯有光,他的臂膀稳如磐石,因此他一射就中。
幸运可以给人勇气,但洛狄自己早已有了勇气了。他立刻获得了一大批朋友;他们向他道贺
和致敬。在这个时刻,他几乎把巴贝德忘记了。忽然有一只沉重的手落到他的肩上,同时有
一个很粗的声音用法文对他说:
“你是从瓦利斯州来的吗?”
洛狄转过头来,看到一个红红的愉快的面孔。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就是贝克斯的
那个富有的磨坊主。他的粗大的身躯几乎把苗条而美丽的巴贝德遮住了;但是她的那双光亮
而乌黑的眼睛却在他后面窥望。这个富有的磨坊主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的那一州出了这么
一个获得了一切人尊敬的好射手。洛狄真算得是一个幸运的年轻人。他专程到这里来寻找
的、而来后又忘记了的那个对象,现在却来寻找他了。
人们在遥远的异地遇见故乡人的时候,他们马上会结成朋友,彼此交谈起来。洛狄凭自
己的射击在这次比赛中变成了最出色的人物,正如这磨坊主凭他的财富和好磨坊变成了家乡
贝克斯的名人一样。他们现在彼此握着手——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巴贝德也诚恳地
握住洛狄的手。他也握着她的手,而且凝视了她一会儿,羞得她满脸通红。
磨坊主谈起他们到这儿来所经过的那条遥远的道路,和所看到的一些大城市。听他说
来,这次的旅程真不短,因为他们得坐轮船、火车和马车。
“我倒是选了一条最短的路。”洛狄说。“我是从山上翻过来的。什么路也没有比这
高,不过人们倒不妨试试。”
“也不妨试试跌断你的脖子,”磨坊主说。“看样子,你这个人胆大如天,迟早总会把
脖子跌断的。”
“只要你不认为自己会跌下来,你是不会跌下来的!”洛狄说。
因为洛狄跟这富有的磨坊主是同乡,所以磨坊主在因特尔拉根的亲戚(磨坊主和巴贝德
就住在他们家里)就邀请洛狄去看他们。对洛狄说来,这样的邀请是最理想不过的。幸运之
神现在跟他在一起:她是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只要你相信你自己和记住这句话:“上帝赐给
我们硬壳果,但是他却不替我们把它砸开。”
洛狄在磨坊主的亲戚中间坐着,好像是他们家庭的一员。大家为最好的射手干杯;巴贝
德也跟大家一起碰着杯。洛狄也回答他们的敬酒。
黄昏时候,大家在老胡桃树下,在那些漂亮旅馆面前的清洁路上散着步。这儿人很多,
略有些拥挤。所以洛狄不得不把自己的手臂伸给巴贝德扶着。他说他非常高兴在这里碰到从
华德州来的人,因为华德州和瓦利斯州是两个非常好的邻州。他那么诚恳地表示出他的愉
快,以致巴贝德也情不自禁地把他的手捏了一下。他们在一起散着步,差不多像一对老朋友
一样;她这个娇小美丽的人儿,谈起话来倒很有风趣。她指出:外国来的一些女客们的服装
和举止是多么荒唐和可笑;洛狄对这些话非常感兴趣。当然她并不是在讥笑她们,因为她们
可能是大家闺秀。的确,巴贝德知道得很清楚,她的甜蜜可爱的干妈就是一个有身份的英国
女子。18年以前,当巴贝德受洗礼的时候,这位太太就住在贝克斯。她那时就给了巴贝德
一个很贵重的胸针——巴贝德现在还戴着它。干妈曾经来过两次信;巴贝德今年还希望在因
特尔拉根遇见她和她的女儿呢。“这几个女儿都是老小姐,快30岁了,”巴贝德说。——
当然,她自己还不过18岁。
她那张甜蜜的小嘴一忽儿也不停。巴贝德所讲的每件事情在洛狄听起来都显得非常重
要。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也都讲了出来:他到贝克斯来过多少次,他对于磨坊知道得多么
清楚,他怎样常常看见巴贝德(她当然没有注意到他),他最近怎样到磨坊去过一次,他的
心那时怎样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她和她的父亲怎样都不在家——都走得很远,但是远
得还不足以使他无法爬过横在路上的高山。
是的,他讲了这些话,而且还讲了许多其他的事情。
他说,他多么喜欢她——而且他到这儿来完全是为了她,并不是为了射击比赛。
巴贝德一句话也不说;他似乎把自己的秘密对她讲得太多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太阳落到高大的石壁后面去了。少女峰被附近山上的黑森林环绕着,
显得分外地灿烂和华丽。许多人都站下来静静地凝望。洛狄和巴贝德也对这雄伟的景色凝
望。
“什么地方也没有这儿美!”巴贝德说。
“世上再也找不出像这样的地方!”洛狄说,同时望着巴贝德。
“明天我得回家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到贝克斯来看我们吧!”巴贝德低声说。“你来看我们,我的父亲一定非常高兴。”
5.在回家的路上
啊,第二天他在高山上向回家的路上走的时候,他背的东西真不少!是的,他有三个银
杯,两支漂亮的猎枪和一个银咖啡壶——当他自己有了家的时候,这个咖啡壶当然是有用
的。但是这还不能算是最重的东西。他还得背一件更重、更沉的东西——也可以说是这东西
把他从高山上背回家来的。
天气很不好,阴沉沉的,下着雨。云块像丧布似的覆在山顶上,把那些闪亮的山峰都盖
住了。斧子最后的伐木声在森林中发出回响。粗大的树干朝山下滚来。从高处望,这些树干
好像火柴棒,但它们是可以做大船的桅杆的。路西尼河在唱着单调的歌,风在呼呼地吹,云
块在移动。
这时洛狄身旁忽然有一个年轻姑娘和他并肩走。他一直没注意,只有当她贴得这样近的
时候,他才看到她。她也想走过这座山。她的眼里含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使你不得不看它
们;而这对眼睛是那么亮,那么深——简直没有底。
“你有爱人没有?”洛狄说,因为他的心里现在充满了爱的感觉。
“没有!”这姑娘回答说,同时大笑起来。但是她说的似乎不是真话。“我们不要走弯
路吧!”她继续说。“我们可以更往左一点。这样,路就可以近些!”
“对!而且还很容易掉到冰罅里去呢!”洛狄说。“你并不太熟悉这条路,但是你却想
当一个向导!”
“我熟悉这条路!”她说,“而且我的思想也很集中。你老在留神下边的冰罅,但是在
这儿你应该留神冰姑娘才对。据说她对人类很不客气。”
“我并不怕她,”洛狄说。“在我小时候她就得放过我。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她更捉不
住我了。”
天变得更黑了。雨在下着,雪也飞来了,闪着白光,晃人眼睛。
“把手伸给我吧,我可以拉着你爬!”姑娘说,同时用她冰冷的手指摸了他一下。
“你拉着我?”洛狄说,“我并不需要一个女子帮助我爬山!”
于是他就大踏步从她身边走开。雪积在他的身上,像一件外衣。风在呼啸着。他听见这
姑娘在他后面笑着唱着,她的笑声和歌声引起一种奇怪的回声。他相信这一定是为冰姑娘服
务的一个妖怪。他小时曾在这些山上旅行过。他在这儿宿夜的时候,他就听到过这类的事
情。
雪下得小了。他下面是一片云雾。他回头望望,什么人也看不见。但是他仍然听到笑声
和歌声——这可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
洛狄到达了这山的最高部分;路开始从这儿伸向下边的伦河流域。他向夏莫尼望去;在
一片蓝天上面,他看到两颗亮晶晶的星星。于是他想起了巴贝德,想起了他自己和自己的幸
运。这些思想使他感到温暖。
6.拜访磨坊
“你带了这么多的好东西回来!”他的年老的婶母说。她的奇怪的鹰眼睛射出光芒;她
以一种奇怪的痉挛动作前后摇着她那满是皱纹的瘦颈,而且摇得比平时还要快。“洛狄,你
正在走运!我的亲爱的孩子,我得吻你一下!”
洛狄让她吻了一下,但是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只不过是勉强接受这种家庭的小小温
情。
“你长得多么漂亮啊,洛狄!”这老太婆说。
“不要叫我胡思乱想吧,”洛狄回答说,大笑了一声。他喜欢听这类的话。
“我再说一次,”她说,“你在走运!”
“对,我想你是对的!”他说,同时想起了巴贝德。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到那深溪里去一趟。
“他们现在一定已经到家了,”他对自己说。“照他们应该到家的日子算来,已经过了
两天了。我得到贝克斯去一趟!”
洛狄于是到贝克斯去;磨坊里的人都回来了。大家都欢迎他:住在因特尔拉根的人也托
人向他致意。巴贝德没有讲很多话。她现在变得很沉默,但是她的眼睛在讲话——对洛狄说
来,这已经很够了。磨坊主素来多话,而且喜欢以他自己的想法和风趣话使别人发笑;但是
这次他似乎只愿意听洛狄讲自己的打猎故事:羚羊猎人在高山上有不可避免的危险和困难,
他们怎样得在石崖上的不牢的“雪檐”上爬(这些雪檐是冰雪和寒气冻在石壁上的),他们
怎样得走过横跨深渊的雪桥。
洛狄一谈起猎人的生活、羚羊的狡猾和它的惊人的跳跃、狂暴的“浮恩”和来势汹汹的
雪崩,他的脸上就显得格外好看,他的眼睛就射出光芒。他注意到他每讲一个新的故事,磨
坊主对他的兴趣就增加一分。使这老头子特别感到兴趣的是这年轻猎人所讲的一个关于兀鹰
和巨鹰的故事。
离这儿不远,在瓦利斯州,有一个鹰窠很巧妙地建筑在一个悬崖下面。窠里有一只小
鹰;要捉住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几天以前有一个英国人曾经答应过,假如洛狄能把那
只雏鹰活捉下来,他可以给他一大把金币。
“但是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限度呀,”洛狄说。“那只雏鹰是没有办法捉到的;除非你是
个疯子,你才敢去试试。”
他们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聊天;洛狄觉得夜太短了。这是他第一次拜访磨坊。他离开的
时候,已经过了夜半了。
灯光还在窗子里和绿树枝间亮了一会儿。客厅的猫从天窗里爬出来,与沿着排水管走来
的厨房的猫相会。
“磨坊里有什么消息没有?”客厅的猫问。“屋子里有人秘密地订了婚,而父亲却一点
也不知道。洛狄和巴贝德整晚在桌子底下彼此踩着脚爪。他们甚至还有两次踩到我的脚爪
上,但是我却没有叫,为的是怕引起别人注意!”
“要是我,我可要叫的!”厨房的猫说。
“厨房里的事情不能与客厅里的事情相提并论,”客厅的猫说。“不过我倒很想知道,
假如磨坊主听到他们订了婚,他会有些什么意见!”
的确,磨坊主会有什么意见呢?这也是洛狄想要知道的事情。不过叫他老等着,他可办
不到。因此,没有过多少天,当公共马车在瓦利斯州和华德州之间的伦河桥上走过的时候,
车里就坐着一个旅客——洛狄。他像平时一样,心情非常好;他愉快地相信,这天晚上他一
定会得到“同意”的答复。
黄昏时候,公共马车又在往回走。洛狄也坐在里面往回走。不过客厅的猫却带着一个消
息跑进磨坊。
“你这个待在厨房里的家伙,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磨坊主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事
情完了!洛狄天黑时到这儿来过。他和巴贝德在磨坊主的房间外面的走廊上小声小气地讲了
一大堆话。我躺在他们的脚下,但是他们没有理睬我,连想都没有想到我。
“‘我要当面对你父亲讲!’洛狄说。‘这是最可靠的办法。’
“‘要不要我跟你一块去?’巴贝德说,‘替你打打气!’
“‘我有足够的勇气,’洛狄说,‘但是有你在场,不管他高兴不高兴,他总得客气
些。’
“于是他们就进去了。洛狄踩了我的尾巴,踩得真够厉害!洛狄这个人真笨。我叫了一
声,不过他和巴贝德全没有理我。
他们把门推开,两个人一齐进去,我当然走在他们前面。我马上跳到椅背上,因为我怕
洛狄会踢我。哪晓得磨坊主这次倒踢起人来。他踢得才凶呢!把他一脚踢出门外,一直踢到
山上的羚羊那里去了。现在洛狄可以瞄准羚羊,但可不能瞄准我们的小巴贝德了。”
“不过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呀?”厨房的猫问。
“什么吗?人们在求婚时说的那套话,他们全说了。比如:‘我爱她,她爱我。如果桶
里的牛奶够一个人吃,当然也可以够两个人吃的!’
“‘但是她的地位比你高得多,’磨坊主说。‘她坐在一堆金沙上——你知道得很清
楚。你攀不上呀!’
“‘只要一个人有志气,世上没有什么攀不上的东西!’洛狄说,因为他是一个直爽的
人。
“‘你昨天还说过,那个鹰窠你就爬不上。巴贝德比鹰窠还要高呢。’
“‘这两件东西我都要拿下来!’洛狄说。
“‘如果你能把那只小鹰活捉下来,那么我也可以把巴贝德给你!’磨坊主说,同时笑
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吧,洛狄,谢谢你来看我们!明天再来吧,你在这儿什么人也看
不到了。再会吧,洛狄!’
“巴贝德也说了再会。她的样子真可怜,简直像一只再也看不见母亲的小猫一样。
“‘男子汉,说话算话!’洛狄说。‘巴贝德,不要哭吧,我会把那只小鹰捉下来
的!’
“‘我想你会先跌断你的脖子!’磨坊主说,‘要是这样,你再也不能到这儿来找麻烦
了!’
“我认为这一脚踢得很结实。现在洛狄已经走了;巴贝德在坐着流眼泪。但是磨坊主却
在唱着他旅行时学到的那支德文歌!这类的事儿我也不愿再管了,因为管了没有什么好
处!”
“你不过是说说罢了!”厨房的猫说。
7.鹰窠
山路上有一阵愉快的歌声飘来。这歌声很洪亮,表示出勇气和快乐的心情。唱的人就是
洛狄。他正要去看他的朋友维西纳得。
“你得帮我一下忙!我们得把拉格利找来,因为我想要取下崖顶上的那个鹰窠!”
“你还不如去取月亮里的黑点子。这比取那个鹰窠难不了多少!”维西纳得说。“我看
你的心情倒蛮快活呢!”
“对啦,因为我要结婚了!不过,讲老实话,我得把实情告诉你!”
不一会儿维西纳得和拉格利就知道了洛狄的用意。
“你真是个固执的家伙,”他们说。“事情不能这样办!你会跌断你的脖子的!”
“只要你不怕跌下来,你就决不去跌下来的!”洛狄说。
半夜里,他们带着竿子、梯子和绳子出发了。路伸进灌木林,通过松散滚动的石子;他
们一直向山上爬,爬了一整夜。他们下面的水在潺潺地流,他们上面的水在不停地滴,半空
浮着的是漆黑的云块。这队猎人到达了一个峻峭的石壁;这儿比什么地方还要阴暗。两边的
石崖几乎要碰到一起了,只有一条很狭的罅缝露出一片天来。石崖下面是一个深渊,里面有
潺潺的流水。
这三个人静静地坐着。他们等待天明。如果他们想捉住小鹰的话,他们必须等母鹰在天
明飞出时一枪把她打死。洛狄一声也不响,好像他变成了他坐着的那块石头的一部分似的。
他把枪放在面前,扳上了枪机;他的眼睛注视着石崖的顶——鹰窠就藏在那儿一块突出的石
头底下。这三个猎人需要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呢!
忽然间,他们听到头上有一阵骚动的飕飕声。一只庞大的物体在飞动,把天空遮暗了。
这黑影刚一离开窠,两杆猎枪就瞄准它了。有一枪打了出去;那双张着的翅膀拍了几下。接
着就有一只鸟慢慢地坠落下来,这只鸟和它张着的翅膀几乎可以把整个的深渊填满,甚至把
这几个猎人也打下去。最后这鸟儿在深渊里不见了。它降落的时候折断了许多树枝和灌木
林。
这几个猎人现在开始工作了。他们把三把最长的梯子头抵头地绑在一起;这样,这梯子
就可以达到很高的地方。但是梯子最高的一级所能达到的地方,离鹰窠还有相当距离。鹰窠
是藏在一块突出的石头底下,而通到这窠的石壁却光滑得像一堵墙。经过一番商议以后,这
几个人决定再接上两把梯子,从崖顶上放下来,跟下面的三把梯子衔接起来。他们花了好大
一番气力才找来了两把梯子,把它们头抵头地用绳子绑好,然后再把它们沿着那个突出的石
头放下来,这样梯子就悬在深渊的半空,而洛狄则坐在它们最低的一个横档上。这是一个寒
冷的清晨;云雾正从这个漆黑的深渊里升上来。洛狄好像是一只坐在雀子在筑巢时放在工厂
烟囱边上的一根干草上的苍蝇,而这根草正在飘动。如果这根草掉下来,只有苍蝇可以展开
翅膀,逃出性命。但是洛狄却没有翅膀,只会跌断脖子。风在他身边呼呼地吹。深渊底下的
水正从融化着的冰河——冰姑娘的宫殿——里轰轰地向外流。
他把这梯子前后摇摆,正如一个蜘蛛要网住物件时摇摆它的细长的蛛丝一样。当他在第
四次接触到下面的梯子时,他就牢牢地钩住下面的梯顶,用他的能干的手把悬着的和搭着的
梯子绑在一起;但是梯子仍然在摇摆,好像它们的铰链全都松了似的。
这连在一起的五根长梯子,像一根飘摇的芦苇似的,撞着垂直的石壁。现在最危险的工
作开始了:他得像一只猫似的爬上去。洛狄做起这种事来当然是不难的,因为猫已经教会了
他怎样爬。他一点也不知道昏迷的女神就浮在他后面的空中,而且正向他伸出珊瑚虫一样的
手来。当他爬到梯子顶上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高度还不足以使他看到鹰窠里的情景。他只
能用手够到它。他把鹰窠底下那些密密的枝条用手摸了一下,看这些枝条够不够结实。他抓
住了一根牢固的枝条以后,顺势一跃,就离开了梯子,于是他的头和胸部就升到鹰窠上面。
这时他就闻到一股死尸的臭味,因为鹰窠里有许多腐烂了的羚羊、雀子和绵羊。
昏迷之神因为控制不了他,只好把这些有毒的臭味朝他的脸上吹来,好叫他昏过去。在
下边张着大口的黑色深渊里,冰姑娘披着淡绿色的长发,坐在翻腾的水上。她的一对死冰冰
的眼睛像两个枪眼似的盯着洛狄。
“现在我可要捉住你了!”
洛狄在鹰窠的一角看到了小鹰。虽然它现在还不能飞,它已经是一只庞大、凶恶的鸟
了。洛狄聚精会神地盯着它。他使尽气力用一只手来稳住自己的身体,同时用另一只手把绳
子的活结套在这小鹰的身上。这只鸟现在算是活生生地被捉住了。洛狄把它的腿牢牢地系在
活结里,然后把它向肩上一扔,使它低低地悬在他下面。这时有一根绳子从上面放下来了。
他紧紧地握着这根绳子,徐徐下落,直到他的脚尖触到梯子最高的一根横档为止。
“扶稳!只要你不害怕跌下来,你就永不会跌下来的!”他很早就有这种认识;现在他
就照这种认识办事。他稳稳地扶着梯子向下爬。因为他相信他不会跌下来,所以他就没有跌
下来。
这时我们听到一阵强有力的喝彩声。洛狄拿着小鹰,站在坚实的石地上,安然无恙。
8.客厅的猫透露出的消息
“这就是您所要求的东西!”洛狄说。这时他走进了贝克斯的磨坊主的家里。他把一个
大篮子放在地板上,然后把盖子揭开。一对有黑圈围着的黄眼睛在凶狠地望着人。这对眼睛
是那么明亮,那么凶猛,简直像要燃烧起来、把所看见的东西咬一口似的。这鸟的短而结实
的嘴大张着准备啄人。它的颈是红的,盖着一层绒毛。
“小鹰!”磨坊主说。巴贝德大叫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可是她的目光却没有从洛狄和
这小鹰身上移开。
“你居然不害怕!”磨坊主说。
“而你也不食言!”洛狄说。“各人有各人的特点!”
“不过你怎么没有把脖子跌断呢?”磨坊主问。
“因为我抓得牢呀!”洛狄回答说。“我现在还是这样!我把巴贝德抓得也很牢!”
“先等等吧,看你什么时候能得到她!”磨坊主说,大笑起来。他这样笑是一个很好的
征兆,巴贝德知道。
“赶快把小鹰从篮子里拿出来,它这副盯着人的样子真可怕!你怎样把它捉下来的?”
洛狄现在不得不描写一番了。磨坊主的一双眼睛望着他,越睁越大。
“你这样有勇气,这样运气好,你简直可以养活三个太太!”磨坊主说。
“谢谢您!谢谢您!”洛狄大声说。
“但是现在你还得不到巴贝德!”磨坊主说着,同时在这年轻猎人的肩上开玩笑地拍了
一下。
“你知道磨坊里最近的消息吗?”客厅的猫问厨房的猫。
“洛狄送给我们一只小鹰,但是他却要把巴贝德拿去作为交换。他们已经接过吻,而且
还让爸爸在旁边亲眼看着呢!这简直等于订婚了!老头子没有再踢他出去。他缩回脚,打起
盹来,让这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起,喵个不停。他们彼此要讲的话真多;不到圣诞节,他们是
讲不完的!”
事实上他们到了圣诞节也没有讲完。风把黄叶吹得满天飞;雪在山谷里飘,也在山上
飘。冰姑娘坐在壮丽的宫殿里,而在冬天这宫殿一天比一天扩大。石崖盖上了一层冰块;冰
柱像笨重的象牙似的从上面垂下来——在夏天的时候,溪水在这儿散出一层潮湿的雾。奇形
怪状的冰花在盖满了雪球的杉树上射出光彩。冰姑娘乘着急风在深谷上驰骋。雪地的面积扩
大到贝克斯来;因此她也能随着雪地的扩大到贝克斯来了,并且望见坐在屋子里的洛狄。这
年轻人老是跟巴贝德坐在一起——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习惯。他们的婚礼将要在夏天举
行。他们的耳朵里老有声音在响①,因为他们的朋友经常在谈论他们。
①这是北欧的迷信:一个人的耳朵里如果有声音在响,那就是有人在谈论他。
一切像太阳光那样明朗;最美丽的石楠也开了。可爱的、满面笑容的巴贝德现在好像是
春天——那使一切鸟儿歌唱夏
天和婚礼的美丽的春天。
“他们两个人老坐在一起,偎在一起!”客厅的猫说。“老听着他们喵喵叫,真使我腻
烦极了!”
9.冰姑娘
春天把她的嫩绿的花环在胡桃树上和栗树上陈列出来了。生长在圣·莫利斯桥和日内瓦
湖以及伦河沿岸的胡桃树和栗树开得特别茂盛;伦河正从它的源头以疯狂的速度在冰河底下
奔流。这冰河就是冰姑娘住的宫殿。她乘着急风从这儿飞向最高的雪地,在温暖的阳光下的
雪榻上休息。她坐在这里向下面的深谷凝望。在这些深谷里,人就像被太阳照着的石头上的
蚂蚁一样,来来往往忙个不休。
“太阳的孩子们把你们称为智慧的巨人!”冰姑娘说。“你们都不过是虫蚁罢了。只要
有一个雪球滚下来,你们和你们的房子以及城市就会被毁灭得干干净净!”
于是她把头昂得更高,用射出死光的眼睛朝自己周围和下面望了一眼。但是山谷里升起
一片隆隆的响声。这是人类在工作——在炸毁石头。人类在铺路基和炸山洞,准备建筑铁
路。
“他们像鼹鼠似的工作着!”她说。“他们在打地洞,所以我才听见这种好像放枪的声
音。当我迁移我的一个宫殿的时候,那声音却比雷轰还大。”
这时有一股浓厚的烟从山谷里升起,像一片飘着的面纱似的在向前移动。它就是火车头
上浮动着的烟柱。车头正在一条新建的铁路上拖着一条蜿蜒的蛇——它的每一节是一个车
厢。它像一支箭似的在行驶。
“这些‘智慧的巨人’,他们自以为就是主人!”冰姑娘说。
“但是大自然的威力仍然在统治着一切呀!”
于是她大笑起来。她唱着歌;她的歌声在山谷里引起一片回音。
“雪山又在崩颓了!”住在下边的人说。
但是太阳的孩子们以更高的声音歌唱着人的智慧。人的智慧统治着一切,约束着海洋,
削平高山,填满深谷。人的智慧使人成为大自然的一切威力的主人。正在这时候,在大自然
所统治着的雪地上,有一队旅人走过。他们用绳子把自己联在一起,好使自己在深渊旁边光
滑的冰上形成一个更有力量的集体。
“你们这些虫蚁啊!”冰姑娘说。“你们这批所谓大自然的威力的主人!”
于是她把脸从这队人掉开,藐视地望着下边山谷里正在行驶着的火车。
“他们的智慧全摆在这儿!他们全在大自然的威力的掌握中:他们每个人我都看透了!
有一个人单独地坐着,骄傲得像一个皇帝!另外有些人挤在一起坐着!还有一半的人在睡
觉!这条火龙一停,他们就都下来,各走各的路。于是他们的智慧就分散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里去了!”
她又大笑了一通。
“又有一座雪山崩颓了!”住在山谷里的人说。
“它不会崩到我们头上来的,”坐在火龙后面的两个人说。
正如俗话所说,这两个人是“心心相印”。他们就是巴贝德和洛狄,磨坊主也跟他们在
一起。
“我是当做行李同行的!”他说。“我在这儿是一个不可少的累赘。”
“他们两人都坐在里面!”冰姑娘说。“我不知摧毁了多少羚羊,我不知折断了几百万
棵石楠——连它们的根也不留。我要毁掉这些东西:智慧——精神的力量!”
她大笑起来。
“又有一座雪山崩颓了!”住在山谷里的人说。
10.巴贝德的干妈
跟克拉伦斯、维尔纳克斯和克林三个小镇在日内瓦湖的东北部形成一个花环的最近的一
个城市是蒙特鲁。巴贝德的干妈——一位英国贵妇人——就带着她的几个女儿和一个年轻的
亲戚住在这里。她们到这儿来没有多久,但是磨坊主早已经把女儿的订婚消息告诉她们了。
他还把洛狄,那只小鹰以及他到因特尔拉根去的事情也都讲了——总之,他把前前后后的一
切经过都说了。她们听了非常高兴,同时对洛狄和巴贝德,甚至对磨坊主都表示关怀,并且
还要求他们三个人来看看她们。她们现在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来的。巴贝德希望看看干妈,
干妈也希望看看巴贝德。
在日内瓦湖的尽头,有一艘汽船停在维也奴乌小镇下边。汽船从这儿开半个钟点就可以
到维尔纳克斯——离蒙特鲁不远。这湖滨经常是诗人们歌颂的对象。拜伦曾经在这深绿的湖
畔的胡桃树下坐过,还写过和谐的诗篇,叙述被监禁在黑暗的锡雍石牢里的囚徒①。水上有
一处映着隐在垂柳中的克拉伦斯;卢梭就常在这附近散步,酝酿着他的《新哀洛绮丝》②。
伦河在沙伏依州的雪山下面流着;离它流入湖的出口处不远有一个小岛。从岸上看,这岛小
得简直像一条船。事实上它是一个石礁。在一个世纪以前,有一位贵妇人把它的周围填上了
土,接着在它上面又盖了一层土。岛上现在长了三棵槐树,把整个的岛都遮住了。巴贝德非
常喜欢这块小地方。在她看来,这是她全部旅行中所到的最可爱的一个处所。
她说大家应该上去看看。她认为在这个小岛上散散步一定是非常愉快的。但是轮船却在
它旁边开过去了;照一般惯例,轮船只有到维尔纳克斯才停下来。
这一小队旅客在阳光下的围墙之间走着,这些围墙把蒙特鲁这个小山城面前的许多葡萄
园都围了起来。许多无花果树在农家的茅舍面前洒下阴影;花园里有许多月桂树和柏树。
半山腰有一个旅馆;那位英国贵妇人就住在里面。
主人的欢迎是诚恳的。干妈是一个高大、和善的女人;她的圆脸蛋老带着笑容。她小时
一定跟拉斐尔③所刻的安琪儿差不多。她的头现在还像一个安琪儿的头,不过老了许多,头
发全白了。她的几个女儿都是美丽、文雅、又高又苗条的女子。跟她们在一道的表哥穿的是
一身白衣服。他的头发是金黄的;他的一脸黄络腮胡子就是分给三个人还够用。他对巴贝德
立刻表示出极大的好感。
①这是指拜伦在1816年发表的长诗《锡雍的囚徒》(Prisoneroech
illon),内容描写日内瓦的圣·维克多寺院的副住持博尼瓦尔因为与爱国志士共谋推
翻萨伏依公爵的统治,而两次被囚禁在锡雍石牢里的故事。
②《新哀洛绮丝》(LaNouvelleHeloise)是卢梭在1761年发表
的小说。这小说是他1756年在巴黎写成的。
③拉斐尔(SantiRaphael,1483—1520)是意大利罗马学派的一
个伟大艺术家。
大桌子上堆着许多装帧精美的书籍、乐谱和图画。阳台上的门是开着的;他们可以望见
外面那个美丽而广阔的湖。这湖非常莹清平静,沙伏依州的山、小镇、树林和雪峰全都映在
里面。
洛狄本来是一个非常直爽、活泼和随便的人。现在他却感到非常拘束起来。他走起路来
简直像踩着铺在光滑的地板上的豌豆似的。他觉得时间过得真慢!他觉得好像他在踩着踏车
①。他们还要到外面去散步!这也是同样地慢,同样地叫人感到腻烦!洛狄如果向前走两
步,必须再退后一步才能跟大家看齐。他们向石岛上的阴暗的锡雍古堡走去,为的是要看看
那里面的刑具、地牢、挂在墙上的锈链子、死刑犯所坐的石凳、地板门——死刑犯就是从这
门被扔到水里的铁桩上去的。
①这是英国一个叫做古比特(SirWilliamCubitt)的爵士在1818
年所“发明”的一种苦役劳动。踏车是一种木轮子;犯人用手支在两边的栏杆上,不停地用
脚踩着这轮子,使它像现代的发动机似的发出动力。
他们认为看这些东西是一桩愉快的事!这是一个执行死刑的地点;拜伦的歌把它提升到
诗的世界。不过洛狄仍然觉得它是一个行刑的场所。他把头伸出石窗,望着深沉的绿水和那
个长着三棵槐树的小岛。他希望他现在就在那个岛上,不跟这批喋喋不休的朋友在一起。不
过巴贝德的兴致非常高。她后来说,这次出游使她感到非常愉快;她还认为那位表哥是一个
不折不扣的绅士。
“一个不折不扣的牛皮大王!”洛狄说。这是洛狄第一次说出使她不高兴的话。
这位英国人送她一本小书,作为游历锡雍的纪念。这就是拜伦的诗《锡雍的囚徒》的法
译本——为的是使巴贝德便于阅读。
“这可能是一本好书,”洛狄说,“但是我不喜欢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他送你这本
书,并不能讨得我的欢心。”
“他的样子像一个没有装面粉的面粉袋,”磨坊主说,同时对自己的笑话大笑起来。
洛狄也大笑起来,称赞这话说得非常好,非常正确。
11.表哥
两三天以后,洛狄又到磨坊去了一次。他发现那个年轻的英国人也在场。巴贝德在他面
前摆出一盘清蒸的鳟鱼,而且还亲手用荷兰芹把这鱼装饰了一番,使这鱼能引起人的食欲。
而这完全是不必要的。这个英国人到这儿来做什么呢?为什么巴贝德要这样伺候他、奉承他
呢?洛狄吃起醋来——这可使巴贝德高兴了。她怀着极大的兴趣来探讨他的内心的各个方面
——弱点和优点。
爱情对她说来仍然是一种消遣;她现在就在戏弄洛狄整个的感情。不过我们不得不承
认,他仍然是她的幸福的源泉,是她的思想的中心,是她在这世界上最好和最宝贵的东西。
虽然如此,他越显得难过,她的眼睛就越露出笑容。她还愿意把这位长着一脸黄络腮胡子的
金发英国人吻一下呢——如果这能够使洛狄一气而走的话;因为这可以说明他爱她。小巴贝
德的这种做法当然是不对的,也是不聪明的,然而她不过只有19岁呀。她不大用脑筋。她
更没有想到,她的这种作法对于那个英国人说来会引起什么后果,而对于一个诚实的、订过
婚的磨坊主的女儿说来,会显得多么轻率和不当。
从贝克斯通到此地的公路要在一座积雪的石峰(它在当地的方言中叫做“狄亚卜勒列
兹”)下边经过;磨坊的位置就在这儿。它离一条激流的山溪不远。溪里的水像盖了一层肥
皂泡似的呈灰白色,但是推动磨坊轮子的动力并不是这溪水,另外还有一条小溪从河另一边
的石山上流下来。它冲进公路下边用石头拦起的一个蓄水池,再注入一个木槽,与河水汇合
一起来推动那个庞大的磨坊轮子。木槽里的水漫到边上。凡是想走近路到磨坊去的人,就不
妨在这又湿又滑的木槽边缘上踩过去。那个年轻的英国人就想这样试一下!
有一天晚上,他像一个磨坊工人似的穿着一身白衣服,被巴贝德的窗子所射出来的灯光
引导着,在这边缘上爬过去。他从来没有学过爬,因此他差不多要倒栽葱地滚进水里去了。
他总算运气好,不过他的袖子却全打湿了,他的裤子也弄脏了。因此,当他来到巴贝德的窗
下时,他已经是全身透湿,遍体泥巴。他爬到一棵菩提树上,做出一种猫头鹰的叫声来——
这是他唯一会模仿的声音。巴贝德听到这声音,就在薄薄的窗纱后面向外探望。她一看到这
个白色的人形,就已经猜到这是谁了。她的心害怕得跳起来。她急忙把灯灭了,同时仔细地
把所有的窗子都插好,让他痛痛快快地学一阵猫头鹰叫。
要是洛狄这时在磨坊里,事态就要严重了!但是洛狄却不在磨坊里,不,比这还要糟:
他就在这菩提树下。他们大声地吵闹,对骂起来。他们可能打起来——甚至弄出谋杀事件也
说不定。
巴贝德急忙把窗子打开,喊着洛狄的名字,叫他赶快走开,并且说不准他留在这儿。
“你不准我留在这儿!”他高声说。“原来你们早已经约好了!你想要有好朋友——比
我还好的人!巴贝德,你简直不要脸!”
“你真可憎!”巴贝德说。“我憎恨你!”她哭起来。“滚开!
滚开!”
“你不应该这样对待我!”他说。当他走开时,他的脸上像火一样在发烧,他的心也像
火一样在发烧。
巴贝德倒在床上哭起来。
“洛狄,我那么热烈地爱你,而你却把我当做一个坏人看待!”
她很生气,非常生气。这对她是有好处的,否则她就会感到更难过了。现在她睡得着了
——可以有一次恢复精神和青春的睡眠了。
12.妖魔
洛狄离开贝克斯,朝回家的路上走。他爬上空气清凉的高山;山上有积雪,有冰姑娘在
统治着。下边是一片枝叶繁盛的树木,看起来像一片马铃薯的叶子。杉木和灌木林从上面看
都显得非常细小。被雪盖着的石楠,东一堆,西一堆,很像晾在外面的被单。有一棵龙胆挡
住他的去路;他用枪托一下子就把它摧毁了。
在更高的地方出现了两只羚羊。他一想到别的东西,眼睛就立刻亮起来了。但是要想射
中这两只羚羊,距离还不够近。因此他继续向上爬,一直爬到一块只长着几根草的石堆上。
这两只羚羊现在悠闲地在雪地上走着。他加快步子;云块把他罩住了。他来到了一个峻峭的
石崖面前;这时开始下起倾盆大雨来。
他感到像火烧一样地干渴。他的头脑灼热,但是他的四肢寒冷。他取出打猎用的水壶,
但是壶里已经空了,因为他一赌气爬上山的时候,忘记把水灌满。他一生没有病过,但是他
现在却有生病的感觉了。他非常疲累,很想躺下来睡一觉,但是处处都是水。他想鼓起精神
来,但是一切东西都在他眼前奇形怪状地颤动,这时他忽然看见他在这一带从来没有看见过
的东西——一个靠着石崖新近搭起来的小茅屋。屋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他起初以为她
就是他跳舞时吻过的那个塾师的女儿安妮特,但是她不是安妮特。他相信他以前看见过她—
—可能就是那天晚上他参加因特尔拉根的射击比赛后回家时,在格林达瓦尔得见过的。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他问。
“我就住在这儿呀!”她说。“我在这儿看羊!”
“羊!羊在什么地方吃草呢?这儿只有雪和石头呀!”
“你知道的东西倒是不少!”她说,同时大笑起来。“在我们后面更低一点的地方有一
个很好的牧场。我的羊儿就在那里!我才会看羊呢。我从来没有丢过一只。我的东西永远就
是我的。”
“你的胆子真大!”洛狄说。
“你的胆子可也不小呀!”她回答说。
“请给我一点奶喝好不好——假如你有的话。我现在渴得难受!”
“我有比牛奶还好的东西,”她说。“你可以喝一点!昨天有几个旅客带着向导住在这
里,他们留下半瓶酒没有带走。这种酒恐怕你从来没有尝过。他们不会再回来取的,我也不
会喝酒。你拿去喝吧!”
于是她就把酒取出来,倒在一个木杯里,递给洛狄。
“真是好酒!”他说。“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使人温暖的烈酒!”
他的眼睛射出光彩。他全身有一种活泼愉快的感觉,好像他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忧愁和烦
恼似的。他充满了一种活跃的新的生命力。
“她一定是塾师的女儿安妮特!”他大声说。“给我一个吻吧!”
“那么请你把你手上的这个漂亮的戒指给我吧!”
“我的订婚戒指?”
“是的,就是这个戒指。”女子说。
于是她又倒了满满一杯酒。她把这酒托到他的嘴唇边。他喝了。愉快的感觉似乎流进他
的血管。他似乎觉得整个世界是属于他的;他为什么要使自己苦恼呢?一切东西都是为了我
们的快乐和享受而存在的呀。生命的河流就是幸福的河流。
让它把你托起,让它把你带走——这就是幸福。他望着这个年轻的姑娘。她是安妮特,
同时也不是安妮特;但是她更不像他在格林达瓦尔得附近见到过的那个所谓“鬼怪”。这个
山中姑娘新鲜得像刚下的雪,娇艳得像盛开的石楠,活泼得像一只羔羊。不过她仍然是由亚
当的肋骨造成的——一个像洛狄自己一样的活生生的人。
他用双手搂着她,望着她那对清亮得出奇的眼睛。他望了不过一秒钟,但是我们怎样才
能用语言把这一秒钟形容出来呢?不知道是妖精还是死神控制了他的整个身体,他被高高地
托起来了,他也可以说是坠进一个阴惨的、深沉的冰罅,而且越坠越深。他看见像深绿色的
玻璃一样明亮的冰墙。他的周围是一些张着口的无底深渊。滴水像钟声一样响,像珠子一样
亮,像淡蓝色的火焰一样发光。冰姑娘吻了他。这一吻使他全身打了一个寒颤。他发出一个
痛楚的叫声,从她手中挣脱,蹒跚了几步,接着便倒下来了。他的眼睛面前是漆
黑一团,但是不一会儿他又把眼睛睁开了。妖魔开了他一个玩笑。
阿尔卑斯山的姑娘不见了,那个避风雨的茅屋也不见了。水从光秃的石头上滚下来;四
周是一片雪地。洛狄冻得发抖。
他全身都湿透了;他的戒指——巴贝德给他的那个订婚戒指——也不见了。他的猎枪躺
在他旁边的雪地上。他把它拿起
来,放了一枪,但是放不响。潮湿的云块像大堆积雪似的填满了深渊。昏迷之神就坐在这
儿,等待着那些不幸的牺牲者。
他下边的深渊里起了一阵响声。这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一堆石头在坠落,并且在摧毁着任
何挡住它的东西。
巴贝德坐在磨坊里哭。洛狄已经有六天没有去了。这一次本是他错,他应该向她告罪—
—因为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13.在磨坊主的家里
“那些人也真够胡闹!”客厅的猫对厨房的猫说。“巴贝德和洛狄又分开了。她在哭,
但他一点也不想她。”
“我不喜欢这种态度。”厨房的猫说。
“我也不喜欢这种态度,”客厅的猫说。“但是我也并不为这件事难过。巴贝德可以找
那个络腮胡子做爱人呀。这人自从那次想爬上屋顶以后,再也没有到这儿来过。”
妖魔鬼气在我们的身里身外耍他们的诡计。洛狄知道这一点,而且还在这事情上动过脑
筋。他在山顶上所遇见的和经历的是什么呢?是妖精吗,是发热时所看见的幻象吗?他以前
从来没有发过热,害过病。他埋怨巴贝德的时候,也同时问了一下他自己的良心。他回忆了
一下那次野猎,那次狂暴的“浮恩”。他敢把自己的思想——那些一受到诱惑就可以变成行
动的思想——向巴贝德坦白出来吗?他把她的戒指丢掉了;当然,她正因为他丢掉了戒指才
重新得到了他。她也能对他坦白吗?他一想到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要爆炸。他记起许多事
情。他记起她是一个快乐、欢笑、活泼的孩子;他记起她对他所讲的那些甜蜜的话。她的那
些知心话现在像阳光一样射进他的心坎。于是巴贝德使他心中充满了阳光。
她得对他坦白;她应该这样做。
因此他到磨坊去。她坦白了。坦白是以一个吻开始,以洛狄承认错误结束的。洛狄的错
误是:他居然怀疑起巴贝德的忠诚来——他实在太坏了!他的不信任和鲁莽的行动,可能会
同时引起两个人的痛苦。的确,结果一定会是这样!巴贝德教训了他一顿——她愿意这样
做,也只有她做才恰当。但是洛狄有一点是对的:干妈的侄子是一个牛皮大王。她要把他送
给她的书全都烧掉。她不愿保留任何可以使她记起他的纪念品。
“他们现在又和好了,”客厅的猫说。“洛狄又到这儿来了。
他们彼此了解。他们把这叫做最大的幸福。”
“昨天晚上,”厨房的猫说,“我听到耗子说,最大的幸福是蜡烛油,是饱吃一顿臭腊
肉。现在我们信谁的话好呢——耗子还是这对恋人?”
“谁的话也不要相信!”客厅的猫说。“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洛狄和巴贝德的最大的幸福——大家所谓的最快乐的一天——举行婚礼的一天,快要来
临了。
但是婚礼却不在贝克斯的教堂里或磨坊里举行。巴贝德的干妈希望干女儿到她的家里去
结婚;婚礼将在蒙特鲁的一个美丽的小教堂里举行。磨坊主也坚持要这样办,因为他知道干
妈会送些什么东西给这对新婚夫妇。为了那件她要送的结婚礼物,他们应该表示某种的迁
就。日期已经定了。在结婚前夜,他们得到维也奴乌去,然后在第二天大清晨再乘船赴蒙特
鲁。这样,干妈的几个女儿可以有时间把新娘打扮一番。
“我想改天他们会在家里再补行一次婚礼吧?”客厅的猫说。如果不这样办的话,我可
要对这整个的事儿喵几声啦。”
“这里将有一个宴会!”厨房的猫说。“鸭子也杀了,鸽子也扼死了,墙上还挂着一只
整鹿。我一看到这些东西,口里就不禁流出涎水来。他们明天就要动身了。”
的确,明天就要动身!这一天晚上,洛狄和巴贝德作为一对订了婚的情人,最后一次坐
在磨坊主的家里。
在外面,阿尔卑斯山上现出一片红霞。暮钟敲起来了。太阳的女儿们唱着:“但愿一切
都好!”
14.夜里的梦幻
太阳下落了;云块低垂在高山之间,垂在伦河的盆地上。
风从南方吹来——从非洲吹来。它像“浮恩”似的拂过阿尔卑斯山,把这些云块撕成碎
片。当它扫过去的时候,空中就有片刻的沉寂。疏疏落落的云块在多树的山中,在奔流的伦
河上,现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它们像原始世界的海怪,像空中的飞鹰,像沼地里跳跃着的青
蛙。它们落到奔流的河上,像在河上行驶,但同时又像浮在空中。河水卷着一棵连根拔起
的松树在向下流;树的周围,一串一串的漩涡在转动。这是昏迷之神和她的姊妹们在泡沫上
跳着旋舞。月亮把山峰上的积雪、黑森林和奇形的白云照得透明。这是夜间的幻景,大自然
的精灵,山上的居民都可以在窗里望见。这些幻象在冰姑娘面前成队地浮现过去。冰姑娘是
刚从冰宫里走出来的;她正坐在一条摇摆的船上——那棵连根拔起的松树。冰河的水载着她
向下流,向广阔的湖流。
“参加婚礼的客人都到来了!”这是空中和水里同时发出的一个吟唱声。
外面是幻景,里面也是幻景。巴贝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跟洛狄似乎已经结婚了好几年。他正在外面猎取羚羊,把她留在家里。那个年轻的、
长了一脸黄络腮胡子的英国人坐在她身边。他的眼睛充满了热情;他的话语富有魔力。所以
当他向她伸出手来的时候,她就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走。他们离开家,一直往下走!巴贝德觉
得心中压着一件东西——越压越重。她在做一桩对不起洛狄的事情——一桩对不起上帝的事
情。这时她忽然发现她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她的衣服被荆棘撕破了,她的头发已经变得灰
白。她悲哀地抬起头来,看见洛狄坐在一个崖石的边缘上。她把手伸向他,但她既不敢求
他,也不敢喊他。事实上,这样做也没有什么好处。因为她马上发现这并不是洛狄。这不过
是挂在一根爬山杖上的猎衣和帽子——一般猎人拿来欺骗羚羊的伪装。在极度的痛苦中,巴
贝德呼号着说:
“啊,我希望在我最快乐的那一天——我结婚的那一天——死去!上帝,我的上帝!这
才是幸福!我和洛狄所能希望的最好的东西也莫过于此!各人的将来,谁知道呢!”
于是她怀着一种怀疑上帝的失望心情投到一个深渊里去。一根线似乎断了。山中发出一
个悲哀的回音!
巴贝德醒来了;梦也完了,消逝了。不过她知道,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梦见了几个
月不曾见过或想过的那个英国年轻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仍住在蒙特鲁,会不会来参加她的
婚礼。她的小嘴上有了暗影;她的眉毛起了皱纹。但是不一会儿她露出一个微笑;她的眼睛
射出光辉。太阳在明朗地照着。明天是她和洛狄举行婚礼的日子。
当她走下楼的时候,洛狄已经来到客厅里了。他们立刻就动身到维也奴乌去。他们两人
非常快乐;磨坊主也一样。他在愉快地笑。他是一个好父亲,一个正直的人。
“我们现在是家里的主人了!”客厅的猫说。
15.结尾
这三个快乐的人来到维也奴乌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他们随即坐下来吃晚饭。磨坊主衔
着烟斗坐在靠椅上打起盹来。
这对订了婚的情人手挽着手走出城,沿着公路,在深绿的湖边,在长着绿色灌木林的石
崖下漫步。清亮的湖水映着阴森的锡雍石牢的灰墙和高塔。那个长着三棵槐树的小岛就在近
旁;它看起来像浮在湖上的花束。
“那上面一定是非常美丽的!”巴贝德说。
她怀着渴望的心情想到岛上去看一下。她的这个要求马上就实现了,因为岸旁泊着一条
小船。把系着它的绳子解开并不是一件难事。他们不须向任何人请求许可,因为旁边并没有
什么人。他们直截了当地跳上船,因为洛狄本人就是一个划船的能手。
船桨像鱼鳍似的分开柔顺的水——那么柔顺,但同时又那么坚韧。这水有一个能负得起
重担的背,同时也有一张能吞没一切的嘴——一张温柔、微笑、安静但同时又非常可怕、凶
残的嘴。船走过后留下一条满是泡沫的水痕。他们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小岛,接着他们就走上
去。岛上恰恰只有够他们两人跳舞的空间。
洛狄和巴贝德跳了两三次旋舞,然后就在低垂的槐树下的一个凳子上坐下来。他们手挽
着手,彼此情意绵绵地望着。
落日的晚霞照在他们身上。山上的松林,像盛开的石楠一样,染上了一层紫丁香的色
彩。树林的尽头冒出一堆巨石。石头射出亮光,好像石山是一个透明的整体。天上的云块像
燃烧着的火,整个的湖像一片羞红的玫瑰花瓣。当黄昏的阴影慢慢垂下来的时候,沙伏依州
的那些雪山就显出深蓝的颜色。不过最高的峰顶仍然像红色的火山熔岩那样发亮,并且这一
瞬间,还似乎反映出那山峰当初由熔岩形成、还未冷却时的那种景象。洛狄和巴贝德都承认
他们以前在阿尔卑斯山上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落日。那座积雪的当·丢·密底山射出光
辉,像刚升到地平线上的满月。
“这样美的景致!这样多的幸福!”他们两人齐声说。
“这个世界再也贡献不出比这更好的东西了,”洛狄说。
“这样的一晚简直比得上整个的一生!我有多少次像现在一样,深深地感到幸福。我曾
经想过:即使我现在失去了一切,我仍然可以说是幸福地过了一生!这是一个多么快乐的世
界啊!这一天过去,另外一天又到来,而这新的一天似乎比过去的一天还要美丽!巴贝德,
我们的上帝真太好了!”
“我从心的深处感到幸福!”她说。
“这个世界再也不能给我比这更好的东西了!”洛狄大声说。
暮钟从沙伏依州的山上,从瑞士的山上飘来。深蓝色的尤拉山罩着金色的光圈,耸立在
西边的地平线上。
“愿上帝赐给你一切最光明、最美好的东西!”巴贝德低声说。
“上帝会的!”洛狄说。“明天我就会得到这些东西了。明天你就完全是我的——我的
美丽的、可爱的妻子!”
“船!”巴贝德忽然叫起来。
他们要划回去的那条小船已经松开,从这小岛上飘走了。
“我要去把它弄回来!”洛狄说。
他把上衣扔到一边,脱下靴子,然后跳进湖中,使劲地向船游去。
山上冰河流出清亮的、深绿色的水,这水又深又冷。洛狄向水底望去。他只望了一眼,
但是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一个闪光的金戒指。这使他记起了他失去的那个订婚戒指。现在这个
戒指越变越大,成了一个亮晶晶的圆圈。圆圈里现出一条明亮的冰河,河的两边全是一些张
着大口的深渊,水滴进去时像钟声一样地发响,同时射出一种淡蓝色的火焰。在一瞬间的工
夫,他看到了我们需用许多话才能说清楚的东西。
深渊里有许多死去的年轻猎人、年轻女子、男人和女人;他们像活人似的站着;他们都
是在各种不同的时候坠落下去的。他们睁着眼睛,他们的嘴唇发出微笑。在他们下面,响起
了一片从沉沦了的城市的教堂里所发出的钟声,教堂屋顶下跪着做礼拜的人。冰柱成了风琴
的管子,激流变成了音乐。冰姑娘就坐在这一切下面的清亮而透明的地上。她向洛狄伸出手
来,在他的脚上吻了一下。于是一种死的冷气像电流似的透过他的全身——这是冰,也是
火:当一个人突然接触到这两种东西的时候,他很难辨别出到底是哪一种。
“你是我的!我的!”他的身里身外都有这个声音。“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吻
过你,在你的嘴上吻过你。现在我又在你的脚趾和脚跟上吻你!你完全是属于我的!
于是他在这清亮的蓝水底下不见了。
四周是一片沉寂。教堂的钟声没有了。它最后的回音也跟暮云的影子一齐消逝了。
“你是属于我的!”冰底下的一个声音说。“你是属于我的!”高处的一个声音说,太
空的一个声音说。
从这个爱情飞到那个爱情,从人间飞到天上——多么美啊!
一根生命的线断了;周围发出一片哀悼的声音。死神的一个冰吻夺去了凡人的生命。人
生的前奏曲,在人生的戏剧还没有开演以前,就已经结束了。噪音在大自然的和谐音乐中被
融化了。
你能把这叫做一个悲哀的故事吗?
可怜的巴贝德!这对她说来真是一个悲恸的时刻!那条船越浮越远。陆地上谁也不知道
这对快要结婚的恋人到这小岛上来了。黄昏在逼近,云块在凝集,夜幕在下垂。孤零零的
她,在失望中哭起来了。暴风雨在酝酿。闪电在不停地掣动,把尤拉群山,把整个的瑞士,
把沙伏依州都照亮了。闪电在各方面掣动,每隔几分钟就引起一次霹雳声。闪电的强光有时
像正午的太阳一样明亮,把每根葡萄梗都照耀出来;但是不一会儿,一切又变得漆黑一团。
闪电以叉子、指环和波浪的形状向湖里射来,把周围照得透明。轰轰的雷声同时在四周的山
上引起一片回音。岸上的人早已把船只拖到岸边泊好。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急忙去寻找栖身
的地方。雨开始倾盆地下降。
“在这阵暴风雨中,洛狄和巴贝德在什么地方呢?”磨坊主问。
巴贝德正合着手坐着,把头搁在膝上。经过一阵痛苦、呼号和流泪后,她再也没有气力
了。
“他躺在深沉的水里,”她对自己说,“他像躺在冰河底下似的躺在水里。”
这时她想起了洛狄说过的话:他的母亲怎样死去,他自己怎样得救,他怎样像一具死尸
似的被人从冰河的深渊里抱起来。
“冰姑娘又把他捉去了!”
一阵闪电像阳光似的照在白雪上。巴贝德跳起来。整个的湖这时就像一条明亮的冰河。
冰姑娘站在那上面,样子很庄严,身上射出一股淡蓝色的光。洛狄就躺在她的脚下。
“他是我的!”她说。接着周围又是漆黑一团和倾盆大雨。
“多残酷啊!”巴贝德呻吟着说。“他为什么刚刚在我们的幸福快要到来的时刻死去
呢?啊,上帝啊,请您解释一下吧!
请您开导我的心吧!我不懂得您的用意,我在您的威力和智慧之中找不出线索!”
于是上帝指点了她。一个记忆,一线慈悲的光,她头天晚上所做的梦——这一切全都在
她的心里闪过去了。她记起
了她自己所讲的话,她自己和洛狄所希望得到的最好的东西。
“我真可怜!难道这是因为我心中有罪恶的种子吗?难道我的梦就是我的未来生活的缩
影吗?难道未来生活的线索必须折断,我才能消罪吗?我是多么可怜啊!”
她坐在这漆黑的夜里,呜咽起来。在深沉的静寂中,她似乎听到了洛狄的话语——他在
这世界上最后所说的话语:“这世界不能再给我比这更好的东西了!”这话是在最快乐的时
候讲的;现在它在悲哀的心里发出了回音。
好几年过去了。这湖在微笑;湖岸也在微笑。葡萄树结着累累的果实。挂着双帆的游艇
像蝴蝶似的在平静如镜的水上行驶;锡雍石牢后面已经开出一条铁路,深深地伸进伦河两
岸。每到一站,就有许多陌生人下来。他们带着精装的红色《游览指南》,研究着哪些风景
区他们可以去看看。他们参观锡雍狱,同时看到了那个长着三棵槐树的小岛。他们在《游览
指南》中读到关于那对新婚夫妇的故事:这对年轻人怎样在1856年的一个晚上划过去,
新郎怎样失踪,岸上的人怎样在第二天早晨才听到新娘的失望的呼声。
不过这些《游览指南》没有谈到巴贝德在父亲家里所过的安静生活——这当然不是指磨
坊,因为那里面已经住着别的人了。她是住在车站附近的一座美丽的房子里。她有许多晚上
常常在窗前向栗树后边的雪山凝望。洛狄常常就喜欢在这些山上走来走去。在黄昏的时候,
她可以看到阿尔卑斯山的晚霞。太阳的女儿们就住在那里。她们还在唱着关于旅人的歌:旋
风怎样吹掉他们的外衣,怎样把这衣服抢走,但是却抢走不了穿这衣服的人。
山中的雪地上闪着一丝淡红的光。深藏着思想的每一颗心中也闪着一丝淡红的光:“上
帝对我们的安排总是最好的!”
不过上帝从来不像在梦中告诉巴贝德那样把理由告诉我们。
(1861年)
这个故事发表于1861年11月25日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二
卷第二部里。这是一篇有关山国瑞士的生动游记,那里的风物人情跃然纸上,描写得非常动
人。当然,这里主要的是写两个年轻人的恋爱故事。故事也写得委婉曲折,还加上了童话气
氛,非常吸引人。像其他这类的故事一样,它的结局也极为凄凉。但在这个故事里,安徒生
无意中表露出他灵魂中所面临的危机和苦闷。故事的主人公年轻的洛狄,是一个性格坚强的
人:“只要一个人有志气,世上没有什么攀不上的东西!”“只要你不怕跌下来,你就永远
不会跌下来。”他勇敢他聪明,他逃脱了冰川的统治者以“捉住和埋葬掉她的牺牲者”为意
志的“冰姑娘”的魔掌,回到人间,凭他的毅力和执著追求,终于赢得了美丽多情的巴贝德
的爱情。但在他们定好的结婚的前夕,冰姑娘设下圈套,让他正在与巴贝德游览的冰河上沉
入水底。冰姑娘向他伸出手来,在他的脚上吻了一下说:“你是属于我的!你是属于我
的!”他还是没有能从冰姑娘手中获得自由!“多残酷啊!”巴贝德呻吟着说:“他为什么
刚刚在我们的幸福快要到来的时刻死去呢?啊,上帝啊,请您解释一下吧!请您开导我的心
吧!我不懂得您的用意,我在您的威力和智慧之中找不出线索!”这种哀鸣实际上等于是对
上帝的控诉。虽然安徒生在故事的结尾中无可奈何地说:“上帝对我们的安排总是最好
的!”但这既不能说服读者,恐怕也说服不了他自己。在“上帝”这个问题上,安徒生的苦
闷这时发展到了极点。
关于这篇故事的写作,安徒生在手记中写道:“《冰姑娘》是在我访问了瑞士多次以后
写的。这次我从意大利回来,路经瑞士,决定住得更长一点。关于那个鹰窠,这是确有其
事,由巴伐利亚的诗人诃伯尔告诉我的。”
从前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学生:他住在一间顶楼①里,什么也没有;同时有一个名副其实
的小商人,住在第一层楼上,拥有整幢房子。一个小鬼就跟这个小商人住在一起,因为在这
儿,在每个圣诞节的前夕,他总能得到一盘麦片粥吃,里面还有一大块黄油!这个小商人能
够供给这点东西,所以小鬼就住在他的店里,而这件事是富有教育意义的。
①顶楼(Qvist)即屋顶下的一层楼。在欧洲的建筑物中,它一般用来堆破烂的东
西。只有穷人或穷学生才住在顶楼里。
有一天晚上,学生从后门走进来,给自己买点蜡烛和干奶酪。他没有人为他跑腿,因此
才亲自来买。他买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也付了钱。小商人和他的太太对他点点头,表示祝
他晚安。这位太太能做的事情并不止点头这一项——她还有会讲话的天才!
学生也点了点头。接着他忽然站着不动,读起包干奶酪的那张纸上的字来了。这是从一
本旧书上撕下的一页纸。这页纸本来是不应该撕掉的,因为这是一部很旧的诗集。
“这样的书多得是!”小商人说。“我用几粒咖啡豆从一个老太婆那儿换来的。你只要
给我三个铜板,就可以把剩下的全部拿去。”
“谢谢,”学生说,“请你给我这本书,把干奶酪收回去吧;我只吃黄油面包就够了。
把一整本书撕得乱七八糟,真是一桩罪过。你是一个能干的人,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不过就
诗说来,你不会比那个盆子懂得更多。”
这句话说得很没有礼貌,特别是用那个盆子作比喻;但是小商人大笑起来,学生也大笑
起来,因为这句话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但是那个小鬼却生了气:居然有人敢对一个卖最好
的黄油的商人兼房东说出这样的话来。
黑夜到来了,店铺关上了门;除了学生以外,所有的人都上床去睡了。这时小鬼就走进
来,拿起小商人的太太的舌头,因为她在睡觉的时候并不需要它。只要他把这舌头放在屋子
里的任何物件上,这物件就能发出声音,讲起话来,而且还可以像太太一样,表示出它的思
想和感情。不过一次只能有一件东西利用这舌头,而这倒也是一桩幸事,否则它们就要彼此
打断话头了。
小鬼把舌头放在那个装报纸的盆里。“有人说你不懂得诗是什么东西,”他问,“这话
是真的吗?”
“我当然懂得,”盆子说,“诗是一种印在报纸上补白的东西,可以随便剪掉不要。我
相信,我身体里的诗要比那个学生多得多;但是对小商人说来,我不过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盆
子罢了。”
于是小鬼再把舌头放在一个咖啡磨上。哎唷!咖啡磨简直成了一个话匣子了!于是他又
把舌头放在一个黄油桶上,然后又放到钱匣子上——它们的意见都跟盆子的意见一样,而多
数人的意见是必须尊重的。
“好吧,我要把这意见告诉那个学生!”
于是小鬼就静悄悄地从一个后楼梯走上学生所住的那间顶楼。房里还点着蜡烛。小鬼从
门锁孔里朝里面偷看。他瞧见学生正在读他从楼下拿去的那本破书。
但是这房间里是多么亮啊!那本书里冒出一根亮晶晶的光柱。它扩大成为一根树干,变
成了一株大树。它长得非常高,而且它的枝丫还在学生的头上向四面伸展开来。每片叶子都
很新鲜,每朵花儿都是一个美女的面孔:脸上的眼睛有的乌黑发亮,有的蓝得分外晶莹。每
一个果子都是一颗明亮的星;此外,房里还有美妙的歌声和音乐。
嗨!这样华丽的景象是小鬼从没有想到过的,更谈不上看见过或听到过了。他踮着脚尖
站在那儿,望了又望,直到房里的光灭掉为止。学生把灯吹熄,上床睡觉去了。但是小鬼仍
旧站在那儿,因为音乐还没有停止,声音既柔和,又美丽;对于躺着休息的学生说来,它真
算得是一支美妙的催眠曲。
“这真是美丽极了!”小鬼说。“这真是出乎我的想象之外!
我倒很想跟这学生住在一起哩。”
接着他很有理智地考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这学生可没有粥给我吃!”所以他仍然
走下楼来,回到那个小商人家里去了。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因为那个盆子几乎把太太的舌头
用烂了:它已经把身子这一面所装的东西全都讲完了,现在它正打算翻转身来把另一面再讲
一通。正在这时候,小鬼来到了,把这舌头拿走,还给了太太。不过从这时候起,整个的店
——从钱匣一直到木柴——都随声附和盆子了。它们尊敬它,五体投地地佩服它,弄得后来
店老板晚间在报纸上读到艺术和戏剧批评文章时,它们都相信这是盆子的意见。
但是小鬼再也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地坐着,听它们卖弄智慧和学问了。不成,只要顶楼上
一有灯光射出来,他就觉得这些光线好像就是锚索,硬要把他拉上去。他不得不爬上去,把
眼睛贴着那个小钥匙孔朝里面望。他胸中起了一种豪迈的感觉,就像我们站在波涛汹涌的、
正受暴风雨袭击的大海旁边一样。他不禁凄然泪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流眼泪,不
过他在流泪的时候却有一种幸福之感:跟学生一起坐在那株树下该是多么幸福啊!然而这是
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在小孔里看一下也就很满足了。
他站在寒冷的楼梯上;秋风从阁楼的圆窗吹进来。天气
变得非常冷了。不过,只有当顶楼上的灯灭了和音乐停止了的时候,这个小矮子才开始感觉
到冷。嗨!这时他就颤抖起
来,爬下楼梯,回到他那个温暖的角落里去了。那儿很舒服和安适!
圣诞节的粥和一大块黄油来了——的确,这时他体会到小商人是他的主人。
不过半夜的时候,小鬼被窗扉上一阵可怕的敲击声惊醒了。外面有人在大喊大叫。守夜
人在吹号角,因为发生了火灾——整条街上都是一片火焰。火是在自己家里烧起来的呢,还
是在隔壁房里烧起来的呢?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烧起来的呢?
大家都陷入恐怖中。
小商人的太太给弄糊涂了,连忙扯下耳朵上的金耳环,塞进衣袋,以为这样总算救出了
一点东西。小商人则忙着去找他的股票,女佣人跑去找她的黑绸披风——因为她没有钱再买
这样一件衣服。每个人都想救出自己最好的东西。小鬼当然也是这样。他几步就跑到楼上,
一直跑进学生的房里。学生正泰然自若地站在一个开着的窗子面前,眺望着对面那幢房子里
的火焰。小鬼把放在桌上的那本奇书抢过来,塞进自己的小红帽里,同时用双手捧着帽子。
现在这一家的最好的宝物总算救出来了!所以他就赶快逃跑,一直跑到屋顶上,跑到烟囱上
去。他坐在那儿,对面那幢房子的火光照着他——他双手抱着那顶藏有宝贝的帽子。现在他
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感情,知道他的心真正向着谁了。不过等到火被救熄以后,等到他的头脑
冷静下来以后——嗨……“我得把我分给两个人,”他说。“为了那碗粥,我不能舍弃那个
小商人!”
这话说得很近人情!我们大家也到小商人那儿去——为了我们的粥。
(1853年)
这篇作品发表在《故事集》第二辑里。这里所谈到的问题就是文艺——具体地说,诗—
—与物质利益的关系。小鬼从锁孔里偷看到,那个学生正在读的那本破书——诗集——中长
出了青枝绿叶的树,开出了花朵——“每朵花儿都是一个美女的面孔:脸上的眼睛有的乌黑
发亮,有的蓝得分外晶莹。”这情景真是美妙极了。小鬼心里想:“我倒很想跟这学生住在
一起哩。”但一回到现实中来,他住楼底下那个小商人的屋子里却保证了他有饭吃——那个
穷学生可没有这种能力。于是,他只好“把我分给两个人,为了那碗粥,我不能舍弃那个小
商人。”故事的结论是:“这话说得很近人情!”
现在我要讲一个故事!”风儿说。
“不成,请原谅我,”雨儿说,“现在轮到我了!
你在街头的一个角落里待得已经够久了,你已经拿出你最大的气力,大号大叫了一
通!”
“这就是你对我的感谢吗?”风儿说,“为了你,我把伞吹得翻过来;是的,当人们不
愿意跟你打交道的时候,我甚至还把它吹破呢!”
“我要讲话了!”阳光说。“大家请不要作声!”这话说得口气很大,因此风儿就乖乖
地躺下来,但是雨儿却摇着风,同时说:“难道我们一定要忍受这吗?这位阳光太太老是插
进来。
我们不要听她的话!那不值得一听!”
于是阳光就讲了:“有一只天鹅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飞翔。它的每根羽毛像金子一样地
发亮。有一根羽毛落到一条大商船上面。这船正挂着满帆在行驶。羽毛落到一个年轻人的卷
发上。他管理货物,因此人们把他叫‘货物长’。幸运之鸟的羽毛触到了他的前额,变成了
他手中的一杆笔,于是他不久就成了一个富有的商人。他可以买到金马刺,用金盘改装成为
贵族的纹章。我在它上面照过。”阳光说。
“这只天鹅在绿色的草原上飞。那儿有一棵孤独的老树;一个七岁的牧羊孩子躺在它下
面的荫处休息。天鹅飞过的时候吻了这树上的一片叶子。叶子落到这孩子的手中;这一片
叶子变成了三片叶子,然后10片,然后成了一整本书。他在这本书里面读到了自然的奇
迹,祖国的语言、信仰和知识。在睡觉的时候,他把这本书枕在他的头下,以免忘记他所读
到的东西。这书把他领到学校的凳子和书桌那儿去。我在许多学者之中读到过他的名字!”
阳光说。
“天鹅飞到孤寂的树林中去,在那儿沉静、阴暗的湖上停下来。睡莲在这儿生长着,野
苹果在这儿生长着,杜鹃和斑鸠在这儿建立起它们的家。
“一个穷苦的女人在捡柴火,在捡落下的树枝。她把这些东西背在背上,把她的孩子抱
在怀里,向家里走来。她看到一只金色的天鹅——幸运的天鹅——从长满了灯芯草的岸上飞
起来。那儿有什么东西在发着亮呢?有一个金蛋。她把它放在怀里,它仍然是很温暖的;无
疑地蛋里面还有生命。是的,蛋壳里发出一个敲击的声音来;她听到了,而且以为这是她自
己的心跳。
“在她家里简陋的房间里,她把金蛋取出来。‘嗒!嗒!’它说,好像它是一个很有价
值的金表似的,但是它是一个有生命的蛋。这个蛋裂开了,一只小天鹅把它的头伸出来,它
的羽毛黄得像真金子。它的颈上有四个环子。因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有四个孩子——三个留在
家里,第四个她抱着一起到孤寂的森林里去——她马上就懂得了,她的每个孩子将有一个环
子。当她一懂得这件事的时候,这只小小的金鸟就飞走了。
“她吻了每一个环子,同时让每一个孩子吻一个环子。她把它放在孩子的心上,戴在孩
子的手指上。”
“我看到了!”阳光说,“我看到了随后发生的事情!
“头一个孩子坐在泥坑里,手里握着一把泥。他用指头捏它,它于是就变成了取得金羊
毛的雅森①的像。
①雅森(Jason)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他父亲的王国被他的异母兄弟贝立亚
斯(Pelian)占领。他长大了去索取这个王国;贝立亚斯说,如果雅森能把被一条恶
龙看守着的金羊的毛取来,他就可以交还王国。雅森终于把恶龙降服,取来了金羊毛。
“第二个孩子跑到草原上去,这儿开着种种不同颜色的花。他摘下一把;他把它们捏得
那么紧,甚至把它们里面的浆都挤出来了,射到他的眼睛里去,把那个环子打湿了,刺激着
他的思想和手。几年以后,京城的人都把他称为伟大的画家。
“第三个孩子把这个环子牢牢地衔在嘴里,弄出响声——他心的深处的一个回音。思想
和感情像音乐似的飞翔,然后又像天鹅似的俯冲到深沉的海里去——思想的深沉的海里去。
他成了一个伟大的音乐家。每个国家现在都在想,‘他是属于我的!’
“至于第四个孩子呢,咳,他是一个无人理的人。人们说他是个疯子。因此他应该像病
鸡一样,吃些胡椒和黄油!‘吃胡椒和黄油。’他们这么着重地说;他也就吃了。不过我给
了他一个阳光的吻。”阳光说。“他一下子得到了我的10个吻。他有诗人的气质,因此他
一方面挨了打,一方面又得到了吻。不过他从幸运的金天鹅那里得到了一个幸运的环子。他
的思想像一只金蝴蝶似的飞出去了——这是‘不朽’的象征!”
“这个故事太长!”风儿说。
“而且讨厌!”雨儿说,“请在我身上吹几下吧,好使得我的头脑清醒起来。”
于是风儿就吹起来。阳光继续说:
“幸运的天鹅在深沉的海湾上飞过去了。渔夫在这儿下了网。他们之中有一个最穷的渔
人。他想要结婚,因此他就结婚了。
“天鹅带了一块琥珀给他;琥珀有吸引力,把心都吸到家里去了。琥珀是最可爱的香
料。它发出一股香气,好像是从教堂里发出来的;它发出上帝的大自然的香气。他们感到真
正的家庭幸福,满足于他们的简朴生活,因此他们的生活成了一个真正的阳光的故事。”
“我们停止好不好?”风儿说。“阳光已经讲得够长了。我听厌了!”
“我也听厌了!”雨儿说。
“我们听到这些故事的人怎么说呢?”
我们说:“现在它们讲完了!”
(1869年)
这篇作品最初发表在1869年5月出版的《青少年河边杂志》第三卷,随后于186
9年11月又发表在丹麦的《北国诗人选集》里。这是一首诗,它以这样一段话作为点题:
“天鹅带了一块琥珀给他(一个最穷的渔人),琥珀有吸引力,把心都吸引到家里去
了。……他们感到真正的家庭幸福,满足于他们的简朴生活,因此他们的生活成了一个真正
的阳光的故事。”
离古德诺河①不远,在西尔克堡森林里面,有一个土丘从地面上凸出来了,像一个球。
人们管它叫“背脊”。在这高地下面朝西一点有一间小小的农舍,它的周围全是贫瘠的土
地;在那稀疏的燕麦和小麦中间,隐隐地现出了沙子。
①古德诺(Gudena)河是丹麦最长的一条河,全长300多里。
现在许多年已经过去了。住在这儿的人耕种着他们的一点儿田地,还养了三头羊、一头
猪和两头公牛。简单地说,只要他们满足于自己所有的东西,他们的食物可以说够吃了。的
确,他们还可以节省点钱买两匹马;可是,像附近一带别的农人一样,他们说,“马儿把自
己吃光了”——它们能生产多少,就吃掉多少。
耶布·演斯在夏天耕他的那点地。在冬天他就成了一个能干的做木鞋的人。他还有一个
助手——一个年轻人,这人知道怎样把木鞋做得结实、轻巧和漂亮。他们雕出木鞋和杓子,
而这些东西都能赚钱。所以人们不能把耶布·演斯这一家人叫做穷人。
小小的依卜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子,是这家的独生子。他常常坐在旁边,看别人削着木
头,也削着自己的木头。不过有一天他刻好了两块木头,刻得像一双小木鞋的样子。他说要
把它们送给小克丽斯玎。她是一个船夫的小女儿,长得很秀气和娇嫩,像一位绅士的孩子。
如果她的衣服配得上她的样子,那么谁也不会以为她就是塞歇得荒地上茅屋里的一个孩子。
她的父亲住在那儿。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生活的来源是靠用他的大船装运柴火,从森林里
运到西尔克堡的鳝鱼堰,有时也从这儿运到较远的兰得尔斯。没有什么人来照料比依卜只小
一岁的克丽斯玎,因此这孩子就老是跟他一起在船里,在荒地上,或在伏牛花灌木丛里玩
耍。当他要到像兰得尔斯那么远的地方去的时候,小小的克丽斯玎就到耶布·演斯家里去。
依卜和克丽斯玎在一起玩,一起吃饭,非常要好。他们一起掘土和挖土,他们爬着,走
着。有一天他们居然大胆地跑到“背脊”上,走进一个树林里去了。他们甚至还找到了几个
沙锥鸟蛋——这真是一桩了不起的事情。
依卜从来没有到塞歇得去过;他也从来没有乘过船在古德诺沿岸的小湖上航行。现在他
要做这事情了:克丽斯玎的父亲请他去,并且还要带他一起到家里去过夜。
第二天大清早,这两个孩子高高地坐在船上的一堆木柴上,吃着面包和山莓。船夫和他
的助手撑着船。船是顺着水在河上航行,穿过这些平时好像是被树木和芦苇封锁住了的湖
泊,而且行走得很快。即使有许多老树在水面上垂得很低,他们仍然可以找到空处滑过去。
许多老栋树垂下光赤的枝丫,好像卷起了袖子,要把节节疤疤的光手臂露出来似的。许多老
赤杨树被水流冲击着;树根紧紧抓住河底不放,看起来就像长满了树木的小岛。睡莲在河中
摇动着。这真是一趟可爱的旅行!最后他们来到了鳝角堰。水在这儿从水闸里冲出去。
这才是一件值得依卜和克丽斯玎看的东西哩!
在那个时候,这儿没有什么工厂,也没有什么城镇。这儿只有一个老农庄,里面养的家
畜也不多,水冲出闸口的声音和野鸭的叫声,算是唯一有生物存在的标记。木柴卸下来以
后,克丽斯玎的父亲就买了满满一篮鳝鱼和一只杀好了的小猪。他把这些东西都装在一个篮
子里,放到船尾上,然后就逆流而上,往回走,但是他们却遇到了顺风。当船帆一张起来的
时候,这船就好像有两匹马在拉着似的。
他们来到一个树林边,离那个助手住的地方只有一小段路。助手领着克丽斯玎的父亲走
到岸上去。同时叫孩子们不要闹,当心出乱子。不过这两个孩子听话并没有多久。他们想看
看篮子里装着的鳝鱼和那只小猪。他们把那只小猪拖出来,抱在怀里。当他们两个人抢着要
抱它的时候,却失手掉进水里去了。于是这只小猪就顺流而下——这才可怕啊。
依卜跳到岸上去。在岸上跑了一段路;小克丽斯玎在后面跟着他跑。“带着我一道
呀!”她喊着。不一会儿,他们就跑进一个树林里去了。他们再也看不到船,也看不到河。
他们更向前跑了一段路。克丽斯玎跌到地上,开始哭起来。依卜把她扶起来。
“跟着我来吧!”他说。“屋子就在那儿。”但是屋子并不在那儿。他们无目的地走
着。在枯叶上走,在落下的干枯的枝子上走——这些枝子在他们的小脚下发出碎裂的声音。
这时他们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叫声,他们站着静听,立刻就听到一只苍蝇的尖叫声。这是一种
难听的声音,使他们非常害怕。不过在这浓密的树林中,他们看到面前长满了非常可爱的越
橘,数量真是不少。这实在太吸引人了,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于是就停下来,吃了许多,把
嘴唇和脸都染青了。这时他们又听到一个尖叫声。
“那只猪丢了,我们要挨打的!”克丽斯玎说。
“我们回到家里去吧!”依卜说。“家就在这树林里呀。”
于是他们便向前走。他们来到了一条大路上,但是这条路并不通到家。夜幕也降下来
了。他们害怕起来。有角的猫头鹰的怪叫声和其他鸟儿的声音,把周围一片奇怪的静寂打破
了。最后他们两人在一个灌木林边停下来。克丽斯玎哭起
来,依卜也哭起来。他们哭了一阵以后,就在干叶子上倒下来,熟睡了。
当这两个小孩子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了。他们感到很冷。不过在旁边一个小
山上的树林里,已经有太阳光射进来。他们可以到那儿去暖和一下。依卜还以为从那儿他们
就可以看到他爸爸的屋子。然而事实上他们却是离得非常远,相隔整个树林。
他们向小山顶上爬去。他们站在一个斜坡上,旁边有一个清亮的、透明的湖。鱼儿在成
群地游,太阳光把它们照得发亮。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在他们的近旁有一个大
灌木林,上面结满了榛子,甚至还有七扎成串的榛子。他们把榛子摘下来敲碎,挖出里面细
嫩的、刚刚长成形的核仁。
不过另外还有一件惊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从这丛林里面,走出了一个高大的老女人;她的面孔是棕色的;头发乌黑,并且发着
光;白眼珠闪亮着,像非洲摩尔人的白眼珠一样。她背着一捆东西,手上拿着一根有许多疙
瘩的棍子。她是一个吉卜赛人。这两个孩子不能马上听懂她讲的话。她从衣袋里取出三颗榛
子,告诉他们说,这些榛子里藏着最美丽又最可爱的东西,因为它们是希望之果。
依卜望着她。她是非常和善的。所以他就鼓起勇气,问她能不能把这些果子给他。这女
人给了他,然后又从树上摘了一些,装了满满的一袋。
依卜和克丽斯玎睁着大眼睛,望着这希望之果。
“这果子里有一辆马拉的车子没有?”依卜问。
“有,有一辆金马拉的金车子。”女人回答说。
“那么就请把这果子给我吧!”小克丽斯玎说。
依卜把果子给她,女人就替她把果子包在围巾里面。
“果子里面有一块像克丽斯玎那样的美丽的小围巾吗?”
依卜问。
“那里面有10块围巾,”女人回答说。“还有美丽的衣服、袜子和帽子。”
“那么这只果子我也要。”小克丽斯玎说。
于是依卜把第二个果子也给了她。第三个是一个小小的黑东西。
“你把这个自己留下吧!”克丽斯玎说。“它也是很可爱的。”
“它里面有什么东西呢?”依卜问。
“你所喜欢的最好的东西。”吉卜赛女人说。
依卜紧紧地握着这果子。女人答应把他们领到回家的正确的路上去。现在他们向前走,
但是恰恰走到和正路相反的方向去了。我们可不能说她想拐走这两个孩子啊。在这荒野的山
路上,他们遇到了守山人克林。他认得依卜。靠了他的帮助,依卜和克丽斯玎终于回到家里
来了。家里的人正在为他们担忧。他们终于得到了宽恕,虽然他们应该结结实实地挨一顿打
才对:因为第一,他们把那只小猪掉到水里去了;第二,他们溜走了。
克丽斯玎回到荒地上的家里去;依卜依旧住在树林边的那个农庄里。晚间他要做的第一
件事,就是从衣袋里取出那个果子——据说里面藏着“最好的东西”。他小心地把它放在门
和门框中间,使劲地把门关一下,果子便被轧碎了。可是里面一点核仁也没有。只有一堆好
像鼻烟或者黑色的沃土似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所谓虫蛀了的果子。
“是的,这跟我所想到的恰恰差不离,”依卜说。“这么一个小果子里怎么能装得下世
界上最好的东西呢?克丽斯玎也不会在她的两个果子里找到美丽的衣服或金车子!”
冬天到来了,新年也开始了。
好几年过去了。依卜现在要受坚信礼了,而他住的地方却离开牧师很远。在这期间,有
一天,那个船夫来看依卜的爸爸和妈妈,告诉他们说,克丽斯玎现在快要去帮人做活了;还
说她真是运气,在一个非常好的主人家里找到了一个职业。请想想看吧!她将要到西部赫尔
宁县去帮一个有钱的旅店老板。她先帮助女主人照料旅店。如果她做得好,一直做到受坚信
礼的时候,主人就可以把她留下来。
于是依卜和克丽斯玎就互相道别了。大家把他们叫做一对情人。在分手的时候,她拿给
他看,她还得保存着那两颗果子。这是当他们在树林里迷路的时候他送给她的。她还告诉他
说,他在儿时亲手雕成、作为礼物送给她的那双木鞋,她仍然保存在衣箱里,接着他们就分
手了。
依卜受了坚信礼,但是他仍然住在母亲的屋子里,因为他已经是一个能干的木鞋匠,在
夏天他同时也可以照顾田里的工作。他的母亲找不到别人做这些事情,因为他的父亲已经死
了。
他只有偶尔从路过的送信人或捉鳝鱼的人口中听到一点关于克丽斯玎的消息:她在那个
富有的店老板家里生活得很好。她受了坚信礼以后,曾经写过一封信给她的父亲,也问候了
依卜和他的母亲,信里还提到她从她的男主人和女主人那里得到了六件衬衫和一件新衣。这
的确是一个好消息。
在第二年春天一个暖和的日子里,依卜和老母亲听到一阵敲门声,这就是那个船夫和克
丽斯玎。她要来玩一整天。她是利用到德姆来回一次的机会来拜访的。她长得很漂亮,简直
像一位小姐;她穿着美丽的衣服——做得很好,恰恰适合她的身材。她站在他面前,非常大
方;而依卜却只穿着平时的工作服。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当然啦,他握着她的手,握得很
紧,而且衷心地感到快乐;不过他没有办法讲出话来。克丽斯玎倒是一点也不感到拘束。她
谈着话——她才会讲呢。她还直截了当地在依卜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她问。不过当只有他们两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他仍然只是握着
她的手站着。他只能说出这几句话:“你真像一位小姐!但我是这么粗笨。我多么想念你
啊,克丽斯玎!多么想念过去的日子啊!”
他们手挽着手走到那个山脊上,朝古德诺河、塞歇得和那长满了石南属植物的两岸眺
望。但是依卜一句话也不说。当他们快要分手的时候,他十分清楚地觉得克丽斯玎应该成为
他的妻子。的确,他们在小时候就被人称为一对情人。他觉得仿佛他们真正订过婚似的,虽
然他们谁也没有谈起这事情。
他们现在只有几小时可以在一起了,因为克丽斯玎要到德姆去,以便第二天大清早搭车
子回到西部去。她的父亲和依卜一直把她送到德姆。这是一个晴朗的月夜。当他们到了终点
的时候,依卜仍然握着克丽斯玎的手,简直松不开。他的眼睛闪着光,但是话语来到嘴唇边
就缩回去了。当他终于说出来的时候,那完全是从他心的深处说出来的话:“克丽斯玎,如
果你没有变得那么阔气,”他说,“如果你能住在我母亲家里,成为我的妻子,那么我们两
人就有一天会结为夫妇了。不过我们还可以等一些时候!”
“是的,我们等些时候看吧,依卜!”她说。于是她就握了他的手;她也吻了他的嘴
唇。“我相信你,依卜,”克丽斯玎说,“我想我也喜欢你——但是我得想一想!”
于是他们就分了手。依卜告诉船夫说,他和克丽斯玎是那么要好,简直像是订过婚一
样。于是船夫就说,他一直希望有这样的结果。他和依卜一起回到家来;这天晚上他和这个
年轻人睡在一个床上,他们已经不再讨论订婚问题了。
一年过去了。依卜和克丽斯玎通过两封信。在他们签名的前面,总是写着这几个字:
“永远忠诚,一直到死!”
有一天船夫来看依卜,转达克丽斯玎的问候。他接着要说的话,却是颇有点吞吞吐吐
的,但是它的内容不外是:克丽斯玎一切都好,不仅仅好,而且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有
许多人追求她,有许多人爱她。主人的少爷曾经回家住过些时候。他在哥本哈根一个很大的
机关里工作;他非常喜欢克丽斯玎,而她对他也发生了感情,他的父母也并没有表示不愿
意;不过克丽斯玎的心里觉得非常沉重,因为依卜曾经那么爱她;因此她也想过,要放弃她
的这种幸运——这是船夫说的话。
起初依卜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他的面色却像白布一样惨白。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慢
慢地说:“克丽斯玎不应该放弃她的幸运!”
“那么就请你写几句话给她吧!”船夫说。
依卜于是就坐下来写,不过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不能把自己的话语联成句子。他开始涂
涂改改,然后把整张纸撕掉了。不过到第二天早晨,信终于写好了,准备送给克丽斯玎。
全文是这样的:
你给你父亲的信我也读到了。从信中我知道你的一切都好,而且还会更好。克丽斯玎,
请你扪心自问,仔细地想一想,如果你接受我做你的丈夫,你将会得到什么结果。我实在是
太寒碜了。请你不要为我和我的处境着想,而要为你自己的利益着想。你对我没有任何诺言
的约束。如果你在心里曾经对我作过诺言,我愿意为你解除这个负担。愿世上一切的快乐都
属于你,克丽斯玎,上帝将会安慰我的心!
你永远忠实的朋友依卜
这封信送出去了,克丽斯玎也收到了。
在11月里,她的结婚预告在荒地上的那个教堂里,和在新郎所住的哥本哈根同时发表
出来了。于是她便跟她的女主人一起旅行到哥本哈根去,因为新郎有许多事情要办,不能回
到遥远的尤兰来。克丽斯玎在途中要经过一个小镇芬德尔,她在这儿会见了她的父亲。这是
离他最近的一个地点。他们在这里互相告别。
这件事情曾经有人提起过;但是依卜不感到什么兴趣。他的老母亲说他这些时好像很有
心事的样子。的确,他很有心事,他心里想起了他小时候从一个吉卜赛女人那儿得到的三颗
榛子——其中两颗他已经给了克丽斯玎。这是希望之果。在她的那两颗果子里,有一颗藏着
金车子和马,另一颗藏着最漂亮的衣服。现在成为事实了!在京城哥本哈根,一切华贵的东
西她现在都有了。关于她的那一份预言现在已经实现了!
依卜的那颗果子里只有一撮黑土。那个吉卜赛女人曾经说过,这是他所得到的“最好的
东西”。是的,这现在也成为事实了!黑土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现在他懂得了那个
女人的意思:他的最好的东西是在黑土里,在坟墓的深处。
许多年过去了——年数虽然不太多,但依卜却觉得很长。
那对年老的旅店主人,先后都去世了。他们全部的财产——几千块钱——都归他们的儿
子所有了。是的,现在克丽斯玎可以有金车子和许多漂亮的衣服。
在随后的两年内,克丽斯玎没有写信回去。当她父亲最后接到她的一封信的时候,那不
是在兴盛和快乐中写的。可怜的克丽斯玎!她和她的丈夫都不知道怎样节约使用这笔财富。
它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它没有带来幸福,因为他们自己不希望有幸福。
石楠花开了,又谢了。雪花在塞歇得荒地上,在山脊上,飘过了好几次。在这山脊下,
依卜住在一块风吹不到的地方。
春天的太阳照得非常明朗;有一天当依卜正在犁地的时候,犁忽然在一块类似燧石的东
西上面犁过去了。这时有一堆像刨花的黑东西从土里冒出来。当依卜把它拿起来的时候,发
现这原来是一块金属品。那块被犁头划开的地方,现在闪出耀眼的光来。这原来是异教徒时
代留下的一个大臂钏。他翻动了一座古墓;现在它里面的财宝被他发现了。依卜把他所发现
的东西拿给牧师看。牧师把它的价值解释给他听,然后他就到当地的法官那儿去。法官把这
发现报告给哥本哈根的当局,同时劝他亲自送去。
“你在土里找到了最好的东西!”法官说。
“最好的东西!”依卜想。“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而且是在土里找到的!如果说
这是最好的东西的话,那么那个吉卜赛女人对我所作的预言是兑现了!”
于是依卜从奥湖斯①乘船到皇家的哥本哈根去。他以前只渡过古德诺河,所以这次旅
行,对于他说来,等于横渡一次大洋。
①奥湖斯(Aarhus)是丹麦的第二个大城市。从这儿到哥本哈根去,要坐八个钟
头的海船。这对于丹麦人说来,是最长的一段旅程。
他到了哥本哈根。
他所发现的金子的价钱,当局都付清给他了。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600块钱。从
塞歇得荒地上树林中来的依卜,现在可以在这热闹的大首都散步了。
有一天,在他要跟船长回到奥湖斯去以前,他在街上迷了路;他所走的路,跟他所应该
走的方向完全相反。他走过克尼伯尔桥,跑到克利斯仙哈文的郊区来,而没有向西门的城垣
走去。他的确是在向西走,但是却没有走到他应去的地方。这儿一个人也看不见。最后有一
个很小的女孩子从一间破烂的屋子里走出来了。依卜向这孩子问他所要寻找的那条街。她怔
了一下,朝他看了一眼,接着放声大哭。他问她为什么难过,但是他听不懂她回答的话。他
们来到一个路灯下面,灯光正照在她的脸上。他感到非常奇怪,因为这简直是活生生的克丽
斯玎在他面前出现,跟他所能记起的她儿时的那副样儿完全一样。
他跟着小姑娘走进那个破烂的屋子里去,爬上一段狭窄破烂的楼梯——它通到顶楼上的
一个小房间。这儿的空气是浑浊闷人的,灯光也没有;从一个小墙角里,飘来一阵叹息
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依卜划了一根火柴。这孩子的妈妈躺在一张破烂的床上。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依卜问。“小姑娘把我带到这儿来,不过我在这个城里是
一个生人。你有什么邻居或朋友需要我去替你找来吗?”
于是他就把这生病的女人的头扶起来。
这原来就是在塞歇得荒地上长大的克丽斯玎!
在尤兰的家里,许多年来没有人提起过她的名字,为的是怕搅乱了依卜的平静的心情。
关于她的一些传说的确也是不太好。事实的真相是:她的丈夫自从继承了他父母的那笔财产
以后,变得自高自大,胡作非为。他放弃了可靠的工作,跑到外国去旅行了半年;回来的时
候,已经负了一身债,但他仍然过着奢侈的生活。正如古话所说的,车子一步一步倾斜,最
后完全翻掉了。他的许多逢场作戏的酒肉朋友都说他活该如此,因为他生活得完全像一个疯
子。有一天早晨,人们在皇家花园的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死神的手已经搁在克丽斯玎的头上了。她在幸福中盼望的、但在愁苦中出生的最小的孩
子,生下来不到几个星期就进入了坟墓。现在临到克丽斯玎本人了。她病得要死,没有人照
料;她躺在一个破烂的房间里,这种贫困,她小时候住在塞歇得荒地上,可能忍受得下来,
但是现在却使她感到痛苦,因为她已经习惯于富裕的生活了。现在跟她一块儿挨饿受穷的,
是她的最大的孩子——也是一个小小的克丽斯玎。就是她领依卜进来的。
“我恐怕快要死了,留下这个孤单的孩子!”她叹了一口气。“她将怎样在这个世界上
生活下去呢?”别的话她一句也说不出来。
依卜又划着了一根火柴,找到了一根蜡烛头。他把它点着,照亮这个破烂的住房。
依卜看了看这个小女孩,于是他就想起了克丽斯玎年轻时候的那副样儿。他觉得,为了
克丽斯玎的缘故,他应该爱这个孩子,虽然他并不认识她。那个垂死的女人在凝望着他:她
的眼睛越睁越大——难道她认识他吗?他不知道,他也没有听见她说一句什么话。
这是在古德诺河旁的树林里,离塞歇得荒地不远。空气很阴沉,石楠花已经谢了。狂暴
的西风把树林里的黄叶吹到河里,吹到荒地上。在这个荒地上的茅屋里,现在住着陌生的
人。但是在那个山脊下,在许多大树下边的一个避风的处所,有一个小小的农庄。它粉刷和
油漆一新。屋子里,泥炭在炉子里烧着。屋子里现在有了太阳光——从小孩子的一双眼睛里
发出的太阳光。笑语声,像春天云雀的调子,从这孩子鲜红的嘴唇上流露出来。她坐在依卜
的膝上;他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母亲,因为她的父母,像孩子和成年人的梦一样,也都消
逝了。依卜坐在干净漂亮的房子里,现在是一个幸福的人;但是这个小女孩子的母亲却躺在
京城哥本哈根的穷人公墓里。
人们说,依卜的箱子底上藏有钱——从黑土里获得的金子。他还获得了一个小小的克丽
斯玎。
(1855年)
这篇故事发表在安徒生的《故事集》第二版里,实际上是写于1853年作者在丹麦西
尔克堡市旅行的时候。那时他的心情很不好。他在手记中这样写道:“我的心情很沉重,不
能做什么工作,但我写了一个小故事——写得还不坏,不过里面没有什么太阳光,因为我自
己心里也没有。”这个小故事描写的是人世沧桑,也可能与他个人的爱情不幸有某些联系—
—他少年时代曾经热恋过一个名叫伏格德的村女,而无结果。这正是他进入了中年以后的作
品,像《柳树下的梦》一样,幻想和浪漫主义气氛减退了,现实主义成为他的主要特征。他
的创作正式进入了一个新时期。
世界上没有谁能像奥列·路却埃那样,会讲那么多的故事——他才会讲呢!
①他是丹麦小孩子的一个好朋友。谁都认识他。在丹麦文中他叫奥列·路却埃(Ole
LukCie),“奥列”是丹麦极普通的人名,“路却埃”是丹麦文里Lukke和Ci
e两个字的简写,意思是“闭起眼睛”。
天黑了以后,当孩子们还乖乖地坐在桌子旁边或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奥列·路却埃就来
了。他轻轻地走上楼梯,因为他是穿着袜子走路的;他不声不响地把门推开,于是“嘘!”
他在孩子的眼睛里喷了一点甜蜜的牛奶——只是一点儿,一丁点儿,但已足够使他们张
不开眼睛。这样他们就看不见他了。他在他们背后偷偷地走着,轻柔地吹着他们的脖子,于
是他们的脑袋便感到昏沉。啊,是的!但这并不会伤害他们,因为奥列·路却埃是非常心疼
小孩子的。他只是要求他们放安静些,而这只有等他们被送上床以后才能做到:他必须等他
们安静下来以后才能对他们讲故事。
当孩子们睡着了以后,奥列·路却埃就在床边坐上来。他穿的衣服是很漂亮的:他的上
衣是绸子做的,不过什么颜色却很难讲,因为它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绿,一会儿发蓝——
完全看他怎样转动而定。他的每条胳膊下面夹着一把伞。一把伞上绘着图画;他就把这把伞
在好孩子上面撑开,使他们一整夜都能梦得见美丽的故事。可是另外一把伞上面什么也没有
画:他把这把伞在那些顽皮的孩子上面张开,于是这些孩子就睡得非常糊涂,当他们在早晨
醒来的时候,觉得什么梦也没有做过。
现在让我们来听听,奥列·路却埃怎样在整个星期中每天晚上来看一个名叫哈尔马的孩
子,对他讲了一些什么故事。
那一共有七个故事,因为每个星期有七天。
星期一
“听着吧,”奥列·路却埃在晚上把哈尔马送上床以后说;
“现在我要装饰一番。”于是花盆里的花儿都变成了大树,长树枝在屋子的天花板下沿
着墙伸展开来,使得整个屋子看起
来像一个美丽的花亭。这些树枝上都开满了花,每朵花比玫瑰还要美丽,而且发出那么甜的
香气,叫人简直想尝尝它。——它比果子酱还要甜。水果射出金子般的光;甜面包张开了
口,露出里面的葡萄干。这一切是说不出地美。不过在此同时,在哈尔马放课本的桌子抽屉
内,有一阵可怕的哭声发出来了。
“这是什么呢?”奥列·路却埃说。他走到桌子那儿去,把抽屉拉开。原来是写字的石
板在痛苦地抽筋,因为一个错误的数字跑进总和里去,几乎要把它打散了。写石板用的那支
粉笔在系住它的那根线上跳跳蹦蹦,像一只小狗。它很想帮助总和,但是没有办法下手——
接着哈尔马的练习簿里面又发出一阵哀叫声——这听起来真叫人难过。每一页上的大楷字母
一个接着一个地排成直行,每个字旁边有一个小楷宇,也成为整齐的直行。这就是练字的范
本。在这些字母旁边还有一些字母。它们以为它们跟前面的字母一样好看。这就是哈尔马所
练的字,不过它们东倒西歪,越出了它们应该看齐的线条。
“你们要知道,你们应该这样站着,”练习范本说。“请看——像这样略为斜一点,轻
松地一转!”
“啊,我们倒愿意这样做呢,”哈尔马写的字母说,“不过我们做不到呀;我们的身体
不太好。”
“那么你们得吃点药才成,”奥列·路却埃说。
“哦,那可不行,”它们叫起来,马上直直地站起来,叫人看到非常舒服。
“是的,现在我们不能讲什么故事了,”奥列·路却埃说。
“我现在得叫它们操练一下。一,二!一,二!”他这样操练着字母。它们站着,非常
整齐,非常健康,跟任何范本一样。
不过当奥列·路却埃走了、早晨哈尔马起来看看它们的时候,它们仍然是像以前那样,
显得愁眉苦脸。
星期二
当哈尔马上上床以后,奥列·路却埃就在房里所有的家具上把那富有魔力的奶轻轻地喷
了一口。于是每一件家具就开始谈论起自己来,只有那只痰盂独自个儿站着一声不响。它有
点儿恼,觉得大家都很虚荣,只顾谈论着自己,思想着自己,一点也不考虑到谦虚地站在墙
角边、让大家在自己身上吐痰的它。
衣柜顶上挂着一张大幅图画,它嵌在镀金的框架里。这是一幅风景画。人们在里面可以
看到一株很高的古树,草丛中的花朵,一个大湖和跟它联着的一条河,那条河环绕着火树
林,流过许多宫殿,一直流向大洋。
奥列·路却埃在这画上喷了一口富有魔力的奶,于是画里的鸟雀便开始唱起歌来,树枝
开始摇动起来,云块也在飞行——人人可以看到云的影子在这片风景上掠过。
现在奥列·路却埃把小小的哈尔马抱到框架上去,而哈尔马则把自己的脚伸进画里去—
—一直伸到那些长得很高的草里去。于是他就站在那儿。太阳穿过树枝照到他身上。他跑到
湖旁边去,坐上一只停在那儿的小船。这条小船涂上了红白两种颜色,它的帆发出银色的
光。六只头上戴着金冠、额上戴有一颗光耀的蓝星的天鹅,拖着这条船漂过这青翠的森林—
—这里的树儿讲出一些关于强盗和巫婆的故事,花儿讲出一些关于美丽的小山精水怪的故
事,讲些蝴蝶所告诉过它们的故事。
许多美丽的、鳞片像金银一样的鱼儿,在船后面游着。有时它们跳跃一下,在水里弄出
一阵“扑通”的响声。许多蓝色的、红色的、大大小小的鸟儿,排成长长的两行在船后面
飞。蚊蚋在跳着舞,小金虫在说:“唧!唧!”它们都要跟着哈尔马来,而且每一位都能讲
一个故事。
这才算得是一次航行呢!森林有时显得又深又黑,有时又显得像一个充满了太阳光和花
朵的、极端美丽的花园,还有雄伟的、用玻璃砖和大理石砌成的宫殿。阳台上立着好几位公
主。她们都是哈尔马所熟悉的一些小女孩——因为他跟她们在一起玩耍过。她们伸出手来,
每只手托着一般卖糕饼的女人所能卖出的最美丽的糖猪。哈尔马在每一只糖猪旁边经过的时
候,就顺手去拿,不过公主们握得那么紧,结果每人只得到一半——公主得到一小半,哈尔
马得到一大半。每个宫殿旁边都有一些小小的王子在站岗。他们背着金刀,向他撒下许多葡
萄干和锡兵。他们真不愧称为王子!
哈尔马张着帆航行,有时通过森林,有时通过大厅,有时直接通过一个城市的中心。他
来到了他保姆所住的那个城市。当他还是一个小宝宝的时候,这位保姆常常把他抱在怀里。
她一直是非常爱护他的。她对他点头,对他招手,同时念着她自己为哈尔马编的那首诗:
亲爱的哈尔马,我对你多么想念,
你小的时候,我多么喜欢吻你,
吻你的前额、小嘴和那么鲜红的脸——
我的宝贝,我是多么地想念你!
我听着你喃喃地学着最初的话语,
可是我不得不对你说一声再见。
愿上帝在世界上给你无限的幸福,
你——天上降下的一个小神仙。
所有的鸟儿也一同唱起来,花儿在梗子上也跳起舞来,许多老树也点起头来,正好像奥
列·路却埃是在对它们讲故事一样。
星期三
嗨!外面的雨下得多么大啊!哈尔马在梦中都可以听到雨声。当奥列·路却埃把窗子推
开的时候,水简直就流到窗槛上来了。外面成了一个湖,但是居然还有一条漂亮的船停在屋
子旁边哩。
“小小的哈尔马,假如你跟我一块儿航行的话,”奥列·路却埃说,“你今晚就可以开
到外国去,明天早晨再回到这儿来。”
于是哈尔马就穿上他星期日穿的漂亮衣服,踏上这条美丽的船。天气立刻就晴朗起来
了。他们驶过好几条街道,绕过教堂。现在在他们面前展开一片汪洋大海。他们航行了很
久,最后陆地就完全看不见了。他们看到了一群鹳鸟。这些鸟儿也是从它们的家里飞出来
的,飞到温暖的国度里去。它们排成一行,一个接着一个地飞,而且已经飞得很远——很
远!它们之中有一只已经飞得很倦了,它的翅膀几乎不能再托住它向前飞。它是这群鸟中最
后的一只。不久它就远远地落在后面。最后它张着翅膀慢慢地坠下来了。虽然它仍旧拍了两
下翅膀,但是一点用也没有。它的脚触到了帆索,于是它就从帆上滑下来。砰!它落到甲板
上来了。
船上的侍役把它捉住,放进鸡屋里的鸡、鸭和吐绶鸡群中去。这只可怜的鹳鸟在它们中
间真是垂头丧气极了。
“你们看看这个家伙吧!”母鸡婆们齐声说。
于是那只雄吐绶鸡就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架子,问鹳鸟是什么人。鸭子们后退了几步,
彼此推着:“叫呀!叫呀!”
鹳鸟告诉它们一些关于炎热的非洲、金字塔和在沙漠上像野马一样跑的鸵鸟的故事。不
过鸭子们完全不懂得它所讲的这些东西,所以它们又彼此推了几下!
“我们有一致的意见,那就是它是一个傻瓜!”
“是的,它的确是很傻,”雄吐绶鸡说,咯咯地叫起来。
于是鹳鸟就一声不响,思念着它的非洲。
“你的那双腿瘦长得可爱,”雄吐绶鸡说,“请问你,它们值多少钱一亚伦①?”
①亚伦(Alen)是丹麦量长度的单位,等于0.627米。
“嘎!嘎!嘎!”所有的鸭子都讥笑起来。不过鹳鸟装做没有听见。
“你也可以一起来笑一阵子呀,”雄吐绶鸡对它说,“因为这话说得很有风趣。难道你
觉得这说得太下流了不成?嗨!嗨!
它并不是一个什么博学多才的人!我们还是自己来说笑一番吧。”
于是它们都咕咕地叫起来,鸭子也嘎嘎地闹起来,“呱!
咕!呱!咕!”它们自己以为幽默得很,简直不成样子。
可是哈尔马走到鸡屋那儿去,把鸡屋的后门打开,向鹳鸟喊了一声。鹳鸟跳出来,朝他
跳到甲板上来。现在它算是得着休息了。它似乎在向哈尔马点着头,表示谢意。于是它展开
双翼,向温暖的国度飞去。不过母鸡婆都在咕咕地叫着,鸭子在嘎嘎地闹着,同时雄吐绶鸡
的脸涨得通红。
“明天我将把你们拿来烧汤吃。”哈尔马说。于是他就醒了,发现仍然躺在自己的小床
上。奥列·路却埃这晚为他布置的航行真是奇妙。
星期四
“我告诉你,”奥列·路却埃说,“你决不要害怕。我现在给你一个小耗子看。”于是
他向他伸出手来,手掌上托着一个轻巧的、可爱的动物。“它来请你去参加一个婚礼。有两
个小耗子今晚要结为夫妇。它们住在你妈妈的食物储藏室的地下:那应该是一个非常可爱的
住所啦!”
“不过我怎样能够钻进地下的那个小耗子洞里去呢?”哈尔马问。
“我来想办法,”奥列·路却埃说,“我可以使你变小呀。”
于是他在哈尔马身上喷了一口富有魔力的奶。这孩子马上就一点一点地缩小,最后变得
不过只有指头那么大了。
“现在你可以把锡兵的制服借来穿穿:我想它很合你的身材。一个人在社交的场合,穿
起一身制服是再漂亮也不过的。”
“是的,一点也不错。”哈尔马说。
不一会儿他穿得像一个很潇洒的兵士。
“劳驾你坐在你妈妈的顶针上,”小耗子说,“让我可以荣幸地拉着你走。”
“我的天啦!想不到要这样麻烦小姐!”哈尔马说。这么着,他们就去参加小耗子的婚
礼了。
他们先来到地下的一条长长的通道里。这条通道的高度,恰好可以让他们拉着顶针直穿
过去。这整条路是用引火柴照着的。
“你闻闻!这儿的味道有多美!”耗子一边拉,一边说。
“这整条路全用腊肉皮擦过一次。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好!”
现在他们来到了举行婚礼的大厅。所有的耗子太太们都站在右手边,她们互相私语和憨
笑,好像在逗着玩儿似的。所有的耗子先生们都立在左手边,他们在用前掌摸着自己的胡
子。于是,在屋子的中央,新郎和新娘出现了。他们站在一个啃空了的乳饼的圆壳上。他们
在所有的客人面前互相吻得不可开交——当然喽,他们是订过婚的,马上就要举行结婚礼
了。
客人们川流不息地涌进来。耗子们几乎能把对方踩死。这幸福的一对站在门中央,弄得
人们既不能进来,也不能出去。
像那条通道一样,这屋子也是用腊肉皮擦得亮亮的,而这点腊肉皮也就是他们所吃的酒
菜了。不过主人还是用盘子托出一粒豌豆作为点心。这家里的一位小耗子在它上面啃出了这
对新婚夫妇的名字——也可以说是他们的第一个字母吧。这倒是一件很新奇的花样哩。
所有来参加的耗子都认为这婚礼是很漂亮的,而且招待也非常令人满意。
哈尔马又坐着顶针回到家里来;他算是参加了一个高等的社交场合,不过他得把自己缩
做一团,变得渺小,同时还要穿上一件锡兵的制服。
星期五
“你决不会相信,有多少成年人希望跟我在一道啊!”奥列·路却埃说,“尤其是那些
做过坏事的人。他们常常对我说:‘小小的奥列啊,我们合不上眼睛,我们整夜躺在床上,
望着自己那些恶劣的行为——这些行为像丑恶的小鬼一样,坐在我们的床沿上,在我们身上
浇着沸水。请你走过来把他们赶走,好叫我们好好地睡一觉吧!’于是他们深深地叹了一口
气,‘我们很愿意给你酬劳。晚安吧,奥列。钱就在窗槛上。’不过,我并不是为了钱而做
事的呀。”奥列·路却埃说。
“我们今晚将做些什么呢?”哈尔马问。
“对,我不知道你今晚有没有兴趣再去参加一个婚礼。这个婚礼跟昨天的不同。你妹妹
的那个大玩偶——他的样子像一个大男人,名字叫做赫尔曼——将要和一个叫贝尔达的玩偶
结婚。此外,今天还是这玩偶的生日,因此他们收到很多的礼品。”
“是的,我知道这事。”哈尔马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这些玩偶想要有新衣服穿,
我的妹妹就让他们来一个生日庆祝会,或举行一次婚礼。这类的事儿已经发生过一百次
了!”
“是的,不过今夜举行的是一百零一次的婚礼呀。当这一百零一次过去以后,一切就会
完了。正因为这样,所以这次婚礼将会是非常华丽。你再去看一次吧!”
哈尔马朝桌子看了一眼。那上面有一座纸做的房子,窗子里有亮光;外面站着的锡兵全
在敬礼。新郎和新娘坐在地上,靠着桌子的腿,若有所思的样子,而且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奥列·路却埃,穿着祖母的黑裙子,特来主持这个婚礼。
当婚礼终了以后,各种家具合唱起一支美丽的歌——歌是铅笔为他们编的。它是随着兵
士击鼓的节奏而唱出的:
我们的歌像一阵风,
来到这对新婚眷属的房中;
他们站得像棍子一样挺直,
他们都是手套皮所制!
万岁,万岁!棍子和手套皮!
我们在风雨中高声地贺喜!
于是他们开始接受礼品——不过他们拒绝收受任何食物,因为他们打算以爱情为食粮而
生活下去。
“我们现在到乡下去呢,还是到外国去作一趟旅行?”新郎问。
他们去请教那位经常旅行的燕子和那位生了五窠孩子的老母鸡。燕子讲了许多关于那些
美丽的温带国度的事情:那儿熟了的葡萄沉甸甸地、一串一串地挂着;那儿的空气是温和
的;那儿的山岳发出这里从来见不到的光彩。
“可是那儿没有像我们这儿的油菜呀!”老母鸡说。“有一年夏天我跟孩子们住在乡
下。那儿有一个沙坑。我们可以随便到那儿去,在那儿抓土;我们还得到许可钻进一个长满
了油菜的菜园里去。啊,那里面是多么青翠啊!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比那更美!”
“不过这根油菜梗跟那根油菜梗不是一个样儿,”燕子说。
“而且这儿的天气老是那样坏!”
“人们可以习惯于这种天气的。”老母鸡说。
“可是这儿很冷,老是结冰。”
“那对于油菜是非常好的!”老母鸡说。“此外这儿的天气
也会暖和起来的呀。四年以前,我们不是有过一连持续了五星期的夏天吗?那时天气是那么
热,你连呼吸都感到困难;而且我们还不像他们那样有有毒的动物,此外我们也没有强盗。
谁不承认我们的国家最美丽,谁就是一个恶棍——那么他就不配住在此地了。”于是老
母鸡哭起来。“我也旅行过啦!我坐在一个鸡圈里走过150里路:我觉得旅行没有一点儿
乐趣!”
“是的,老母鸡是一个有理智的女人!”玩偶贝尔达说。
“我对于上山去旅行也不感到兴趣,因为你无非是爬上去,随后又爬下来罢了。不,我
们还是走到门外的沙坑那儿去,在油菜中间散散步吧。”
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星期六
“现在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吧!”小小的哈尔马说;这时奥列·路却埃已经把他送上了
床。
“今晚我们没有时间讲故事了,”奥列回答说,同时把他那把非常美丽的雨伞在这孩子
的头上撑开。“现在请你看看这几个中国人吧!”
整个的雨伞看起来好像一个中国的大碗:里面有些蓝色的树,拱起的桥,上面还有小巧
的中国人在站着点头。
“明天我们得把整个世界洗刷得焕然一新,”奥列说,“因为明天是一个神圣的日子—
—礼拜日。我将到教堂的尖塔顶上去,告诉那些教堂的小精灵把钟擦得干干净净,好叫它们
能发出美丽的声音来。我将走到田野里去,看风儿有没有把草和叶上的灰尘扫掉;此外,最
巨大的一件工作是:我将要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把它们好好地擦一下。我要把它们兜在我
的围裙里。可是我得先记下它们的号数,同时也得记下嵌住它们的那些洞口的号数,好使它
们将来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否则它们就嵌不稳,结果流星就会太多了,因为它们会一个接
着一个地落下来。”
“请听着!您知道,路却埃先生,”一幅老画像说;它挂在哈尔马挨着睡的那堵墙上,
“我是哈尔马的曾祖父。您对这孩子讲了许多故事,我很感谢您;不过请您不要把他的头脑
弄得糊里糊涂。星星是不可以摘下来的,而且也不能擦亮!星星都是一些球体,像我们的地
球一样。它们之所以美妙,就正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感谢您,老曾祖父,”奥列·路却埃说,“我感谢您!
您是这一家之长。您是这一家的始祖。但是我比您还要老!我是一个年老的异教徒:罗
马人和希腊人把我叫做梦神。我到过最华贵的家庭;我现在仍然常常去!我知道怎样对待伟
大的人和渺小的人。现在请您讲您的事情吧!”——于是奥列·路却埃拿了他的伞走出去
了。
“嗯,嗯!这种年头,一个人连发表意见都不成!”这幅老画像发起牢骚来。
于是哈尔马就醒来了。
星期日
“晚安!”奥列·路却埃说;哈尔马点点头,于是他便跑过去,把曾祖父的画像翻过来
面对着墙,好叫他不再像昨天那样,又来插嘴。
“现在你得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关于生活在一个豆荚里的五颗青豌豆的故事;关于一只
公鸡的脚向母鸡的脚求爱的故事;关于一根装模作样的缝补针自以为是缝衣针的故事。”
“好东西享受太过也会生厌的呀!”奥列·路却埃说。“您知道,我倒很想给你一样东
西看看。我把我的弟弟介绍给你吧。他也叫做奥列·路却埃;不过他拜访任何人,从来不超
过一次以上。当他到来的时候,总是把他所遇见的人抱在马上,讲故事给他听。他只知道两
个故事。一个是极端的美丽,世上任何人都想象不到;另一个则是非常丑恶和可怕,——我
没有办法形容出来。”
于是奥列·路却埃把小小的哈尔马抱到窗前,说:“你现在可以看到我的弟弟——另一
位叫做奥列·路却埃的人了。也有人把他叫做‘死神’!你要知道,他并不像人们在画册中
把他画成一架骸骨那样可怕。不,那骸骨不过是他上衣上用银丝绣的一个图案而已。这上衣
是一件很美丽的骑兵制服。在他后面,在马背上,飘着一件黑天鹅绒做的斗篷。请看他奔驰
的样子吧!”
哈尔马看到这位奥列·路却埃怎样骑着马飞驰过去,怎样把年轻人和年老的人抱到自己
的马上。有些他放在自己的前面坐着,有些放在自己的后面坐着。不过他老是先问:“你们
的通知簿上是怎样写的?”他们齐声回答说:“很好。”他说:“好吧,让我亲自来看看
吧。”于是每人不得不把自己的通知簿交出来看。那些簿子上写着“很好”和“非常好”等
字样的人坐在他的前面,听一个美丽的故事;那些簿子上写着“勉强”“尚可”等字样的人
只得坐在他的后面,听一个非常可怕的故事。后者发着抖,大声哭泣。他们想要跳下马来,
可是这点他们做不到,因为他们立刻就紧紧地生在马背上了。
“不过‘死神’是一位最可爱的奥列·路却埃啦,”哈尔马说,“我并不怕他!”
“你也不需要怕他呀,”奥列·路却埃说,“你只要时时注意,使你的通知簿上写上好
的评语就得了!”
“是的,这倒颇有教育意义!”曾祖父的画像叽咕地说。
“提提意见究竟还是有用的啦。”现在他算是很满意了。
你看,这就是奥列·路却埃的故事。今晚他自己还能对你多讲一点!
(1842年)
这篇作品虽然是几个短故事组成的童话,但实际上是一首散文诗,而且是一首寓有深刻
意义的散文诗。诗意极为浓厚,其中有些警语既充满了情趣,又反映了实际的人生——人生
中存在着的某些缺点,庸俗和可笑的许多方面。可在《星期五》这个小故事中,两个玩偶结
婚时“拒绝接受任何食物,因为他们打算以爱情为食粮而生活下去。”“我们还不像他们那
样有有毒的动物,此外我们也没有强盗。谁不承认我们国家最美丽,谁就是一个恶棍。”
“我对于上山去旅行也不感兴趣,因为你无非是爬上去,随后又爬下来罢了。”这些貌似富
有“哲理”的见解,既使人啼笑皆非,又不能加以忽视。
这些荒唐的东西,今天仍然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组小故事安徒生是为他朋
友世界知名的雕塑大师多瓦尔生而写的。
这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射进房间里来的阳光是温暖的,明朗的。柔和的新鲜空气从敞
开的窗子流进来。
在外面,在上帝的蓝天下,田野和草原上都长满了植物,开满了花朵;所有的小鸟儿都
在这里欢乐地唱着歌。外面是一片高兴和愉快的景象,但屋子里却充满了愁苦和悲哀。甚至
那位平时总是兴高采烈的主妇,这一天也坐在早餐桌旁边显得愁眉不展。最后她站起来,一
口饭也没有吃,揩干眼泪,向门口走去。
从表面上看来,上天似乎对这个屋子降下了灾难。国内的生活程度很高,粮食的供应又
不足;捐税在不断地加重,屋子里的资财在一年一年地减少。最后,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
了,只剩下穷困和悲哀。这种情况一直把丈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本来是一个勤俭和安分守
己的公民;现在他一想到未来就感到毫无出路。的确,有好几次他想结束他这个愁苦而无安
慰的生活。他的妻子,不管心情是多么好,不管她讲什么话,却无法帮助他。他的朋友,不
管替他出什么世故的和聪明的主意,也安慰不了他。相反,他倒因此变得更沉默和悲哀起
来。因此不难理解,他的可怜的妻子最后也不得不失去了勇气。不过她的悲哀却具有完全不
同的性质,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
当丈夫看到自己的妻子也变得悲哀起来,而且还想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他就把她拉回
来,对她说:“你究竟有什么不乐意的事情?在你没有讲清楚以前,我不能让你出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嗨,亲爱的,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
梦。我梦见老上帝死掉了,所有的安琪儿都陪送他走进坟墓!”
“你怎么能想出、而且相信这样荒唐的事情呢?”丈夫说。
“你还不知道,上帝是永不会死的吗?”
这个善良的妻子的脸上露出了快乐的光芒。她热情地握着丈夫的双手,大声说:“那么
老上帝还活着!”
“当然活着!”丈夫回答说,“你怎能怀疑这件事呢?”
于是她拥抱他,朝他和蔼的眼睛里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信任、和平和愉快的光。她
说:“不过,亲爱的,假如老上帝还活着,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相信他,不依赖他呢?他数过
我们头上的每一根头发;如果我们落掉一根,他是没有不知道的。他叫田野上长出百合花,
他让麻雀有食物吃,让乌鸦有东西抓!”
听完了这番话以后,丈夫就似乎觉得蒙着他的眼睛的那层云翳现在被揭开了,束着他的
心的那根绳子被松开了。好久以来他第一次笑了。他感到他虔诚的、亲爱的妻子对他所用的
这个聪明的计策:这个办法使他恢复了他所失去的对上帝的信心,使他重新有了依靠。射进
这房子里的阳光现在更和蔼地照到这对善良的人的脸上,熏风更凉爽地拂着他们面颊上的笑
容,小鸟儿更高声地唱出对上帝的感谢之歌。
(1836年)
这个小品最初发表在1836年11月18日出版的《丹麦大众报》上。“国内的生活
程度很高,粮食的供应又不足,捐税不断地在加重,屋子里的资产在一年一年地减少。最
后,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只剩下穷困和悲哀。”普通百姓在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善良
的安徒生对此毫无办法,只有求助于“上帝”。这篇作品反映出安徒生性格中天真而又诚挚
的一面。
离京城十四五里地的地方,有一幢古老的房子。它的墙壁很厚,并有塔楼和尖尖的山形
墙。
每年夏天,有一个富有的贵族家庭搬到这里来住。这是他们所有的产业中最好和最漂亮
的一幢房子。从外表上看,它好像是最近才盖的;但是它的内部却是非常舒适和安静。门上
有一块石头刻着他们的族徽;这族徽的周围和门上的扇形窗上盘着许多美丽的玫瑰花。房子
前面是一片整齐的草场。这儿有红山楂和白山楂,还有名贵的花——至于温室外面,那当然
更不用说了。
这家还有一个很能干的园丁。看了这些花圃、果树园和菜园,真叫人感到愉快。老花园
的本来面目还有一部分没有改动,这包括那剪成王冠和金字塔形状的黄杨树篱笆。篱笆后面
有两棵庄严的古树。它们几乎一年四季都是光秃秃的。你很可能以为有一阵暴风或者海龙卷
①曾经卷起许多垃圾撒到它们身上去。不过每堆垃圾却是一个鸟雀窠。
①海龙卷,龙卷风卷起的水柱。
从古代起,一群喧闹的乌鸦和白嘴雀就在这儿做窠。这地方简直像一个鸟村子。鸟就是
这儿的主人,这儿最古的家族,这屋子的所有者。在它们眼中,下面住着的人是算不了什么
的。它们容忍这些步行动物存在,虽然他们有时放放枪,把它们吓得发抖和乱飞乱叫:
“呱!呱!”
园丁常常对主人建议把这些老树砍掉,因为它们并不好看;假如没有它们,这些喧闹的
鸟儿也可能会不来——它们可能迁到别的地方去。但是主人既不愿意砍掉树,也不愿意赶走
这群鸟儿。这些东西是古时遗留下来的,跟房子有密切关系,不能随便去掉。
“亲爱的拉尔森,这些树是鸟儿继承的遗产,让它们住下来吧!”
园丁的名字叫拉尔森,不过这跟故事没有什么关系。
“拉尔森,你还嫌工作的空间不够多么?整个的花圃、温室、果树园和菜园,够你忙的
呀!”
这就是他忙的几块地方。他热情地、内行地保养它们,爱护它们和照顾它们。主人都知
道他勤快。但是有一件事他们却不瞒他:他们在别人家里看到的花儿和尝到的果子,全都比
自己花园里的好。园丁听到非常难过,因为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把事情做好的,而事实上他
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也是一个工作认真的人。
有一天主人把他喊去,温和而严肃地对他说:前天他们去看过一位有名的朋友;这位朋
友拿出来待客的几种苹果和梨子是那么香,那么甜,所有的客人都啧啧称赞,羡慕得不得
了。这些水果当然不是本地产的,不过假如我们的气候准许的话,那么就应该设法移植过
来,让它们在此地开花结果。大家知道,这些水果是在城里一家最好的水果店里买来的,因
此园丁应该骑马去打听一下,这些苹果和梨子是什么地方的产品,同时设法弄几根插枝来栽
培。
园丁跟水果商非常熟,因为园里种着果树,每逢主人吃不完果子,他就拿去卖给这个商
人。
园丁到城里去,向水果商打听这些第一流苹果和梨子的来历。
“从你的园子里弄来的!”水果商说,同时把苹果和梨子拿给他看。他马上就认出来
了。
嗨,园丁才高兴呢!他赶快回来,告诉主人说,苹果和梨子都是他们园子里的产品。
主人不相信。
“拉尔森,这是不可能的!你能叫水果商给你一个书面证明吗?”
这倒不难,他取来了一个书面证明。
“这真出乎意料!”主人说。
他们的桌子上每天摆着大盘的自己园子里产的这种鲜美的水果。他们有时还把这种水果
整筐整桶送给城里城外的朋友,甚至装运到外国去。这真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不过有一
点必须说明:最近两年的夏天是特别适宜于水果生长的;全国各地的收成都很好。
过了一些时候,有一天主人参加宫廷里的宴会。他们在宴会中吃到了皇家温室里生长的
西瓜——又甜又香的西瓜。
第二天主人把园丁喊进来。
“亲爱的拉尔森,请你跟皇家园丁说,替我们弄点这种鲜美的西瓜的种子来吧!”
“但是皇家园丁的瓜子是向我们要去的呀!”园丁高兴地说。
“那么皇家园丁一定知道怎样用最好的方法培植出最好的瓜了!”主人回答说。“他的
瓜好吃极了!”
“这样说来,我倒要感到骄傲呢!”园丁说。“我可以告诉您老人家,皇家园丁去年的
瓜种得并不太好。他看到我们的瓜长得好,尝了几个以后,就定了三个,叫我送到宫里
去。”
“拉尔森,千万不要以为这就是我们园里产的瓜啦!”
“我有根据!”园丁说。
于是他向皇家园丁要来一张字据,证明皇家餐桌上的西瓜是这位贵族园子里的产品。
这在主人看来真是一桩惊人的事情。他们并不保守秘密。
他们把字据给大家看,把西瓜子到处分送,正如他们从前分送插枝一样。
关于这些树枝,他们后来听说成绩非常好,都结出了鲜美的果子,而且还用他们的园子
命名。这名字现在在英文、德文和法文里都可以读到。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我们只希望园丁不要自以为了不起就得了。”主人说。
不过园丁有另一种看法:他要让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全国一个最好的园丁。他每年
设法在园艺方面创造出一点特别好的东西来,而且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不过他常常听别人
说,他最先培养出的一批果子,比如苹果和梨子,的确是最好的;但以后的品种就差得远
了。西瓜确确实实是非常好的,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草莓也可以说是很鲜美的,但并不比
别的园子里产的好多少。有一年他种萝卜失败了,这时人们只谈论着这倒霉的萝卜,而对别
的好东西却一字不提。
看样子,主人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心里似乎倒感到很舒服:“亲爱的拉尔森,今年的运
气可不好啊!”
他们似乎觉得能说出“今年的运气可不好啊!”这句话,是一桩愉快的事情。
园丁每星期到各个房间里去换两次鲜花;他把这些花布置得非常有艺术性,使它们的颜
色互相辉映,以衬托出它们的鲜艳。
“拉尔森,你这个人很懂得艺术,”主人说,“这是我们的上帝给你的一种天才,不是
你本身就有的!”
有一天园丁拿着一个大水晶杯子进来,里面浮着一片睡莲的叶子。叶子上有一朵像向日
葵一样的鲜艳的蓝色的花——它的又粗又长的梗子浸在水里。
“印度的莲花!”主人不禁发出一个惊奇的叫声。
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花。白天它被放在阳光里,晚间它得到人造的阳光。凡是看
到的人都认为它是出奇的美丽和珍贵,甚至这国家里最高贵的一位小姐都这样说。她就是公
主——一个聪明和善的人。
主人荣幸地把这朵花献给她。于是这花便和她一道到宫里去了。
现在主人要亲自到花园里去摘一朵同样的花——如果他找得到的话。但是他却找不到,
因此就把园丁喊来,问他在什么地方弄到这朵蓝色的莲花的。
“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主人说。“我们到温室里去过,到花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去
过!”
“唔,在这些地方你当然找不到的!”园丁说。“它是菜园里的一种普通的花!不过,
老实讲,它不是够美的么?它看起来像仙人掌,事实上它不过是朝鲜蓟①开的一朵花。”
①朝鲜蓟,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季开深紫色的管状花,花苞供食用。原产地中海沿
岸,我国少有栽培。
“你早就该把实情告诉我们!”主人说。“我们以为它是一种稀有的外国花。你在公主
面前拿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她一看到这花就觉得很美,但是却不认识它。她对于植物学很
有研究,不过科学和蔬菜是联系不上来的。拉尔森,你怎么会想起把这种花送到房间里来
呢?我们现在成了一个笑柄!”
于是这朵从菜园里采来的美丽的蓝色的花,就从客厅里拿走了,因为它不是客厅里的
花。主人对公主道歉了一番,同时告诉她说,那不过是一朵菜花,园丁一时心血来潮,把它
献上,他已经把园丁痛骂了一顿。
“这样做是不对的!”公主说。“他叫我们睁开眼睛看一朵我们从来不注意的、美丽的
花。他把我们想不到的美指给我们看!只要朝鲜蓟开花,御花园的园丁每天就得送一朵到我
房间里来!”
事情就这样照办了。
主人告诉园丁说,他现在可以继续送新鲜的朝鲜蓟到房间里来。
“那的确是美丽的花!”男主人和女主人齐声说。“非常珍贵!”
园丁受到了称赞。
“拉尔森喜欢这一套!”主人说。“他简直是一个惯坏了的孩子!”
秋天里,有一天起了一阵可怕的暴风。暴风吹得非常厉害,一夜就把树林边上的许多树
连根吹倒了。一件使主人感到悲哀——是的,他们把这叫做悲哀——但使园丁感到快乐的事
情是:那两棵布满了鸟雀窠的大树被吹倒了。人们可以听到乌鸦和白嘴雀在暴风中哀鸣。屋
子里的人说,它们曾经用翅膀扑打过窗子。
“拉尔森,现在你可高兴了!”主人说。“暴风把树吹倒了,鸟儿都迁到树林里去了,
古时的遗迹全都没有了,所有的痕迹和纪念都不见了!我们感到非常难过!”
园丁什么话也不说,但是他心里在盘算着他早就想要做的一件事情:怎样利用他从前没
有办法处理的这块美丽的、充满了阳光的土地。他要使它变成花园的骄傲和主人的快乐。
大树在倒下的时候把老黄杨树篱笆编成的图案全都毁掉了。他在这儿种出一片浓密的植
物——全都是从田野和树林里移来的本乡本土的植物。
别的园丁认为不能在一个府邸花园里大量种植的东西,他却种植了。他把每种植物种在
适宜的土壤里,同时根据各种植物的特点种在阴处或有阳光的地方。他用深厚的感情去培育
它们,因此它们长得非常茂盛。
从西兰荒地上移来的杜松,在形状和颜色方面长得跟意大利柏树没有什么分别;平滑
的、多刺的冬青,不论在寒冷的冬天或炎热的夏天里,总是青翠可爱。前面一排长着的是各
种各色的凤尾草:有的像棕榈树的孩子,有的像我们叫做“维纳斯①的头发”的那种又细又
美的植物的父母。这儿还有人们瞧不起的牛蒡;它是那么新鲜美丽,人们简直可以把它扎进
花束中去。牛蒡是种在干燥的高地上的;在较低的潮地上则种着款冬。这也是一种被人瞧不
起的植物,但它纤秀的梗子和宽大的叶子使它显得非常雅致。五六尺高的毛蕊花,开着一层
一层的花朵,昂然地立着,像一座有许多枝干的大烛台。这儿还有车叶草、樱草花、铃兰
花、野水芋和长着三片
叶子的、美丽的酢酱草。它们真是好看。
①维纳斯:希腊神话中爱和美的女神。
从法国土地上移植过来的小梨树,支在铁丝架上,成行地立在前排。它们得到充分的阳
光和培养,因此很快就结出了水汪汪的大果子,好像是本国产的一样。
在原来是两棵老树的地方,现在竖起了一根很高的旗杆,上边飘着丹麦国旗。旗杆旁边
另外有一根杆子,在夏天和收获的季节,它上面悬着啤酒花藤和它的香甜的一簇簇花朵。但
是在冬天,根据古老的习惯,它上面挂着一束燕麦,好使天空的飞鸟在欢乐的圣诞节能够饱
吃一餐。
“拉尔森越老越感情用事起来,”主人说。“不过他对我们是真诚和忠心的。”
新年的时候,城里有一个画刊登载了一幅关于这幢老房子的画片。人们可以在画上看到
旗杆和为鸟雀过欢乐的圣诞节而挂起来的那一束燕麦。画刊上说,尊重一个古老的风俗是一
种美好的行为,而且这对于一个古老的府邸说来,是很相称的。
“这全是拉尔森的成绩,”主人说,“人们为他大吹大擂。
他是一个幸运的人!我们因为有了他,也几乎要感到骄傲了!”
但是他们却不感到骄傲!他们觉得自己是主人,他们可以随时把拉尔森解雇。不过他们
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们是好人——而他们这个阶级里也有许多好人——这对于像拉尔森这样
的人说来也算是一桩幸事。
是的,这就是“园丁和主人”的故事。
你现在可以好好地想一想。
(1872年)
这篇故事首先发表在哥本哈根1872年3月30日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三
卷第一部。安徒生通过园丁拉尔森描绘出丹麦普通老百姓的勤劳、忠诚、坚韧,而同时又具
有无比的智慧和创造精神。这些人是真正的爱国者,丹麦的美名和对人类文化的贡献就是通
过这些人的创造性的劳动而传播出去的。相反,他的贵族主人庸俗、虚荣,崇洋媚外,连月
亮都是外国的好,殊不知最好的东西就在丹麦,就在他自己的花园里。这篇故事至今仍有现
实和普遍意义。童话的特点在这篇作品中消失了,实际上它是一篇风格简洁朴素的小说。
从前有一个人,他的职务要求他写一手漂亮的字。他能满足他的职务的其他方面的要
求,可是一手漂亮的字他却写不出来。因此他就登了一个广告,要找一位会写字的人。应征
的信很多,几乎可以装满一桶。但是他只能录取一个人。他把头一个应征的人录取了。这人
写的一手字跟最好的打字机打出来的一样漂亮。有职务的这位先生很有些写文章的才气。当
他的文章用这样好看的字体写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说:“写得真漂亮!”
“这是我的成绩。”写字的人说——他实际上是半文钱也不值。他把这些称赞听了一个
星期以后,就骄傲起来,也盼望自己成为那个有职务的人。
他的确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书法教员,而且当他打着一个白领结去参加茶话会的时候,
他的确也还像个样子。但是他却想写作,而且想把所有的作家打垮。于是他就写起关于绘画
和雕刻、戏剧和音乐的文章来。
他写了一大堆可怕的废话。当这些东西写得太糟了的时候,他在第二天又写,说那是排
字的错误。
事实上他所写的东西全是排字的错误,而且在排出的字中(这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人
们却看不出他唯一拿手的东西——漂亮的书法。
“我能打垮,也能赞扬。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一个小小的上帝——也并不太小!”
这的确是扯淡,而他却在扯淡中死去了。《贝尔林报》上登了他的讣告。他的那位能写
童话的朋友把他描写得非常好——这本身就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虽然他朋友的用意不坏,他一生的所作所为——胡说,叫喊,扯淡——毕竟还是一篇糟
糕透顶的童话。
这篇小品一直没有发表过,因此它是哪一年写成的也无从知道。到了1926年它才在
《贝尔林斯基报》该年的4月4日上首次发表。这篇作品的寓意很明显,无再作解释的必
要。
从前有一个骄傲的茶壶,它对它的瓷感到骄傲,对它的长嘴感到骄傲,对它的那个大把
手也感到骄傲。它的前面和后边都有点什么东西!前面是一个壶嘴,后面是一个把手,它老
是谈着这些东西。可是它不谈它的盖子。原来盖子早就打碎了,是后来钉好的;所以它算是
有一个缺点,而人们是不喜欢谈自己的缺点的——当然别的人会谈的。杯子、奶油罐和糖钵
——这整套吃茶的用具——都把茶壶盖的弱点记得清清楚楚。谈它的时候比谈那个完好的把
手和漂亮的壶嘴的时候多。茶壶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它们!”它自己在心里说,“我也知道我的缺点,而且我也承认。这足以表现
我的谦虚,我的朴素。我们大家都有缺点;但是我们也有优点。杯子有一个把手,糖钵有一
个盖子。我两样都有,而且还有他们所没有的一件东西。我有一个壶嘴;这使我成为茶桌上
的皇后。糖钵和奶油罐受到任命,成为甜味的仆人,而我就是任命者——大家的主宰。我把
幸福分散给那些干渴的人群。在我的身体里面,中国的茶叶在那毫无味道的开水中放出香
气。”
这番话是茶壶在它大无畏的青年时代说的。它立在铺好台布的茶桌上,一只非常白嫩的
手揭开它的盖子。不过这只非常白嫩的手是很笨的,茶壶落下去了,壶嘴跌断了,把手断裂
了,那个壶盖也不必再谈,因为关于他的话已经讲得不少了。茶壶躺在地上昏过去了;开水
淌得一地。这对它说来是一个严重的打击,而最糟糕的是大家都笑它。大家只是笑它,而不
笑那只笨拙的手。
“这次经历我永远忘记不了!”茶壶后来检查自己一生的事业时说。“人们把我叫做一
个病人,放在一个角落里;过了一天,人们又把我送给一个讨剩饭吃的女人。我下降为贫民
了;里里外外,我一句话都不讲。不过,正在这时候,我的生活开始好转。真是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我身体里装进了土;对于一个茶壶说来,这完全是等于入葬。但是土里却埋进了
一个花根。谁放进去的,谁拿来的,我都不知道。不过它既然放进去了,总算是弥补了中国
茶叶和开水的这种损失,也算是作为把手和壶嘴打断的一种报酬。花根躺在土里,躺在我的
身体里,成了我的一颗心,一颗活着的心——这样的东西我从来还不曾有过。我现在有了生
命、力量和精神。脉搏跳起来了,花根发了芽,有了思想和感觉。它开放成为花朵。我看到
它,我支持它,我在它的美中忘记了自己。为了别人而忘我——这是一桩幸福的事情!它没
有感谢我;它没有想到我;它受到人们的崇拜和称赞。我感到非常高兴;它一定也会是多么
高兴啊!有一天我听到一个人说它应该有一个更好的花盆来配它才对。因此人们把我当腰打
了一下;那时我真是痛得厉害!不过花儿却迁进一个更好的花盆里去了。
至于我呢?我被扔到院子里去了。我躺在那儿简直像一堆残破的碎片——但是我的记忆
还在,我忘记不了它。”
(1864年)
这篇小品最初发表在哥本哈根1864年出版的《丹麦大众历书》上,是安徒生在18
62年12月在西班牙托勒多写成的。
茶壶在做完了一系列好事以后,“被扔到院子里去了。我躺在那儿简直像一堆残破的碎
片——但是我的记忆还在,我忘记不了它。”但是,这种“孤芳自赏”又有什么用呢?
窗子上有一株绿玫瑰花。不久以前它还是一副青春焕发的样子,但是现在它却现出了病
容,在害某种病。
它身上有一批客人在一口一口地把它吃掉。要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一群穿着绿制服的
朋友们倒是蛮好看的。
我和这些客人中的一位谈过话。他的年纪还不过三天,但是已经是一个老爷爷了。你知
道他讲过什么话吗?他讲的全是真话。他讲着关于他自己和这一群朋友的事情。
“我们是世界生物中一个最了不起的队伍。在温暖的季节里,我们生出活泼的小孩子。
天气非常好;我们立刻就订了婚,马上举行婚礼。天气冷的时候,我们就生起蛋来。小家伙
在那里面睡得才舒服哩。最聪明的动物是蚂蚁。我们非常尊敬他们。他们研究和打量我们,
但是并不马上把我们吃掉,而是把我们的蛋搬走,放在他们家族的共同蚁窟里的最低的一层
楼上,同时在我们身上打下标记和号数,把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地、一层堆上一层地排好,以
便每天能有一个新的生物从蛋里孵出来;然后就把我们关进栅栏里,捏着我们的后腿,挤出
我们的奶,直到我们死去为止。这可是痛快啦!他们送我们一个最好听的称号:‘甜蜜的小
奶牛!’一切具有蚂蚁这种知识的动物都叫我们这个名字。只有人是例外——这对我们是一
种极大的侮辱,气得我们完全失去了‘甜蜜性’。
你能不能写点文章来反对这事儿,叫这些人能懂得一点道理呢?他们那样傻气地望着我
们,绷着脸,用那样生气的眼光望着我们,而这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把玫瑰叶子吃掉了;但是
他们自己却吃掉一切活的东西,一切绿色的和会生长的东西。
他们替我们起些最下贱的、最丑恶的名字。噢,那真使我作呕!我说不出口,最低限度
在穿着制服时说不出口,而我是永远穿着制服的。
“我是在一个玫瑰树的叶子上出生的。我和整个队伍全靠玫瑰叶子过活,但是玫瑰叶子
却在我们身体里面活着——我们属于高一等的动物。人类憎恨我们,他们拿肥皂泡来歼灭我
们;这种东西的味道真难受!我想我闻到过它!你并不是为洗涤而生下来的,因此被洗涤一
番真是可怕!
“人啊!你用严厉和肥皂泡的眼光来看我们;请你想想我们在大自然中的地位,以及我
们生蛋和养孩子的天才的机能吧!我们得到祝福:‘愿你们生长和繁殖!’我们生在玫瑰花
里,我们死在玫瑰花里;我们整个一生是一首诗。请你不要把那种最可怕的、最丑恶的名字
加到我们身上来吧——我们说不出口,也叫不出来的那种名字!请把我们叫做蚂蚁的奶牛、
玫瑰树的队伍、小小的绿东西吧!”
我作为一个人站在一旁,望着这株玫瑰,望着这些小小的绿东西——他们的名字我不愿
意喊出来;也不愿意侮辱一个玫瑰中的公民,一个有许多卵子和小孩的大家族。本来我是带
着肥皂水和恶意来的,打算喷他们一通。现在我打算把这肥皂水吹成泡,然后凝望着它们的
美,可能每个泡里面会有一篇童话的。
泡越长越大,泛出各种颜色。泡里好像都藏着珍珠。泡浮起来,翱翔着,飞到一扇门
上,于是爆裂了。但是这扇门忽然开了!童话妈妈站在门口。
“是的,那些小小的绿东西——我不说出他们的名字!关于他们的事情,童话妈妈讲的
要比我好得多。”
“蚜虫!”童话妈妈说。“我们对任何东西应该叫出它正确的名字。如果在一般场合下
不敢叫,我们至少可以在童话中叫的。”
(1868年)
这篇小品最初发表在哥本哈根1868年出版的《新的童话和诗集》上——这是一部丹
麦作家和诗人的作品选集。不良的破坏性的东西往往可以用种种的美名出现。“蚜虫”可以
“叫做蚂蚁的奶牛、玫瑰树的队伍,小小的绿东西,”但它们的实质,并不能改变只是慑于
某种权势或特殊情况、人们不便公开地讲出来罢了。但人们“如果在一般场合下不敢叫,我
们至少可以在童话中叫的。”这也是童话的另一种功用——安徒生在这方面发挥得最有成
果。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道:“《小小的绿东西》是在哥本哈根附近的罗里赫别业写成
的。一个舒适的住处可以使人产生得意和自满之感。这引起我写这篇故事的冲动。”
“我要作出一点成绩!”五兄弟之中最大的一位说,“因为我想成为世界上一个有用的
人。只要我能发挥一点作用,哪怕我的地位很低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情愿这样,因为这总算
是一点成绩。我愿意去做砖,因为这是人们非要不可的东西!我也算真正做了某些事情
了!”
“不过你的这‘一点成绩’真是微不足道!”第二位兄弟说。“这简直等于什么也没有
做。这是一种手艺人的工作,机器也可以做得出来。哎,我倒想当一个泥瓦匠呢。这才是真
正重要的工作;我要这样办。这可以使你有一种社会地位:你可以参加一种同业工会,成为
一个市民,有自己的会旗和自己的酒店①。是的,如果我的生意好的话,我还可以雇一个帮
手。我可以成为一个师傅,我的太太也可以成为一个师娘了。这才算得上一点成绩呢!”
①在旧时的欧洲,同业工会的会员有专门为自己行业开的酒店;他们可以自由地到这种
酒店里去吃酒和聊天。
“这真是一文不值!”第三位兄弟说,“因为这是列在阶级之外的东西。这个城里有许
多阶级是列在‘师傅’之上的。你可以是一个正直的人;不过作为一个‘师傅’,你仍然不
过是大家所谓的‘平民’罢了。不,我知道还有比这更好的东西。我要做一个建筑师。这
样,我就可以进入艺术和想象的领域,那么我也可以跟文化界的上层人物并列了。我必须从
头做起
——的确,我可以坦白地这样讲:我要先当一个木匠的学徒。我要戴一顶便帽,虽然我平常
是习惯于戴丝织礼帽的。我要替一些普通人跑腿,替他们取啤酒和烧酒,同时让他们把我称
为‘你’——这当然是很糟糕的。不过我可以把这整个事儿当做一种表演——一种化装表
演。明天——这也就是说,当我成了师傅以后——我就走我自己的道路,别的人都不在我的
眼下!我将上专门学校,学习绘图,成为一个建筑师。这才算得上‘一点成绩’呢!非常有
用的成绩!我将会变成‘阁下’和‘大人’。是的。我的名字前面和后面还会加一个头衔
呢。我将像我的前辈一样,不停地建筑。这样的事情才可靠呢!这就是我所谓的‘一点成
绩’!”
“不过你的所谓的一点成绩对我说来算不了什么!”第四位说。“我决不随波逐流,成
为一个模仿者。我是一个天才,比你们所有的人都高明!我要成为一个新的设计专家,创造
出新的设计思想,使建筑适合于各国的气候、材料、民族性和我们的时代的趋势——此外还
要加上能表现我的天才的一层楼!”
“不过假如材料和气候不对头又怎么办呢?”第五位说。
“这样可就糟了,因为这两件东西都是很重要的——至于民族性,它可以被夸大到虚伪
的程度。时代也可以变得疯狂,正如青年时代一样。我可以看得出来,不管你们怎样自命不
凡,你们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随你们怎样吧,我决不跟你们一样。我要站在
一切事情之外,只是研究你们所做的事情。每件事情总免不了有错误。我将挑剔和研究错
误,这才是重要的事情呢!”
他能说到就能做到。关于这第五位兄弟,大家都说:“这人颇有点道理!他有一个很好
的头脑,可是他什么事情也不做!”
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才算是“重要”。
你要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故事。但是只要世界存在,这种故事是不会有结尾的。
但是除此以外,这五位兄弟还做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做!请听下去吧,现在书归正
传。
最大的那位哥哥是做砖的。他发现每块砖做成以后,可以赚一块小钱——一块铜做的
钱。不过许多铜板堆在一起就积成一块漂亮的银洋。无论在什么地方——在面包房里也好,
在屠户店里也好,在裁缝店里也好,只要你用这块钱去敲门,门立刻就开了。于是你需要什
么,就能得到什么。你看,这就是砖所能做到的事情。有的砖裂成碎片或者分做两半,虽然
如此,它还是有用。
一个穷苦的女人玛珈勒特希望在海边的堤岸上造一个小屋子。那位最大的哥哥把所有的
碎砖头都送给她,此外还送给她少数的整砖,因为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虽然他除了做砖以
外,没有干出什么别的了不起的事来。这个穷苦的女人亲手造起了她自己的屋子。屋子很
小,那个唯一的窗子也很狭窄,门也很低,草顶也不太漂亮。但是它究竟可以避风雨,而且
是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海的浪花冲击着堤岸,咸泡沫洗刷着屋子。但这屋子仍然屹立不
动,虽然那个做砖的人已经死亡,化为尘土。
至于第二位兄弟,是的,他有一套与众不同的建筑方法,因为他已经学习过这行手艺。
在他当完了学徒以后,他就背上他的背包,哼出一支手艺人的小调来:
我要在年轻的时候到处跑跑,
住在异地也跟在家一样高兴。
我的手艺也就等于我的钱包,
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我的青春。
然后我要回来看看我的故乡,
因为我这样答应过我的爱人。
好,这手艺是有出息的一行,
我要成为一个师傅而出名!
事实上也就是这样。当他回到家来以后,他就在城里成为一个师傅了。他建筑了这幢房
子,又马上建筑那一幢;他建筑了一整条街。这条整齐的街非常好看,使这个城市增光不
少。于是别的房子又为他建筑了一幢小房子。不过房子怎么能建筑房子呢?假如你去问它
们,它们是不会回答的。但是人能够回答:“当然这幢房子是整个的街为他建筑的罗!”
这是一幢小房子,有土铺的地。不过当他跟他的爱人在那上面跳舞的时候,这土铺的地
就变得非常光滑。墙上的每颗石子开出一朵花。这是很美丽的,比得上最贵重的挂锦。这是
一幢美丽的房子,里面住着一对幸福的夫妇,外面飘着一面同业工会的旗帜。伙计和学徒都
喊:“恭喜!”是的,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于是他就死去了——这也算是一点成绩。
现在当建筑师的第三位兄弟来了。他曾经当过木匠的学徒,常常戴着一顶便帽,而且专
门跑腿。不过他后来进了一个专门学校,爬上了建筑师、“阁下和大人”的地位。他的哥哥
是一个石匠师傅,但是整条街为他建筑了一幢房子。现在这条街当然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而
街上最美丽的一幢房子也就是他的房子。这是一件成绩,而他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他的名字
前面和后面都有一个很长的头衔。他的孩子被称为少爷。他死了以后,他的太太成了贵妇
人。这是一件成绩!他的名字,作为一个街名,在街头永垂不朽,而且挂在人们的嘴上。是
的,这是一件成绩!
现在作为一个天才的第四位兄弟来了。他要发明创造性的新东西,此外还要加上一层
楼,但是那层最高的楼却塌下来了;他也倒栽葱地滚下来,跌断了脖子。但是人们却为他举
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扬起同业工会的旗帜,奏起音乐;报纸上印了许多颂辞,街上的铺道
上都撒满了鲜花。此外还有三篇追悼的演说,一篇比一篇长。这使他感到愉快,因为他素来
就喜欢人家谈论他。他的坟上还建立了一座纪念碑塔。它只有一层楼,但这总算得是一件成
绩!
现在他像其他三位兄弟一样,也死掉了。不过作为批评
家的最后的那位兄弟活得最长。这是理所当然,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下最后的定论。对他说
来,下最后的定论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大家都说他有一副很好的头脑!现在他的时间也到
头了:他死了。他来到天国的大门外。在这儿,人们总是成对地走进去的!这儿还有另外一
个灵魂,也想走进去。这不是别人,而是住在堤岸上那个屋子里的老玛珈勒特。
“这个寒伧的灵魂跟我同时到来,其目的莫非是要作一个对照吧!”批评家说。
“呐,姥姥,你是什么人?”他问。“你也想进去么?”
老太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她以为现在跟她讲话的这个人就是圣·彼得①。
①耶稣十二门徒之一。
“我是一个没有什么亲人的穷苦的老太婆,”她说。“我就是住在堤岸上的老玛珈勒
特!”
“呐,你做了些什么事情?你完成了一些什么工作?”
“我在人世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做过!没有做过任何值得叫这门为我打开的事情。如果有
人能让我进去,那真是做一桩好事!”
“你是怎样离开人世间的?”他说,其目的无非是想说几句消磨时间的话,因为站在门
外等待是很腻的。
“是的,我的确不知道是怎样离开人世间的!我最后几年又穷又病,连爬下床都不能,
更不能走到外面的寒冷中去。那个冬天真是冷极了,我现在总算是挨过去了。有几天是很风
平浪静的,但是非常寒冷——这点先生你是知道的。海上眼睛所望见的地方全盖满了
冰。城里的人都跑到冰上去;有的在举行他们所谓的溜冰比赛,有的在跳舞。我相信他们还
有音乐和茶点。我睡在我那个寒伧的小房里,还能听见他们的喧闹声。
“那时正是天黑不久。月光刚刚升起来了,但是还没有完全发出光彩。我在床上从窗子
里向海上望。在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我看到一层奇怪的白云。我躺着静静地望,我看到它
里面有一个黑点,这黑点越变越大。我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意思。我是一个老年人,我懂得这
种现象,虽然这是不常见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同时吓了一跳。这样的事情我一生看过两
次。我知道很快就会有一阵可怕的暴风雨,春洪就要爆发。这些跳舞、吃喝和欢乐的可怜人
马上就会被淹死。全城的人,包括年轻的和年老的,全都出来了。假如没有什么人像我一样
看见或知道前面正在发生的事情。谁会去告诉他们呢?
“我非常害怕。我从前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兴奋。我爬下床来,走到窗子那儿去—
—向前再走一步的气力就没有了。我设法把窗子推开,我可以看到大家在冰上又跑又跳,我
可以看到美丽的旗帜在空中飘扬,我可以听到年轻人在喝彩,女子和男子在唱歌。他们真是
在狂欢,不过那块带有黑点子的白云越升越高。我使尽我的气力大声叫喊,但是谁也听不见
我。我离他们太远了。
“马上暴风雨就要到来了,冰块就要裂开了,冰上的人就要无情地被吞没了。他们听不
见我的声音,我也没有气力走到他们那里去。我多么希望我能够使他们走到陆地上来啊!这
时我们的上帝给我一个启示:把我的床放一把火烧起来。我宁愿把我的屋子烧掉,也不愿让
那么多的人悲惨地死掉。我终于把火点起来了,我看到一股鲜红的火焰……是的,我向门那
边逃,但是我一走到门边就倒下来了,再也不能向前移动一步。火焰在后面追着我,燎出窗
外,一直燎到屋顶上。
“冰上的人都看到了火;他们拼命地跑来救我这个可怜的老太婆,因为他们以为我快要
被烧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留在后面。我听到他们跑来,但同时我也听到空中起了一阵飒飒
的声音。我听到一阵像大炮似的雷声。春潮把冰盖托起来,崩成碎片。但是大家已经跑到堤
岸上来了;这时火花正在我身上飞舞。我把他们大家都救出来了。但是我想我受不了这阵寒
冷和惊恐,因此我现在就来到天国的门口。据说天国的门也会为我这样的穷人打开的。现在
我在堤岸上的房子已经没有了——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因此就可以走进天国。”
这时天国的门开了;安琪儿把这个老太婆领进去。她在门外遗下一根干草。这根草原先
是铺在她为救那些人而烧掉的那张床上的。这根草现在变成了纯净的金子,不过这金子在扩
大,变成了最美丽的花纹。
“看吧,这是一个穷苦的女人带来的东西!”安琪儿说。
“你带来了什么呢?是的,我知道你什么也没有做过——你连一块砖也没有做过。唯愿
你能再回去,就是带来这一点儿东西都好。你把这块砖做出来后,可能它值不了什么。不过
假如你是用善意把它做出来,那么它究竟还算是一点东西呀。但是你回不去了,因此我也没
有办法帮你的忙!”
于是那个可怜的灵魂——住在堤岸上的那个老太婆——为他求情说:
“我那个小房子所用的整砖和碎砖,都是他的兄弟做出来的。对于我这样的一个穷苦老
太婆说来,这是一桩了不起的事情!你能不能把这些整砖和碎砖看做是他的那一块砖呢?这
是一件慈悲的行为!他现在需要慈悲,而这正是一个慈悲的地方!”
“你所认为最渺小的那个兄弟,”安琪儿说,“他的勤劳的工作你认为毫不足道,现在
他却送给你一件走进天国的礼物。
现在没有人把你送回去了,你可以站在门外面仔细想一想,考虑一下你在人世间的行
为。不过你现在还不能进来,你得先诚恳地做出一点成绩来!”
“这个意思我可以用更好的字眼表达出来!”这位批评家想。不过他没有高声地讲。就
他看来,这已经算得是“一点成绩”了。
(1858年)
这是一篇讽刺性的小故事,最初发表在1858年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一卷
第一部里。它所讽刺的对象是“批评家”。高谈阔论只说空话而不做实事的人,是进不了天
国的。天国门口的安琪儿拦住那些“批评家”,说:“你带来了什么呢?是的,我知道你什
么也没有做过——你连一块砖也没有做过。唯愿你能再回去,就是带来这一点儿东西都
好。”
关于这个故事,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道:“在《一点成绩》中,我谈了一件真事。在
瑞典的西海岸,我听说有一位老妇人,在大家都跑到冰上去防范春天的洪水成灾的时候,把
自己的房子放火烧起来,为的是吸引他们赶快回来。”
从前有一位国王的儿子,谁也没有他那么多美丽的书: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在这些书
本里他都读得到,而且也可以在一些美丽的插图中看得见。他可以知道每个民族和每个国
家。不过天国花园在什么地方,书上却一字也没有提到。而他最想知道的正是这件事情。
当他还是一个小孩、但已经可以上学的时候,他的祖母曾经告诉他,说:天国花园里每
朵花都是最甜的点心,每颗花蕊都是最美的酒;这朵花上写的是历史,那朵花上写的是地理
和乘法表。一个人只须吃一块点心就可以学一课书;他越吃得多,就越能学到更多的历史、
地理和乘法表。
那时他相信这话。不过他年纪越大,学到的东西越多,就变得越聪明。他知道,天国花
园的美景一定是很特殊的。
“啊,为什么夏娃①要摘下知识之树的果子呢?为什么亚当要吃掉禁果呢?如果我是他
的话,这件事就决不会发生,世界上也就永远不会有罪孽存在了。”
①根据古代希伯来人的神话,上帝用泥土创造世界上第一个男人亚当;然后从亚当的身
上抽出一条肋骨,创造出第一个女人夏娃。上帝让他们在天国花园里幸福地生活着,但是不
准他们吃知识之树上的果子。夏娃受了一条蛇的愚弄,劝亚当吃了禁果。结果上帝发现了,
把他们赶出天国花园。基督教徒认为:因为人类的始祖不听上帝的话,所以人一生下来就有
“罪孽’。
这是他那时说的一句话。等他到了17岁,他仍然说着这句话。“天国花园”占据了他
整个的思想。
有一天他在森林里散步。他是单独地在散步,因为这是他生活中最愉快的事情。
黄昏到来了,云块在密集着,雨在倾盆地下着,好像天空就是一个专门泻水的水闸似
的。天很黑,黑得像在深井中的黑夜一样。他一会儿在潮湿的草上滑一脚,一会儿在崎岖的
地上冒出的光石头上绊一跤。一切都浸在水里。这位可怜的王子身上没有一丝是干的。他不
得不爬到一大堆石头上去,因为这儿的水都从厚青苔里沁出来了。他几乎要倒下来了。这时
他听到一个奇怪的嘘嘘声。于是他看到面前有一个发光的大地洞。洞里烧着一堆火;这堆火
几乎可以烤熟一只牡鹿。事实上也是这样。有一只长着高大的犄角的美丽的牡鹿,被穿在一
根叉子上,在两根杉树干之间慢慢地转动。火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女人,样子很像一位
伪装的男人。她不断地添些木块到火里去。
“请进来吧!”她说。“请在火旁边坐下,把你的衣服烤干吧。”
“这儿有一股阴风吹进来!”王子说,同时他在地上坐下来。
“我的孩子们回来以后,那还要糟呢!”女人回答说。“你现在来到了风之洞。我的儿
子们就是世界上的四种风。你懂得吗?”
“你的儿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呢?”王子问。
“嗨,当一个人发出一个糊涂的问题的时候,这是很难回答的,”女人说。“我的儿子
各人在做着各人自己的事情。他们正在天宫里和云块一道踢毽子。”
于是她朝天上指了一下。
“啊,真有这样的事情!”王子说。“不过你说话的态度粗鲁,一点也没有我周围的那
些女人的温柔气息。”
“是的,大概她们都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吧!如果我要叫我的儿子们听话,我得要厉害一
点才成。这点我倒是做得到,虽然他们都是一些固执的家伙。请你看看墙上挂着的四个袋子
吧;他们害怕这些东西,正如你从前害怕挂在镜子后面的那根竹条一样。我告诉你,我可以
把这几个孩子叠起来,塞进袋子里去。我们不须讲什么客气!他们在那里面待着,在我认为
没有必要把他们放出来以前,他们不能出来到处撒野。不过,现在有一个回来了!”
这是北风。他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冲进来。大块的雹子在地上跳动,雪球在四处乱飞。
他穿着熊皮做的上衣和裤子。海豹皮做的帽子一直盖到耳朵上。他的胡子上挂着长长的冰
柱。雹子不停地从他的上衣领子上滚下来。
“不要马上就到火边来!”王子说,“否则你会把手和面孔冻伤的。”
“冻伤?”北风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冰冻!这正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不过你是一
个什么少爷?你怎么钻进风之洞里来了?”
“他是我的客人!”老女人说。“如果你对于这解释感到不满意的话,那么就请你钻进
那个袋子里去——现在你懂得我的用意了吧!”
这话马上发生效力。北风开始叙述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花了将近一个月的工夫到了
些什么地方去过。
“我是从北极海来的,”他说。“我和俄国猎海象的人到白令岛①去过。当他们从北望
角开出的时候,我坐在他们的船舵上打盹。当我偶尔醒过来的时候,海燕就在我的腿边飞。
这是一种很滑稽的鸟儿!它们猛烈地拍几下翅膀,接着就张着翅膀停在空中不动,然后忽然
像箭似的向前飞走。”
①白令岛(Beeren-Eiland)是太平洋北端的白令海上堪察加半岛东部的
一个海岛。过去是一个猎取海豹的场所。到1911年差不多所有的动物都被猎取光了。
“不要东扯西拉,”风妈妈说。“你到白令岛去过吗?”
“那儿才美哪!那儿跳舞用的地板,平整得像盘子一样!
那儿有长着青苔的半融的雪、尖峭的岩石、海象和北极熊的残骸。它们像生满了绿霉的
巨人的肢体。人们会以为太阳从来没有在那儿出现过。我把迷雾吹了几下,好让人们可以找
到小屋。这是用破船的木头砌成的一种房子,上面盖着海象的皮——贴肉的那一面朝
外。房子的颜色是红绿相间的;屋顶上坐着一个活的北极熊,在那儿哀叫。我跑到岸上去找
雀窠,看到光赤的小鸟张着嘴在尖叫。于是我朝它们无数的小咽喉里吹一口气,教它们把嘴
闭住。更下面一点,有许多大海象在拍着水,像一些长着尺把长牙齿和猪脑袋的活肠子或大
蛆!”
“我的少爷,你的故事讲得很好!”妈妈说。“听你讲的时候,我连口水都流出来
了!”
“于是打猎开始了!长鱼叉插进海象的胸脯里去,血喷出来像喷泉一样洒在冰上。这时
我也想起了我的游戏!我吹起
来,让我的那些船——山一样高的冰块——向他们的船中间冲过去。嗨,船夫吹着口哨,大
喊大嚷!可是我比他们吹得更厉害。他们只好把死的海象、箱子和缆绳扔到冰上去!我在他
们身上撒下雪花,让他们乘着破船,带着他们的猎物,漂
向南方,去尝尝咸水的滋味。他们永远也不能再到白令岛来了!”
“那么你做了一件坏事了!”风妈妈说。
“至于我做了些什么好事,让别人来讲吧!”他说。“不过现在我的西方兄弟到来了。
所有兄弟之中我最喜欢他。他有海的气息和一种愉快的清凉味。”
“那就是小小的西风吗?”王子问。
“是,他就是西风,”老女人说。“不过他并不是那么小,从前他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的样子像一个野人,不过他戴着一顶宽边帽来保护自己的面孔。他手上拿着一根桃花
心木的棒子——这是在美洲一个桃花心木树林里砍下来的。这可不是一件小玩意儿啦。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妈妈问。
“从荒凉的森林里来的!”他说。“那儿多刺的藤蔓在每株树的周围建立起一道篱笆,
水蛇在潮湿的草里睡觉,人类在那儿似乎是多余的。”
“你在那儿干吗?”
“我在那儿看一条顶深的河,看它从岩石中冲下来,变成水花,溅到云块中去,托住一
条虹。我看到野水牛在河里游泳,不过激流把它冲走了。它跟一群野鸭一起漂流。野鸭漂
到河流要变成瀑布的地方就飞起来了。水牛只好随着水滚下去!我觉得这好玩极了,我吹起
一股风暴,把许多古树吹到水里去,打成碎片!”
“你没有做过别的事吗?”老女人问。
“我在原野上翻了几个跟头:我摸抚了野马,摇下了可可核。是的,是的,我有很多故
事要讲!不过一个人不能把他所有的东西都讲出来。这一点你是知道的,老太太。”
他吻了他的妈妈一下,她几乎要向后倒下去了。他真是一个野蛮的孩子!
现在南风到了。他头上裹着一块头巾,身上披着一件游牧人的宽斗篷。
“这儿真是冷得够呛!”他说,同时加了几块木材到火里去。“人们立刻可以感觉出北
风已经先到这儿来了。”
“这儿真太热,人们简直可以在这儿烤一只北极熊。”北风说。
“你本人就是一只北极熊呀!”南风说。
“你想要钻进那个袋子里去吗?”老女人问。“请在那边的石头上坐下来,赶快告诉我
你到什么地方去过。”
“到非洲去过,妈妈!”他回答说。“我曾在卡菲尔人①的国土里和霍屯督人②一起去
猎过狮子!那儿平原上的草绿得像橄榄树一样!那儿角马③在跳舞。有一只鸵鸟跟我赛跑,
不过我的腿比它跑得快。我走到那全是黄沙的沙漠里去——这地方的样子很像海底。我遇见
一队旅行商,他们把最后一只骆驼杀掉了,为的是想得到一点水喝,不过他们所得到的水很
少。太阳在上面烤,沙子在下面炙。沙漠向四面展开,没有边际。于是我在松散的细沙上打
了几个滚,搅起一阵像巨大圆柱的灰沙。这场舞才跳得好哪!你应该瞧瞧单峰骆驼呆呆地站
在那儿露出一副多么沮丧的神情。商人把长袍拉到头上盖着。他倒在我面前,好像倒在他的
阿拉④面前一样。他们现在被埋葬了——沙子做成的一个金字塔堆在他们身上。以后我再把
它吹散掉的时候,太阳将会把他们的白骨晒枯了。那么旅人们就会知道,这儿以前曾经有人
来过。否则谁也不会相信,在沙漠中会有这样的事情。”
①卡菲尔人(Kaeeer)是南非的一个黑人种族,以勇敢著名,曾和英国的殖
民主义者作过长期的斗争。
②霍屯督人(Hottentot)是西南非洲的一个黑人种族。
③这是非洲的一种类似羚羊的动物。
④阿拉(Allah)是伊斯兰教中的真主。
“所以你除了坏事以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妈妈说。
“钻进那个袋子里去!”
在他还没有发觉以前,她已经把南风拦腰抱住,按进袋子里去。他在地上打着滚,不过
她已经坐在袋子上,所以他也只好不作声了。
“你的这群孩子倒是蛮活泼的!”王子说。
“一点也不错,”她回答说,“而且我还知道怎样管他们呢!
现在第四个孩子回来了!”
这是东风,他穿一套中国人的衣服。
“哦!你从哪个地区来的?”妈妈说。“我相信你到天国花园里去过。”
“我明天才飞到那儿去,”东风说。“自从我上次去过以后,明天恰恰是100年。我
现在是从中国来的——我在瓷塔周围跳了一阵舞,把所有的钟都弄得叮当叮当地响起来!官
员们在街上挨打;竹条子在他们肩上打裂了,而他们却都是一品
到九品的官啦。他们都说:‘多谢恩主!’不过这不是他们心里的话。于是我摇着铃,唱:
‘丁,当,锵!’”
“你太顽皮了!”老女人说。“你明天到天国花园去走走也好;这可以教育你,对你有
好处。好好地在智慧泉里喝几口水吧,还请你带一小瓶给我。”
“这个不成问题,”东风说。“不过你为什么把我的弟兄南风关在袋子里呢?把他放出
来呀!他可以讲点凤凰的故事给我听,因为天国花园的那位公主,每当我过了一个世纪去拜
望她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听听凤凰的故事。请把袋子打开吧!
这样你才是我最甜蜜的妈妈呀,我将送给你两包茶——两包我从产地摘下的又绿又新鲜
的茶!”
“唔,为了这茶的缘故,也因为你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孩子,我就把袋子打开吧!”
她这么做了。南风爬了出来,不过他的神气很颓丧,因为这位陌生的王子看到了他受惩
罚。
“你把这张棕榈树叶带给公主吧!”南风说。“这树叶是现在世界上仅有的那只凤凰带
给我的。他用尖嘴在叶子上绘出了他这100年的生活经历。现在她可以亲自把这记载读一
读。
我亲眼看见凤凰把自己的窠烧掉,他自己坐在里面,像一个印度的寡妇①似的把自己烧
死。干枝子烧得多么响!烟多么大!气味多么香!最后,一切都变成了火焰,老凤凰也化为
灰烬。不过他的蛋在火里发出红光。它轰然一声爆裂开来,于是一只小凤凰就飞出来了。他
现在是群鸟之王,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只凤凰。他在我给你的这张棕榈叶上啄开了一个洞
口:这就是他送给公主的敬礼!”
①在古时封建的印度,一个女人在丈夫死后,就用火把自己烧死,以表示她的“贞
节”。
“现在我们来吃点东西吧!”风妈妈说。
他们都坐下来吃那只烤好了的牡鹿。王子坐在东风旁边,他们马上就成了很要好的朋
友。
“请告诉我,”王子说,“你们刚才谈的那位公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天国花园在
什么地方呢?”
“哈,哈,”东风说。“你想到那儿去吗?嗯,那么你明天跟我一起飞去吧!不过,我
得告诉你,自从亚当和夏娃以后,什么人也没有到那儿去过。你在《圣经》故事中已经读到
过关于他们的故事了吧?”
“读到过!”王子说。
“当他们被赶出去以后,天国花园就坠到地里去了;不过它还保留着温暖的阳光、温和
的空气以及它一切的美观。群仙之后就住在里面,幸福之岛也在那儿——死神从来不到这岛
上来,住在这儿真是美极了!明天你可以坐在我的背上,我把你带去:我想这办法很好。但
是现在我们不要再闲聊吧,因为我想睡了。”
于是大家都去睡了。
大清早,王子醒来时,他可是吃惊不小,他已经高高地在云块上飞行。他骑在东风的背
上,而东风也老老实实地背着他:他们飞得非常高,下边的森林、田野、河流和湖泊简直像
是映在一幅大地图上的东西。
“早安!”东风说。“你还可以多睡一会儿,因为下面的平
地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好看。除非你愿意数数那些教堂!它们像在绿板上用粉笔画的小点
子。”
他所谓的绿板就是田野和草地。
“我没有跟你妈妈和你的弟兄告别,真是太没有礼貌了!”
王子说。
“当一个人在睡觉的时候,他是应该得到原谅的!”东风说。
于是他们加快飞行的速度。人们可以听到他们在树顶上飞行,因为当他们经过的时候,
叶子和柔枝都沙沙地响起来了。人们也可以在海上和湖上听到,因为他们飞过的时候,浪就
高起来,许多大船也向水点着头,像游泳的天鹅。
将近黄昏的时候,天就暗下来,许多大城市真是美丽极了。有许多灯在点着,一会儿这
里一亮,一会儿那里一亮。这景象好比一个人在燃着一张纸,看到火星后就散开来,像小孩
子走出学校门一样。王子拍着双手,不过东风请求他不要这样做,他最好坐稳一点,不然就
很容易掉下来,挂在教堂的尖顶上。
黑森林里的苍鹰在轻快地飞翔着。但是东风飞得更轻快。
骑着小马的哥萨克人在草原上敏捷地飞驰过去了,但王子更敏捷地在空中飞过去。
“现在你可以看到喜马拉雅山了!”东风说。“这是亚洲最高的山。过一会儿我们就要
到天国花园了!”
他们更向南飞,空中立刻有一阵花朵和香料的气味飘来。
处处长着无花果和石榴,野葡萄藤结满了红葡萄和紫葡萄。他们两个人就在这儿降下
来,在柔软的草地上伸开肢体。花朵向风儿点头,好像是说:“欢迎你回来!”
“我们现在到了天国花园了吗?”王子问。
“没有,当然没有!”东风回答说。“不过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看到那边石砌的墙
吗?你看到那边的大洞口吗?你看到那洞口上悬着的像绿帘子的葡萄藤吗?我们将要走进那
洞口!请你紧紧地裹住你的大衣吧。太阳在这儿灼热地烤着,可是再向前一步,你就会感到
冰冻般的寒冷。飞过这洞子的雀子总有一只翅膀留在炎热的夏天里,另一只翅膀留在寒冷的
冬天里!”
“这就是到天国花园去的道路吗?”王子问。
他们走进洞口里去!噢!里面冷得像冰一样,但是时间没有多久。东风展开他的翅膀;
它们亮得像最光耀的火焰。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洞子啊!悬在他们头上的是一大堆奇形怪状
的、滴着水的石块。有些地方是那么狭小,他们不得不伏在地上爬;有些地方又是那么宽广
和高阔,好像在高空中一样。这地方很像墓地的教堂,里面有发不出声音的风琴管,和成了
化石的旗子。
“我们通过死神的道路来到天国!”王子说。
但是东风一个字也不回答。他指着前面,那儿有一道美丽的蓝色在发出闪光。上面的石
块渐渐变成一层烟雾,最后变得像月光中的一块白云。他们现在呼吸到凉爽温和的空气,新
鲜得好像站在高山上,香得好像山谷里的玫瑰花。
有一条像空气一样清亮的河在流着,鱼儿简直像金子和银子。紫红色的鳝鱼在水底下嬉
戏,它们卷动一下就发出蓝色的光芒。宽大的睡莲叶子射出虹一样的色彩。被水培养着的花
朵像油培养着灯花一样,鲜艳得像橘黄色的焰光。一座坚固的大理石桥,刻得非常精致而富
有艺术风味,简直像是用缎带和玻璃珠子砌成的。它横在水上,通到幸福之岛——天国花
园,在这儿开出一片花朵。
东风用双手抱着王子,把他带到这个岛上。花朵和叶子唱出他儿时最悦耳的歌曲,不过
它们唱得那么美,人类的声音是决唱不出来的。
生长在这儿的东西是棕榈树呢,还是庞大的水草?王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青翠和庞大
的树木。许多非常美丽的攀援植物垂下无数的花彩,像圣贤著作中书缘上那些用金黄和其他
色彩所绘成的图案,或是一章书的头一个字母中的花纹。这可说是花、鸟和花彩所组成的
“三绝”。附近的草地上有一群孔雀在展开光亮的长尾。是的,这都是真的!不过当王子摸
一下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发现它们并不是鸟儿,而是植物。它们是牛蒡,但是光耀得像华丽
的孔雀屏。虎和狮子,像敏捷的猫儿一样,在绿色的灌木林中跳来跳去。这些灌木林发出的
香气像橄榄树的花朵。而且这些老虎和狮子都是很驯服的。野斑鸠闪亮得像最美丽的珍珠。
它们在狮子的鬃毛上拍着翅膀。平时总是很羞怯的羚羊现在站在旁边点着头,好像它也想来
玩一阵子似的。
天国的仙女到来了。她的衣服像太阳似的发着亮光,她的面孔是温柔的,正如一个快乐
的母亲对于自己的孩子感到幸福的时候一样。她是又年轻,又美丽。她后面跟着一群最美丽
的使女,每人头上都戴着一颗亮晶晶的星。
东风把凤凰写的那张叶子交给她,她的眼睛发出快乐的光彩。她挽着王子的手,把他领
进王宫里去。那儿墙壁的颜色就像照在太阳光中的郁金香。天花板就是一大朵闪着亮光的
花。人们越朝里面望,花萼就越显得深。王子走到窗子那儿去,在一块玻璃后面朝外望。这
时他看到知识之树、树旁的蛇和在附近的亚当和夏娃。
“他们没有被赶出去么?”他问。
仙女微笑了一下。她解释着说,时间在每块玻璃上烙下了一幅图画,但这并不是人们惯
常所见的那种图画。不,这画里面有生命:树上的叶子在摇动,人就像镜中的影子似的在来
来往往。他又在另一块玻璃后面望。他看见雅各梦见通到天上的梯子①长着大翅膀的安琪儿
在上上下下地飞翔。的确,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全都在玻璃里活动着。只有时间才能刻下这
样奇异的图画。
①这个故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二十八章第十一节至第十二节:雅各“到
了一个地方,因为太阳落了,就在那里住宿,便拾起那地方的一块石头,枕在头下,在那里
躺卧睡了。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
仙女微笑了一下,又把他领到一间又高又大的厅堂里去。墙壁像是透明的画像,面孔一
个比一个好看。这儿有无数幸福的人们,他们微笑着,歌唱着;这些歌声和笑声交融成为一
种和谐的音乐。最上面的是那么小,小得比绘在纸上作为最小的玫瑰花苞的一个小点还要
小。大厅中央有一株绿叶茂密、枝丫低垂的大树;大大小小的金黄苹果,像橘子似的在叶子
之间悬着。这就是知识之树。亚当和夏娃曾吃过这树上的果子。每一片叶子滴下一滴亮晶晶
的红色露珠;这好像树哭出来的血眼泪。
“我们现在到船上去吧!”仙女说,“我们可以在波涛上呼吸一点空气。船会摇摆,可
是它并不离开原来的地点。但是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将会在我们眼前经过。”
整个的河岸在移动,这真是一种奇观。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带着云块和松林,现在出现
了;号角吹出忧郁的调子;牧羊人在山谷里高声歌唱。香蕉树在船上垂下长枝;乌黑的天
鹅在水上游泳,奇异的动物和花卉在岸上显耀着自己。这是新荷兰①——世界五大洲之
一。它被一系列的青山衬托着,在眼前浮过去了。人们听到牧师的歌声,看到原始人踏着鼓
声和骨头做的喇叭声在跳舞。深入云霄的埃及金字塔,倒下的圆柱和一半埋在沙里的斯芬克
斯②,也都在眼前浮过去了。北极光照在北方的冰河上——这是谁也仿造不出来的焰火。王
子感到非常幸福。的确,他所看到的东西,比我们现在所讲的要多100倍以上。
①这是澳洲的旧称。
②这里指埃及金字塔附近的狮身人面像。
“我能不能永远住在这儿?”他问。
“这要由你自己决定!”仙女回答说。“如果你能不像亚当那样去作违禁的事,你就可
以永远住在这儿!”
“我决不会去动知识树上的果子!”王子说。“这儿有无数的果子跟那个果子同样美
丽。”
“请你问问你自己吧。假如你的意志不够坚强,你可以跟送你来的东风一道回去。他快
要飞回去了。他只有过了100年以后才再到这儿来;在这儿,这段时间只不过像100个
钟头;但就罪恶和诱惑说来,这段时间却非常漫长。每天晚上,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会对
你喊:‘跟我一块儿来吧!’我也会向你招手,不过你不能动。你不要跟我一道来,因为你
向前走一步,你的欲望就会增大。那么你就会来到长着那棵知识之树的大厅。我就睡在它芬
芳的垂枝下面;你会在我的身上弯下腰来,而我必然会向你微笑。不过如果你吻了我的嘴
唇,天国就会坠到地底下去,那么你也就失掉它了。沙漠的厉风将会在你的周围吹,冰凉的
雨点将会从你的头发上滴下来。忧愁和苦恼将会是你的命运。”
“我要在这儿住下来!”王子说。
于是东风就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同时说:“请放坚强些吧。100年以后我们再在
这儿会见。再会吧!再会吧!”
东风展开他的大翅膀。它们发出的闪光像秋天的麦田或寒冷冬天的北极光。
“再会吧!再会吧!”这是花丛和树林中发出的声音。鹳鸟和鹈鹕成行地飞起,像飘荡
着的缎带,一直陪送东风飞到花园的边境。
“现在我们开始跳舞吧!”仙女说。“当我和你跳完了,当太阳落下去了的时候,我将
向你招手。你将会听到我对你喊:‘跟我一道来吧。’不过请你不要听这话,因为在这10
0年间我每晚必定说一次这样的话。你每次经过这样一个考验,你就会获得更多的力量;最
后你就会一点也不想这话了。今晚是头一次。我得提醒你!”
仙女把他领到一个摆满了透明的百合花的大厅里。每朵花的黄色花蕊是一个小小的金色
竖琴——它发出弦乐器和芦笛的声音。许多苗条的美丽女子,穿着雾似的薄纱衣服,露出她
们可爱的肢体,在轻盈地跳舞。她们歌唱着生存的快乐,歌唱她们永不灭亡,天国花园永远
开着花朵。
太阳落下来了。整个天空变成一片金黄,把百合花染上一层最美丽的玫瑰色。王子喝着
这些姑娘所倒出的、泛着泡沫的美酒,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他看到大厅的背景在他面前
展开;知识之树在射出光芒,使他的眼睛发花。歌声是柔和的,美丽的,像他母亲的声音,
也像母亲在唱:“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
于是仙女向他招手,向他亲热地说:“跟我来吧!跟我来吧!”
于是他就向她走去。他忘记了自己的诺言,忘记了那头一个晚上。她在招手,在微笑。
环绕在他周围的芬芳的气息越变越浓,竖琴也奏得更好听。在这长着知识之树的大厅里,现
在似乎有好几个面孔在向他点头和歌唱,“大家应该知道,人类是世界的主人!”从知识树
的叶子上滴下来的不再是血的眼泪;在他的眼中,这似乎是放亮的红星。
“跟我来吧!跟我来吧!”一个颤抖的声音说。王子每走一步,就感到自己的面孔更灼
热,血流得更快。
“我一定来!”他说。“这不是罪过,这不可能是罪过!为什么不追求美和快乐呢?我
要看看她的睡态!只要我不吻她,我就不会有什么损失。我决不做这事,我是坚强的,我有
果断的意志!”
仙女脱下耀眼的外衣,分开垂枝,不一会儿就藏进树枝里去了。
“我还没有犯罪,”王子说,“而且我也决不会。”
于是他把树枝向两边分开。她已经睡着了,只有天国花园里的仙女才能有她那样美丽。
她在梦中发出微笑,他对她弯下腰来,他看见她的睫毛下有泪珠在颤抖。
“你是在为我哭吗?”他柔声地说。“不要哭吧,你——美丽的女人!现在我可懂得天
国的幸福了!这幸福现在在我的血液里流,在我的思想里流。在我这个凡人的身体里,我现
在感到了安琪儿的力量,感到了永恒的生命。让这永恒的夜属于我吧,有这样的一分钟已经
就够丰富了。”
于是他吻了她眼睛里的眼泪,他的嘴唇贴上了她的嘴唇——
这时一个沉重可怕的雷声响起来了,任何人从来都没有听见过。一切东西都沉陷了;那
位美丽的仙女,那开满了花的乐园——这一切都沉陷了,沉陷得非常深。王子看到这一切沉
进黑夜中去,像远处亮着的一颗小小的明星。他全身感到一种死的寒冷。他闭起眼睛,像死
去了似的躺了很久。
冷雨落到他的面上,厉风在他的头上吹,于是他恢复了知觉。
“我做了些什么呢?”他叹了一口气。“我像亚当一样犯了罪!所以天国就沉陷下去
了!”
于是他睁开眼睛。远处的那颗明星,那颗亮得像是已经沉陷了的天国的星——是天上的
一颗晨星。
他站起来,发现自己在大森林里风之洞的近旁,风妈妈正坐在他的身边:她有些儿生
气,把手举在空中。
“在第一天晚上,”她说,“我料想到结果必定是如此!是的,假如你是我的孩子,你
就得钻进袋子里去!”
“是的,你应该钻进去才成!”死神说。这是一位强壮的老人,手中握着一把镰刀,身
上长着两只大黑翅膀。“他应该躺进棺材里去,不过他的时间还没有到;我只是把他记下
来,让他在人世间再旅行一些时候,叫他能赎罪,变得好一点!总有一天我会来的。在他意
料不到的时候,我将把他关进一个黑棺材里去,我把他顶在我的头上,向那一颗星飞去。那
儿也有一个开满了花的天国花园。如果他是善良和虔诚的,他就可以走进去。不过如果他有
恶毒的思想,如果他的心里还充满了罪过,他将和他的棺材一起坠落,比天国坠落得还要
深。只有在隔了一千年以后我才再来找他,使他能有机会再坠落得更深一点,或是升向那颗
星——那颗高高地亮着的星!”
(1839年)
这篇故事原收集在《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第五集里,关于这篇故事安徒生说:“这是
我儿童时听到的第一个童话。我非常喜欢它,但我也很失望,因为它不够长。”他现在把它
加以创造,有了新的发挥,加进了更明确的主题:“大家应该知道,人类是世界的主人!”
但人类缺点很多:“罪恶和诱惑”总是在向他招手。他几乎每天在面对着新的考验,只有坚
强的意志,才能免于罪恶的诱惑。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王子也相信自己的意志和决心,
但在实际的考验面前失败了。但他仍有机会得救。掌握他的命运的死神说:“只有在隔了一
千年以后我才再来找他,使他能有机会再坠落得更深一点,或是升向那颗星——那颗高高地
亮着的星!”问题在于你是否有坚强的意志。只要你有坚强的意志,你仍可以“升向……那
颗亮着的星”,名副其实地成为“世界的主人”。
谁能做出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谁就可以得到国王的女儿和他的半个王国。
年轻人——甚至还有年老人——为这事绞尽了脑汁。有两个人把自己啃死了,有一个人
喝酒喝得醉死了:他们都是照自己的一套办法来做出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但是这种做法都
不合乎要求。街上的小孩子都在练习朝自己背上吐唾沫——他们以为这就是最难使人相信的
事情。
一天,有一个展览会开幕了;会上每人表演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裁判员都是从3
岁的孩子到90岁的老头子中挑选出来的。大家展出的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倒是不少,但是
大家很快就取得了一致的意见,认为最难使人相信的一件东西是一座有框子的大钟:它里里
外外的设计都非常奇妙。
它每敲一次就有活动的人形跳出来指明时刻。这样的表演一共有12次,每次都出现了
能说能唱的活动人形。
“这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人们说。
钟敲一下,摩西就站在山上,在石板上写下第一道圣谕:“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个。”
钟敲两下,伊甸园就出现了:亚当和夏娃两人在这儿会面,他们都非常幸福,虽然他们
两人连一个衣柜都没有——他们也没有这个必要。
钟敲三下,东方就出现了三王①他们之中有一位黑得像炭,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因为太
阳把他晒黑了。他们带来薰香和贵重的物品。
①“东方三王”,或称“东方三博士”。据《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二章载,
耶稣降生时,有几个博士“看见他的星”,从东方来到耶路撒冷,向他参拜。后人根据所献
礼物是三件,推定是三个博士。
钟敲四下,四季就出现了。春天带来一只杜鹃,它栖在一根含苞的山毛榉枝上。夏天带
来蚱蜢,它栖在一根熟了的麦秆上。秋天带来鹳鸟的一个空窠——鹳鸟都已经飞走了。冬天
带来一只老乌鸦,它栖在火炉的一旁,讲着故事和旧时的回忆。
“五官”在钟敲五下的时候出现:视觉成了一个眼镜制造匠;听觉成了一个铜匠;嗅觉
在卖紫罗兰和车叶草;味觉是一个厨子;感觉是一个承办丧事的人,他戴的黑纱一直拖到脚
跟。
钟敲了六下。一个赌徒坐着掷骰子:最大的那一面朝上,上面是六点。
接着一星期的七天(或者七大罪过)出现了——人们不
知道究竟是谁:他们都是半斤八两,不容易辨别。
于是一个僧人组成的圣诗班到来了,他们唱晚间8点钟的颂歌。
九位女神随着钟敲九下到来了:一位是天文学家,一位管理历史文件,其余的则跟戏剧
有关。
钟敲10下,摩西带着他的诫条又来了——上帝的圣谕就在这里面,一共有10条。
钟又敲起来了。男孩子和女孩子在跳来跳去;他们一面在玩一种游戏,一面在唱歌:
滴答,滴答,滴滴答,
钟敲了11下!
于是钟就敲了12下。守夜人戴着毡帽、拿着“晨星”①来了。他唱着一支古老的守夜
歌:
①这是一根顶上有叉的木棒。
这恰恰是半夜的时辰,
我们的救主已经出生!
当他正在唱的时候,玫瑰花长出来了,变成一个安琪儿的头,被托在五彩的翅膀上。
这听起来真是愉快,看起来真是美丽。这是无比的、最难使人相信的艺术品——大家都
这样说。
制作它的是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他的心肠好,像孩子一样地快乐,他是一个忠实的朋
友,对他穷苦的父母非常孝顺。
他应该得到那位公主和半个王国。
最后评判的一天到来了。全城都在张灯结彩。公主坐在王座上——座垫里新添了马尾,
但这并不使人觉得更舒服或更愉快。四周的裁判员狡猾地对那个快要获得胜利的人望了一眼
——这人显得非常有把握和高兴:他的幸运是肯定的,因为他创造出了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
东西。
“嗨,现在轮到我了!”这时一个又粗又壮的人大声说。
“我才是做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的人呢!”
于是他对着这件艺术品挥起一把大斧头。
“噼!啪!哗啦!”全都完了。齿轮和弹簧到处乱飞;什么都毁掉了!
“这只有我才能做得出来!”这人说。“我的工作打倒了他的和每个人的工作。我做出
了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你把这样一件艺术品毁掉了!”裁判员说,“这的确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所有在场的人都说着同样的话。他将得到公主和半个王国,因为一个诺言究竟是一个诺
言,即使它最难使人相信也罢。
喇叭在城墙上和城楼上这样宣布:“婚礼就要举行了!”公主并不觉得太高兴,不过她
的样子很可爱,衣服穿得也华丽。
教堂里都点起了蜡烛,在黄昏中特别显得好看。城里的一些贵族小姐们,一面唱着歌,
一面扶着公主走出来。骑士们也一面伴着新郎,一面唱着歌。新郎摆出一副堂而皇之的架
子,好像谁也打不倒他似的。
歌声现在停止了。静得很,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不过在这沉寂之中,教堂的大
门忽然嘎的一声开了,于是——砰!砰!钟的各种机件在走廊上走过去了,停在新娘和新郎
中间。我们都知道,死人是不能再起来走路的,不过一件艺术品却是可以重新走路的:它的
身体被打得粉碎,但是它的精神是完整的。艺术的精神在显灵,而这决不是开玩笑。
这件艺术品生动地站在那儿,好像它是非常完整,从来没有被毁坏过似的。钟在接二连
三地敲着,一直敲到12点。
那些人形都走了出来:第一个是摩西——他的头上似乎在射出火光。他把刻着诫条的石
块扔在新郎的脚上,把他压在地上。
“我没有办法把它们搬开,”摩西说,“因为你打断了我的手臂!请你就待在这儿
吧!”
接着亚当和夏娃、东方来的圣者和四季都来了。他们每个人都说出那个很不好听的真
理:“你好羞耻呀!”
但是他一点也不感到羞耻。
那些在钟上每敲一次就出现的人形,都变得可怕地庞大起来,弄得真正的人几乎没有地
方站得住脚。当钟敲到12下的时候,守夜人就戴着毡帽,拿着“晨星”走出来。这时起
了一阵惊人的骚动。守夜人大步走到新郎身边,用“晨星”在他的额上痛打。
“躺在这儿吧,”他说,“一报还一报!我们现在报了仇,那位艺术家也报了仇!我们
要去了!”
整个艺术品都不见了;不过教堂四周的蜡烛都变成了大朵的花束,同时天花板上的金星
也射出长长的、明亮的光线来。风琴自动地奏起来了。大家都说,这是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
的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请你们把那位真正的人召进来!”公主说。“那位制造这件艺术品的人才是我的主人
和丈夫!”
于是他走进教堂里来,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随从。大家都非常高兴,大家都祝福他。没
有一个人嫉妒他——这真是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1870年)
这篇故事最初发表在1870年9月纽约出版的《青少年河边杂志》第四卷上,在第二
个月它又发表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丹麦每月出版物》上。什么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
情?”这个故事本身已经说明了那就是真正的艺术品。虽然“它的身体被打得粉碎,但是它
的精神是完整的。艺术的精神在显灵,而这决不是开玩笑。”由于它,最难使人相信的奇迹
才能出现。
关于这个故事,安徒生在他日记中的记载说明它是写于1870年4月下旬。他在18
70年5月14日写给《青少年河边杂志》的编者斯古德的信说:“一星期以前,我寄给你
为《青少年河边杂志》写的一篇新的故事《曾祖父》。今天我寄给你一篇完全新的作品(即
《最难相信的事情》)。这也可以说是我写的一篇最好的故事。像《曾祖父》一样,在你的
刊物没有发表以前,它将不在丹麦出版。”
从前有一枚毫子,当他从造币厂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容光焕发,又跳又叫:“万岁!我
现在要到广大的世界上去了!”于是他就走到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来了。
孩子用温暖的手捏着他,守财奴用又粘又冷的手抓着他。
老年人翻来覆去地看他,年轻人一把他拿到手里就花掉。这个毫子是银子做的,身上铜
的成分很少;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年的光阴了——这就是说,在铸造他的这个国家
里。
但是有一天他要出国旅行去了。他是他旅行的主人的钱袋中最后一枚本国钱。这位绅士
只有当这钱来到手上时才知道有他。
“我手中居然还剩下一枚本国钱!”他说。“那么他可以跟我一块去旅行了。”
当他把这枚毫子仍旧放进钱袋里去的时候,毫子就发出当啷的响声,高兴得跳起来。他
现在跟一些陌生的朋友在一起;这些朋友来了又去,留下空位子给后来的人填。不过这枚本
国毫子老是待在钱袋里;这是一种光荣。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毫子在这世界上已经跑得很远,弄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到了什
么地方。他只是从别的钱币那里听说,他们不是法国造的,就是意大利造的。一个说,他们
到了某某城市;另一个说,他们是在某某地方。不过毫子对于这些说法完全摸不着头脑。一
个人如果老是待在袋子里,当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毫子的情形正是这样。
不过有一天,当他正躺在钱袋里的时候,他发现袋子没有扣上。因此他就偷偷地爬到袋
口,朝外面望了几眼。他不应该这样做,不过他很好奇——人们常常要为这种好奇心付出代
价的。他轻轻地溜到裤袋里去;这天晚上,当钱袋被取出的时候,毫子却在他原来的地方留
下来了。他和其他的衣服一道,被送到走廊上去了。他在这儿滚到地上来,谁也没有听到
他,谁也没有看到他。
第二天早晨,这些衣服又被送回房里来了。那位绅士穿上了,继续他的旅行,而这枚毫
子却被留在后面。他被发现了,所以就不得不又出来为人们服务。他跟另外三块钱一起
被用出去了。
“看看周围的事物是一桩愉快的事情,”毫子想。“认识许多人和知道许多风俗习惯,
也是一桩愉快的事情。”
“这是一枚什么毫子?”这时有一个人说。“它不是这国家的钱,它是一枚假钱,一点
用也没有。”
毫子的故事,根据他自己所讲的,就从这儿开始。
“假货——一点用也没有!这话真叫我伤心!”毫子说。
“我知道我是上好的银子铸成的,敲起来响亮,官印是真的。
这些人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决不是指我!不过,是的,他们是指我。他们特地把我叫做
假货,说我没有一点用。‘我得偷偷地把这家伙使用出去!’得到我的那个人说;于是我就
在黑夜里被人转手,在白天被人咒骂。——‘假货——没有用!我得赶快把它使用出
去。’”
每次当银毫被偷偷地当作一枚本国钱币转手的时候,他就在人家的手中发抖。
“我是一枚多么可怜的毫子啊!如果我的银子、我的价值、我的官印都没有用处,那么
它们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世人的眼中,人们认为你有价值才算有价值。我本来是没有
罪的;因为我的外表对我不利,就显得有罪,于是我就不得不在罪恶的道路上偷偷摸摸地爬
来爬去。我因此而感到心中不安;这真是可怕!——每次当我被拿出来的时候,一想起
世人望着我的那些眼睛,我就战栗起来,因为我知道我将会被当做一个骗子和假货退回去,
扔到桌子上的。
“有一次我落到一个穷苦的老太婆的手里,作为她一天辛苦劳动的工资。她完全没有办
法把我扔掉。谁也不要我,结果我成了她的一件沉重的心事。
“‘我不得不用这毫子去骗一个什么人,’她说,‘因为我没有力量收藏一枚假钱。那
个有钱的面包师应该得到它,他有力量吃这点亏——不过,虽然如此,我干这件事究竟还是
不对的。’
“那么我也只好成了这老太婆良心上的一个负担了,”银毫叹了一口气。“难道我到了
晚年真的要改变得这么多吗?”
“于是老太婆就到有钱的面包师那儿去。这人非常熟悉市上一般流行的毫子;我没有办
法使他接受。他当面就把我扔回给那个老太婆。她因此也就没有用我买到面包。我感到万分
难过,觉得我居然成了别人苦痛的源泉——而我在年轻的时候却是那么快乐、那么自信:我
认识到我的价值和我的官印。我真是忧郁得很;一枚人家不要的毫子所能有的苦痛,我全有
了。不过那个老太婆又把我带回家去。她以一种友爱和温和的态度热情地看着我。‘不,我
将不用你去欺骗任何人,’她说。‘我将在你身上打一个眼,好使人们一看就知道你是假
货。不过——而且——而且我刚才想到——你可能是一枚吉祥的毫子。我相信这是真的。这
个想法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很深。我将在这毫子上打一个洞,穿一根线,把它作为一枚吉祥的
毫子挂在邻居家一个小孩的脖子上。’
“因此她就在我身上打了一个洞。被人敲出一个洞来当然不是一桩很痛快的事情;不
过,只要人们的用意是善良的,许多苦痛也就可以忍受得下了。我身上穿进了一根线,于是
我就变成了一枚徽章,挂在一个小孩子的脖子上。这孩子对着我微笑,吻着我;我整夜躺在
他温暖的、天真的胸脯上。
“早晨到来的时候,孩子的母亲就把我拿到手上,研究我。
她对我有她自己的一套想法——这一点我马上就能感觉出来。她取出一把剪刀来,把这
根线剪断了。
“‘一枚吉祥的毫子!’她说。‘唔,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她把我放进醋里,使我变得全身发绿。然后她把这洞塞住,把我擦了一会儿;接着在
傍晚的黄昏中,把我带到一个卖彩票的人那儿去,用我买了一张使她发财的彩票。
“我是多么苦痛啊!我内心有一种刺痛的感觉,好像我要破裂似的。我知道,我将会被
人叫做假货,被人扔掉——而且在一大堆别的毫子和钱币面前扔掉。他们的脸上都刻着字和
人像,可以因此觉得了不起。但是我溜走了。卖彩票的人的房间里有许多人;他忙得很,所
以我当啷一声就跟许多其
他的钱币滚进匣子里去了。究竟我的那张彩票中了奖没有,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
是知道的,那就是:第二天早晨人们将会认出我是一个假货,而把我拿去继续不断地欺骗
人。这是一种令人非常难受的事情,特别是你自己的品行本来很好——我自己不能否认我这
一点的。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就是从这只手里转到那只手里,从这一家跑到那一家,我老是被
人咒骂,老是被人瞧不起。谁也不相信我,我对于自己和世人都失去了信心。这真是一种很
不好过的日子。
“最后有一天一个旅客来了。我当然被转到他的手中去,他这人也天真得很,居然接受
了我,把我当做一枚通用的货币。不过他也想把我用出去。于是我又听到一个叫声:‘没有
用——假货!’
“‘我是把它作为真货接受过来的呀,’这人说。然后他仔细地看了我一下,忽然满脸
露出笑容——我以前从没有看到,任何面孔在看到我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嗨,这是
什么?’他说。‘这原来是我本国的一枚钱,一个从我家乡来的、诚实的、老好的毫子;而
人们却把它敲出一个洞,还要把它当做假货。嗯,这倒是一件妙事!我要把它留下来,一起
带回家去。’
“我一听到我被叫做老好的、诚实的毫子,我全身都感到快乐。现在我将要被带回家
去。在那儿每个人将会认得我,会知道我是用真正的银子铸出来的,并且盖着官印,我高兴
得几乎要冒出火星来;然而我究竟没有冒出火星的性能,因为那是钢铁的特性,而不是银子
的特性。
“我被包在一张干净的白纸里,好使得我不要跟别的钱币混在一起而被用出去。只有在
喜庆的场合、当许多本国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被拿出来给大家看。大家都称赞我,他
们说我很有趣——说来很妙,一个人可以不说一句话而仍然会显得有趣。
“最后我总算是回到家里来了。我的一切烦恼都告结束。我的快乐又开始了,因为我是
好银子制的,而且盖有真正的官印。我再也没有苦恼的事儿要忍受了,虽然我像一枚假钱币
一样,身上已经穿了一个孔。但是假如一个人实际上并不是一件假货,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人应该等到最后一刻,他的冤屈总会被申雪的——这是我的信仰。”毫子说。
(1862年)
这篇故事安徒生1861年5月在意大利的立佛尔诺省,是他在那里住了几天写成的,
发表在1862年哥本哈根出版的《丹麦大众历书》上。一枚货真价实的银币,像人一样,
在不同的情况下,在不同人的眼里,成了假货,处处受到排挤、批判,并且戴上帽子(被打
穿了一个孔),最后转到识货人的手中才得到平反。“假如一个人实际上并不是一件假货,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应该等到最后一刻,他的冤屈总会被申雪的——这是我的信
仰。”这个信仰使他没有寻短见,活下来了。关于这个故事的背景,安徒生在手记中写道:
“我从齐卫塔乘轮船,在船上我用一枚斯古夺(意大利币名)换几个零钱,对方给了我两枚
假法郎。谁也不要它。我觉得受了骗,很恼火。但是很快我觉得可以用这写一篇童话……”
在他1861年5月31日的日记中,他补充写道:“我把这枚钱送给了立佛尔诺车站的一
位搬运夫。”
一、肉肠签子汤
“昨天的晚餐好极了!”一只老母耗子对一只没有参加那次宴会的耗子说。“我在老耗
子王旁边第二十一个坐位上,算是很不坏了!现在我给你讲讲那一道道的菜,安排得好极
了!霉面包、熏肉皮、油脂烛的头和肉肠。——然后从头再来一遍,我们就如同吃了两顿饭
一样。气氛令人舒畅,大家尽讲些愉快的,瞎扯了一阵,就像一家人一样。除开肉肠签子
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于是我们便谈起它们来,接着便谈到肉肠签子烧汤;这事我们大
家当然都听说过,可是谁也没有尝过这种汤,更不要说懂得怎么去做它了。宴会上大家为发
明烧这种汤的干一杯,他配得上做济贫院院长!挺好玩,是不是?老耗子王站了起来许诺
说,年轻耗子中谁能把这种汤烧得最可口,谁便可以被立为他的皇后,从当天算起她们可以
考虑整整一年。”
“这并不算太坏!”另外那只耗子说道,“可是这种汤怎么个烧法呢?”
“‘是啊,怎么个烧法?’她们大家,所有的母耗子,小的老的,也都问起这一点。她
们都想当皇后,可是却又都不愿意找那种麻烦跑到茫茫世界里去学,而这又是必要的!再说
谁也没有离开家,离开藏身角落的本事。在外头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干酪皮,闻得到熏肉皮
味的。不行,要挨饿的,是啊,说不定会活活被猫吃掉的。”
这些大约也就是吓着大多数耗子不敢出去学这门手艺的想法。只有四只耗子,年轻勇
敢,可是贫寒,挺身而出。她们愿各自去世界四角中的一角,于是问题是,谁的运气好。她
们只带上一根肉肠签子,以便记住她们远行是为了什么;签子也算作她们漂亮的手杖。
五月头上她们出发,一年后的五月初她们回来。但是只回来了三只,第四只没有露面,
也没有谁听到过关于她的什么。现在到了决定的日子了。
“在自己最愉快的时刻总也要有几分忧伤!”耗子王说道。但是他还是下令,邀请附近
方圆好几里地之内所有的耗子。他们都要集会在厨房里,那三只远游的耗子排成一行单独在
一边;为那没有露面的第四只耗子插了一根肉肠签子,签子上绑着黑纱。三只耗子讲述之
前,耗子王没有讲下一步该说些什么之前,谁也不可以说自己的意见。
现在我们可以听到了。
二、第一只小耗子在远行中看到和学到了什么
“在我进入茫茫世界的时候,”小耗子说道,“我以为,就和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伙伴
一样,我已经汲取了整个世界的智慧。可是并非如此。要做到这一点,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立刻漂洋过海,搭了一艘要往北去的船。我听说在海上厨师要懂得对付任何场面,不过,
要是你手头有许多许多熏肉,一桶桶的咸肉和霉面粉,那对付什么场合都不是难事;生活太
舒服了!但是你却学不到怎么拿肉肠签子来烧汤。我们航行了好多天好多夜,我们受尽了颠
簸,挨了不少雨浇。我们到达我们要去的口岸的时候,我就离开了船;那是老远的北方。
“离开自己呆惯了的角落,离开家,是很奇妙的。乘船,那也是一个角落,一下子突然跑到
几百里之外,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那里满是野生树林子,有云杉和白桦,这些树的气味浓
极了!我不喜欢它!野生植物有一股刺激味,我打起嚏喷来,我想到了肉肠。里面有很大的
林中湖,近看水很清,但是从远处看,却黑得像墨水一样。上面浮着白天鹅,我还以为是水
沫子,它们很安静地浮在水面。可是我看见它们飞,看见它们走,所以我认出了它们。它们
和鹅是一族的,这从它们行走的姿态便可以看出,没有谁可以隐藏住自己的家族身世!我跟
我的族类聚在一起,和松鼠和田鼠在一起。顺便说一下,它们懂得的事真少得要命!特别是
关于烹调方面的。而我之所以到国外去,正是为了烹调。用肉肠签子烧汤是可能的这种想法
对它们来讲真是非同小可。这种想法马上便传遍了整个树林,但它们却认为完全不可能有办
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完全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地方,就在那个晚上,我竟然找到了做法。那
正是仲夏时分,所以树林的气味才这么浓郁,它们说,所以植物的味道才这么刺激,湖才这
么清澈但又如此黑,上面浮着白天鹅。在树林的边上,在三、四所屋子中间,立着一根杆子;
高得像船上的大桅杆一样,顶上挂着花环和绦带,那是五朔节花柱①。姑娘和小伙子围着它
跳舞,随着音乐师的提琴的拍节唱歌。在日落和月光中过得十分愉快,不过我没有参加,一
个小耗子到树林舞会去干什么!我坐在软和的藓苔上,拿着我的肉肠签子。月亮的光特别照
着一块地方,那里有一棵树和一片藓苔。藓苔柔和极了,是啊,我敢说和老耗子王的皮一样
柔和,但是它的颜色是绿的,这对眼睛是非常有益的。之后突然有一群非常好看的小人像操
练一样走来,这些人小得还够不到我的膝盖,他们看上去像人,但是身材更匀称。他们称自
己是山精,穿着很精致的花衣裳,衣边用苍蝇和蚊子翅膀镶着,一点也不丑。一开始他们便
好像在找什么似的,我可不知道找什么。但是接着便有两个朝我走来,显得最高贵的那个指
着我的肉肠签子说:‘我们要用的正是这个东西!它的头是削尖了的,它太好了!’他看着
我的漂亮手杖。
“‘借可以,但不能要我的!’我说道。
“‘不要你的!’他们一起这样说道。我松了手,他们拿走了肉肠签子。他们带着它,
跳着舞走到了那一小片藓苔地,把肉肠签子插在绿藓苔地的正中央。他们也要有自己的五朔
节花柱,现在他们得到的这一根,你们知道,对他们来说,好像是专门为这个而削的一样。
接着他们便把它装饰起来;是啊,后来便像个样子了。
“小蜘蛛绕着它吐丝,挂上了很轻柔的纱和旗。织得细致极了,在月光中白得和雪一
样,甚至刺花了我的眼睛。他们用蝴蝶翅膀的颜色滴染那些白色的纱,纱上便显出一朵朵花
和一颗颗钻石。我都不再认得我的肉肠签子了,他们打扮成的这么一根五朔节花柱在世界上
是找不到可以与之相比的。到这时,来了一大队山精,他们全身裸露,再美也没有了。我被
邀请观看这盛况,但是得站得远远的,因为我对他们来说是太大了。
“后来开始表演!就好像有上千只玻璃钟在响一样,既丰富又强烈;我想是天鹅在唱,
是的,我似乎也听到杜鹃和鸫②在唱,最后好像整个树林都在合着一齐唱。有孩子的声音,
有钟声,有鸟声,最美的调子;所有这些好听的声音都是从山精的五朔花柱传出来的,真是
一部完整的钟铃合奏;那是我的肉肠签子。我从来没有觉得过它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但这要
看它落在谁的手里。我真的感动极了;我哭了,一个小耗子能哭的那样哭法,纯粹是快乐的。
“夜真是太短了!不过在那边这些日子夜只能这么长了。在黎明的时候,刮起了风,树
林中湖泊的水面被吹皱了。所有那些精细、飘忽的纱和旗都飞到了天上;片片叶子间那些蜘
蛛丝织成的摇曳的凉亭、吊桥、栏杆,各种各样玩意儿,都飞得无影无踪。来了六个山精,
送回我的肉肠签子,问我有什么愿望他们可以满足的;于是我便请他们告诉我,怎么样用肉
肠签子烧汤。
“‘就是刚才做的那样!’那位最高贵的说,笑了;‘是啊,你刚才看过了!你大概不
再辨认得出你的肉肠签子了吧!’“‘您的意思是说就那么做!’我说道,并且直截说了我
为什么出来周游,家里又怎么期待于我。‘我看见了所有这一场热闹,’我问道,‘这对耗
子王和我们那一大个国家有什么好处!我总不能几下子把它从肉肠签子里摇了出来,说汤来
了!要知道,那总得是大家吃饱后再进的一道吃的呀!’“接着山精把他的小指头戳到一朵
蓝色的紫罗兰里,对我说:‘注意!现在我给你的漂亮手杖抹点东西,在你回到耗子王的宫
堡的时候,用杆子碰一下你的国王的发热的胸口,那么整根杆子便会开满紫罗兰,即便是最
寒冷的冬天也都是这样。瞧,你总算带了点什么东西回家了,而且还不是一小点呢!’”不
过小耗子还没有说那一小点是什么,她便把杆子掉向国王的胸口。真的,一下子开出了一大
束最漂亮的花,味道浓郁极了;耗子王只得命令站得靠烟囱最近的那些耗子立刻把它们的尾
巴伸到火里,烧点焦味出来;因为那紫罗兰的味道让大家受不了,那不是它们所喜欢的。
“可是你说的那一小点呢?”耗子王问道。
“是啊,”小耗子说道,“那大概就是大伙儿所谓的效果了吧!”于是她又掉过了肉肠
签子。这时上面的花全没有了,她拿着的是一根光秃秃的签子,她把它像一根牙签似地举了
起来。
“紫罗兰是让人用眼看,用鼻子闻和用手摸的,”山精告诉我,“不过,还剩下有给耳
朵听的和给舌头尝的!”接着她打起拍子来;音乐响了起来,不是树林里小山精们举行欢宴
时的那种音乐,不是的,是在厨房里可以听到的那种。呐,真够热闹的!突然一下子,好像
风刮过了所有的烟囱,呼呼地响;盆盆罐罐都溢了出来,火铲子在敲撞黄铜锅,接着突然之
间,一切又都安静了下来。可以听到茶壶的低沉的歌声,非常奇怪,也不知道它是结尾呢还
是刚开始。小瓦壶里水开了,大瓦罐里水开了,谁都不把别的放在眼里,就好像瓦罐都没有
了理智。小耗子不停地挥动着自己的指挥棒,——盆盆罐罐都冒气,起泡,溢了出来,风呼
呼响,烟囱也在叫——嗬嗨!真可怕,连小耗子自己也拿不住指挥棒了。
“这汤可真够呛!”老耗子王说道,“该上汤了吧?”
“全在这儿了!”小耗子说道,行了个屈膝礼。
“全在这儿!好吧,让我们听一听下一个有什么说的!”耗子王说道。
三、第二只小耗子说些什么
“我出生在宫廷图书馆里,”第二只小耗子说道,“我和我们家的许多成员都没有那种
荣幸能进入餐厅,更不用说进到食物储藏室了。现在我周游了一遍,今天又到了这里,我这
才第一次看见一间厨房。在图书馆里,我们真是时常挨饿的,不过我们得到了不少知识。国
王为能够用肉肠签子烧汤的人设奖的消息传到了我们那里,于是我的老祖母拖来了一份手
稿。她读不了它,可是她听人念过,里面说:‘若是你是个诗人,你便可以用肉肠签子烧汤
了,’她问我是不是一位诗人。我说我那里会是诗人,她说那么我必须想法变成个诗人。可
是做诗人有些什么条件呢,我问道,因为找条件对我就跟做汤一样困难。可是祖母听到过别
人读;她说必须有三条:‘智能、想象力和感觉!要是你身上有些这样的东西,那么你便成
了诗人,便肯定能用肉肠签子烧出汤来。’
“于是我便往西去到那茫茫世界里,想法变成诗人。“我知道任何事物当中最重要的是
智能,其余那两部分不是那么了不起!所以首先我便去找智能;是啊,它居住在那儿?去蚂
蚁那儿也许就会变聪明!犹太国有一位国王是这么说的③,这我是在图书馆里知道的。直到
我到达第一个大蚂蚁丘之前我一路没有停过,我在蚂蚁丘那里藏起来,等着变聪颖。
“那是一大簇蚂蚁,它们简直就是智能,它们那里什么东西都像是一道算得准确无误的
算术答题。工作和生蚂蚁蛋都是为了现实的生活,并且顾及到未来,它们就是这么做的。它
们分成干净的蚂蚁和肮脏的;等级是用一个数字来表示的。蚁后是第一号,她的意见是唯一
正确的,因为她已经吸收了所有的智慧,知道这一点对我很重要。她说了许多,非常聪明,
聪明得让我觉得她的话都很蠢了。她说,它们的丘堆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可是就在丘堆紧
旁边就有一棵树,树比丘堆高,高得很多,这是不能否认的,所以也就没有再谈这个问题
了。有一天傍晚,有一只蚂蚁在那一带迷了路,爬到了树干上,还没有爬到树尖,但是到了
比任何蚂蚁以前到过的都要高一些的地方。它回了自己巢里,它在丘堆里把外面有高得多的
东西这件事讲了出来。可是,所有的蚂蚁都认为这是对整个社会的侮辱,于是这蚂蚁便被判
把嘴蒙住,而且永远不许和大家在一起。然而不久之后,有另外一只蚂蚁爬到了那棵树上,
同样地经历了一遍,有了同样的发现,它谈到了这件事,正如它们说的,口气很有分寸,有
些含糊其词,由于它是一个受尊敬的蚂蚁,是干净一类的蚂蚁,于是其他的便相信了它。在
它死后,它们为它竖起了一个蚂蚁蛋,算是纪念碑,因为它们很尊敬科学。”“我看见,”
小耗子说,“蚂蚁把它们的蛋背在背上不停地跑。有一只蚂蚁的蛋掉落下来,它费尽气力要
把它弄到背上去,但总办不到。这时来了另外两只用尽气力来帮忙,使得它们自己背上的蛋
差一点也掉了下来,于是它们就不再帮了,因为总是要首先顾自己的。关于这一点蚁后说,
这件事表现了爱心和智能。‘这两者使我们在一切有理智的生灵中有最高的位置。智能应是
最重要的,而我有最大的智能!’于是她站在后脚上,立了起来,她非常讨厌,——我不会
错的,我把她吞了。去蚂蚁那儿也许就能变聪明!现在我有了蚁后了!
“我走近前面说过的那棵大树。那是一棵橡树,树干很高大,树冠很宏伟,是棵很老的
树。我知道这里住着一个生灵,一位妇人,她被人称为树精,和树同生同死;我在图书馆里
听到过这一点。现在我看到了这样一棵树,看见了这样一位橡树妇人。看到我离她那么近的
时候,她尖叫了一声;她,和所有的夫人一样,很害怕耗子。但是她比起别的夫人来害怕的
理由更多一些,因为我可以啃树,而刚才说过她的性命是与树相关联的。我和蔼地和恳切地
说话,给她勇气,她把我放在她那清秀的手里。在她得知我为什么跑到这广阔的大世界里来
之后,她答应,说我说不定当天晚上便可以获得我正在寻找的两件宝贝之一。她说,想象力
是她的非常要好的朋友,他漂亮得就和爱情之神一样,说他经常到树下树叶茂密的枝子上休
息,一到这样的时候,风便更加强劲地在他们两人上面飒飒刮过。他把她称作是自己的树
精,她这样说道,树便成了他的树。这节节疤疤粗壮而美丽的橡树正是他所中意的,树根在
地里深深地、牢牢地长着,树杆和树冠高高地伸向清新的天空。树杆和树冠懂得纷飞飘扬的
雪、尖锐的风和温暖的阳光,这些都是应该知道的。是的,她是这样说的:‘鸟儿在上边歌
唱,讲述异国的事!在那唯一的一根死枝上鹳筑了巢,装点得很美,可以听到些关于金字塔
之国的事。这些想象力都很喜欢,这对他还不够,我还得对他讲从我还很小,树还很稚嫩,
一根荨麻就可以把它遮住起,一直到现在树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么壮实为止树林中的生活的情
况。现在你到车叶草下面去坐着,好生注意着,等想象力来了,我自会找机会掐他的翅膀,
拽一根羽毛下来给你,任何诗人也得不到比它更好的了;——这就够了!’
“想象力来了,羽毛被扯了下来,我拿到了它,”小耗子说道,“我把它浸在水里直到
它变得柔软!——即使这样,要把它吞掉还是很难,可是我把它嚼碎!要嚼成一个诗人很不
容易,要嚼下许多许多去。现在我有两样了,智能和想象力。有了它们,我现在知道了,第
三种东西要在图书馆里去找。有一位伟人曾经这么说过和写过,说有这么一类长篇小说,写
这种东西单只为了吸干人们的多余的泪水,也就是说是一种可以吸收感觉的海绵体。我记得
有两本这样的书,样子总那么合我的胃口。它被人读过很多很多次,上面尽沾着油垢,它们
一定吸收了说不尽的财富。
“我回家到了图书馆里,立刻就把差不多一整部长篇小说吃掉,也就是说那些柔软的,
真正的。而那硬皮、书壳,我则没有动,让它留着。在我啃完它,又啃了另一本之后,我已
经感觉到我腹中有某种东西在蠢动了,我又啃了第三本一点儿,于是我成了诗人,我对自己
这么说,对别的人也这么说。我有些头痛,心肝五脏有点疼,我说不清我的那许多疼痛。现
在我想,哪些故事能和一根肉肠签子编在一起。于是我的思想中就跑出了许多许多的签子,
蚁后有过非凡的智能;我想起了那个人,他把一根白色的签子放进嘴里,于是他和签子便隐
掉了外形④。我想到里面有根签子的老啤酒⑤,想到站在签子上,前面插根钉棺木用的签
子。我的思想里全是签子!关于这些签子,在你已经是诗人的时候,一定能够做出诗来的。
现在我是了,我费尽辛苦达到了!这样,我便会一个星期里每天敬奉您一根签子,一个故
事,——是的,这就是我的汤!”
“好吧,让我们听听第三只!”耗子王说道。
“吱!吱!”厨房门那儿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一只小耗子,那是第四只,它们以为死掉
了的那一只,吱吱叫着进来了。它跑着撞倒了那缠了黑纱的肉肠签子。它白天黑夜的跑着,
它还有机会在铁路上搭过货车;尽管这样它还是差一点来迟了。它挤了进来,一身毛乱蓬蓬
的,把自己的肉肠签子给丢掉了,但并没有丢掉声音。它马上就讲了起来,就好像大家只等
着听它的故事,只要听它的,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和世界无关似的;它立刻讲了起来,都倒了
出来。它来得如此突然,在它讲的时候,谁也没有时间来制止它和反对它所讲的。好了,让
我们听听!
四、抢在第三只耗子前讲话的第四耗子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我立刻便去了最大的城市,”它说道,“名字我记不住,我不善于记名字。我乘上载
着被没收的货物的火车来到了市议会大厅,又跑到了看管监狱的人那里。他讲到了他的犯
人,特别谈到一个尽讲些不顾后果的话的犯人,他讲的话别人又讲来讲去,写成白纸黑字,
由人说由人读;‘全是肉肠签子烧的汤!’他说道,‘可是这汤却能让他丢脑袋!’这就叫
我对那个犯人有了兴趣,”小耗子说道。“我注意找机会钻到了他那里;在上锁的门后总有
一个耗子洞!他面色苍白,长着满脸胡须,一对大眼闪闪发光。灯在冒烟,四面的墙对此已
很习惯,这些墙黑得不能再黑了。犯人又画画,又写诗,用白粉笔涂在黑底子上。我没有
读。我想,他是觉得腻味了;我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客人。他用面包屑,用口哨和温和的话引
诱我。他非常喜欢我,我也信任他,于是我们成了朋友。他和我分食面包,共同饮水,给我
干酪和香肠;我过得好极了。但是我可以说,特别是我们的友好交往,才使我留下来的。他
让我爬到他的手掌上、爬到他的手臂上,一直到隔肢窝;他让我在他的胡须上爬,把我叫做
他的小朋友。我对他很亲热。这种事总是有来有往的!我忘掉了我跑进这茫茫世界的使命,
忘掉了我那藏在地板缝里的肉肠签子,它现在还在那里呢。我愿意留在那儿;要知道若是我
走开了,那犯人便什么朋友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这就太少了点了!我留下了,可他并没
有!最后那一回他十分悲哀地对我讲话,加倍地给我面包、干酪皮,给我送来飞吻。他走
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的往事。‘肉肠签子烧的汤!’看守监狱的人这么说,于是
我就去了他那里,可是我不该相信他。他倒也把我放在手里,可是他把我关进笼子里,笼子
里装着那种脚一踏便会滚动的轱辘车;真要命!你跑呀跑,可是怎么跑也还是在原地,只是
引人笑,逗人乐!
“那位看守的孙女是一个可爱的姑娘,长着金黄卷曲的头发,眼总是高高兴兴的,嘴也
是笑哈哈的。‘可怜的小耗子!’她说道,望进我那可怕的笼子里,把铁签子抽了,——我
一下子跳下到了窗框那儿,爬到外面屋檐上。自由了,自由了!我想到的只是这个,没有想
这次外出的目的。
“这时天黑下来,快到夜晚了。我跑到一个古塔里去藏身,里面住着一位守塔的人和一
只猫头鹰。对他们我谁都不相信,特别是猫头鹰,它像一只猫,有吃耗子的大缺点。可是你
也会弄错的,我就是这样。它是一只很令人尊敬,非常有教养的小猫头鹰;她知道的东西比
守塔人知道的多得多,就和我一样多。小猫头鹰把什么事都搅得天翻地覆;‘别拿肉肠签子
烧汤了!’她说道。这是她在这里能说的最严厉的话,她对她自己的家庭非常真诚。我对她
产生了很大的信任,在呆着的缝里对她吱吱叫起来。她好像很喜欢这种信任,她向我保证,
我会受到她的保护;任何动物也不许欺侮和伤害我,她要在冬天缺少食物的时候自己享用我。
“她对什么事,对所有的事都知道得很透彻。她让我相信,守塔人除非用那挂在身旁的
号,否则他便不会吹。‘他对这一点吹嘘得天花乱坠,以为他就是塔里的猫头鹰!想很了不
起,可是却很渺小!用肉肠签子烧的汤!’我请她给我弄到方子,于是她便对我解释说:
‘肉肠签子烧汤只是人讲话的一种方式,有各种不同的理解,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理解是最
正确的;可是一切一切实际上都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道。我很吃惊!真理并不总是很令人舒服的,但是真理却
是至高无上的!老猫头鹰也这样说。我琢磨着,看出,在我把这至高无上的东西带回的时
候,那我带回的东西比起肉肠签子烧的汤可就多得多了。于是我便匆匆离开,及时赶回,带
来至高无上的、最好的东西:真理。耗子是有学问的一族,耗子王则是所有耗子中最最有学
识的。由于真理的缘故,他是能立我为后的。”
“你的真理尽是些谎言!”那只还没有得到允许说话的耗子说道。“我会做这汤,我一
定会做出它来!”
五、那汤是怎么样做出来的
“我没有出去跑,”那第四只耗子说道,“我在我们国家里呆着,这样做才是对的!用
不着出去跑,在这里也照样能得到一切。我留在这里!我没有去向那些超自然的生灵学,也
没有用吃的办法去寻找,或者去跟猫头鹰谈。我是从自我思索中得到的。请您只消把罐子坐
上,装上水,装得满满的,下面升上火!让它烧,让水烧开,一定要滚开!这时便可以把签
子丢进去!在这之后请耗子王不嫌弃把尾巴放进那滚开的水里搅一搅!他搅的时间越长,汤
便越浓;这没有什么花费!用不着添什么配料,——只要搅!”
“别的耗子搅行吗?”耗子王问道。
“不行!”那耗子说道,“那种力量只在耗子王的尾巴里才会有!”
水滚开起来,耗子王紧靠旁边站着,可以说是很危险的。它把尾巴伸出来,就像耗子在
放牛奶的屋子里在一个罐子里蹭奶上面的奶油然后舔尾巴一样。但是它刚把它的尾巴伸到烫
人的水蒸汽里,它立刻便跳了下来:
“当然,你是我的皇后!”他说道,“汤等我们金婚纪念日再说吧!这样我这个国家里
的那些贫苦耗子便有点可以高兴的东西,长久地高兴!”
之后,它们结婚了!可是不少耗子回家的时候说,“这不能算是肉肠签子烧的汤,更该
叫做耗子尾巴汤!”——“讲到的东西里有几处讲得相当好,他们觉得。但整个说来,可以
完全是另一个样!我可以把它讲成这样,这样——!”
这是评论,评论总是很高明的——在事后。
故事传遍了世界,看法各不相同。但故事保留完整,大事小事,肉肠签子烧汤,总以这
样为最好;只是你不要等着有人来道谢!
题注昔日丹麦人灌制肉肠,有用一根很细小的签子将肉肠一头封住的做法。人们用沸水
煮洗,清洗这些签子,以便反复使用,于是便有了“肉肠签子烧的清汤”的谚语,以喻那些
言之无物的谈话或文章。
①每年5月1日竖一根札有鲜花绿叶的柱子以表示庆贺,这是丹麦农村中的一种常见的
风俗。但是在仲夏夜竖花柱在丹麦则很少见。安徒生1849年在瑞典参加过一次仲夏夜的
晚会,瑞典人是围着仲夏夜花柱跳舞唱歌的。不过那不能算五朔节花柱。
②一种陆栖林鸟,体约三寸。淡褐杂白羽毛。春日多善啭鸣。③这里指的是犹太国王所
罗门。欧洲有谚语说,要聪明,找蚂蚁。人们说,这话是所罗门说的。
④丹麦民间有迷信,说,把一根剥了皮的树枝放在嘴里,人便会隐形不见。
⑤昔日丹麦人饮啤酒时,有时要掺些糖和烧酒,这样他们便用一根签子搅动啤酒,促使
糖溶化。
哥本哈根有一条街,这街有一个奇特的名字“赫斯肯街”。为什么它叫这么个名字,它
又是什么意思呢?它是德文。但是人们在这里委屈德文了;应该读成HaAuschen,意思是:
小屋子①;这儿的这些小屋,在当时以及许多年来,都和木棚子差不多大,大概就像我们在
集市上搭的那些棚子一样。是的;诚然是大一点,有窗子,但是窗框里镶的却是牛角片,或
者尿泡皮。因为当时把所有的屋子都镶上玻璃窗是太贵了一点,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
的事了,连曾祖父的曾祖父在讲到它的时候,也都称它为:从前;已经几百年了。
不来梅和吕贝克②的富商们在哥本哈根经商;他们自己不来,而是派小厮来。这些小厮
们住在“小屋街”的木棚里,销售啤酒和调味品。德国啤酒真是好喝极了,种类很多很多。
不来梅的,普鲁星的,埃姆斯的啤酒——是啊,还有不伦瑞克的烈啤酒。再说还有各种各样
的调味品,譬如说番红花,茴芹、姜,特别是胡椒;是啊,这一点是这里最有意义的。就因
为这个,在丹麦的这些德国小厮得了一个名字:胡椒汉子。这些小厮必须回老家,在这边不
能结婚,这是约定他们必须遵守的条件。他们当中许多已经很老,他们得自己照管自己,自
己料理自己的生活,扑灭他们自己的火,如果说还有火可言的话。有一些成了孤孤单单的老
光棍,思想奇特,习惯怪僻。大伙儿把他们这种到了相当年纪没有结婚的男人叫做胡椒汉
子。对这一切必须有所了解,才能明白这个故事。
大伙儿和胡椒汉子开玩笑,说他应该戴上一顶睡帽,躺下睡觉时,把它拉下遮住眼:
砍哟砍哟把柴砍,
唉,可怜可怜的光棍汉,——
戴顶睡帽爬上床,
还得自个儿把烛点!——
是啊,大伙儿就是这么唱他们!大伙儿开胡椒汉子和他的睡帽的玩笑,——正是因为大
伙儿对他和他的睡帽知道得太少,——唉,那睡帽谁也不该有!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啊,听
着!
在小屋街那边,早年时候,街道上没有铺上石块,人们高一脚低一脚尽踩在坑里,就像
在破烂的坑洞道上走似的。那儿又很窄,住在那里的人站着的时候真是肩挨着肩,和街对面
住的人靠得这么近。在夏日的时候,布遮蓬常常从这边住家搭到对面住家那边去,其间尽弥
漫着胡椒味、番红花味、姜味。站在柜台后面的没有几个是年轻小伙子,不,大多数是些老
家伙。他们完全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戴着假发、睡帽,穿着紧裤管的裤子,穿着背心,外衣的
一排扣子颗颗扣得整整齐齐。不是的,那是曾祖父的曾祖父的穿着,人家是那样画的,胡椒
汉子花不起钱找人画像。要是有一幅他们当中某一个人站在柜台后面,或者在圣节的日子悠
闲地走向教堂时的那副样子的画像,那倒真值得收藏起来。帽沿很宽,帽顶则很高,那些最
年轻的小伙子还在自己的帽沿上插上一根羽毛;毛料衬衣被一副熨平贴着的麻料硬领遮着,
上身紧紧地,扣子都全扣齐了,大氅松宽地罩在上面;裤管口塞在宽口鞋里,因为他们是不
穿袜子的。腰带上挂着食品刀和钥匙,是的,那里甚至还吊着一把大刀子以保卫自己,那些
年代它是常用得着的。老安东,小屋那边最老的一位胡椒汉子在喜庆的日子正是这样穿着打
扮的。只不过他没有那高顶帽,而是戴着一顶便帽。便帽下有一顶针织的小帽,地地道道的
睡帽。他对这睡帽很习惯了,总是戴着它,他有两顶这样的帽子。正是该画他这样的人。他
身材瘦得像根杆子,嘴角、眼角全是皱纹。手指和手指节都很长;眉毛灰蓬蓬的,活像两片
矮丛;左眼上方耷拉着一撮头发,当然说不上漂亮,但是却让他非常容易辨认。大伙儿知道
他是从不来梅来的,然而,他又不真是那个地方的人,他的东家住在那里。他自己是图林根
人,是从艾森纳赫城来的,紧挨着瓦尔特堡。这个地方老安东不太谈到,可是他更加惦念这
个地方。
街上的老家伙并不常聚在一起,呆在各自的铺子里。铺子在傍晚便早早地关了门,看去
很黑,只是从棚顶那很小的牛角片窗子透出一丝微弱的光。在屋子里,那老光棍经常是坐在
自己的床上,拿着他的德文赞美诗集,轻轻唱着他的晚祷赞美诗。有时他在屋里东翻翻西找
找一直折腾到深夜,根本谈不上有趣。在异乡为异客的境况是很辛酸的!自己的事谁也管不
着,除非你妨碍了别人。
在外面,夜漆黑一片又下着大雨小雨的时候,那一带可真是昏暗荒凉。除去街头画在墙
上的圣母像前挂着那唯一的一小盏灯外,别的光一点看不到。街的另一头朝着斯洛特霍尔姆
③,那边不远处,可以听见水着实地冲刷着木水闸。这样的夜是漫长寂寞的,要是你不找点
事干的话:把东西装了起来再拿将出去,收拾收拾小屋,或者擦擦称东西用的秤,可这又不
是每天都必须做的,于是便再干点别的。老安东就是这样,他自己缝自己的衣服,补自己的
鞋子。待到他终于躺到床上的时候,他便习惯地戴上他的睡帽,把它拽得更朝下一些。但是
不一会儿他又把它拉上去,看看烛火是不是完全熄了。他用手摸摸,捏一下烛芯,然后他又
躺下,翻朝另一边,又把睡帽拉下来。但往往又想着:不知那小火炉里的煤是不是每一块都
燃尽了,是不是都完全弄灭了,一点小小的火星,也可能会燃起来酿成大祸。于是他又爬起
来,爬下梯子,那还称不上是楼梯,他走到火炉那里,看不到火星,便又转身回去。然而常
常他只转了一半,自己又弄不清门上的铁栓是不是拴好了,窗子是不是插好了;是啊,他又
得用他的瘦弱的腿走下来。爬回床上的时候,他冷得发抖,牙直哆嗦,因为寒气这东西是在
知道自己快无法肆虐的时候才特别猖狂起来的。他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睡帽拉得死死盖
住眼睛。这时候,一天的生意买卖和艰难苦楚的念头全没有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什么
爽心的事,因为这时候又会想起了许多往事。去放窗帘,窗帘上有时别着缝衣针,一下子又
被这针扎着;噢!他会叫起来。针扎进肉里痛得要命,于是便会眼泪汪汪。老安东也常常挨
扎,双眼里是大颗大颗的热泪,粒粒像最明亮的珍珠。泪落到了被子上,有时落到了地上,
那声音就好像一根痛苦的弦断了,很刺心。泪当然会干的,它们燃烧发展为火焰。但是它们
便为他照亮了自己一幅生活图像,这图像从来没有从他的心中消失掉;于是他用睡帽擦干眼
泪。是啊,泪碎了,图像也碎了,可是引起这图像的缘由却还在,没有消失,它藏在他的心
中。图像并不如现实那样,出现的往往是最令人痛苦的一幕,那些令人痛苦的快事也被照
亮,也正是这些撒下了最深的阴影。
“丹麦的山毛榉林真美!”人们这么说。可是对安东来说,瓦特堡一带的山毛榉林却更
美一些。在他看来,那山崖石块上垂悬着爬藤的雄伟的骑士宫堡附近的老橡树,更宏大更威
严一些。那边的苹果花比丹麦的要更香一些;他现在都还可以触摸、感觉到:一颗泪滚了出
来,声音清脆、光泽明亮。他清楚地看到里面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和一个小姑娘,在玩
耍。男孩的脸红彤彤,头发卷曲金黄,眼睛是蓝的,很诚挚,那是富有的商贩的儿子,小安
东,他自己。小姑娘长着棕色眼睛和黑头发,她看去很勇敢,又聪明,那是市长的女儿,莫
莉。他们两人在玩一个苹果,他们在摇晃那只苹果,要听里面的核子的声音。他们把苹果割
成两半,每人得了一块,他们把里面的籽各分一份,把籽都吃掉,只留了一粒,小姑娘认为
应该把它埋在土里。
“你就瞧着它会长出什么来吧,它会长出你完全想不到的东西来,它会长出一整棵苹果
树来,不过并不是马上。”籽,他们把它埋在一个花盆里。两个人都非常地投入;小男孩用
指头在土里刨了一个坑,小姑娘把籽放了进去,然后两人一起用土盖上。
“你明天早晨可不能把它刨起来看看它是不是长根了,”她说道,“这是不可以的!我
就对我的花这么干过,只干过两次,我要看看它们是不是在长,那时我不太懂事,那些花死
了。”
花盆搁在安东那里,每天早晨,整个冬天,他都去看它,但是只看见那一抷黑土。后来
春天到了,太阳照晒得很暖和,于是花盆里冒出了两片小小的绿叶。
“是我和莫莉!”安东说道,“它很漂亮,没法比了!”不久长出了第三片叶子。这象
征谁呢?是的,接着又长出了一片,接着又是一片!它一天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长着,越
长越大,长成一小棵树了。所有这些,现在都在一颗孤单的眼泪里映出,眼泪碎了,不见
了;但是它又会从泉眼涌出,——从老安东的心里涌出。
艾森纳赫附近有不少石山,其中一座圆圆地立在那里,没有长树,没有矮丛,也没有
草;它被人们叫做维纳斯山④。里面住着维纳斯夫人,她那个时代的偶像女人,人家把她叫
做霍勒夫人。艾森纳赫所有的孩子当年知道她,现在还知道她;她曾把瓦特堡赛歌的民歌
手、高贵的骑士汤豪舍⑤引诱到她那里。
小莫莉和安东常到山跟前去。有一次她说:“你敢不敢敲一敲,喊:霍勒夫人!霍勒夫
人!开开门,汤豪舍来了!”可是安东不敢,莫莉就敢。但只敢喊这几个字:“霍勒夫人!
霍勒夫人!”她高声地喊;其他的字她只是对风哼了哼,很含糊,安东很肯定,她根本就没
有说什么。她看去很勇敢,有时她和其他小姑娘在花园里和他碰上的时候,小姑娘们都想亲
吻他,而他又偏不愿被人吻脸,要从姑娘群中挣着逃开;就只有她一个人敢真去吻他。
“我敢吻他!”她高傲地说道,搂着他的脖子;这是她的虚荣心,安东让她吻了,一点
没有犹疑。她是多漂亮、多么胆大啊!山上的霍勒夫人该也是很美的。但她那种美,大伙儿
说过,是坏人的挑逗的美丽;最高境界的美相反应该是圣洁的伊丽莎白⑥身上的那种。她是
保护这块土地的女圣人,图林根虔诚的公主,她的善行在这一带许多地方的传说和传奇故事
中广为人称颂。教堂里挂着她的画像,四周装点着银灯;——可是她一点也不像莫莉。
两个孩子种的那棵苹果树,一年年地长大了;它已经长大到必须移植到花园里自然的空
气中去了。在自然空气中有露水浇它,和暖的阳光照晒它,它得到了力量抗御冬天。在严峻
的冬天威逼之后,到了春天,它好像非常欣喜,开出了花;收获的时候,它结了两个苹果。
莫莉一个,安东一个;不会再少了。
树匆匆长大,莫莉和树一样成长着,她清新得就和一朵苹果花一般;但是他不可能更长
久地看见这朵花了。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新陈代谢!莫莉的父亲离开了老家,莫莉跟着
去了,远远地去了。——是的,在我们今天,乘上汽船,那只是几个小时的路程,但是那时
候,人们要用比一天一夜还多的时间才能从艾森纳赫往东走到那么远的地方,那是图林根最
边缘的地方,去到那个今天仍叫做魏玛的城市。
莫莉哭了,安东哭了;——那么多眼泪,是啊,都包含在一颗泪珠里了,它有着欢乐的
红色和美丽的光。莫莉说过她喜欢他胜过喜欢魏玛的一切胜景。
一年过去了,两年、三年过去了,在这期间来了两封信,一封是运货跑买卖的人带来
的,一封是一位游客带来的;那路又长又艰难,又弯弯曲曲,经过不少的城和镇。
安东和莫莉经常听到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故事⑦。他每每由故事联想到自己和莫莉,
尽管特里斯坦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他生于痛苦之中”,而这一点不符合安东的情况,他也宁
愿永远不像特里斯坦那样会有“她已经把我忘记”的想法。可是你知道,伊索尔德也并没有
忘记自己心上的朋友。在他们两人都死后,各被埋在教堂的一侧的时候,坟上各长出了一棵
椴树,漫过了教堂顶,在上面结合开花了。真是美极了,安东这么认为,可是却如此悽怆⑧
——,而他和莫莉是不会悽怆的。但他却哼起了云游诗人瓦尔特·冯·德·福格尔魏德⑨的
一首小诗:
荒原椴树下——!
这一段听起来特别地美:
从树林那边,在静静的山谷中,
坦达拉莱依!
传来了夜莺的歌声!
这短诗总挂在他的嘴边。月色明亮的夜晚,当他骑马在满是坑洞的道上奔向魏玛去访问
莫莉的时候,他唱着这首小诗,打着口哨;他出于莫莉意料之外到达了那里。
他受到了欢迎。杯子盛满了酒,宴会上欢声笑语,高贵的宾客,舒适的房间和舒适的
床,可是却完全不像他想象的、梦寐以求的那样;他不明白自己,他也不明白别人。但是我
们却能明白这一切!你可以进入那个屋子,你可以到那一家人中间去,但是却不踏实。交
谈,就像是在驿邮马车里交谈一样;互相结识,就像在驿邮马车里互相结识一样;互相干
扰,心想最好自己走开或者我们的好邻人离开。是啊,安东的感觉便是这样。
“我是一个有什么说什么的姑娘,”莫莉对他说道,“我要亲自对你讲清楚!当我们还
是孩子时,在一起相处过,从那以后,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中间有了很大的变化,不论内心
或是外表,都与当年大不一样了,习惯和意志控制不住咱们的心!安东!我不愿意你把我看
成是可恨可憎的人。现在我要远离这里了——相信我,我对你很有好感。可是喜欢你,像我
现在长大后所理解的,一个女人会怎么喜欢一个男人那样喜欢你,我却从未做到过!——这
一点你必须忍受!——再会了,安东!”
安东也道了别!他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他感到,他再不是莫莉的朋友了。一根炽热的
铁棍和一根冰冻的铁棍在我们亲吻它们的时候,引起我们嘴唇皮的感觉是相同的,它们咬噬
着我们的嘴皮。他用同样的力度吻着爱,也吻着恨。不到一个昼夜他便又回到了艾森纳赫,
可是他的乘骑却也就毁了。
“有什么说的!”他说道,“我也毁了,我要把能令我想起她来的一切东西都摧毁掉:
霍勒夫人、维纳斯夫人,不信仰基督的女人!——我要把苹果树折断,把它连根刨起!它绝
不能再开花,再结果!”
可是,苹果树并没有被毁掉,他自身却被毁了,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什么能再救助他
呢?送来了一种能救他的药,能找到的最苦的药,在他的有病的身躯里,在他的那萎缩的灵
魂里翻腾的那种药:安东的父亲再不是那富有的商贾了。沉重的日子,考验的日子来到了家
门前。不幸冲了进来,像汹涌的巨浪一下子击进了那富有的家庭。父亲穷了,悲伤和不幸击
瘫了他。这时安东不能再浸在爱情的苦痛里,再想着怨恨莫莉,他有别的东西要想了。现在
他要在家中又当父亲又当母亲了,他必须安顿家,必须料理家,必须真正动起手来,自己走
进那大千世界,挣钱糊口。
他来到了不来梅,尝尽了艰辛和度着困难的日子。这难熬的岁月令他心肠变硬,令他心
肠变软,常常是过于软弱。世界和人与他在孩提时代所想是多么的不一样啊!咏唱诗人的诗
现在对他如何:叮噹一阵响声罢了!一阵饶舌罢了!是啊,有时他就是这样想的。不过在另
外的时候,那些诗歌又在他的心灵中鸣唱起来,他的思想又虔诚起来。
“上帝的旨意是最恰当不过的!”他于是说道,“上帝没有让莫莉的心总是眷恋着我,
这是件好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幸福现在不是离我而去了吗!在她知道或者想到我那富裕
的生活会出现这样的巨变之前就离我而去。这是上帝对我的仁慈,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最妥善
的!一切正在发生的都是明智的!都不是她力所能及的,而我却这么尖刻地对她怀着敌
意!”岁月流逝。安东的父亲溘然离世,祖房里住进了外人。然而安东很想再看看它,他的
富有的东家派他出差,他顺路经过他的出生城市艾森纳赫。老瓦特堡依然矗立在山上,那
“修士和修女⑩”山崖依旧和往日一个样子;巨大的橡树仍像他儿童时代那样,显露出同样
的轮廓。维纳斯山在山谷里兀立着,光秃秃地,发着灰色的光。他真想说:“霍勒夫人,霍
勒夫人!把山打开,我便可以在家园故士安眠!”
这是有罪的想法,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这时一只小鸟在矮丛里歌唱,他的脑中又浮现
了那古老的短歌:
从树林那边,在静静的山谷中,
坦达拉莱依!
传来了夜莺的歌声!
他透过泪珠观看自己这孩提时代的城市,回忆起许多往事。祖房犹如昔日,只是花园改
变了,一条田间小道穿过了昔日花园的一角。那棵他没有毁掉的苹果树还在,不过已经被隔
在花园外面小道的另外一侧了。只不过阳光仍和往日一样照晒着它,露水依旧滋润着它,它
结着满树的果实,枝子都被压弯垂向地面。
“它很茂盛!”他说道,“它会的!”
有一根大枝则被折断了,是一双讨厌的手干的,你们知道,这树离开公用的道路太近了。
“他们摘它的花,连谢都不道一声,他们偷果实,折树枝。可以说,我们谈论一棵树,
就和谈论一个人是一样的:一棵树在自己的摇篮里,哪里想得到它会像今天这样。一段经历
开始得那么美好,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被丢弃,被遗忘,成了沟边的一棵普通树,站到了
田头路边!它长在那里得不到一点保护,任人肆虐攀折!尽管它并没有因此而枯萎,但是一
年年它的花越来越少,不再结实,直到最后——是啊,这一段经历便这样结束了!”
安东在那棵树下想着这些,在孤寂的小屋里,在木房子里,在异乡,在哥本哈根的小屋
街里,他在无数的夜晚想着这些。是他的富有的东家,不来梅的商人派他来的,条件是,他
不可以结婚。
“结婚!哈哈!”他深沉奇怪地大笑。
冬天来得早,寒气刺人。屋外有暴风雪,所以只要可能便总是躲在家里。这样,安东对
面居住的人就没有注意到安东的屋子整整两天没有开门了,他自己根本没有露面,只要能够
不出门,谁愿在这样的天气跑到外面去?
天日灰暗,你知道对那些窗子上装的不是玻璃的住家来说,时时都是乌黑的夜。老安东
有整整两天根本没有下床,他没有气力这么做;外面那恶劣的天气他的躯体早感觉到了。这
老胡椒汉子躺在床上无人照料,自己又没法照料自己,他连伸手去够水罐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那水罐,他把它就放在床边,里面的最后一滴水也被喝光了。他没有发烧,他没有病,是
衰迈的年龄打击了他。在他躺着的地方的四周几乎就是永无止境的夜。一只小蜘蛛,那他看
不见的蜘蛛,满意地,忙碌地在他的身子上方织着网,就好像老人在阖上自己眼睛的时候,
依然有一丝清新的悲纱在飘扬一样。
时间是这么长,死一般地空洞;泪已干,痛楚也已消失;莫莉根本不存在他的思想里。
他有一种感觉,世界和世上的喧嚣已不再是他的,他躺在那一切之外,没有人想着他。在短
暂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饥饿,也感到了渴,——是的,他感到了!可是没有谁来喂他,谁
也不会来。他想起那些生活艰难的人来,他想起那圣洁的伊丽莎白还生活在世上的时候,
她,他家乡和自己孩童时代的圣女,图林根高贵的王子夫人,高贵的夫人,是怎么样亲自走
进最贫困的环境里给病人带去了希望和食物。她的虔诚的善行在他的思想中发光,他记得,
她是怎么样走去对遭受苦难的人吐露安慰之词的,怎么样给受伤的人医治创伤,给挨饥受饿
的人送去食物,尽管她的严厉的丈夫对于这些很恼怒。他记得关于她的传说,在她提着满装
着酒和食品的篮子出门的时候,他的丈夫怎么样监视着她,突然闯出来气愤地问她,她提着
的是什么。她在恐慌中回答说是她从花园里摘的玫瑰。他把盖布揭开,为这位虔诚的妇女而
出现了奇迹,酒和面包、篮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玫瑰。
这位女圣人就是这样活在老安东的思想中,她就是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疲惫的眼神
里,出现在丹麦国家他那简陋的木棚里他的床前。他伸出他的头来,用温和的眼光看着她。
四周都是光彩和玫瑰,是啊,这些色彩和花自己又展开成为一片,气味好闻极了。他感觉到
一种特别美的苹果香味,他看见那是一棵盛开花朵的苹果树,他和莫莉用种籽种下的。树将
自己芳香的花瓣散落到他的发烧的脸上,使它冷却下来;叶子垂落到他的渴涸的嘴唇上,就
像是使人神智焕发的酒和面包;它们落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很轻松,很安详,催人欲睡。
“现在我要睡了!”他静静地细声说道,“睡眠使人精神!明天我便痊愈了,便会好了
起来!真好啊!真好啊!怀着爱心种下那棵苹果树,我看见它繁荣密茂!”
他睡去了。
第二天,那是这屋子的门关上的第三天,雪停了,对面的人家来探望压根就没有露面的
老安东。他平躺着死去了,那顶老睡帽被他捏在手中。入殓时他没有戴这一顶,他还有一
顶,干净洁白的。
他落下的那些泪都到哪里去了?那些珍珠哪里去了?它们在睡帽里,——真正的泪是洗
不掉的——它们留在睡帽里,被人遗忘了,——老的思想,老的梦,是啊,它们依旧在胡椒
汉子的睡帽里。别想要它!它会让你的脸烧得绯红,它会让你的脉博加快,会叫你做梦,就
像真的一样。第一个人试了试它,那个把它戴上的人,不过那是安东死后半个世纪以后的
事,是市长本人。这位市长夫人有十一个孩子,家里日子很好;他一下子就梦见了婚变,破
产和无衣无食。
“嗬!这睡帽真让人发热!”他说道,扯下了睡帽,一滴珍珠,又一滴珍珠滚了出来落
地有声有光。“我关节炎发了!”市长说道,“它很刺我的眼!”
那是泪,半个世纪以前哭出的泪,艾森纳赫的老安东哭出的泪。
不论谁后来戴上这顶睡帽,他都真的坠入幻境,做起梦来,他自己的故事变成安东的,
成了一个完整的童话,很多的童话,别人可以来讲。现在我们讲了第一篇,我们这一篇的最
后的话是:永远也不要想戴上胡椒汉子的睡帽。
题注:这里的光棍汉的丹麦文原文的原意是“胡椒汉子”。为什么这样叫,安徒生在故
事中有详细的叙述。
①在丹麦文中“赫斯肯”一字只见于哥本哈根的赫斯肯街街名中。赫斯肯是丹麦人对德
语HaAusehen(小屋)的讹读。这条街之所以有个德语名字,安徒生在此篇故事中的叙述很
详尽。
②德国中北部的两个城市。
③即哥本哈根的皇宫岛。
④据中古时期德国流传的说法,瓦特堡附近有维纳斯山,是维纳斯女神设神廷的地方。
凡被诱误入这座山的人均要交付巨额赎金才得获释。把维纳斯称为维纳斯夫人则又建立在更
古的传说,说这山中藏着一位霍勒夫人。
⑤奥地利13世纪民歌手。据传说,他曾一度居住在维纳斯山中。关于汤豪舍和瓦特堡
赛歌会的事请见《凤凰鸟》注8。
⑥匈牙利公主(1207—1231),图林根王子路德维希四世的王后。⑦克尔特人
的传说中的人物。马尔克斯派遣他的侄子特里斯坦到爱尔兰代表他向公主伊索尔德求婚。马
尔克斯的求婚得到接受。特里斯坦陪同伊索尔德返回的途中,两人误饮了伊索尔德的母亲赠
送给伊索尔德和马尔克斯的魔酒。这种酒有魔力能使夫妇永远相爱。回到马尔克斯身旁后,
三人之间发生了多次冲突,最后马尔克斯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赶出了森林。两人在分手
前,曾在这森林中共同艰苦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特里斯坦后来和另一个也叫伊索尔德的女子
结婚。但特里斯坦始终未忘记前一个伊索尔德的旧情。后来特里斯坦在一次斗殴中受重伤;
这伤只有第一位伊索尔德能治疗。她赶来救治特里斯坦但却为时已晚,特里斯坦已死去。
卡尔·因默曼曾写过一部题为《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1841年)的小说。安徒生
有此书。
⑧特里斯坦这个字与丹麦文的悽怆同音。
⑨瓦尔特·冯·德·福格尔魏德(1168—1228),德国咏唱诗人,于1205
—1211年间附从于图林根赫尔曼王室。
⑩瓦特堡宫北500米的一段山。
“我要做出点样子来!”五兄弟中最年长的那位说,“我要对世界有用处,那怕是最微
不足道的地位,只要有好处就行,我干一样,就会干出点样子来。我要烧砖,这东西人是不
能少的,这样我总算做出点样子来了!”
“可是你做的那点样子太不足道了!”二弟这么说,“你那点样子几乎等于零;那是打
下手的活,可以用机器做。不行,最好还是当泥水匠,那总算有点样子,我要做泥水匠。这
是一种地位!当上了泥水匠,就可以进入行会,成市民,可以挂起自己的幡子,进自家本行
的小酒馆。是的,要是干得不错,我还可以雇学徒工,被人称做师傅①,我的妻子也就成了
师母。这才像做出了点样子!”
“那根本不算什么!”老三说道,“那是排在等级之外的,城市里等级多着呢,师傅上
面一大串,你可以是个忠诚的老好人,可是即使当上了师傅,你还只不过是大家说的‘普通
人’!
不行,我知道一种更好一点的!我要去做建筑师,踏进艺术界、思想界,在精神世界里
上到高一些的层次里去。诚然我得从下面开始,是的,我可以直说:我开始可以干木匠小
工,戴顶便帽,虽然我习惯戴丝帽,为那些普通学徒跑腿拿啤酒、拿烧酒,他们会直呼我为
你②,这很不体面!但是我可以把这一切当成一场化装表演,是一张带脸谱的执照!转天—
—也就是说,我正式成了学徒之后,我便会走我自己的路,别人跟我没关系!我进艺术学
院、学绘画,别人称我为建筑设计师——这才算做出了点样子!这是了不起的!我可以跻身
‘高贵的、尊敬先生’的级别里③。是啊,名字前、名字后都加上了这么点头衔,我不停地
建,不断地建,就像我前面的那些人一样!总有点什么可以信赖的东西!这一切才是有了点
样子!”
“可是我却不在乎你那点样子!”老四说道,“我不随大流,不愿人家干什么我就干什
么。我要成为一个天才,比你们加在一起都更能干一些!我要创造新的风格④,为建筑而创
意,要适合本国的气候和材料、本国的民族性、我们时代的发展,上面再盖上一层留给我自
己的天才!”
“可是要是气候和材料都不行又怎么办呢!”第五个说道,“那就糟了,因为这是有影
响的!至于民族性嘛,那可以随意被人夸张成为虚假的东西;时代的发展会令你发狂,就像
青年人常常发狂那样。我可以看得出,你们谁也不能真正做出点什么样子来的,不管你们自
己怎么想。不过想干什么便干你们的,我不想学你们,我要站在局外,我要把你们所干的事
研究一番!什么事情总有不对头的地方,我要挑剔出来,评说一番,这才是做出了点样子!”
他就这样做了,人们在谈到这位老五的时候说道:“他肯定有点名堂!头脑很好使唤!
可是他不做事!”——不过正是这样,他才有点样子。
瞧,这只不过是一小段故事。然而,只要世界存在,它就没有个结尾!
可是,这五兄弟有个下文没有呢?这算不上什么样子!听下去,故事可好玩呢!
大哥哥,那个烧砖的,感觉到每烧好一块砖,从砖那儿就滚出一小枚铜板。可是把许多
小铜板摞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块亮堂堂的银币。拿上它随便往那儿敲,面包房、肉店、五金
店,是啊,不论敲到哪儿,哪儿的大门便打开了,可以得到自己要用的东西。瞧,砖就能有
这样的本事!有的砖也可能碎掉,或者从中断掉,可是这样的砖也是有用的。
海堤那边玛格丽特老妈妈,那贫寒的妇人,非常想砌一间小屋;她得到了所有那些破
砖,还有几块整的,因为老大哥的心肠很好,尽管他干的事只不过是做砖。贫苦妇人自己砌
起了房子。屋子很窄,有一扇窗子还装歪了,门也太矮,草顶也可以铺得更好一些。但总算
是一个蔽身之所,从那儿还可以看到海外远方,大海凶猛地冲击着海堤;咸涩的水花溅撒在
屋子上。那个烧了那些砖的人死了离开了人世,那所屋子今天还在那里。
二哥,是啊,他现在能与众不同地干泥水活儿了。要知道,他就是学这种活儿的。在他
学徒工期满测试活儿完成了以后,他便背上行囊,唱起手工匠的歌来:
我要跑,趁着我还年轻力壮,
到外面去把房屋建;
手艺是我的钱袋,
年轻的心是我的幸福;
我要重返故里,
我对我心爱的人说过!
妙啊!一个勤劳的手工匠
要做出点样子并不难⑤!
他做到了。在城里,在他当了师傅回来的时候,他一所房子挨着一所房子地造,整整造
了一条街。这街建完了,看去很漂亮,给城市添了光彩。于是这些房子为他建了一所小屋,
归他自己所有。可是房子怎么会建小屋呢?是啊,问问它们好了!它们不回答,可是人民回
答了,说:“是的,不错,那条街看来是为他建了他的屋子!”的确不大,泥土铺的地面。
可是当他和他的新娘在上面跳舞的时候,地面却变得光滑,像打了蜡一样;从墙上每一块石
头里都冒出一朵花,漂亮得就像铺过最值钱的贴面一样。是一所很精巧的小屋,一对幸福的
夫妇。行会的旗幡在外面飘扬,学徒工和小工喊道:“妙啊!是啊,真是做出了点样子!”
后来他去世了!这也真有点样子!现在再说建筑设计师,老三,他先当了木工的学徒,戴上
了便帽,当差到处跑。但是经过艺术学院,他升为建筑设计师,成了“高贵的、尊敬的先
生”!是啊,要是说那条街的房子曾为他的哥哥,那位泥水匠师傅,造了一所房子的话,那
么现在那条街就以这位兄弟的名字命了名,这算有了点样子。他做出了点样子,他的名字前
名字后有了一大串头衔;他的孩子被称为尊贵的孩子;他去世后,他的遗孀也成了有地位的
寡妇——是那么回事!他的名字今天还在街角上,在人们的嘴边上挂着,作为街名——是
的,真有了点样子!
现在轮到说那位天才,第四位哥哥了,那位想搞出点新名堂,想有点出人头地,想上面
再加上一层的那一位。可是他多出的那一层塌了,他摔了下来,摔断了脖子。——不过行会
为他很像样的出了殡;打着行会的旗幡,还有乐队。报纸刊登关于他去世的文章还特别做了
花边,在街头的桥上还挂了花环。为他念了三篇悼词,一篇比一篇长一大截;这会让他很高
兴的,因为他非常喜欢被人谈论。坟头上竖了一块纪念碑,只有一层,但它总是有点样子的。
现在他和其他三位哥哥一样地死掉了。可是那最后一个,那个要研究一番他的诸位哥哥
所干的事的那一个,他活的时间长过了其他四位,你知道这是最恰当不过的。因为这样他便
可以作出定论,作定论对他是至关重要的。你知道他是有好使唤的头脑的!人们是这样说
的。后来他也寿终正寝了,他死了来到了天国的大门。这儿总是一对一对来的!他和另外一
个也想进天国门的魂灵一起到了那儿,那人正是海堤小屋的玛格丽特老妈妈。
“这肯定是为了加强对比,我才和这个可怜的魂灵同时来到这里!”这位研究专家说
道。“噢,她是谁?这小老太婆!她也要进这里面去吗?”他问道。
老妇人尽可能地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屈膝礼,她以为站在她面前说话的是圣彼得⑥呢。
“我是一个贫寒的可怜人,什么亲人都没有!海堤上住的那个老玛格丽特!”
“噢,她在世上做了什么,干了什么事?”
“在世上我什么事也没有干!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令天国之门为我打开!如果真允
许我进到里面去,那对我真是最大的恩德了!”
“她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他问道。为了找点话说,因为站在那儿等,很令他心烦。
“是啊,我是怎么离开的,我真不清楚!要知道,最后几年我病得不成样子。后来,我
大概连爬下床,爬到那冰雪遍地的寒冷的外面都做不到了。那是一个极寒冷的冬天,不过现
在我已经战胜它了。有几天风雪平静极了,但是却冷得要命,您尊贵的大人一定知道。从海
滩往外看,一望无际的大海都为冰雪所覆盖,城里人全出来跑到冰上面;那是他们所谓的滑
冰,冰上跳舞。我相信那边还有音乐和许多食品;音乐声在我的那个破屋子里躺着就能清楚
地听到。后来到了傍晚,月亮升起来了,不过还苍白无力。我在我的床上透过窗子一直看到
海滩上,在远处,在天海交接的地方,飘来了一块奇怪的白云。我躺在那里看着它,看着这
块云的中心处的那个黑点。这黑点越来越大,马上我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我年迈,有经
验,尽管那样的征兆人们是不常见的。我知道它,害怕起来!以前我一生里曾经两次看到过
这样的事。我知道,马上便会有可怕的风暴和狂浪击来,它会淹没外边那些这阵子正在那里
喝酒、跳蹦、欢乐的可怜人。老老少少,全城的人你知道都在那儿。要是谁也没有看出,谁
也不知道我现在知道的情况,那谁去警告他们呢。我害怕极了,我多年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
活力!我从床上下来,来到窗前,再远的地方我没力去了;可是窗子我还是打开了,可以看
到那边人们在冰上跑,在蹦跳,看见彩旗飘扬,听到孩子们高声喊叫喝采,姑娘和小伙子们
在歌唱,大家快活极了。然而那白云带着中心的那黑圈越升越高;我尽我自己最大的力量大
声喊叫,可是没有人听见我,我离开他们太远了。很快风暴便要来临,冰便要破裂,那边的
人全都会沉下去无法得救。他们听不见我,我又不可能到他们那里去;但是我却能把他们引
到陆地上来!这时上帝让我想到把我的床单点燃,宁可让屋子烧掉,也不能让这么多人惨
死。我点燃了火,于是冒起了红色的火焰——是的,我及时出了门,可是我在门外倒下了,
再也不行了!火舌向我伸来,从窗子伸出,盖过了屋子。他们在那边看见了,全都尽快地奔
跑过来,来帮助我这可怜人,他们以为我被火围在里面了,所有的人都跑了过来。我听到他
们跑来了,我也听见空中怎么突然一下子呼啸起来;我听到轰隆的巨响,就像重炮的声音一
样,狂飚掀起了冰块,冰块碎裂。不过他们已到达了海堤,火星溅到了我的身上。我把他们
都保住了,可是我再忍受不住那寒冷和受到的那惊恐,于是我便来到这天国的大门。他们
说,这门也会为我这么一个可怜的人开启的!现在下面海堤上我已经没有屋子了,可是这里
却没有我的入口。”
这时,天国的门打开了,天使把老妇人引了进去。她的一根谷草掉落在外面,这谷草是
她用来铺床,是她点燃用来拯救那许多人的,现在变成纯金的了,不过是在变幻的金子,它
长出了许多最美丽的花饰。
“瞧,这是那位贫寒妇人带来的!”天使说道。“可你带来了什么?是的,我当然知
道,你什么也没有干,连一块砖都没有做过。你可以再回去,至少带点什么来。这是不行
的,只要你做点什么,有个善意,那总是像点样子的;可是你不能回去了,我帮不了你什
么!”
这时,那贫苦的魂灵,海堤上的妇人为他求乞了:“他的哥哥先前把好多碎石碎砖送给
我,我的那间简陋的屋子全是用那些砖盖的,对我这个可怜人真是天大的恩德!那些碎砖碎
块是不是可以为他顶算一块砖?这是一种善事!现在他需要它,这里不正是善行之家吗!”
“你的哥哥,他,那个你说的最没出息的人。”天使说道,“他,那个在你看来他的最
忠诚勤劳只不过是最藐小的事的人,现在却为你进天国的门尽了力。不把你撵走,你可以在
这外面呆着,想一想,改正一下你在下面的生活。但是在你做出点好事——做出点样子之
前,你是进不了门的!”
“这话我可以讲得更好一些!”这位研究家想道,不过他没有大声说出来,这已经算是
做出点样子来了。
①丹麦处在封建社会时期的时候,手工业存在着严格的行会制度,只有在把持行会的人
认可时,手工业艺人才能成为师傅,加入同业公会,雇佣小工。有一些手工艺人虽然很有本
事,但在不为行会把持人认可时,不得加入同业公会,不得雇工,这种手工艺人叫“自由师
傅”。安徒生的父亲便是做鞋的自由师傅。
②“你”是与“您”相异的不够尊重的称号。参见《飞箱》注3。③这里指当上艺术学
院的教授。
④这里指的是丹麦艺术史家豪伊恩(1798—1870)在1850年前后所倡导风
行的民族风格。
⑤安徒生自己所作的《手工艺人之歌》的一段。他曾于1854年1月28日在“工人
协会”周年纪念会上朗颂过这首诗的全文。⑥欧洲民间常说把守天堂大门的是耶稣的信徒圣
彼得。
在树林中高高的坡头上,靠近敞露的海滩边,有这么一棵真正是很老的橡树,它正好三
百六十五岁。但是,对树来说,这样长的时间,也不过就像我们人经历那么多个昼夜罢了;
我们白天醒着,夜里睡觉,于是做我们的梦。树木可另是一个样子,它们在三个季度里是醒
着的,只是快到冬天的时候才开始睡眠。冬天是它入睡的时间,是它的漫长的白昼之后的夜
晚;这漫长的白昼被人称作春天、夏天和收获的秋天。
在许多和暖的夏日里,蜉蝣围绕着树的顶冠舞蹈,飞来飞去,觉得很是幸福。接着那小
小的生灵便在一片宽大清新的橡树叶子上安静幸福地休息片刻,这时,树老是说:“小可怜
虫!你的整个生命不过只是一天!多么地短促啊,太可悲了!”
“可悲!”蜉蝣总是回答说,“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要知道这一切是好得无比了,
这么暖和,这么美好,我高兴极了!”
“可是只有一天,然后一切都完了!”
“完了!”蜉蝣说道:“什么是完了!你是不是也完了?”“没有的,我也许活上你的
那成千上万的天;我的一天是四个季!这是很长的时间,你根本算不出来的!”
“可不是,我不懂得你!你有我的成千上万天,可我有成千上万的眼前的一刻供我快乐
幸福!在你死的时候,是不是世上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停止了?”
“不会的,”大树说道,“它肯定要继续很长很长时间,在比我想象还要长的时间中,
无休止地继续存在!”
“可是这对咱们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们的计算方法不同罢了!”
蜉蝣在空中舞着,飞翔着,对它们那细致精美的翅膀,对它们的薄纱和细绒非常喜欢,
在温暖的天空中很是高兴;空气里充满了从车轴草覆盖的田野、篱栏上的野玫瑰、接骨木树
和忍冬花那里传来的令人陶醉的香味,还不用说车叶草、报春花和皱叶留兰香了;这香气浓
郁极了,蜉蝣以为有些醉了,白昼是长的、美好的,充满了欢乐和甜蜜的感觉。待到太阳西
沉,那小小的蜉蝣总是觉得有一种被这一切幸福陶醉的舒适的疲倦感。翅膀再也不能托起
它;它非常轻地滑到了那柔软、轻摇的草秆上,点着头,点到不能再点,很愉快地睡过去,
死来临了。
“可怜的小蜉蝣!”橡树说道,“这生命可真是太短了!”每个夏天都是这同样的舞蹈
嬉戏,同样的话语,回答和睡去;蜉蝣的世世代代,这一幕幕都在重复着,它们全都同样的
幸福,同样的高兴。橡树在春天、夏天和秋天总是醒着,接着很快便到了它的睡眠的时刻;
它的夜晚,冬天要到了。风暴已经在唱了:“晚上好,晚上好!掉了一片叶,掉了一片叶!
我们要摘掉它,我们要摘掉它,让你好睡觉!我们用歌声送你入睡,我们轻摇你送你入睡,
可是这对老枝子很有益,是不是!这样它们便高兴得裂了开来!甜甜地睡,甜甜地睡!这是
你的第三百六十五个夜,可是实在说你才是个一岁大的婴孩!甜甜地睡!云彩撒下雪花来,
雪花堆成一大层,是你脚下四周的暖和的床褥!甜甜地睡,做上一个美梦!”
橡树脱光了自己的叶子好安安稳稳地度过那漫长的冬天,在冬天多做一些梦,尽是那些
自己经历过的事,就像人梦中的那些一样。
它确实也曾是幼小的,是啊,那种子的壳就曾经是它的摇篮;按照人的办法计算,它现
在生活在第四个世纪里;它是这个林子中最大最尊贵的树,它的树冠高高伸向四方盖过了其
他的树,在海上老远的地方,便可以看见它,成了船只航行的标志;它根本没有想过,有多
少只眼睛在寻找它。斑鸠在它绿色树冠的高处筑巢,杜鹃在上面咕咕鸣唱;秋天,树叶看去
就像一片片薄薄的黄铜盘的时候,候鸟飞到它这里歇脚,然后再飞越大海而去;每一根弯弯
曲曲、节节疤疤的枝子都伸了出去;乌鸦和寒鸦轮流着飞来歇在枝上,谈论着正要到来的严
峻时光和在冬天找食物的万般困难。
正是在圣洁的圣诞节的日子,这橡树做了自己最美好的梦;这得请你们听听。
橡树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喜庆的时刻,它好像听到四周教堂都在鸣钟,还有,
就和在一个美好的夏天一样,柔和温暖;它把自己的茂密的树冠伸展开来,鲜洁而碧绿,阳
光在枝叶之间嬉戏,空气中充满了花草和矮丛的芬香;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玩“抓到了”的游
戏,蜉蝣在舞,就好像一切都只是为了它们跳舞取乐而存在。橡树多年来经历过的、看到过
的一切,又一幕幕地在它面前经过,就像是一整个载歌载舞的欢庆队伍。它看到了古代的骑
士和夫人,帽子上插有羽毛,安放在他们的手上,骑马驶过树林;围猎的号角响了起来,猎
狗奔来奔去;它看到敌对的士兵带着锃亮的武器,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搭起帐篷又收起帐
篷;值勤人火堆的火光熊熊,人们在橡树伸张开的枝子下面歌唱、睡眠;它看见恋人在月光
下来这里幽会,享受恬静的幸福,把他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刻到灰绿色的树皮上。过去,是
啊,那是许多年前了,途经这里的旅客,那些欢快的青年小伙子们,曾经把七弦琴和风鸣琴
挂在橡树的枝子上,现在这些琴又挂上了,很美。斑鸠咕咕叫着,好像要倾吐出橡树所感觉
到的;杜鹃也在啼叫,在说它能活多少个夏日。
这时,就好像有一股生命的泉流从它下面最细小的根部一直流到它最高处伸张着的枝
子,一直流进了每片叶子;橡树感觉到这泉流使它舒展开来,是的,它还用根感觉到地下面
也充满了生命活力,十分温暖;它感觉到精力在增长恢复,它越长越高;树干挺拔向上,它
一刻不停息,它不断地长,一长再长,树冠更加茂密,伸展得开开的,昂扬得高高的,——
随着树的增长,它的欢快,它的要达到更高,一直伸到那明亮的温暖的太阳那里的渴望也在
同时增长着。
它已经长得高高地穿过了云块,在那儿,那大群候鸟的黑阵和天鹅的白群都落在它的下
面。
橡树的每片叶子都可以看,就好像叶子有眼睛会看一样;星儿白天也可以看见了,又大
又光亮;每颗星都像眼睛那样在眨闪,又温柔又明亮;它们令老橡树忆起那些熟悉可爱的眼
睛,孩子的眼睛,在树下相会的恋人的眼睛。
这是极美好的一刻,极其幸福!然而在这一切幸福之中,它感到一种渴望和希望,渴望
树林里下面所有的树,所有的矮丛、花草都能够和它一起长大,一起感觉,一起体会这种辉
煌和欢乐。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花草树木不能和它一起生长,那宏伟的橡树在这最欢乐的梦
中便不完全愉快。这种感觉在它的枝子、叶子中动荡,非常真诚、非常强烈,就像在一个人
的胸中一样。
橡树的树杆在摇曳,好像它在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它回头望去,于是它感觉到了车叶
草的香味,很快又有了忍冬和紫罗兰的更强烈的芳香,它以为可以听到杜鹃在回答。是的,
它从树林的绿顶透过云朵望出去,看到在它的下面,其他的树和它一样在成长,挺拔起来;
矮丛和草秆高高地挺向上方;有个别的甚至脱离了根,很快地飞了起来。桦树生长得最快,
像一道白色的电光,它的纤细的躯干往上伸去,它的枝子像柔纱,像旗幡一样在波动;树林
中所有的植物,就连那长着棕绒毛的苇子秆都在跟着长,鸟儿跟随着唱,蚂蚱在一根在飘在
飞的细长的绿丝带一样的草秆上歇着,在它的胫节脚上蹭擦自己的翅翼;金龟子在喃喃细
语,蜂儿在嗡嗡鸣唱,每一只鸟儿都在用自己的小嘴歌唱,歌声、欢乐,这一切一直传到了
天上。
“可是水边的那小红花也应该参加呀!”橡树说道;“还有蓝色的风铃花和春黄菊!”
——是的,橡树愿意它们全都参加。“我们已经来了!我们已经来了!”传来了歌声和响
声。“可是去年夏天的那些车叶草呢——前一年这里是一大片铃蓝花——!还有野苹果,多
么漂亮啊!——还有多年来,许多年来林子里那一派繁华的景象——!要是这繁华景象还
在,一直到今天还有的话,那么那也是可以参加进来的!”“我们已经参加了,我们已经参
加了!”歌声和响声从更高更高的地方传来,就好像它就在前面飞着一样。
“真是的,太好了,好得简直不可思议!”老橡树兴高彩烈地喊道。“它们都来了,小
的大的!没有一个被忽略!这种幸福却怎么可能,怎么能想象得到!”
“在上帝的天上这是可能的,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响声这样说道。
一直是在往上长的橡树感觉到它的根从泥土里松了出来。
“现在是最好的了!”橡树说道,“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束缚我了!我可以飞向最高处,
飞向光辉,飞向灿烂!一切我心爱的东西,小的大的,都和我在一起!”
“全都和你在一起!”
这是橡树的梦,正在它做梦的时候,在这圣洁的圣诞夜刮起了猛烈的风暴,刮遍了海面
和陆地;汹涌的大海波涛冲向海滩,橡树裂了,断折了,正在它梦见自己的根从泥土里松了
出来的那一刻,它被连根拔起来了。它倒下了,它的三百六十五年现在就像蜉蝣的一天。
圣诞日的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风暴已经停息了;所有的教堂的钟都在喜庆地鸣响
着,每一根烟囱,就连贫苦农民的层顶上那极小的烟囱,都升起了烟,宛如占卜师①欢宴时
祭坛上升起的那蓝蓝的烟,感恩的香烟。海逐渐地平静下来,越来越静,远处一艘经受住了
那夜晚的风暴的大船上,所有的旗子全升起了,一派圣诞的欢乐,美丽极了。
“那树不见了!那老橡树,我们陆上的位标!”海员们说道。“它在暴风雨的夜里倒下
了;谁还能顶替它!谁也不能!”伸展得开开地躺在海滩上的橡树得到了这样一篇入葬时的
悼词,言简而意善!远处船上传来了圣洁的歌声,圣诞节欢乐的歌声、基督拯救人类和永恒
生命的歌声:
让歌声冲天,上帝的虔诚信徒!
哈利路亚,我们当然都已丰足,
那幸福无可比拟!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②!
古老的赞美诗在回旋,船上所有的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在这歌声中,在祈祷中得到了老橡
树圣诞夜在最后最美好的梦中体验到的那种解脱。
①指古克尔特人的祭师,在克尔特人的心目中橡树是圣洁的。
②安徒生引自诗人布洛森的一首圣诞赞美诗。
有一个人新为字母读本写了些小诗;就像旧字母读本一样,每个字母两行;他认为该有
点新东西,那些旧诗太过时了①,现在他十分喜欢自己写的了。这新的字母读本只是刚写出
来,和那本印刷装订好的老读本一起被并排放在那大书柜上,书柜上还放着许多传授知识的
和许多有趣的书。可是老字母读本自然很不愿意和那新读本做邻居,所以便从书架上跳了下
来,同时还用腕子推了一下那本新的,所以那新的也掉到了地上,它的一张张散叶落得遍地
都是。老字母读本把第一页翻开朝上,这是这本中最重要的一页;所有的字母,大写的小写
的,都写在上面。这一页上面有其他的书稿以存在的一切,字母,全部字母,这些字母却统
治着整个世界;它有着可怕的威力!全看让它们怎么样排列拼合起来了;它能叫你活,它能
叫你死,叫你欢乐和痛苦。它们单个独自呆着的时候,什么意思也没有,可是如果把它们排
起来,——是啊,在上帝让它们服从他的意旨的时候,我们能够感到的东西比我们能够承受
的要多得多,压得我们深深地弯下腰去,可是字母却能扛起它来②。
它们现在面朝上躺着!大写字母A里的大公鸡③身上的红色、蓝色和绿色羽毛闪闪发
光;他挺着胸,因为他知道字母意味着什么,他还是这些字母中唯一一个活的东西。
在老字母课本掉到地下的时候,他拍拍翅膀从书上飞了出来站在书柜的一个边上,用嘴
理了理自己的羽毛,高声啼了起来,引起了一阵回响。书柜里的书在没有人使用它们的时
候,总是像睡觉似地一排站定,现在感觉到有了号角声了,——于是公鸡高声清楚地讲起那
本可尊敬的旧字母读本所受到的那些不公。
“现在是什么都讲究新,讲究与众不同!”他说道,“讲究超前!孩子们竟聪明到了在
认识字母前就能读书的程度。‘要给他们点新的东西!’他,那个写那本现在散落在地上的
新的字母读本的人,这样说。我知道它们!我不止十次听到他读给自己听!他得意极了。不
行,我得去要我自己的,原来那体面的桑塔斯④,还有上面配的那些画;这些我一定要去
争,一定要为它们高声啼叫!书柜里的每一本书都清楚地知道它们。现在我要读一读那些新
写的;心平气和地读它们!让我们意见一致起来:它们不行!”
A.保姆⑤
一位保姆身穿星期日盛装,
别人的孩子是她的荣光。
B.农夫
一位农夫以前日子极不幸,
现在他经常生活有富余。
“这首小诗我觉得真是枯燥无味,”公鸡说道,“不过我还是念下去!”
C.哥伦布
哥伦布漂洋又过海,
陆地便大了整一倍。
D.丹麦
关于丹麦国家有传说,
上帝不会撒手不管丹麦国。
“许多人这下子会觉得它很美了!”公鸡说道,“但是我却不!我一点儿不觉得这有什
么美的!——继续念!”
E.大象
大象走起路来脚步重千钧,
不知它的心是不是年轻。
F.月蚀
月蚀对月亮大有益,
这样它可以戴上便帽转悠悠。
G.公猪
即使你给公猪鼻子穿上铁环子,
他也学不成个体面东西。
H.妙哇
世人常常妙哇妙哇的,
它成了轻率使用的词。
“这怎么能叫孩子读得懂?”公鸡说道,“在封面上倒是写得清楚:‘字母读本,大人
小孩皆宜,’可是大人要做的事比读字母诗多得多,小孩又读不懂!什么事总得有个限度!
念下去!”
J.大地
大地是我们的母亲,广大又辽阔,
最终我们又转回母亲的怀抱。
“这可太粗野了点!”公鸡说道。
K.母牛、小母牛
母牛是公牛的夫人,
小母牛将来也一样。
“这种家庭关系怎么才能对孩子说清楚!”
L.狮子、夹鼻眼镜
野狮子鼻子上没有夹着眼镜,
剧场里那驯服的狮子倒夹着一副。
M.早晨的太阳
清晨的太阳光明又灿烂,
可不是因为公鸡曾鸣唤。
“真叫我肉麻!”公鸡说道;“不过我倒结了个好伴儿,和太阳结了伴儿!念下去!”
N.黑种人
黑种人一辈子黑,
没有人能把他们洗得白。
O.橄榄叶
最好的叶子——你知道吗?
那便是鸽子衔来的橄榄叶。
P.额头
人的额头里装的东西,
常常比时间和空间装的多得多。
Q.牲畜
家有牲畜真是了不起,
就算牲畜很小也好得很。
R.圆塔
尽管你生来像圆塔,
你也并不因此就荣耀。
S.猪
不要以为林子里有你们好多猪,
你就觉得自己了不起。
“请容许我啼几声!”公鸡说道,“读这么多东西是很费精力的!总得换口气!”——
于是他便啼了起来,那声音便像铜号一样。这是很愉快的——对公鸡来说。“念下去!”
T.煮茶罐、茶壶
煮茶罐只和烟囱地位一个样,
可是却能像茶壶那样唱。
U.钟
虽然钟始终不停地敲、不停地走,
人却伫足在永恒的半途中。
“这太深奥了,”公鸡说道,“让我够不着底!”
V.浣熊
浣熊洗它的食物没完没了,
直到食物都没有了。
“这里他可再拿不出什么新货色来了!”
X.赞蒂普⑥
婚姻的海洋中有礁岩,
苏格拉底管它叫赞蒂普。
“他不得不把赞蒂普抬出来!这里用赞塔斯更高明一些。”
Y.宇格德拉西尔⑦宇格德拉西尔树下是神祇的地盘,
树已死,神祇也跟着把命丧。
“现在我们快念完了!”公鸡说道,“这总是令人欣慰的事。念下去!”
Z.西弗尔
在丹麦西弗尔是西来的风,
它透过裘皮让你浑身冰透。
D.驴
驴就是驴,
即便它身上披着漂亮衣服。
Q.牡蛎
牡蛎对世人不放心,
它清楚,人可以从它的壳里把它挑出吃掉。
“总算到头了!可是还没有了结!它要被送去印出来!于是大家便要读它!要拿它来取
代我那本书里有价值的老字母!诸位,学术性的非学术性的,单本的成套成集的,有什么意
见?书柜有什么说的?我已说完了——轮到别的采取行动了!”
书和书柜立在那里不动,公鸡又飞回大写的A里去,高傲地四下望着。“我啼得很好,
我唱得很妙!新的字母读本可学我不像!它一定要完蛋!它已经完蛋了!它里面没有公
鸡!”①指齐勒写的看图识字本。那个读本从1770年到1840年间一直在丹麦被广泛
采用。
②丹麦的许多安徒生专家对这一大段有各种解释。有一种说法,安徒生这里指的是圣经。
③这是欧洲编排书籍的艺术的表现。在一篇或一大段文章开始时,要在第一个字母那里
画一幅装饰画,将这字母包了进去。公鸡象征警觉。在德国的识字课本中,在开篇时必须画
一幅公鸡,这种做法也传到丹麦,而这个传统一直传到近代。
④这是丹麦作家尤·克劳森写的一个看图识字本中解释“X”这个字时的诗。诗是这样
的:“桑塔斯(Xanthus)是这样的马一匹,海神说它最神骏。”
⑤保姆在丹麦文中是以“A”开头的。以下的诗题的名词都是以字母顺序中相应的字母
开头的。
⑥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妻子。
⑦在北欧神话中的一株梣树。树冠伸入天空,但它的根却深深生在人间,在巨人所居住
的地方和在地狱中,巨蛇尼胡不断地啃食它的根,但命运女神诺娜不断浇灌它,因此它是长
青不死的。宇格德拉西尔是生命在受到不断摧残但却永生不屈的象征。
鹳给它们的孩子讲了许多故事,全是关于沼泽地、水潭的。这样的故事一般说来都是按
孩子的不同年龄和不同理解力而随时调整修改的。最小的孩子只要听到“叽叽、喳喳、噗
噗、嗤嗤!”也就满足了。它们觉得这顶有趣了,可是大一点儿的却总想听那些意思比较深
刻一些的,或者,至少要和自己一家有点关系的。鹳家族中代代相传的那两个最古老、最长
的故事,有一个我们大家都知道了,就是关于摩西的那个,说的是他的母亲怎么样把他放在
尼罗河的水里,后来他如何被法老的女儿发现,又怎么样受到了良好的教养,成了一个伟
人。后来的人又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被埋葬在什么地方①。这故事非常普通。
第二个故事则还没有人知晓,也许是因为它差不多就是我们国内的。这个故事从一只鹳
妈妈传给另一只鹳妈妈,传了一千来年,她们一个讲得比一个好,现在我们讲得最好。第一
对带来这个故事,而且自己就是故事中的角色的鹳来这里度夏的时候,是歇在汶苏塞尔②那
边荒沼泽海盗时期③的一所海盗木屋上。如果我们要卖弄一下学识的话,那就可以说它在北
面接近日德兰斯凯恩的约尔林郡。现在那儿还有一大片水泽地,可以在郡志里读到关于它的
记述。这里原来是海底,后来升起来了,就成了这样。它延伸到四方有好几里远,四周全是
潮湿的草地和一片烂泥沼泽,泥炭沼,上面长着悬钩子和杂乱的矮树。天空中差不多终年都
有一层薄雾笼罩着它,七十年前那儿还有狼。这一带真是名副其实的“荒沼泽”,可以想象
一千年前这里是多么荒凉,有多少沼泽湖泊!是的,在个别的地方,当时的情景今日依然可
见。芦苇也那么高,长着和今天长的一个样子的长长的叶子,开着同样的深褐色绒毛花;桦
树也还是这个样子,树皮白白的,精细稀疏的叶子挂在树上。至于去那儿的会动的生物,是
啊,连蝇子也披着同样式样的纱衣裳;鹳所喜欢的衣服颜色也是白中夹黑,袜子也是红色
的。那时人的衣服剪裁样式却和我们今天不一样。任何人,奴隶也好,猎人也一样,不论是
谁,只要是从这能把人陷进去的泥沼走过,一千年前也好,今天也一样,经过的人没有一个
不陷下去,落到统治着下面大沼泽王国人们称之为沼泽王的那里去。也可以把他叫做烂泥
王,不过我们还是觉得叫他为沼泽王最好;鹳也是这么叫他的。关于他的统治人们知道得极
少,不过这也许就是最好的。
故事里那海盗的木房子便在沼泽地附近靠近林姆海湾的那个地方。房子的地下室是石头
砌的,有塔,是三层结构的屋子。在屋顶上鹳筑起了巢,鹳妈妈正在孵蛋,很肯定,蛋一定
能孵出小鹳来。
一天的傍晚,鹳爸爸在外面呆的时间比平日长,回来的时候他的神情迷惘,还慌慌张张。
“我有非常可怕的事要告诉你!”他对鹳妈妈说。
“别讲!”她说道,“记住,我在孵蛋,你的话会伤害我,然后便会影响蛋!”
“你一定得知道!”他说道,“她到这儿来了,我们在埃及的主人的女儿!她冒险到这
边来了,可她又不知道哪里去了!”“她,那可是仙女的后裔的呀!快讲吧!你知道,在这
个时候,在我孵蛋的时候,我是不能忍受等待的!”
“你瞧,妈妈!”他说道,“可是她信了医官的话,就像你对我说的那样;她相信了,
说这边沼泽地的花能治好她爸爸的病。于是她便披上了羽皮,同另外两个披羽皮的公主一起
来了。她俩每年都到北方来洗洗澡,以恢复青春,而她却不见了!”
“你太啰嗦了!”鹳妈妈说道,“蛋会受凉的!我可受不了这种紧张!”
“我注意了一下,”鹳爸爸说道,“今天傍晚,我站在芦苇里,呆在烂泥能托住我的地
方。后来,来了三只天鹅,它们飞动的姿势中有某种东西告诉我说:小心点,这并不是真的
天鹅,只是天鹅的羽皮!你可以感觉出来,妈妈!就像我一样:你知道什么是真的!”
“当然!”她说道,“可是快告诉我公主怎么样了!我听天鹅羽皮听烦了!”
“这沼泽地的中央,你知道,就像一个湖一样,”鹳爸爸说道,“你只要站高一点儿,
就可以看到这湖的一部分。在芦苇和绿色稀泥的旁边有一大根桤树干;三只天鹅便落在那上
边,扇着翅膀,朝四下望着。她们当中的一只甩掉了身上的羽皮,我认出了她就是我们在埃
及住的那里的公主。这时她坐在那里,除了一头黑色长发外,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在她跳进
水里去摘花的时候,我听见她请另外两个好好看着天鹅羽皮,她认为她看见那种花了。她们
点了点头,飞了起来,叼起了那脱下来的羽皮。瞧,她们拿它干什么,我这样想,她也一定
在问同样的问题。她得到了回答,她亲眼看到:她们带着她的羽皮飞走了!‘潜下去吧!’
她们喊道,‘你再也不能穿着天鹅羽皮飞了,你再也见不到埃及的大地了!你就呆在沼泽地
里吧!’接着她们便把她的羽皮啄成几百片,羽毛四下乱飞,就像飘起一阵雪花,两个不讲
信用的公主飞走了!”“太残酷了!”鹳妈妈说道,“我真不忍心听!快告诉我,后来怎么
样了!”
“公主悲痛极了,哭了起来!泪珠滴到了桤树干上,于是它动了起来。这树干便是沼泽
王自己,住在沼泽地里的他。我看见,那树干怎么样转了个身,一下子便不见了,伸出了长
长的满是泥水的枝子,就像手臂一样。这时那可怜的孩子被吓坏了,一下子跳到稀泥水里想
逃掉。可是那稀泥连我都托不起,更不用说她了。她立刻沉了下去,桤树干随着也沉了下
去,他是跟随着她下沉的;冒起又大又黑的水泡,接着便无影无踪了。现在她被埋在沼泽里
了,再也不能带着花回埃及的土地去了。你是不忍看的,妈妈!”
“这种事在这个时候你根本不应该对我讲!它会影响到蛋的!——公主能照顾自己!她
肯定会得救的!这事要出在我或者你的身上,出在咱俩任何人身上,那你我便完蛋了!”
“我却要每天都去察看察看!”鹳爸爸说道,他确也这样做了。这样过了好些时候。
后来有一天,他看见从深深的底上冒出一根绿杆。这绿杆露出水面的时候,长出了一片
叶子。叶子越长越大,越长越宽;在旁边又长出一个花骨朵来,一天早上鹳飞到它的上方,
那花骨朵在强烈的阳光下,绽开了。在它的正中央,睡着一个十分可爱的婴孩,一个小姑
娘,就好像刚刚沐浴完毕。她长得非常像那位埃及公主,鹳头一眼还以为就是微缩了的公
主。后来他想了一想,更合理的是,她是公主和沼泽王的孩子;这样她才能睡在睡莲里。
“她不能总是躺在那儿!”鹳想到,“我们的巢里已经很挤了!不过,我有主意了!那
海盗头的妻子没有孩子,她一直想有个小孩,大家总把我当作是送孩子的,这下子我可要真
的送起来了!我把这孩子送到海盗头的妻子那里去,会是欢天喜地的事呢!”
鹳衔了小姑娘,飞到了木屋子那里,用嘴把尿泡皮蒙住的窗子啄了个洞,把婴孩放在海
盗头妻子的胸旁。然后飞回到鹳妈妈那儿,把这事讲了,他们的孩子也听了;它们已经长大
到能够听见话了。
“你看见了吧!公主并没有死!她把那个小家伙送到上面来,小家伙已经得到了安置!”
“你知道,我从一开始就这么说来着!”鹳妈妈说道,“现在该想想你自己的了!快到
飞迁的时候了;我的翅膀已经开始要痒一阵了。杜鹃和夜莺都已经走掉了;我听鹌鹑说,不
久会有很好的顺风,咱们的孩子操练考核一定能及格的,我很清楚它们!”
噢!海盗头的妻子清早醒来,在她的胸旁发现一个很漂亮的小孩子的时候,她简直高兴
透了;她又是亲她,又是拍她。可是这小孩哭叫得很厉害,胳膊和腿乱动乱踢,好像一点儿
也不舒服。她最后哭着哭着便睡着了,她躺着的那个姿势真是最最好看不过了,是人能看到
的最好看的姿势。海盗头的妻子多么高兴,多么轻快,多么得意,她不禁憧憬着自己的丈夫
和他的一伙人会像小家伙一样出人意料地回来。于是,她和全家人都忙碌起来,要把一切都
安顿好。那长长的彩色挂毯,她和女佣亲自织的有他们自己原始信仰中的神:他们称之为奥
丁、托尔和佛列亚④的像的挂毯挂出来了;奴隶们把用作装饰的古盾牌也擦得锃亮;凳子上
摆上了垫子;屋子正中央燃火的地方堆好了干柴,以便可以立刻点燃火堆。海盗头妻子亲自
领着干,到了晚上她非常累了,一夜睡得很好。当她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她真是害怕极了,
小孩不见了。她跳了起来,点燃了一根松枝往四下看,在她的床上,她伸脚的地方,不是那
个小孩,而有一只很大很丑的青蛙。那东西恶心极了,她拿起一根很重的棍子,要把这只青
蛙打死。可是青蛙用非常奇异非常哀伤的眼睛瞅着她,使她不忍下手。她再一次朝四下望
去,青蛙轻轻地可怜地叫了一声;她蓦地跳起,从床边一步跳到窗子那边,使劲把窗子推
开;太阳光立刻射了进来,射到床上大青蛙的身上,这动物宽阔的嘴突然就抽缩了,变小
了,红红的,四肢伸开,样子极可爱。躺在那里的是她自己的小家伙,丑陋的青蛙不见了。
“这是怎么搞的!”她说道,“是不是我做了一个恶梦!躺在这里的确是我的心爱的宝
贝呀!”她吻了吻孩子,把她抱着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可是她又抓又咬,活像一只猫。
那一天,后来的又一天,海盗头都没有回来。虽然他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但是刮的是逆
风,刮的是南去送鹳鸟的风。你顺风,他便逆风。
几个昼夜之后,海盗头的妻子明白她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了,有一种非常可怕的魔法附在
她的身上。一到白天她就变得十分可爱,像一个光明的仙女,但是性格却非常坏,非常野;
到了夜里她却成了一只丑陋的青蛙,乖顺而总是呜咽,一双眼睛十分哀怨;这里是两种性格
在交替出现,外表和内里都如此。这是因为鹳送来的这个小姑娘白天外表和她的母亲一样,
但这个时候她的性格却是她父亲的;夜里则相反,她的身躯的形象是从父亲那里传来的,这
时,她的内里却放射着她母亲的精神和爱心。用什么办法才能解除掉她身上的这种魔力。海
盗头的妻子很害怕,很伤心,但是她却非常关怀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关于这个小生命的这种
情形,她不敢对她的丈夫讲。他快回家了,他知道以后,一定会跟往常一样把可怜的孩子放
在大道上,随便落个什么下场都听其自然。善良的海盗头的妻子不忍心这样做,她只让他在
大白天看到这孩子。
一天早晨,屋顶上鹳的翅膀扇得飒飒响;夜里一百多对鹳大操演完了之后,在上面休
息,现在它们要动身南下了。“所有男的都准备好!”它们叫嚷道,“妻子孩子也一起准
备!”
“我好轻啊!”小鹳都叫起来,“我浑身一直胀到脚,就像我肚子里尽是活青蛙似的!
飞到外国去真是妙极了!”
“你们不要离开队伍!”爸爸和妈妈说道,“少说闲话,说多了耗费体力。”
它们飞走了。
就在这时,鲁尔号⑤在荒原上响起来。那海盗头带着他的一伙人上岸了,他们带着从高
卢人居住的海岸掠夺到的大批战利品回来了。那边的人就像威尔士的那些人那样惊恐地唱道:
请把我们从野蛮的诺曼人⑥手中解救出来吧!
噢,在荒凉的沼泽地海盗居住的寨子里,大家兴高彩烈,充满了欢乐!蜜酒桶搬进了大
厅,火堆点燃了,宰了马,应该好好地热闹一番。祭司把马的热血洒到奴隶的身上,算是欢
宴的开始;火噼噼啪啪地响,烟一直冲到屋顶,烟灰从屋梁上落下,不过这一切大家都很习
惯了。邀请了许多客人,他们得到了很好的礼物,平日的一切仇怨和欺骗都忘记了。大家痛
快地喝,相互把啃尽的骨头扔到对方的脸上,表示心里好高兴。海盗诗人,——那是一位会
玩乐器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战士,他曾和大家生活战斗在一起,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给
他们咏唱了一支歌,从歌里他们听到了自己的斗争和战绩。每一段结尾都是同样的副歌:
“财产会消失,亲人会逝去,自身也不免一死,但是光辉的名字却垂扬千古!”他们一起敲
着他们的盾牌,拿着一把刀或者一根骨头敲着桌面,让响声震耳。
海盗头妻子坐在宽敞的宴会厅的木凳子上,她穿的是丝绸衣服,戴着金镯子和用大颗琥
珀珠子穿成的项链;她穿戴了自己最华贵的衣饰。海盗诗人在他的歌里也提到了她,提到了
她给她的富足的丈夫带来的那金宝贝。她丈夫对只在白天才能看到的那孩子的美貌非常高
兴;他喜欢孩子身上的野性;她将来会,他说道,成为一个强悍的女斗士,战胜强大的敌
人;在训练有素的手开玩笑地用很快的刀子把她的眉毛割掉的时候,她会连眼都不眨一下⑦。
一桶蜜酒喝干了,便又抬来一桶。是啊,喝得真不少,他们这帮人是经得起开怀畅饮
的,酒量又大。当年有过这种谚语:“牲畜知道何时该离开草地回家,可是傻家伙永远也不
知道自己的肚皮能装下多少。”不全对,人是知道自己的肚皮能装下多少的。可是知道是一
回事,做起来却是另外一码事。人们也懂得:“去作客时呆得太久了,亲爱的人也会让人讨
厌的!”可是人们还是呆着。肉和蜜酒都是好东西!有趣极了!入夜以后,奴隶们睡在热灰
里,把指头蘸一蘸油脂,再舔一舔。真是好时光啊!
在同一年里,海盗头又出发抢劫去了,全然不理睬秋收之后的风暴已经起来。他带着自
己的一伙人去不列颠海岸,他说道,那只不过“一水之遥”。他的妻子留在家里带着她的小
姑娘,显然,这位养母似乎更加喜欢可怜青蛙那双虔诚的眼睛和深深的哀叹,而不那么喜爱
在四处打闹撕咬的美丽的小女孩了。
粗犷、潮湿的秋雾,能把叶子啃掉的“没有嘴的家伙”笼罩了树林和荒原,人们称之为
“没有羽毛的鸟”的雪,一片压一片地飘着,冬天快来临了;麻雀占据了鹳的巢,以它们自
己的方式谈论着不在场的主人;主人自己,那对鹳夫妻和它们的孩子,是啊,它们又去到了
何方?
※ ※ ※
鹳正在埃及的土地上,那儿太阳照得暖暖地,跟咱们这里的夏日一样美好。四下柽柳和
金合欢花开得茂密,穆罕默德的月亮把清真寺照得明晃晃的。细长的塔上有许多对鹳夫妻,
它们经过长途飞行后正在休息。大群大群的鹳在宏伟的柱子上,在坍塌的寺庙拱门上,在其
他被人遗忘的地方筑起了一个接一个的巢。椰枣树枝叶高高地伸向天空,好像想成为一柄阳
伞一样。浅灰色的金字塔在沙漠清朗的天空下矗立着,就像一大片阴影;沙漠里驼鸟很懂得
使用自己的腿;狮子坐在那里用聪颖的大眼睛瞅着被半埋在沙里的大理石的人面狮身像⑧。
尼罗河的水退落了,河床上麇集着青蛙,对鹳族来说,这是这个国家最最美妙不过的景像
了。小鹳以为自己眼花,它们觉得这一切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儿就是这样,在我们这块暖和的土地上一贯如此!”鹳妈妈说道,小家伙的肚子便
有些发痒。
“我们还能看到别的什么吗?”它们说道,“我们还要远远地、远远地往内地飞去吗?”
“没有别的什么可看了!”鹳妈妈说道,“在富饶的边缘上只是些原始森林。那里树都
抱拢在一起生长,带刺的藤蔓更把它们都连了起来,只有象才能用自己的大脚板踏出路来。
蛇对我们来说嫌太大了,蜥蜴又太敏捷了。如果你们朝着沙漠飞去,你们的眼睛里便会进沙
子,不管运气好、运气坏,你们都要被卷进旋沙暴里。不行,这儿最好!这里有的是青蛙和
蚂蚱!我就呆在这里,你们和我在一起。”
它们留下了。老俩口呆在它们建在陵前纤细的尖塔⑨上的巢中休息,但却又忙着用嘴梳
理自己的羽毛,整理着红袜子;接着便抬起脖子,严肃地点头,作致敬的样子,又把头抬起
来,露出它们高高的额头,和那精细光滑的羽毛。它们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副聪颖的样子。
它们的女孩子在含汁丰富的嫩苇子中间端庄地走来走去,瞅着别的小鹳,交上了朋友;每走
上三步便吞食掉一只青蛙,或者叼着一条小蛇甩来甩去。一面慢步走着,这些东西有益于健
康,味道也好。它们的男娃子则用翅膀相互扑打,用嘴啄,是啊,啄得流血;于是这个订婚
了,那个订婚了。男娃子和女孩子,要知道,它们就是为此而活着的。它们筑起了巢,接着
又打斗起来。到了热带国家,它们都变得暴躁了。这是很有趣的,特别对于老一辈的:自己
的孩子干的事总是很得体的!这里天天都有阳光,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大家只能想着令人高
兴的事。——可是在那华丽的宫殿里面,它们称之为埃及主人的那里,却一点儿欢乐也没有
了。
那位富足又威风的主子,肢体僵硬直挺挺地像一具木乃伊似的,躺在四面墙壁装饰有彩
画的大厅中的木榻上;好像是睡在一朵郁金香花上。亲属和仆佣围着他站着,他并没有死,
可是也不好说他还活着。那救命的沼泽地的花,该由最喜爱他的人在北国寻找到带回来的
花,是永远也带不回来了。他的年轻美貌的女儿,那位穿着天鹅羽皮翻山越岭高高飞往北方
的女儿,永远也回不来了。“她死了,不见了!”那两只返回家来的穿天鹅羽皮的姑娘这么
对他们说;她两人编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她们是这样说的:
“我们三个一起在高空飞行,一个猎人看见了我们,射出了他的箭,击中了我们年轻的
女友,她慢慢地,像一只天鹅一样唱着告别的歌沉落下去了,正好落到了树林里的湖当中,
我们把她埋在岸边的一棵散发芳香的垂枝桦树下。但是,我们为她报了仇;我们在那只在猎
人屋檐下筑巢的燕子翅膀上绑了一把火,屋檐燃起来;房子被火焰包围,他被烧死在里面;
火光远照到湖面上,一直照到垂枝桦树那里。她现在在那地下已经化为泥土,她永远回不到
埃及的土地上来了!”接着她们两个便哭起来。鹳爸爸,他听到这个故事的那个时候,便用
嘴到处啄,啄出一阵响声。
“说谎,全是编造的!”他说道,“我真想用嘴啄开她们的胸脯!”
“嘴也就断了!”鹳妈妈说道,“那样你的样子才叫好看呢!先想想你自己和你的家
吧,其他一切都不关你的事!”
“可是明天早晨,在所有博学聪明的人聚集起来讨论病情的时候,我要站到那敞开的圆
顶的边上去,说不定这样他们的讨论会更接近真理一些!”
博学聪明的人聚了起来,广泛深入地讨论着,他们说的鹳一点也不明白——对于病情,
关于荒地沼泽王的女儿也没有谈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我们不妨也听上一点儿,要知道谁都应
该多听一点儿。
现在听一听,知道一下在此之前发生的事该是最正确的了。这样我们便可以更好地跟上
故事的发展,至少能做到鹳爸爸做的那样。
“爱诞生出生命!最纯情的爱产生最高尚的生命!只有爱才能解救他的生命!”有人这
样说。这是非常明智的,讲得好极了,博学的人这样认为。
“这是一种美好的想法!”鹳爸爸立即这样说道。
“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鹳妈妈说道,“不过这不是我的过错,而要怪那种想
法!可是这没有关系,我还有别的事要考虑呢!”
接着那些博学的人便谈起了这个和那个之间的爱来。爱各有不同,恋人之间的爱和父母
与子女之间的爱,光和植物之间的爱,阳光如何亲吻着沼泽,芽儿因此而冒出——。讲得曲
折复杂,又十分深奥,鹳爸爸简直就听不明白,更谈不到重复一遍了。他听后沉思起来,之
后,他一整天半闭着眼,用一只腿立着;深奥的学问真使他受不了。
然而鹳爸爸却懂得,他既听到了小人物,也听到了贵人们直率讲出的心里话。说那个人
病了躺在那里不能复元,对千人万人,对国家都是巨大的不幸;如果他能恢复健康,那将是
一种愉快和幸福。“可是那能治愈他病的花又在何处呢?”他们全都问这个问题。他们去查
学术专著,去问闪烁的星星,去问天空,去问风;他们拐弯抹角、想方设法地问,最后那些
博学多才的人,聪明的人,正如前面说的那样,得出了这样的看法:“爱情诞生出生命,父
亲的生命,”他们这么说大大地超过了他们能理解的程度;他们不断地重复,把它写成治病
的方子:“爱情诞生出生命,”可是怎么才能按照这样的方子把药配成呢!是啊,大家都停
在这儿了。最后他们得到了共识,只有全心全意爱她的爸爸的那位公主才能救他。大家最后
还想出了如何把这件事办成的方法,是啊,已经整整一年了。她应在晚上,在新月出现又落
下去的时候,动身去沙漠里大理石人面狮身像那里,把底座门前的沙铲掉,走进去,经过很
长的通道,走到一座很大的金字塔的中央,那里,远古时代一位威严的法老⑩,在四周尽是
金银财宝的木乃伊的棺匣里,她要把头俯在死者的身上,这死者便会指示她,在什么地方可
以找到能挽救她父亲生命的东西。
她照着这一切做了,在梦中她得知,在老远的丹麦土地上的深沼泽那边,梦还清晰地给
她描述了具体的地点,在深水中有莲花会碰到她的胸脯,她一定要把那莲花带回来,这样她
的父亲便可得救。
她披着天鹅羽皮从埃及的国土飞到了荒野的沼泽。瞧,鹳爸爸和鹳妈妈已经知道这些
了,现在我们就比以前更清楚地知道这件事了。我们知道沼泽王把她抱下去到了他那里,知
道对她的家乡人来说她是已经死了,消亡了;只有他们当中最最聪明的那一位才和鹳妈妈一
样坚持认为:“她有办法的!”于是他们便等待着,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我想我要从那两个肮脏的公主那儿把羽皮偷来!”鹳爸爸说,“免得她们再到荒野沼
泽地去为非作歹;我自己把羽皮藏在我们那边,总有一天会用得着它们!”
“你把它们藏在那边什么地方呢?”鹳妈妈问道。
“藏在荒原沼泽我们的巢里!”他说道。“咱们的小孩会帮我把它们叼走的。如果我们
一路上实在有困难,沿途有的是可以收藏的地方,等到下一次迁徙的时候再叼走。一副羽皮
对她就够用了,两副当然更好;在我们北方,出门时衣服多些是好事!”
“没有谁会感谢你的!”鹳妈妈说道,“不过你是一家之主!除了孵蛋外,我什么也不
管!”
※ ※ ※
春天,鹳飞往荒原沼泽地那边海盗头家里的时候,小姑娘已经有了名字:赫尔伽⑾,他
们这么叫她。不过,这个名字对这位漂亮女孩的那种脾气是太柔和了,这一点往后就越发地
明显了。是的,鹳群每年都作同样的旅行,秋季去尼罗河,春天来荒野沼泽。经过一些年
后,小孩长成大姑娘了,不知不觉中她长成了十六岁的美貌的少女。外表温柔可爱,内心如
铁石般地坚硬,比艰难黑暗时代的大多数人都更野。
把为祭祀而屠宰的马的热血泼在自己雪白的手上,是她的一种喜好;她发疯一样地咬住
祭司准备宰了奉神的黑公鸡的脖子。她认真地对她的养父说:“你睡觉的时候,要是敌人来
甩根绳子套在你屋顶的大梁上把屋子拽倒,即便我做得到,我也不会把你唤醒,我听不见。
多少年前你在我耳朵上打了一巴掌,现在血还在这只耳朵里飒飒响。你!我记得的!”但
是,海盗头不相信这些话。他像别人一样,被她的好看的容貌所骗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小赫
尔伽的内心与外表在怎样地变化着。
她不用鞍子便能牢牢地骑在马背上奔驰,她甩不下来,哪怕这马在和别的歹马咬架也无
所谓。在海盗头的船驶向陆地的时候,她会连衣从坡上踨进海湾急流中朝他游去。她把自己
美丽长发中最长的一撮剪下来替自己的弓搓了一根弦:“自己动手做的,是最好的!”她说
道。
按当时习俗,海盗头妻子的意志和性格可算是很坚强的了,可是和女儿一比,她就是一
个温柔怕事的女人。她也知道,这是因为有魔力附在这个可怕的孩子身上。
当母亲站在阳台上或者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赫尔伽常常恶作剧地站在井边上,挥动着胳
膊,摆动着腿,然后就跳进那又窄又深的小洞里去。在那里,她凭着青蛙的本性,潜下去又
钻出来,就像一只猫—样地爬;接着从水里爬出来回到大厅,浑身水淋淋的,那些散落在地
上的绿叶便在湿漉漉的水里翻了过来。
但是却有一根拴住赫尔伽的带子,那便是傍晚时分的幽暗。在昏暗中,她变得十分安
静,也很深沉,听从使唤,让干什么便干什么,这时就好像一种内在的感受把她吸引向自己
的母亲,太阳完全落下,便出现了内心和外貌的转化。她安祥地蹲着,悲伤地,缩成一只青
蛙的形状,身体却比这种动物的身躯大得多。正因为如此,她便显得更丑陋。她看去像一个
可怜的矮子,长一个青蛙头,指间还长着蹼。她用来看东西的眼,有一种哀怨的神情。她没
有语音,只剩下一阵空洞的哇哇声,很像一个婴孩在梦中抽泣。这时,海盗头妻子便会把她
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她忘记了她的丑陋的外形,只看见了她的悲伤的眼睛,她不止一次地说
道:
“我真希望你永远是我的哑青蛙孩子!你的美丽外露的时候,那样子更可怕。”
于是她写了一些驱邪祛病的鲁纳文字⑿,把字贴在这可怜虫的身上,可是情况不见好转。
“简直难于相信,她曾是那么一点点大,可以睡在一朵睡莲里!”鹳爸爸说道,“现在
她长成了大人,越来越像她那位埃及母亲了。她母亲,我们后来一直没有再见到过!她并不
像你和那些博学的人想的那样会有什么办法。我一年年地在这荒原沼泽上空飞来飞去,可是
看不到她的一点踪影!是啊,我告诉你,这些年来,我每年比你们早来几天,为的是先把巢
整理整理,把这样那样东西安顿好。总有一整夜,我像猫头鹰或蝙蝠一样,不断地在宽阔的
水面上飞来飞去,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和孩子们费尽气力从尼罗河之乡叼来的那两件羽皮
也没有用上。那真是艰难呀,经过三次远行我们才把它们搬来的。要是这儿一旦发生火灾,
那样便会把木屋烧掉,那两件羽皮也就完了!”
“那我们这个很不错的巢也完了!”鹳妈妈说道,“你对我的巢想得远不如你对羽皮和
你那沼泽公主想得多!你该有朝一日掉到她那儿去,葬身在沼泽里!对你的孩子,你是个坏
爸爸。从我第一次孵蛋起,我就这样说!但愿那疯海盗姑娘不会拿箭射中咱们或者咱们的小
孩!要知道,她不明白自己干过些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这里成家比她早,她得考虑考
虑这个!我们从来没有忘记应尽的义务,每年依法纳税,一根羽毛,一个蛋和一个孩子。你
以为,在她跑到外面来的时候,我会愿意像以前那样,或者像在埃及那样,跑到下面去吗?
在埃及我和他们已经算得上半个同伴了,不会忘记自己,望望坛坛又瞅瞅罐罐。不,我只蹲
在上面生她的气——鬼丫头!——我在生你的气呢!你真该让她呆在睡莲里,那样便没有她
了!”
“你是嘴上强硬心里慈善的人!”鹳爸爸说道,——“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于是他跳了一下,使劲地扇了两下翅膀,把两腿往后一伸就飞走了。翅膀再没有动,是
滑翔飞开的,等他滑翔了一段路后,这才使劲拍了一下翅膀,太阳照在他的白色羽毛上,颈
子和头往前伸去!快极了,敏捷极了。
“不管怎么说,他是所有鹳中最美的!”鹳妈妈说道,“但是我不告诉他。”
※ ※ ※
秋收季节刚到来,海盗头回来了,带来了战利品和俘虏。俘虏中有一个年轻的基督神
父,就是那种迫害北方国家所信仰的原始神祇的人。近来,常常在大厅、在闺房中谈起这种
所有南方国家中散布得极广的信仰。是的,甚至还随着圣洁的安斯加里乌斯⒀传到了斯利恩
的赫则毕⒁了,就连小赫尔伽也听到过对这白基督⒂的信奉了。这白基督出于对人类的爱竟
舍身拯救人类。可是对小赫尔伽来说,就像俗话讲的那样,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对
于那个爱字,看来她只有在变成可怜的青蛙形象蜷缩在关得死死的屋子里的时候才有所感
觉。可是,海盗头妻子听进去了,而且还奇妙地感到自己被那些关于唯一的真正的天神的儿
子的传说和故事所感染。掠夺归来的男人们说,用价值昂贵的巨大石块为这位传播爱的信息
的人修建了宏伟的教堂。他们带回来两只工艺精湛的刻花纯金罐子,份量很重,每只都有特
别的香味,那是香炉,基督神父在神坛前挥来挥去的那种东西。神坛前从来不流淌鲜血,而
美酒和奉献的面包在他的血中转化了,这血他奉献给了尚未出生的后代。
那年轻的俘虏,基督神父,被关进木屋下石块砌成的深层地下室里,手脚都被皮带绑得
死死的。他非常漂亮,“看上去就像巴都尔⒃一样!”海盗妻子说道。她被他的不幸遭遇所
感动;但是年轻的赫尔伽说,应该有一条索子穿透他的膝盖,把他拴在野牛的尾巴上。
“然后我便把狗放出来,嗬!飞奔过沼泽地,驰过水潭子,迳直往荒原而去!那才叫好
看呢!要是跟着他奔,就更加有趣了!”
海盗头不愿他受那样的死刑。由于神父藐视、仇恨尊贵的原始神祇,他应该第二天在树
林中祭祀石上奉献给诸神祇,这是第一次用人作祭祀。
年轻的赫尔伽要求让她用他的血洒在神像上和人民身上。她把自己那明晃晃的刀磨得锋
利无比,院子里有许多凶恶的大狗,就在这时,一只大狗从她的脚面跑过,她便用刀子在狗
的腹侧捅了一刀:“拿你来试试刀!”她说道。海盗头妻子悲伤地瞅着这狠毒的野姑娘;黑
夜来临,女儿身躯上和魂灵中的美交换了位置。母亲压抑住内心的悲痛,用热情的语言对她
说话。
丑陋的青蛙魔力附体,蹲在她面前,棕色哀怨的眼睛盯着她,听着,似乎明白了人的语
言。
“我从来没有讲过,甚至对我的丈夫都没有讲过,我因为你而倍受痛苦!”海盗头妻子
说,“为了你我伤心透顶,这巨大的悲哀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母亲的爱是极其伟大的,可
是这爱却从未感染过你的心。你的心像一片冷冰冰的沼泽!你毕竟是从那儿来到我家的!”
接着,那可悲的东西便奇怪地颤抖起来,这时就好像这些话触到了肉与灵之间的一条纽
带,她的眼睛里淌出了大颗的泪珠。
“你艰难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的!”海盗头妻子说道,“那一天对我也是残忍的!——
趁你还是个婴孩,就把你放在大道上让寒夜把你冻死就好了!”海盗头妻子哭了起来,流出
了咸湿的泪,悲伤地愤愤走开了,转身到垂挂在梁上隔开屋子的皮帘子后面去了。
那只缩成一团的青蛙独自蹲在一角。此时四周是寂静的,过了短暂的一刻,从她的体内
发出一阵受压抑的叹息声,就好像在痛苦中,一个新的生命在她的心房里诞生了。她往前扑
了一步,听了一听,又向前扑一步,她用自己笨拙的手握住了那沉重的闩门的杠子,轻轻地
把它弄开,静静地把门梢抽开;她抓住身前一间屋子里一盏已经点燃的灯;好像是一种强烈
的意志给了她力量一样,她拔掉地窖门上的铁栓,悄悄地溜到了囚徒跟前;他睡着了;她用
自己冰冷粘湿的手碰了碰他。于是他醒了,看到那丑陋的形象,他颤抖起来,就像是看见邪
恶的东西一样。她抽出了自己的刀子,割断了他的索子,对他表示,他应该跟着她走。
他口中念着圣洁的名字,划着十字。看见这个形象蹲在那里没有什么变动,他就读了圣
经的话:
“为可怜者着想的人是有福的;上帝在他遇不幸时定会拯救他⒄!——你是谁?为什么
你生了一副动物像,行为却这么善良!”
青蛙的形象向他表示,带着他走向一条隐在帘子后面的孤寂的走廊,出去到了马厩里,
指着一匹马,他跳上了马,但是她也爬到了最前面抓住了马鬃毛。囚徒明白了她的意思,匆
匆地驱马驰过了他根本找不到的一条路,奔到了开阔的荒原里。
他忘却了她的丑陋的形象,他通过这个丑怪的东西体察到了上帝的仁慈和恩德;他作虔
诚的祷告,唱着圣洁的赞美诗。于是她颤栗了;影响她的是祷词和赞美诗的力量呢,还是那
即将到来的清晨的寒意?她的感受是什么?她昂首望着天空,想制止住马跳下去。可是那基
督神父竭尽全力紧紧抱住了她,高声唱着赞美诗,这赞美诗好像发出了可以消除她体形的丑
陋的力量。马不停地往前奔驰,天空泛出朝霞,头一道阳光透过云层,在清朗的光流中,转
化出现了,她成了魂灵恶毒身躯美丽的年轻姑娘。他手腕里抱着的是最漂亮的年轻女子。他
害怕极了,从马上跳了下来,制住了马,他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新的毁人的魔鬼。年轻的赫
尔伽也同时跳到了地上,短短的童裙只齐及她的膝头;她从自己的腰带上抽出了那锐利的
刀,冲向那惊恐未定的人。
“等我抓住你!”她叫喊道,“等我抓住你,拿刀捅进你身体里!你苍白得像麦秆似
的!奴隶!不长胡子的家伙!”她逼近了他;两人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斗。可是有一种看不
见的力量,使那信基督的人坚强起来;他把她紧紧地抱住,旁边的一棵老橡树帮了点忙,它
的根从土里松露出来,树根把她的脚缠住了。附近有一股缓缓流动的泉水,他用那清新的泉
水洒在她的胸上、脸上,要驱散她身上那不洁的魔法,按照基督教的做法为她祝福。可是那
洗礼水并没有威力,皈依的源泉还没有从内心流出。
然而,他依旧是强者。是的,在他对待那猛烈挣扎的魔力时,他具有的远不止是人的力
量。他的力量制服了她,她的双臂垂了下来,用奇怪的眼光望着这个人,脸色苍白。他好像
成了一个很有威力的魔法师,非常懂得使用魔水和密法;他念的是具有魔力的鲁纳文字,在
空中划的是密咒⒅,本来,即使他在她眼前挥舞闪闪发光的斧子或者锋利的刀,她也不会眨
一下眼的。可是当他在她的脸前、胸前划十字的时候,她胆怯了;她像一只乖顺的鸟儿蹲了
下来,头垂向胸前。
他温柔地向她讲了前一天晚上她对他所表现的善行,她披着青蛙的丑陋的皮衣到了他那
里,割断了绑他的索子,把他引向光明,拯救了他的性命。去赫则毕,她被比捆他还坚实的
带子绑着,可是他说她应该和他一起走向光明,获得新生。他要把她带去赫则毕,去到安斯
加里乌斯那里;在那块基督教的土地上,魔力会得到解除;但他不敢让她坐在马的前部,尽
管她曾很和善地坐在那儿。
“你得坐到马的后部去,不要在我前面!你妖艳的美中有一种力量,它是从魔力中产生
的,我怕它,——但是对基督的信仰会使我胜利的。”
他跪下来,虔诚衷心地祈祷着!这样一来,就好像那寂静的树林一下子成了一座神圣的
教堂!鸟儿开始唱了,好像它们听了祈祷之后也变成这新信仰的成员。野生皱皮留兰香散发
着香气,仿佛它们要替代艾蒿和香似的。他高声地念着圣训:
“上天的光已降临我们,为黑暗和死亡的阴影中的人照亮道路,指引我们走向平和的大
道⒆!”
他谈到了万物的绵延。在他谈的时候,那匹驮着他们飞奔的马静静地停下来站着,用身
子去蹭那生长着大粒悬钩子的蔓,那熟透了的汁水丰富的浆果便落到小赫尔伽的手上,把自
己献出来,让她精神爽朗。
她耐心地听从神父把她抱到马背上,像一个梦游的人一样坐在那里,醒着却又没有动。
神父用一根窄树皮把两根枝子扎成一个十字架,他用手把它高高地举起,接着便骑着马穿过
树林往前走去。树林越来越密,路越来越隐蔽,或者干脆便没有了路。刺叶樱长得像路障一
样,他们不得不骑马绕开它们前进;那泉水并没有变成活水小溪,而是流成了一个沼泽,他
们又得绕开它们前进。清爽而新鲜的树林空气中蕴藏着力量,令人精神爽快,和善的语言也
不乏同样的力量,这语言,在信仰和在基督的爱中回响,在从内心深处发出的要把受魔力迷
住的人引向光明、引向新生的渴望中回响。
人们常说滴水可以穿石,海浪可以把嶙峋的峭石磨圆,仁慈的露珠磨练着小赫尔伽,滴
穿她的狠毒,磨圆她的尖刻;诚然这是无形无法知道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泥土中的嫩芽又
知道什么,知道清新的水露,和暖的阳光,知道自己的体内蕴藏着成长开花的成份吗?
像母亲的歌会在不知不觉中注进孩子的心灵一样,孩子牙牙学语,却不明白是什么意
思,可是这些话后来积累在孩子的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便清楚了起来。现在这些话也一
样,逐渐便有了创造力。
他们骑马走出树林,走上荒原,又走进无路的树林。傍晚,他们遇到了一伙强盗。
“你是从哪里拐来这个漂亮的小妞的!”他们喊了起来,制止住了马,把两个骑马的人
扯下马来,因为他们是一大群。神父除了他从小赫尔伽那里拿来的刀之外,再无别的东西可
以防身。他向四周挥舞着刀,一个强盗轮起斧子砍下,但是那年轻的基督教徒往旁边一跳,
躲开了,要不然就砍着他了。这时斧子深深地劈进马的脖子里,血一下子喷了出来,马倒到
地上;接着小赫尔伽好像从长梦中清醒过来,跑了过去,扑到那即将断气的马身上;基督神
父站在她的前边保护着她,抵抗着。一个强盗挥舞着他那沉重的鎯头逼到他的额前,把额头
砍碎了,血和脑浆四处飞溅,他倒地死去了。
强盗拽着小赫尔伽的白胳臂;这时太阳落下去了,最后一抹余辉消逝了,她变成了一只
丑怪的青蛙,它那浅绿色的大嘴突出,占掉了她半张脸,胳膊变细了,粘乎乎地,手上现出
了蹼,变成了扇子形状;——强盗们松手放开了她,吓坏了;她在他们中间像一只怪物一样
蹲着,青蛙的本性使她高高地跳了起来,比她自己还要高,落到矮丛中不见了;这时强盗们
认为是洛基⒇的恶作剧,要不就是某种魔法的变幻,他们惊恐地从那里逃开了。
※ ※ ※
满月高高地升到了天顶,很快便光辉明亮起来。小赫尔伽,身上是丑陋的青蛙皮,从矮
丛中爬了出来,她在基督教神父和她那匹被砍死的马跟前站住。她用一双似在哭泣的眼望着
他们,青蛙头哇地叫了一声,就像一个婴孩大声哭泣一样。她一会儿扑向这个,一会儿又扑
向那个,手里捧着水,因为手指间长了蹼,所以很宽大,手窝很深,把水洒到他们身上。他
们都死了,永远地死了!她明白,要不了多久,野兽便会来把他们的躯体吃掉。不行,这样
的事决不能让它发生!于是她竭尽自己的全力往土的深处挖;她要为他们挖出一个坟坑来。
但是她能用来挖的只是一根树枝和她的双手,她的指间有蹼,蹼破了,流出了血。她估量自
己完不成这项工程,于是她便去取来了水,把死者和死去的马的脸面都洗干净,用新鲜的绿
叶把他们的脸面盖住,又拖来一些大枝,放在他的身上,摇落许多树叶到树枝之间;把自己
能举起的最大的石头抬来一些放在死者和死去的马的躯体上,再用藓苔把石头缝糊上。这
样,她便以为坟堆很结实和安全了。但是干完这沉重的活儿后,夜已经结束了,太阳喷薄而
出,——而小赫尔伽又变得光耀美丽了,手流着血,她绯红的、少女的面颊上第一次沾着泪。
于是,在变化中,两种性格在她体内斗争着。她颤抖着,朝四周环视,就像从一场恐怖
的梦中醒来一样。她冲向那纤细的山毛榉,紧紧地抱住它,总算得到一个支持;忽而她又往
上爬,像一只猫似的,爬到了树顶,抓得紧紧的;她蹲在那里,像一只受惊的松鼠,在寂静
的深林中整整蹲了一天,就像人们说的那样,真是静死了!——死了,是的,飞来一对蝴
蝶,时上时下,时前时后,在嬉戏,在打闹;附近有几个蚁冢,每个里面都有几千只忙碌的
小生灵,有的跑前有的在后;天空中有无数的蚊子在飞舞,一群又一群;嗡嗡的苍蝇、瓢
虫、金甲壳虫和其他有翼的小昆虫也从这里飞过;蚯蚓从潮湿的地里爬了出来,鼹鼠也钻了
出来。——除此之外,四周静悄悄的,是死一般地沉寂,就像人常说的,通常所理解的那
样。谁都没有注意到小赫尔伽。几只樫鸟在她呆着的树顶上飞着,唧唧喳喳地叫着,它们大
胆好奇地顺着树枝朝她跳去。她的眼睛眨一眨,这一眨便把它们赶开了。可是这些鸟儿并不
因此而更懂得她,她也并不明白自己。
傍晚临近,太阳开始西沉,变化又驱使她重新行动起来。她从树上溜了下来,在最后一
丝阳光消逝后,她变成了青蛙的形象,缩着,手指间的蹼破裂了,可是眼却射出了美丽的光
芒,是她变形之前那好看的形象所不曾有过的美的光芒;是最温柔最虔诚的少女的眼,这双
眼在一只幼蛙的身上放射光芒,这双眼是深沉的思想和人的善心的见证。美丽的眼睛在哭,
哭出心中沉重的解除负担的泪。
在堆成的坟的一旁,那个用树皮条子扎成的树枝十字架还在,那是他的最后的劳作,这
个人现在死了,远去了。小赫尔伽拿上这个十字架,一种思想自发地流露出来,她把它插在
他和那被杀死的马之间的石块上面。悲伤的回忆使她又流起泪来,在这样的心情中,她在坟
周围的地上划了许多同样的符号。符号围绕着坟,把坟装点起来,——这时,在她用双手划
着十字架的符号的时候,蹼脱落了,像一副破碎了的手套。在她到泉边去洗,诧异地看着自
己洁白、秀丽的手的时候,她又朝空中在她与死者和死去的马之间划了十字架的符形。这时
她的嘴唇颤抖起来,舌头也在动,那个她在骑马穿过树林时曾多次听到被歌颂、被提到的名
字,清楚地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了,她说道:“耶稣基督!”
这时,青蛙皮脱落了,她变回了那青春美貌的少女,——只是她累极了,头低垂了下
来。身躯需要休息,——她睡着了。
她睡的时间并不长,半夜的时候她被吵醒了;在她面前立着那被砍死的马,精神抖擞,
浑身活力,这活力从眼里、从受伤的脖子上散出;紧靠在它身旁的是那被杀害的基督神父,
样子“比巴都尔还美!”海盗头妻子这样说过,但是他好像是站在火焰的中心。
宽厚的大眼里含着一种庄严,是一种正义的判决,是极有穿透力的眼光,它射进了这个
被考验者的心的每一个角落。小赫尔伽颤慄起来,世界末日那一天的那巨大力量唤醒了她的
记忆。对她讲过的一切有益之言,对她讲过的每一个充满爱的字眼都好像活了起来;她懂
得,在灵与污淖的产物在考验的日子里斗争、较量的时候,一直在支撑着她的是爱;她认识
到了,她一直只是追随着情感,而没有为自己做过善事;她得到了一切,她似乎一直在受着
指引;于是她在这个洞悉她内心每一个角落的人的面前卑微、谦恭和羞愧地低下了自己的
头;就在这一刻,她感觉到纯洁的光焰,圣灵的光焰,闪了一下。
“你这沼泽的女儿!”基督神父说道:“你从沼泽从泥淖中生出,——你将从泥淖中获
得再生!你体内的阳光要自觉地返回它的发源地,那光不是发自太阳,而是上帝的光辉!没
有什么魂灵应该被遗弃(21)。生命走向永恒却要经历一个很长的过程。我是从死者的国度来
到这里的;你终有一天也会走过深谷进入仁慈和圆满居住的光明的山国里。在授你圣命之
前,你首先得冲破那覆盖着深沼泽的水,把那赋予你生命是你的摇篮的活根拉起,实践你的
行动,然后我才会领你去赫则毕去接受基督的洗礼。”
他把她抱到马身上,送给她一个和她从前在海盗头家中见过的那种金香炉,香炉里散发
出一股浓郁的清香气味。那被杀害的人的额头上的伤口闪亮得就像一顶金冠。他从坟上拿起
那十字架,把它高高举向天空,接着便穿过天空飞驰而去,飞过了飒飒作响的树林,越过了
埋葬骑在自己战马上的斗士的墓地;这些魁梧的斗士也爬了起来,骑马从坟中出来站到了坟
的顶上;在月光中,他们的额头上带金钮扣的金环闪闪发光,大氅在风中飘曳。守护着宝藏
的食人巨蛇(22)抬头望着他们,小精灵从高地上,从犁辙里探望他们。他们挤来挤去,发出
红色、蓝色和绿色的光,一群一群的就好像燃过的纸的灰烬中的火星。
他们飞越过树林和荒原,飞过河面,飞过水潭,一直飞向荒原沼泽;他们在沼泽上绕着
大圈飞。基督神父高高举着十字架,这十字架像金字一样闪着光,从他的嘴里响起了弥撒赞
美诗。小赫尔伽也和着唱,就像婴孩在学自己的母亲唱一样;她摇晃着金香炉,金香炉散发
出一股祭坛的香气,十分强烈,十分奇异,竟使得沼泽的草和苇子都因此而绽开出花来;许
多嫩芽从沼泽底冒出水面,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竖起来了。睡莲铺开满地锦簇,恰似一块
缀满鲜花的地毯。在这片地毯上躺着一位女人,年轻漂亮,小赫尔伽觉得她看见了自己,就
像是那平静的水里她的倒影。她看到的是她的母亲,沼泽王的妻子,尼罗河水的公主。
那死去的基督神父把那睡熟的女人抱到马上来。马经不起这么重的份量,被压垮了,好
像这马的身体只是一块裹尸的布单子,在空中飘着。十字架使这飘荡的幽灵又变坚实了,他
们三人一同骑在马上,驰向了坚实的土地。
海盗头居住的寨子里雄鸡报晓了;幽灵化为雾霭,随风而去。可是母亲和女儿面对面地
站着。
“我在深深的水里面看到的是我自己吗?”母亲说道。“我在明净的水面上看到的是我
自己吗?”女儿喊了起来。她们互相靠拢走近,胸贴着胸,拥抱在一起。母亲的心跳得最厉
害,她明白是什么缘故。
“我的孩子,我心中的花!我那深水里的莲花!”
她拥抱着她的孩子,哭了。在小赫尔伽,这泪珠是新的生命,是爱的洗礼。
“我穿着天鹅羽皮来到这里,脱掉了它,”母亲说道,“我穿过晃荡的泥淖,深深地沉
到沼泽的泥里,那污泥像一堵墙一样紧紧地箍着我。但是,不久我就感觉到了一阵清新的漩
涡,一股力量把我拽向深处,越来越深。我感到一股睡意向我的眼皮袭来,我睡熟了。我做
梦——我觉得我又躺在埃及的金字塔里了。可是,在我前面仍有那截在沼泽面上让我十分害
怕的桤树干在摇曳。我看着树皮上那些开裂的地方,从裂缝里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变成了
象形文字,我看到的是一只木乃伊的盒子。盒子一下子破了,从里面走出一位千年法老,是
一具木乃伊,黑得像煤炭,发出一种像树林中的蜗牛或是肥沃的黑泥发出的那种黑亮光,我
不知道是沼泽王的还是金字塔的木乃伊。他用胳膊搂住我,我好像快要死去似的。待我胸口
有了热气,胸口上有一只小鸟在拍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着唱着,我才又知觉到了生命。小鸟
从我的胸口上高高飞向漆黑沉重的上方,还有一根绿色的带子绑在我的身上。我听到了,也
明白了它渴求的声调:自由!阳光!飞向父亲!——于是我想起阳光照射的故国家园的父
亲,想着我的生命,我的爱!我解开带子,让它飞走——飞到父亲那里。从那一刻起,我再
没有做过梦。我睡熟了,而且是一次又长又沉重的睡眠,直到此刻声音和香气把我唤起,解
脱了我!”那根把小鸟的翅膀拴在母亲的心上的绿带,它飘到哪里去了,它飘落到了什么地
方?只有鹳看见过它。那带子便是那绿色的花种,蝴蝶结子便是那鲜艳的花,婴孩的摇篮。
这婴孩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美貌的姑娘,又依偎在母亲的胸前。她们拥抱在一起。鹳爸爸在
她们头顶上绕着圈子飞,他迅速地飞回自己的巢里,衔来了保存多年的羽皮,向她们身上各
掷去一块。羽皮把她们包起来,她们便飞离了地面,像两只白色的天鹅。
“现在我们来谈谈!”鹳爸爸说道,“现在我们相互明白对方的语言了,虽然一种鸟嘴
的形状和另一种鸟嘴的形状不一样!你们今天晚上来了,这是最幸运不过的事了。明天我
们,妈妈、我和孩子们便飞走了!我们往南方飞去!是啊,尽管看着我!你们要知道,我是
尼罗河之国的一位老朋友,妈妈也是这样,她的心肠比她的嘴巴善良。她总是认为,公主是
有办法的!是我和孩子们把羽皮衔到这儿来的——!噢,我好高兴啊!真是幸运得很,我还
在这里!等天亮了,我们便动身走!一大群鹳!我们在前面飞,你们只管跟着,这样便不会
错了路,我和孩子们也会瞧着你们的!”
“我还要把莲花带上,”埃及公主说道,“它在羽皮里在我身旁和我一道飞!我有心中
的花和我在一起,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回家了!回家了!”
可是赫尔伽说,她不能不再见一次她的养母,那善良的海盗头妻子,就离开丹麦国土
的。赫尔伽回忆起了每一件美好的事物,想起了每一个仁慈的字,养母哭出的每一滴眼泪,
在这一刻间,她简直觉得她最爱这位妈妈了。
“是的,我们得去海盗头庭院一次!”鹳爸爸说,“你们知道,妈妈和小孩在等着呢!
他们的眼会到处找,会唠叨起来!是啊,妈妈现在话不那么多了。她的话简短明了,这样一
来她的用心就更好了!我马上高声叫一下,让他们听到,我们来了!”
鹳爸爸用嘴高叫一声,他和天鹅飞往海盗头的寨子去了。里面所有的人都还在睡觉,海
盗头妻子一直到深夜才安静下来。她躺着为小赫尔伽耽心,她不见基督神父已经三天了;一
定是小赫尔伽帮着神父逃脱的,马厩里丢失的是她的马;是什么力量引出了这一切!海盗头
妻子想着她听到的关于那位白基督和信仰他的人的各种异事。这些交织在一起的想法在她的
梦里形象化了。她觉得她还是醒着坐在床上,沉思着。外面是漆黑一片,暴风雨来了,她听
到大海在西边和东边,在北海和卡特加特海上(23)咆哮。在海底紧紧盘缠着地球的巨蛇
(24),在痉挛发抖。那是神祇之夜,神之劫难的时刻,原始信仰的人民这样称呼一切,就连
最高的神祇都要灭亡的末日(25)。警告的号角(26)吹起来,在长虹上,诸神祇骑着马,身穿
铠甲,准备作最后的斗争。在他们前头飞着长了翅膀的女斗士,队伍的最后是那些阵亡了的
战士的游魂。他们周围整个天空中被北极光照得通明,可是黑暗依然是胜者。这是一个恐怖
的时刻。
紧靠着惊恐未定的海盗头妻子,小赫尔伽坐在地上,还是那丑陋的青蛙形象,她也在颤
抖,紧紧地依偎着她的养母。养母把她抱在膝上,亲热地抱紧着她,全不顾披着青蛙皮的她
是多么的难看。空中传来剑和棒碰击的回声,箭飞鸣的回音,就像是她们头上泻下了一阵狂
雹一样。地和天都破碎了,星星陨落,一切都被苏尔蒂尔(27)的火焰所吞噬。她知道,一片
新地和一片新天将会出现。麦粟将摇曳在现在海浪冲击着的荒秃的沙滩上,一个不宜随便提
到的神会出现,那温和、慈善的从死的王国被解救出来的巴都尔会升起向这神走去——他来
了——海盗头妻子看见了他,她认得出他的幻像,——他就是那被俘的基督神父。
“白基督!”她高声喊道。在喊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在她那丑陋的青蛙孩子的额头上用
力吻了一下。于是青蛙皮脱落了,小赫尔伽站在跟前,青春焕发,美貌非凡,比往昔任何时
候都温柔,两眼闪闪发光。她亲吻着养母的手,向她表示感谢和为她祝福。感谢她在艰难和
考验的日子里给她的所有的关怀和爱;感谢她赋予她的那些思想,她在她心中引发的那些思
想;感谢她念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她重复了一遍:白基督!小赫尔伽升起来了,像一只茁
壮的天鹅,伸展开翅膀,发出飒的一声,就像一大群候鸟飞走时那样。
接着,海盗头妻子便醒过来了。外面依然响着那同样强烈的翅膀的拍击声,——这正
是,她知道,鹳群从这里飞走的时候,她听到的正是它们的声音:她想再一次看看它们,在
它们动身之前和它们道别!她下床走到阳台上,她看见厢房的屋顶上,鹳一只挨着一只,院
子里也到处是鹳,在高大的树上方,飞着大群大群的鹳。但是,在她的正前方,在井沿上,
小赫尔伽经常坐、经常粗野地吓唬她的那个地方,现在有两只天鹅歇在那里,用有灵性的眼
瞅着她。她想起了她的梦,这梦还占据着她的头脑,就像真的一样。她想到了小赫尔伽的天
鹅形象,她想着那基督神父,心中一下涌起了奇异的欢乐。
天鹅拍击着翅膀,弯下了她们的颈子,就好像也要表示她们的敬意似的。海盗头妻子把
双臂朝她们伸开,就好像她明白了她们的意思,微笑着,流出了泪,思绪万千。
所有的鹳都展翅飞向天空,嘴叫出了声音,飞向南方去了。
“我们不再等天鹅了!”鹳妈妈说道,“要是她们想一道走,就该赶快了!我们不能在
这里等到鸻飞走!我们这样一家一家地飞倒是很美的,不像苍头燕雀和翎翎一样,男的飞在
一起,女的又是另一起。说真的,那也实在不成样!天鹅怎么又拍起翅膀来了?”
“各有各的飞法!”鹳爸爸说道,“天鹅排成斜线飞,鹤排成三角飞,鸻则成蛇形飞!”
“我们飞在这么高的上空,可不要提到蛇!”鹳妈妈说道,“那只能引起孩子们的食
欲,却又不能解馋。”
“下边是不是我听说过的大山?”披着天鹅羽皮的赫尔伽问道。
“是在我们下面滚滚翻腾的风暴乌云!”母亲说道。“那些飘得高高的在升上来的,又
是什么样的白云?”赫尔伽问道。
“你看到的是那永远被冰雪覆盖的山!”母亲说道。她们飞越过阿尔卑斯山,往南飞向
湛蓝的地中海。
“非洲的大地,埃及的海滩!”天鹅形象的尼罗河女儿欢呼起来,她在高高的空中看到
自己的家乡像一条浅黄色、波浪形的窄长地带。
鸟儿都看到了,加快了它们的飞行速度。
“我嗅到尼罗河淤泥和粘湿的青蛙的味道了!”鹳妈妈说道!“——是啊,这下子你们
可以尝尝了,你们可以看到秃鹳,看到鹮和鹤了!它们和我们都是一个大家族的,可是却没
有我们这么好看。它们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特别是鹮,它被埃及人宠坏了,把它做成木乃
伊,给它塞满香草。我宁愿被人塞满活青蛙,你们也要这样,而且必须这样!趁活着的时候
吃它个够,比起死后讲究一番好得多!这是我的看法,这看法永远不会错的!”
“现在鹳回来了!”尼罗河边上那华贵的房舍主人说道。在那绚丽屋子的宽敞大厅里,
在铺着豹子皮的榻上,国王直躺着。没有活着,可也没有死去,期待着北方深沼泽里的莲
花。家属和仆从围着他站着。
两只茁壮的白天鹅飞进了大厅,她们是随着鹳一起回来的。她们甩掉了白晃晃的天鹅羽
皮,变成了两位美貌的女人,两人相似得和两颗露珠一样。她们弯身俯向那位苍白、衰迈的
老人,她们把长发甩在脑后。赫尔伽弯身俯向外祖父的时候,外祖父的脸颊上泛出了红晕,
他的眼睛有了光亮,僵硬的身躯恢复了生机。老人立了起来,健康而充满了青春活力。女儿
和女儿的女儿用她们的胳膊挽着他,像是在一场长长的噩梦之后,现在来高高兴兴地向他问
候早安。
※ ※ ※
整个宫院里充满欢乐,连鹳的巢里也是。它们最喜欢的是那精美的食物,许许多多挤来
挤去的青蛙。那些博学多才的人,忙着把这件造福王室和整个国家的大事,把两位公主和那
能治病的花的事迹大体上记录下来的时候,鹳爸爸和鹳妈妈却把这故事以自己的一套向它们
的家人讲述。当然,首先是大家都饱餐一顿,否则,它们便不会去听故事而要干别的事了。
“现在你了不起啦!”鹳妈妈悄声说道,“要不然便太不合理了!”
“啊,我会怎么样!”鹳爸爸说道,“我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
“你比谁做的都多!没有你和孩子们,那两位公主便永远也见不着埃及,也医不好那老
头儿。你会了不起的!你肯定可以得到博士学位,我们的孩子会继承它,又传给他们的孩
子,总这么传下去!你已经很像一位博士了,——在我的眼里!”
那些博学多才和聪明的人,发展了他们所谓的贯穿整个事件的基本思想:“爱诞生了生
命!”他们对这一点作了不同的解释:“那和暖的阳光便是埃及的公主,她跃向沼泽王,在
他们的相遇中绽开了那朵花——。”
“我可没有法子原原本本地重复这些话!”鹳爸爸说道,他站在屋顶听着,并且想在巢
里给大家讲一讲。“他们讲得太复杂了,充满了智慧,使他们立刻便得到晋升和礼赠,连厨
师都得到了很大的褒奖,——大约是因为汤的缘故!”
“你得到了什么?”鹳妈妈问道,“他们不应该忘掉最重要的,这最重要的便是你!那
些博学多才的人在全过程中只是饶舌一阵!不过给你的终归会来的!”
深夜,在安详的睡意笼罩着这愉快的新家庭的时候,还有一个人醒着,并不是鹳爸爸,
虽然他在巢里用一只腿站着,在值夜班。不是,是小赫尔伽醒着,她把身子伸出阳台,望着
晴朗的天空和天上大颗大颗的星星,比她在北国看到的大得多,明亮得多,尽管星星都还是
那些星星。她想着沼泽地海盗头的妻子,想着养母温柔的眼睛,那些为了可怜的青蛙孩子而
流的眼泪。这青蛙孩子现在站在尼罗河畔,在晴朗的春天中容光焕发,像星星一样明亮。她
想着那有原始信仰的妇人胸脯里的爱心,她把这爱心给了一个可憎的生灵,这生灵披着人皮
的时候是一个恶毒的东西,而披着蛙皮的时候又令人丑不忍睹,无人敢碰一下。她望着天上
明亮的星,想着在他们飞越树林和沼泽的时候,那死者额头上散发出的光芒;她记忆中回响
着那些言词,这些言词是她在他们骑马逃开,她在迷邪中在马背上听到的,是爱的伟大的源
泉的言词,最高的爱,包容所有生灵的爱。
是啊,还有什么没有给她,什么她没有赢得、没有达到!小赫尔伽白天黑夜的深思包容
了她的全部幸福。她像一个孩子似地站在这一切幸福之前,急切地从给予她幸福之人转向她
得到的那些幸福,转向所有美好的礼物。在那可能到来,一定会到来的不断上升的幸福中,
她好像融化了。要知道她曾经被奇迹般地捧托着,经历了愈来愈多的欢乐和幸福。一天,在
这种欢乐和幸福中她竟茫然了,不再想念赋予她欢乐和幸福的那个人。那是少年人的好胜心
情使得她冒失起来!她的眼神里流露了这种好胜心情;但是她身下院子里一阵强烈的响闹声
把她从这种好胜心中惊醒过来。她看到那儿有两只很大的驼鸟沿着一个很小的圈子在急速地
跑。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这样大的鸟,这么沉重,这么笨拙,两只翅膀好像被人剁断
了,鸟自身也好像受过害似的。她问这鸟怎么了,于是她生平头一次听到了埃及人讲的关于
驼鸟的传说。
这类鸟一度曾是很美丽的,它的翅膀又大又坚强。后来有一天傍晚,树林中的巨鸟对它
说:“兄弟!怎么样,要是上帝认为可以的话,我们明天飞到河边去饮水,好不好?”驼鸟
回答说:“我愿去!”天明的时候,它们便飞走了。先是往高处朝着太阳,朝着上帝的眼睛
飞去,越飞越高,驼鸟飞在所有的鸟的前面很远;它骄傲地飞向光明;它信赖自己的力量,
而不信赖力量的给予者;它没有说“要是上帝认为可以的话!”于是惩罚的天使把发出火焰
的太阳上的遮幔揭开了,一下子这鸟的翅膀便烧着了,它沉落了下去,十分可怜地落到了地
上。它和它的一族再也没能飞起;它只能惊恐地扑着,在很窄的范围里绕圈子快跑。它提醒
我们人类,在我们的思想和一举一动中都要说:“要是上帝认为可以的话!”
赫尔伽沉思地垂下了头,看着那只不断奔跑的驼鸟,看着它惊恐的神情,看着它看见自
己落在太阳照亮的白墙上的巨大的影子而流露出的愚蠢的欢快。庄严肃穆在她的心灵中、在
她的思想中深深地生了根,她得到了、赢得了一个蕴含着极丰富极高尚的幸福的生命!——
还会出现什么,还有什么会到来?最好的东西:“要是上帝认为可以的话!”
※ ※ ※
早春时分,鹳又动身北上了。赫尔伽在她的金镯子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把鹳爸爸召唤到
身前,把金手镯套到他的脖子上,请他把它带给海盗头妻子。看到金手镯她便会知道养女还
幸福地活着,并且还在惦记着她。
“带这东西可是很重的!”在金镯子套到脖子上的时候,鹳爸爸这样想;“但是不能把
金器和尊荣抛到路上!鹳带来幸福,那边人肯定都会这样想!”
“你生金子,我生蛋!”鹳妈妈说道,“但你只生一次,我年年都要生!而咱们谁都没
有得到好评!太欺侮咱们了!”“咱们可是有良知的呀,妈妈!”鹳爸爸说道。
“你能把良知挂在外面吗?”鹳妈妈说道,“它既不能带来顺风,也不能带给你吃的!”
接着它们飞走了。
在柽柳丛中唱歌的夜莺不久也要北上了;小赫尔伽在那边荒原沼泽上常常听它唱歌;她
也要托它捎信去,她会说鸟的语言,从她穿着天鹅羽皮飞的时候起,她就常和鹳、燕子说
话,夜莺应该懂得她的话;她请它飞到日德兰半岛的山毛榉林,那里有那座用树枝和石块筑
起的坟,她请夜莺恳请那边所有的小鸟保卫这座坟,唱支歌,再唱支歌。
夜莺飞走了——光阴也飞走了!
※ ※ ※
苍鹰立在金字塔上,在秋收季节,看见一队壮观的满载着东西的骆驼;骆驼旁边是身穿
价值昂贵的衣着,佩带着武器的人,骑着鼻息喘喘的阿拉伯马;一匹匹马都是银一般白,红
色的鼻孔扇动着,长长的鬃毛一直拖到修长的腿上。许多富有的宾客,一位阿拉伯人国家的
王子,王子该有多漂亮他便有那么漂亮,走进了那华丽高大的房子。那儿鹳的窠已经空了,
住在里面的鸟儿,你们知道,正在一个北方的国家里,不过他们很快会回来的。——而且正
好在这最欢乐最幸福的那天回来了。这是庆祝婚典的日子,小赫尔伽便是新娘,她穿着丝绸
的衣服,佩带着珠宝;新郎便是那位阿拉伯人国家的年轻王子;他们坐在首席,在母亲和外
祖父的中间。
但是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新郎那棕色的英俊的长着卷曲胡须的脸上,也没有落在他那火
一般的黑眼珠上,新郎的眼则盯住了她,她的眼瞧着外面,瞧着亮晶晶、一闪一闪的繁星,
星光从天上射了下来。
这时,外面天空中传来了翅膀强烈扇动的声音,鹳群回来了。那一对老鹳,不顾长远地
飞行使得它们多么疲乏,又多么需要休息,它们还是立即落到了阳台的围栏上。它们知道,
这是一次什么样的喜宴。它们在国境边上便听说,小赫尔伽已经把它们的容貌绘到了墙上,
它们已经成了她的故事的一部分。
“想得真周到!”鹳爸爸说道。
“小事一桩!”鹳妈妈说道,“再少也不行了!”
赫尔伽一看见它们便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走近它们,去顺背抚拍它们。那对老鹳夫
妻点着脖子向她致敬,年轻的鹳看着它们,也感到很光荣。
赫尔伽抬头望着那一颗越来越明亮的闪光的星,在她和那颗星之间浮着一个形体,它比
天空还要洁净,因此可以看得见。它浮得靠她很近,那是那位死去了的基督神父,他也是为
她的庄严的喜宴而来的,是从天国来的。
“那边的光辉灿烂和幽深美景超过了人世间人们知道的一切地方!”他说道。
小赫尔伽以从来未有过的温柔和诚挚请求让她看一看里面,看天国一眼,看上帝一眼,
那怕只是一分钟也好。
在一阵音乐和思绪交织的巨流中,他带她到了那一片灿烂美景。这幽美的音乐和思绪的
交织不仅在她的身躯的周围回旋着,也在她的心灵之中鸣响着。语言是无法表达的。“现在
我们得回去了,大家在等你呢!”他说道。
“再看一眼吧!”她请求着,“只再看短短一分钟!”“我们得回到地上去了,所有的
客人都走了!”
“只一分钟,最后一分钟——!”
小赫尔伽又回到了阳台上,——但外面的灯火都熄灭了,新房的灯灭了,鹳没有了,看
不到一个客人,没有了新郎,好像在短短的三分钟里,一切全都被扫光了。
赫尔伽恐慌起来,她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走进隔壁的一间屋子;一些异国的士兵睡在里
面,她打开了通往她的卧室的侧门,她觉得她站在那里,可是她却是站在外面花园里,——
要知道以前这里并不是这样的;天空开始泛起红色,天快破晓了。
天上只不过三分钟,地上则过去了整整一夜!
接着她看到了鹳,她呼唤它们,说的是它们的话。鹳爸爸转了转头,静听了一下,走近
来。
“你讲的是我们的话!”他说道,“你要干什么?你是从哪里来的,你这位异国女人!”
“可是是我呀!是赫尔伽!你不认识我了吗?三分钟以前我们还在一起谈话呢,在阳台
上。”
“你弄错了!”鹳说道,“那全是你梦见的!”
“不是,不是!”她说道,对他讲了海盗头的寨子,讲到荒原沼泽,到这里来的旅行—
—!
于是鹳爸爸眨了眨眼:“这可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了。我听说是发生在我数不清的那一
代老祖宗的时代的事!是啊,在埃及是有那么一位公主从丹麦来。可是她在好几百年之前她
的新婚之夜不见了,以后就再没有露过面!这你自己可以从这儿花园里的纪念碑上读到;你
看,上面凿出了天鹅和鹳,你自己则是用大理石刻的,在最顶上(28)。”
就是这样的,小赫尔伽看见了,理解了,她跪了下来。阳光洒满大地,就像在古老的年
代里青蛙皮在阳光中脱落掉出现了一个美丽的人形一样,现在在阳光的洗礼中,一个美丽的
身躯冉冉升起;这身躯比阳光还要明亮、洁净,是一道光线。——飞向了上帝。
她的身躯化作了尘埃,她站过的地方有一朵萎谢了的莲花。
“这是这个故事的一个新的结尾,”鹳爸爸说道,“这可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可是我
却非常喜欢它!”
“不知小孩子们对它会怎么看呢?”鹳妈妈说道。
“是啊,那的确是最最重要的!”鹳爸爸这么说道。题注齐勒曾这样记述过沼泽王的传
说:瑞河流经那斯玛克教区和曹夫特戈之间的一大片荒野。这里河特别深,这里每年要接受
一个人,是对这河的祭祀。
①关于摩西的生与死,圣经旧约《出埃及记》和《申命记》都有叙述。
②丹麦日德兰半岛北部一片地方的名字。
③在公元9至11世纪时,惯于航海的北欧人大规模地驾船沿北海南下,对所到之处
(爱尔兰、英格兰、德国、法国直到地中海,深入中东。)大肆掠夺。这些人在历史上被称
为北欧海盗,这一段时期被称为海盗时期。丹麦海盗为数最多,最强悍。
④关于这三位北欧的神,请参见《没有画的画册》注9、10及11。⑤古丹麦的一种
黄铜管乐器。19世纪初,人们错误地以为鲁尔号是海盗时期流行的乐器。实际上,这种乐
器是青铜时期(公元前1100—600)的乐器。
⑥指丹麦的海盗。
⑦丹麦古代文学家萨克索曾这样写过:“在哈拉尔德·希尔德坦时代,有50年的和
平。为了勇士们不致荒废武技,希尔德坦让勇士们经常操练。他们把武技练得纯熟到这样的
地步,能在斗剑中把对手的眉毛割掉而不致伤害他的面孔。在斗剑时眉毛被对手割掉时,如
果有勇士的眼睛眨一下,他便须离去。
⑧请注意埃及的人面狮身像是用普通的巨石凿成的,并没有大理石人面狮身像。
⑨穆斯林墓周围都有尖塔。
⑩古埃及的法老,他们死后便被埋葬在金字塔里。
⑾这个名字的原意是圣洁。
⑿丹麦远古时代的文字。据考证,这种文字除用于交流之外,还用于巫术。
⒀、⒁安斯加里乌斯是法兰克的传教士(约801—865),826年随蓝牙齿哈拉
尔德来到丹麦,但不久便被禁止传教。850年丹麦国王霍里克重新允许他在丹麦传教,他
在石勒苏益格(当时在丹麦统治下)的斯利恩地方的赫则毕修建了一座教堂。这便是基督教
传入丹麦之始。⒂北欧原始宗教信仰者对耶稣的称呼。可能是因为施洗礼时,牧师都穿白大
氅的缘故。
⒃北欧神话中光明之神,以美丽著称。
⒄圣经《诗篇》第41章第1句。
⒅神父实在是在读圣经的章句,在空中划十字。这一点赫尔伽是不明白的。
⒆圣经《路加福音》第1章第78—79句。
⒇北欧神话中神与魔的混合人物。主要象征恶势力,但又有其他的性格。他既能与诸神
相处,却又随时与诸神作对。他十分喜欢恶作剧。
(21)圣经新约《保罗达提摩太前书》第1章第4句。(22)古丹麦人迷信以为地下居住着
一条巨蛇。它若出现在世上,人间必有大灾。
(23)丹麦与瑞典之间波罗的海出口处的一大片海的名称。(24)、(25)北欧神话中有“中
庭”,人居的地球是这中庭的一部分。中庭地球的四周有一条巨蛇盘着。这巨蛇不断咬噬自
己的尾巴。北欧神话中的神是要死的,那是神的劫难日。在神的劫难日,神与恶魔的搏斗中
托尔神杀死了这条巨蛇。神的劫难日后北欧的神除伐利和尾达尔二神外,其余的神都在大灾
难中死了。
(26)天庭的号角在神的劫难日吹响,警示大灾的来临。(27)神的劫难日与诸神争斗的恶
魔。
(28)犹太法典中记载的一则传说。这则传说又演化成无数的说法。其中之一是这样的。
一位修士在林中听鸟唱歌,可是当他再回到修道院的时候,他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几百年了。
这个传说后来许多西方文人一再在作品中写过。
设了一个奖,噢,设了两个奖。二奖和头奖,奖给跑得最快的,不是指某一次比赛,而
是全年中跑得速度最快的。“我得了头奖!”野兔说道,“然而在评判委员会里要是某位有
家属或是有至亲好友的话,就必须公正无私。蜗牛得了二等奖,我认为这几乎是对我的一种
侮辱!”
“话可不能这么说!”看到颁奖的篱桩保证说,“也得考虑勤奋和善意。好几位令人尊
敬的人都这么说,我也这么理解。蜗牛的确花了半年的时间,才翻过门槛。在这场对他来说
是飞快的跑动中,他还落了个大腿骨折。他是真心实意专心一致地在跑,而且还背了座屋
子!这一切,都是值得人尊敬的!——这样,他才得了个二等奖!”
“本来,我也应该被考虑进去的!”燕子说道,“我相信,在往前直飞和急转弯方面,
还没有谁比我更快;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远着呢,远着呢,远着呢!”
“是的,这是您的不幸之处!”篱桩说道,“您尽闲游浪荡!天气一冷,您就跑到外国
去了;您一点爱国心也没有!不可能把您考虑进去!”
“可是,要是我整个冬天都卧在沼泽地里呢!”燕子说道,“睡它整整一个冬天,那就
能考虑我了么?”
“到沼泽妇人那儿开张证明来,证明您在祖国睡了半年,那么便会考虑您了!”
“我本应该得头奖,而不是二奖!”蜗牛说道,“我清楚,野兔每次都是因为懦弱才跑
的,每次他都觉得有什么危险要临头了。相反,我每次跑都是有一种使命感。在完成自己的
使命时,还挂了彩,跛了脚!要是真有谁得头奖的话,那应该是我!——不过,我不借题发
挥,我瞧不起那种事!”于是它吐了口唾沫表示蔑视。
“我可以发誓,每次评奖,至少我在评奖中的投票,都是经过了公正的考虑的!”评奖
委员会委员,树林中那老路标说道,“我总是按照一定顺序、经过深思熟虑和计算才投票
的。我曾经七次有幸参加颁奖;但是在今天以前,我的意愿从未能得到贯彻。每次颁奖我都
有确定的原则。我总是按字母顺序从开头往下数选头奖,从最后一个字母往回数选二等奖。
现在请您注意,从头往下数:从A数八个字母是H,于是我们有了野兔①,于是我便投野兔
得头奖的票;而倒数第八个字母,——这里我没有把D这个字母算进去,这个字母的声音很
不恰当,不恰当的东西我总要把它跳过去——便是S,因此我投了蜗牛②得二等奖的票。下
一次比赛,I该得头奖,R该得二奖!办什么事情都得讲规矩!自己总得遵循一定的原
则!”“本来我要为我自己得头奖投一票的,要是我不在评判委员会的话,”骡子说道,他
也是评判委员。“不应该只是考虑我们跑得多快,别的条件怎么也该考虑,譬如能拉多重;
不过这一次我不强调这一点,也不强调野兔在奔跑中的那种机智,他突然一闪身子跳到旁边
引导别人从那里跑入歧途的小聪明;不,还有另一件大家也都不应该忽略掉的,那就是人们
称之为美的东西。我看见了野兔那美丽而长得匀称的眼睛,看着这双眼令人赏心悦目。瞧,
那双眼多么长!我觉得我好像从他那里看到我小时候的情形,于是我投了他的票!”
“嘘!”苍蝇要说话了,“我不打算长篇大论,我只想讲一点!我知道我不只超越一只野
兔。不久前我还压断了一只小野兔的后腿呢。我歇在列车最前头的火车头上,我常这样干,
这样便可以最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速度。一只小野兔在前面老远的地方跑,他没有想到我在那
上面,最后他不得不转个弯跑,于是他的后腿便被压断了,因为我歇在那上面③,野兔倒下
了,我还继续朝前奔跑。难道这不正是胜过了他吗?不过我并不需要什么奖!”
“我以为,”野玫瑰心里想道,但是他没有讲出来。他天性话就不多,尽管他说说自己
的意见也是好事;“我认为阳光应该有获得头奖的殊荣,连二等奖也该归它!它一下子就飞
完从太阳到我们这里那么遥远的路,还那么强烈,让大自然因此而苏醒;它有这样一种美,
使我们玫瑰都由它而泛出红色,散发出扑鼻的芳香!高贵的最高评判当局看来根本没有注意
到这一点!要是我是太阳光的话,我就用阳光刺他们一下——不过这只会让他们发疯,他们
终归还是要发疯的!我什么也不说!”野玫瑰这么想道;“树林和平万岁!开花、香味扑
鼻,散散心吧,在传说和歌声中生活!不管怎么说,阳光比我们一切东西的寿命都要长!”
“头奖是什么?”蚯蚓问道,他睡过头,到现在才赶来。“是免费进入菜园子!”骡子
说道,“我建议设这样的头奖的!野兔必定会得到它,我作为一个有头脑有影响的委员,合
理地考虑了对奖品的获得者适用的问题,现在照顾到了野兔的需要。蜗牛,它可以坐在石头
围墙上舐藓苔和阳光,还可以在今后被接纳为评判速度委员会的高级成员,在人们所谓的委
员会中有一位专家是件好事!我可以说,我对未来有很高的期望,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
开头!”
①、②在丹麦文中野兔一词是以“H”开头的;而蜗牛一词的第一个字母则是“S”。
③《伊索寓言》中有一则寓言这样说:有一只苍蝇歇在一辆由一匹骏马拉着的车子上在
大道上飞驰,车四周和车后扬起了一阵灰尘。苍蝇满意地喊道:“瞧我掀起了多大的灰尘!”
“叮当!叮当!”奥登斯钟渊那边传来了清脆的声音——是一条什么样的河?——奥登
斯城的孩子们个个都知道,它绕着花园流过,从木桥下边,经过水闸流到水磨。河里生长着
黄色的水浮莲,带棕色绒毛的芦苇,像绒一样的深褐色香蒲,又高又大;老朽绽裂的柳树,
摇摇晃晃,歪歪扭扭,枝叶垂到水面修道院沼泽这边,垂到漂洗人的草地①旁边。但是正对
面却是一个挨着一个的花园,花园与花园又各不相同。有的有盛开的美丽花朵和供乘凉的亭
子,整洁漂亮,就像玩具娃娃的小屋。有的园子里又全是白菜、青菜,或者根本就看不见园
子,一大片接骨木丛的枝叶垂着盖住了流水,有些很深的河段,用桨都够不着底。老修女庵
的外面最深,这地方叫做钟渊,河爷爷就住在那底下;白天太阳穿过水面射来的时候他睡大
觉,到了月明星稀的夜里,他便出来了。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外祖母说,她从她的外祖母那
儿就听说过他,他过着孤寂的生活,除了那口古老的大钟之外,连个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钟一度曾经挂在教堂顶上,现在,那座被叫做圣阿尔巴尼的教堂以及那钟塔,都已经不见
踪影了。
“叮当!叮当!”,钟塔还在的时候,钟就这样响。有一天傍晚,太阳落下去的时候,
钟摇晃得厉害极了,挣断了索子,穿过天空飞了出去;那亮闪闪的铁在猩红的晚霞中十分耀
眼。“叮当!叮当!现在我要去睡觉了!”钟唱着,飞到了奥登斯河,落进了最深的河段,
那块地方因此便被称做钟渊。可是在那儿它并没有入睡,没有能得到休息。在河爷爷那里它
仍在鸣响,这样,上面的许多人听到水下传来的钟声时,便说,这意思是有人要死掉了。可
是,它鸣响并不是因为那个,不是的,是为了给河爷爷讲故事。河爷爷现在不再寂寞了。钟
讲些什么呢?它老极了,老极了。有人说,外祖母的外祖母出生前许久许久就有它了。但
是,按年龄,它在河爷爷面前还只不过是个孩子。河爷爷很老很老,安详、奇怪。他穿的是
鳗鱼皮做的裤子,有鳞的鱼皮做的上衣。衣服上缀着黄色水浮莲的钮子,头发里有苇子,胡
须上有浮萍,实在不好看。
钟讲了些什么,要花整整一年才能重讲一遍。它总是滔滔不绝,常常在讲同一件事,一
时长、一时短,全看它高兴。它讲古时候,讲艰难的世道,讲愚昧黑暗的时代。
“圣阿尔巴尼教堂那口钟悬在钟塔里,一位年轻英俊的修士爬上去了,他不像别人,他
沉思着。他从钟楼空窗洞朝奥登斯河那边望去,那时河面很宽,沼泽还是湖,他朝那边望
去,望着那绿色的护堤墙,望着那边的那“修女坝子”,那儿有个修女庵,从庵里修女住的
那间屋子的窗口透出了亮光。他先前对她很熟悉——他常常忆起往事,他的心因此便跳得特
别厉害,——叮当!叮当!”
是的,钟讲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主教的傻仆人来到了钟塔上,在我,也就是用铁铸成的又硬又重的钟,在摇晃的时
候,我本可以砸碎他的前额。他紧靠我坐下,手中玩着两根签子,好像是带弦的琴。他还一
面唱:‘现在我敢放声高唱,唱那些平时我连哼都不敢哼的事,唱出锁在铁栅后面的一件件
往事,那里又冷又潮湿,老鼠把有的人活活吃掉!这事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有听到过!现在
也没有听到。因为铁钟在高声鸣唱,叮当!叮当!’
“从前有一位国王,人们称他为克鲁兹,他对主教和修士恭敬万分。可是当他用过份沉
重的赋税压榨汶苏塞尔一带的人民,用过份粗暴的语言辱骂他们的时候,他们拿起武器和棍
棒反抗了,把他像赶野兽一样赶走。他溜进了教堂,紧紧关上门窗。愤怒的人群围在外面,
我听到:鹊、乌鸦,还加上寒鸦都被叫声喊声吓坏了;它们飞进钟塔,又飞出钟塔。它们看
着下面的人群,也透过教堂的窗子朝里面望,高声地叫着它们看到了什么。克鲁兹国王跪在
祭坛前祷告,他的两位兄弟艾立克②和班尼迪克特③持着出鞘的剑在保卫他。但是国王的仆
人,那个不忠于他的布莱克④却出卖了自己的主人。外面的人知道可以在哪里击中他,有一
个人朝窗子投进一块石头,国王倒地死了!——叫喊声从那一群疯狂的人和鸟群中响起来。
我也跟着喊,我唱,我鸣响,叮当!叮当!”
“钟挂得高高的,望着四周远近各处。鸟儿都来串门,它听得懂鸟语,风从窗洞、传声
孔,从一切有缝的地方飒飒吹进去。风什么都知道,它从天空中得到信息,它从一切生物那
里了解一切信息,它钻进人的肺里,探到了一切声息,每一个字,每一个叹息——!空气知
道它。风讲述它,教堂的钟懂得风的语言,用钟声传给全世界,叮当!叮当!”“我听到的
知道的实在太多了,我无法把它们全传播出去!我累极了,我变得十分沉重,把木梁都拉断
了。我飞出来进入明晃晃的空中,落到了河中最深、河爷爷孤孤单单居住的地方。在那里年
复一年地讲我听到的我知道的东西:叮当!叮当!”奥登斯河钟渊那里传来的就是这样的声
音,外祖母这样说。
可是我们的校长说:“没有什么钟可以在河底下鸣响,它做不到!——那儿没有什么河
爷爷,因为不存在河爷爷!”所有的钟都在响亮地鸣唱,于是他便说,在响的不是钟,本来
是空气在鸣响。空气是一种能传声的物体——外祖母也说,钟这么说过——在这一点上他们
取得了一致意见,这是肯定无疑的!“小心点,小心点,好好小心你自己!”他们俩都这么
说。
风知道一切。它在我们周围,它在我们体内。它讲述我们的思想和行动,它讲述得比奥
登斯河河爷爷住的深渊里的钟讲述的时间还要长,它讲到广阔天空的深渊里,远极了,永远
无休无止,与天国的钟“叮当!叮当!”地一唱一和。题注奥登斯是安徒生的故乡。这是一
个关于奥登斯的民间传说。这篇童话中提到的地方都在奥登斯市内;有一些现在已经不存在
了。
①昔日丹麦人洗完衣物后都晾在草地上,阳光对白色纤维有漂白作用。
②艾立克·伊尔戈兹(约1056—1103),在1095年至1103年是丹麦国
王。
③1086年在圣阿尔巴尼教堂被杀。
④历史事实是,在这里提到的农民暴动中布莱克自己也被杀死了。民间传说中说他出卖
了克鲁兹,那是因为他名字涵义的缘故。布莱克在丹麦文中有虚伪、狡诈的意思。
从前,有一个心狠手毒、刚愎自用的王子,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征服全世界所有国家,
让人们一听到他的名字便毛骨悚然;他带着火与剑四处征战。他的士兵把麦粟田里的庄稼践
踏尽了,他们烧毁了农民的房舍,鲜红的火舌吞噬了树木,果实被烧枯,挂在熏烧得漆黑的
树枝上。许多可怜的母亲抱着赤身露体还在吃奶的孩子躲在冒烟的墙后,士兵搜索着,要是
他们发现了她和孩子,便恶魔般地拿他们寻开心。最狠毒的魔鬼也干不出这样狠毒的事,王
子却认为就应该这样。他的权势一天天大起来,他的所作所为倒都能得逞。所有的人一听到
他的名字便害怕。他从征服的城市掠走金银财宝,在他的王城中集敛起来的财宝,是任何别
的地方都无法与之相比的。他令人修建起辉煌的宫堡,教堂和拱形过廊。任何看到这些浩瀚
工程的人都说:“好了不起的王子哟!”他们不曾想到他给其他国家带来的苦难,他们没有
听到从那些被烧毁的城市传来的叹息和呻吟。
王子瞅着他的金子,瞅着他的宏伟建筑,便和许多人一样想:“多了不起的哟!可是,
我还要占有更多,多多的!别的任何势力都不能和我相比,更别想超过我!”他向所有的邻
国宣战,征服了全部邻邦。在他驾车经过街市的时候,他用金链子把被他征服的国王锁在他
的车上;在他举行酒宴的时候,他们必须跪在他和朝臣的脚边,捡参加宴席的人扔给他们的
面包屑。
后来,王子让人在各个广场上,在皇室的宫廷里都摆上他的塑像。是的,他甚至要把他
的塑像摆到各教堂上帝的神坛之前。但是神父说:“王子,你很了不起,但是上帝更伟大,
我们不敢。”
“好吧!”狠毒的王子说道,“那么我就连上帝一块儿征服!”受狂妄自大和愚昧无知
心情的指使,他建造了一艘奇妙的船,他可以乘着它飞过天空。船上装点了许多孔雀的尾
羽,好像有千万只眼睛一样①,不过每一只眼睛都是一个弹孔。王子坐在船中间,他只要按
一下尾羽,便有千万发枪炮子弹射出去,而枪炮马上又装上新的子弹。船的前面拴着几千只
鹰,于是他便这样飞向太阳。地球远远地沉在下面,最初,地面上的山和树林只好像是一片
耕作过的土地,从翻耕过的草皮里冒出一片绿,慢慢地,大地变成了一张平铺的地图,到最
后完全被雾和云所遮蔽。鹰越飞越高;上帝便差遣出他无数天使中的一个。狠毒的王子朝他
射出了千万发枪炮子弹,然而却都像冰雹一样被天使闪亮的翅膀弹回。一滴血,只是一滴
血,从翅膀的白色羽毛上滴落下来。这一滴血落到了王子坐着的船上,它很快便燃烧起来;
它重得犹如千钧铅砣,飞快地便把那只船击得粉碎落向地面。鹰的健壮的翅膀折了,风嗖嗖
地从王子头上吹过。周围的云,你知道,这些云是由那些被燃烧掉的城市生成的,都变成了
千万个各种形状的东西,像方圆几里大的螃蟹,把爪子伸向了他,像咆啸翻滚的巨石块,也
像喷火的龙。他躺在船上已经半死了,最后船落到了地面,挂在大树林中粗壮的树枝之间。
“我要战胜上帝!”他说道,“我发过誓,我的愿望一定要实现!”他用七年时间建造
成精巧的船,供他上天飞行。他让人用最坚硬的钢铸出闪电,好去轰毁天上的堡垒。他从所
辖各国召集了最了不起的军队。当他们一个挨一个排起来的时候,占了方圆许多里的地方。
他们爬上了那些精巧的船,国王也走近自己的位置。这时,上帝派了一个蚊阵下来,只不过
是一群小蚊子。蚊子围着国王的头嗡嗡飞,叮他的脸和手。他在极端愤怒中抽出他的剑,可
是只能砍着抓不到的空气。蚊子他是打不着的。接着,他命人取来珍贵的毯子,他的扈从按
他说的办了。王子把自己包裹起来,蚊子钻不进去叮他,可是单单有一只蚊子落在毯子的最
里面,它爬进国王的耳朵里叮他;疼得他像火烧一样,蚊毒攻进了他的脑子。他连忙又扯掉
身上的毯子,脱身出来,把自己的衣服也扯碎。他赤身露体地在粗野的士兵面前跳。现在,
这些士兵开始嘲笑这个向上帝挑战却被一只蚊子征服了的疯王子。
①孔雀的尾毛上有很漂亮的圆形花饰,很像眼睛。
风刮过草地,草儿便像一泓清水,泛起层层涟漪;若是它刮过了一片麦田,麦田便像一
片海洋,生出阵阵波浪。这是风的舞蹈。请听它讲的:它是用歌把它唱出来的,而且在树林
里发出的那响声又不同于墙上的风孔、裂缝和开口的地方发出的声音。你瞧,风在天上是怎
样像赶羊群似地追逐着云彩;你听,风在地面上如同守卫人吹号角一样鸣响着闯过敞开的城
门。它奇妙地从烟囱口吹进,吹到壁炉里;火于是生出烈焰,溅出了火星,把屋子照得通
明,坐在这儿听风讲故事是多么暖和惬意。只让风自个儿讲!它知道的童话和故事比我们知
道的加在一起还要多。听,它现在讲什么:
“呼——呜!刮了过去!”——这便是它唱的歌的副歌。
※ ※ ※
“在大海峡①边上有一座古老的庄子,庄墙的砖是红色的,块头很大!”风说道,“我
熟悉每一块砖石,以前,它被砌在海角上马斯克·斯蒂②寨子上的时候我就见过它;它不得
不被拆下来!砖石又被砌成一道新墙,一座另外的新的庄子,那就是波尔毕农庄③,它现在
还在那儿。
“我见过住在里面的那些高贵的先生、夫人及他们的后代,也认识他们。现在,我讲一
讲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儿们④。
“他头抬得高高地朝着天,一派傲气,他有皇室血统!他不仅会猎鹿,不仅懂得把一瓶
酒喝个精光;——总有办法的,他自己说。
“他的夫人穿着缀金片的衣袍,挺着身子,在亮闪闪的拼花地板上踱来踱去。挂毯富丽
堂皇,家具是花了许多钱买来的,雕了许多精巧的花饰。她带来了银器和金器作嫁妆;地窖
里藏着许多东西,又存了德国啤酒;雄赳赳的黑马在马厩里嘶鸣;波尔毕庄园里有的是财
宝,里面一派富豪景象。“里面有孩子,三位娇姑娘,伊黛、约翰妮和安娜·多瑟亚;我连
名字都还记得。
“他们是有钱人,是有派头的人,生在一派富豪景象之中,长在一派富豪景象之中!呼
——呜!刮了过去!”风说道,接着又讲了起来。
“不像我常在其他古老的庄园里看到的那样,贵妇人都坐在大厅里与使女们在一起摇纺
车。在这里,她吹着声音清脆的笛子,还唱着歌;可是唱的并不总是丹麦的古老歌曲,而是
些外国歌。这里有丰富的生活,有好客的气氛;远远近近有许多客人来访问,一片音乐声,
酒瓶碰击的声音;我都盖不过这些声音!”风说道。“这里有一种高傲的铺张炫耀、主子派
头,可是就没有上帝!”
“那正是瓦尔堡吉斯节⑤的前夜,”风说道,“我从西边来,看见有些船撞碎在西日德
兰海岸上;我飞过荒原和碧波万顷的海洋;飞过菲因岛,穿过大海峡,呼呼地喘着气。
“后来我在锡兰岛海岸波尔毕庄子附近歇了下来,那儿还有一片可爱的橡树林。
“那一带的年轻小伙子到那儿去捡树枝,捡那些最粗的最干燥的。他们把树枝带进城
去,摆成堆,点燃,姑娘和小伙子们便围绕着火堆唱歌跳舞。
“我静静地躺着,”风说道,“可是我轻轻地碰了一下一根树枝,那一根,那位漂亮的
年轻人摆上去的;他的柴火便燃了起来,火焰飞得很高。他被选上了,获得了荣誉称号,成
为街头肥仔,第一个在姑娘中挑选他的街头小绵羊⑥。这儿有一种欢乐,一种高兴,超过那
富有的波尔毕庄子。
“高贵的妇人和她的三位姑娘乘着一辆六匹马拉的金光闪闪的车子驶进庄子。三位姑娘
美貌、年轻,简直就是三朵好看的花:玫瑰、百合、淡色风信子;母亲本人是骄艳的郁金
香。一群人停止了游戏,鞠躬敬礼,可是她并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问好,让人觉得她是花杆上
一朵僵直的花。
“玫瑰、百合和淡色风信子,是的,她们三人我全都看到了!她们会是什么人的街头小
绵羊呢,我在想;她们的街头肥仔会是一位高傲的骑士,或者是一位王子!——呼—
呜!——刮了过去!刮了过去!”
“是的,车子拉着她们走了,农民们在跳舞。波尔毕、捷尔毕、以及附近所有的城镇都
在欢庆夏天。
“可是在夜里,我起身的时候,”风说道,“那位高贵的夫人躺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就和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的事一个样,并没有什么新鲜的。瓦尔德玛·多
伊严肃地站着,沉思着,一小会儿;最高傲的树会弯,可是并不会折,他内心深处在这样
想。女儿都哭了,庄子里大家都在擦眼睛,可是多伊夫人去世了,——我刮过去!呼——
呜!”风说道。
“我又来了,我常常去了又会回来,刮过了菲因岛的土地,刮过了大海峡的水面,在波
尔毕的海滩上歇下来,歇在那宏大的橡树林那边;海鹰、斑鸠、蓝渡鸦,甚至连黑鹤都在这
里筑巢。那是早春时分,有的刚生下了蛋,有的已经孵出了小仔子。天呀,瞧它们飞的,听
它们的叫声!传来了斧子砍劈的声响,一下接着一下。树林里的树木要被伐下,瓦尔德
玛·多伊想建一艘价值昂贵的船,一艘有三层甲台的战船。这船国王⑦肯定是要买的,正是
因为这才把树林,海员们的航标,鸟儿的棲身之处,砍伐掉的。伯劳⑧被吓飞了,它的巢毁
了;渔鹰和其他的林鸟都失去了自己的家,它们到处乱飞,恐惧和愤怒使它们叫个不停,我
很懂得它们。乌鸦和寒鸦嘲弄似地高声叫喊着:‘离开巢吧!离开巢吧,逃吧!逃吧!’
“在树林中心,在工人群中,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三个女儿都在那里,他们都为鸟儿的叫
喊而大笑不已;可是他的最小的女儿,安娜·多瑟亚,心中很难受;人们要把一棵已经半
死,光秃秃的枝子上有一个黑鹳的巢的树⑨也砍掉,这时小鹳把它们的头伸了出来,她含着
眼泪求情。于是,这棵树总算被留了下来,保留了黑鹳的巢。这只是小事一桩。
“又是砍,又是锯,——一艘有三层甲台的船建成了。建筑师本人出身卑微,但却仪表
堂堂;眼睛和前额告诉人们他是多么聪明。瓦尔德玛·多伊很愿意听他谈,十五岁的女儿伊
黛也很愿意听。他一面为那位父亲建船,一面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空中楼阁,梦想着他和小伊
黛成了夫妻住在里面。要是这楼阁有坚实的砖石作基础,有护庄河、有护庄堤,树林和花
园,那这也会成为现实。但是尽管他一身是才,可是他只不过是寒酸鸟儿,在鹤群的舞蹈中
麻雀跑去干什么?呼——呜!——我飞走了,他也飞走了,他不能留下。小伊黛克制了自己
的感情,她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情感。”
※ ※ ※
“马厩里黑色的马在嘶叫,这些马值得一看,它们也让人饱看了一番。——国王亲自派
海军上将来视察那艘新战船,商讨购买它的事,他高声地赞扬那些骏马;我听得很清楚,”
风说道,“我随着先生们走进敞开的厩门,把料草吹在他们的脚跟前,像一根根金条。瓦尔
德玛·多伊想得到金子,海军上将想要那些黑马,因此他才那么样地称赞它们。但是这意思
没有得到理解,所以船也没有卖掉⑩,它躺在海滩上,闪闪发光,用木板遮着,成了一艘永
未下水的诺亚方舟⑾。呼——呜!刮了过去!刮了过去!太可怜了。
“冬天田野被雪覆盖,大海峡里满是浮冰,我把冰吹到岸边上,”风说道,“渡鸦和乌
鸦成群地飞来,一只比一只黑。它们落在海滩上那艘荒废了的、没有一点生气的孤寂的船
上,用极难听的声音为那已不复存在的树林,那许多荒废了的可贵的鸟巢,那些无家可归的
大鸟小鸟而鸣叫;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一大堆木材,那艘永远下不了水的骄傲的船的过。
“我刮起漫天雪花;雪花像海洋一样堆在船的四周,掠过它的上面!我让它听到我的声
音,听听风暴要说些什么。我知道,我在使劲地让它得到些船舰知识。呼——呜!刮了过去!
“冬天过去了,冬天和夏天像我在奔驰一样一齐奔驰过去了,一齐奔驰着,像雪花在飞
舞,苹果花在飞舞,叶子在飞舞一样。刮了过去!刮了过去!刮了过去!连人一起!
“但是,女儿们还年轻,小伊黛像一朵玫瑰,很好看,就像造船的建筑师看见她时那
样。她沉思地站在花园里苹果树旁,不曾觉察到我把苹果花吹落到她的散发上。她凝望着红
色的太阳,从园子里黑色的矮丛和树木之间望着金黄色的天空,在这样的时刻,我常常握住
了她的棕色长发。
“她的妹妹约翰妮像一朵百合花,艳光四射,神态高傲;像她母亲一样,好似长在一根
干脆的花杆上,昂首挺腰。她喜欢走进那悬着祖先画像的大厅;那些画里,夫人们都身着丝
绒,挽成髻儿的头发上戴着镶了珠宝的小帽;都是些美貌的夫人!她们的丈夫都披着铠甲,
或者披着用松鼠皮做成的有蓝色硬皱领的大氅;剑挂在大腿旁而不是挂在腰间。约翰妮的画
像会挂在墙上什么地方呢?那高贵的丈夫又是个什么样子呢?是啊,她在想这些,她在喃喃
私语讲着这些,在我顺着长长走廊刮到大厅又刮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的。
“安娜·多瑟亚,那淡色的风信子,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很安静,喜沉思;那深
蓝似水的眼睛露出一副深思的神情,但是,她嘴上挂着的是童稚的微笑。我吹不走这微笑,
也不愿吹走它。
“我在花园里,在空无一人的道上,在农田里遇到她。她在摘各种花草,她知道,父亲
可以用这些花草蒸溜出饮料和药剂。瓦尔德玛·多伊是很高傲自大的人,但他知识丰富,知
道的东西很多。大伙儿已经注意到,并在私下议论着这一点。他家的火炉在夏天也总是点燃
的,那间屋子的门老是关着,这样过了许多个昼夜。可是他不太谈这个。请教大自然的力量
只能静悄悄地进行,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发现最好的东西——赤金。
“因此,火炉总是在冒烟,总是噼噼啪啪,冒着火焰;是的,我知道!”风说道,“烧
吧!烧吧!我穿过烟囱唱道。剩给你的是烟,是浓烟,是热灰,是死灰!你把自己燃掉!呼
——呜!刮了过去!刮了过去!可是瓦尔德玛·多伊却不肯罢手。
“那些在马厩里的骏马,——它们哪里去了?那些装在柜子里箱子里的金银财宝、金银
器皿,田野里的那些母牛,房产和庄子呢?——是的,统统都会熔化掉,会在金坩埚里熔
掉,可是却没有金子。
“粮仓里,食品间空了,地窖、储藏室空了,没有几个人,老鼠一大群。东一块玻璃碎
了,西一块玻璃裂了,我用不着从门里进去了。”风说道,“烟囱冒烟的地方,就是在煮
饭;这里的烟囱也冒烟,为了赤金,它把一顿顿的饭都吞噬掉了。“我从庄子大门吹进去,
像一个卫士在吹号角,可是那里却不见了守卫人。”风说道,“我把屋顶上的风信鸡吹得转
起来,发出呼呼的响声,就好像守卫人在塔顶上打鼾一样,可是却不见守卫人;那里尽是老
鼠。穷困呆在桌上,穷困呆在衣柜里,穷困呆在食品柜里。门的折叶脱掉了,到处都是断痕
裂缝,我到处出出进进,”风说道,“因为我全知道了。”“在浓烟和灰烬里,在不眠之
夜,胡须和头发变成灰白色,皮肤变糙变黄了,眼还在贪婪地恋着金子,那令他向往的金子。
“我把他脸上和胡须上的烟、灰都吹掉;金子没有得到而背了一身的债。我在破碎的玻
璃窗和裂缝中唱歌似地吹进去,吹进女儿们的折叠木板床上。那床上的卧具全都退色了,破
旧了,她们不得不总是使用这些卧具。这首歌不是唱给摇篮里的婴儿听的!豪华的生活变成
了贫乏的生活!我是唯一一个在庄子里高声歌唱的!”风说道,“我用雪把他们堵在屋子
里,这样暖和些。”它说道,“他们已没有劈柴,树林被他们伐光了,柴火无处可捡。天气
寒冷极了;我刮过窗口,刮过走道,刮过三角墙,刮过屋墙,活动活动,保持舒适。因为冷
的缘故,高贵的女儿们都在屋里面躺着;父亲钻在皮褥子下面缩成一团。没有吃的,没有烧
的,这就是豪华的生活!呼——呜!刮了过去!——但是多伊先生却办不到!
“‘冬天之后是春天,’他说道,‘贫困之后便是好时光;——但是,好时光要等待,
等待!——现在庄子也抵押出去了⑿,成了一纸当契。现在是最惨的时候——之后便来了金
子!到复活节!’
“我听见他对着蜘蛛网喃喃说道——‘你这勤劳的小织匠!你教会我要坚韧不拔,你总
是从头另来,织完了!又碎了——你毫不犹疑地又干起来,从头做起!——从头做起!一个
人就应这样,这是会有收获的!’
“复活节早晨,钟声齐鸣,太阳在天空中嬉戏。像发烧似地,他一夜未眠,一会儿忙着
烧,一会儿忙着冷却,一会儿又搅拌,一会儿又蒸馏。我听见他像一个迷惘的魂灵在叹息,
我听到他在祷告,我感觉到他摒住呼吸。灯已燃尽,他没有注意到;我吹着炭的火焰,火光
照着他那白垩一样的脸,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光痕,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但是眼现在变
得大了起来,很大——好像要蹦了出来。
“看那炼金玻璃杯子!里面闪闪有光!彤红炙手,很纯,很有份量!他用颤抖的手把它
举了起来,用发抖的声音喊道:‘金子!金子!’他因此而有些晕眩,我简直可以把他刮
倒。”风说道,“但是我只是刮那赤热的炭,随着他穿过屋门,走到女儿们在冻得发抖的房
间里去。他的袍子上尽是炭灰,胡须上,乱蓬蓬的头发上,也都是炭灰。他昂头挺胸,高举
着那装着贵重的宝贝的容易破碎的玻璃杯子:‘成功了!胜利了!——金子!’他喊道,把
玻璃杯举得高高地,杯子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他的手在抖。那炼金杯落到了地上,碎成
上千块小片:他的幸福生活的最后一个泡泡碎了。呼——呜!刮了过去!——我从这位炼金
人的庄子刮走了。
“岁末,这里白昼短了起来,寒露结成滴滴小水珠落到红了的浆果和无叶的枝子上,我
心情愉快地回来了。我一路吹着,扫清天空,吹断残枝,这不是什么大工程,但是,是应该
做的事。在波尔毕,在瓦尔德玛·多伊的庄子里,也进行了另一个样子的清扫。他的对手,
巴斯奈斯地方的奥佛·拉迈尔拿着买进了庄子和里面的一切家什的契约来了。我冲撞着破碎
了的玻璃窗,敲打着剥落的门,在断痕裂缝间呼呼地叫:奥佛先生不应该为住在这里而高
兴。伊黛和安娜·多瑟亚都在哭,落下了悲伤的眼泪;约翰娜僵直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她咬自己的拇指,咬出了血,这对她大有好处!奥佛·拉迈尔答应让多伊先生留在庄子里度
过余生,但是他并未因此而受人感激。我在一旁听着;——我看到那位失去了庄子的先生把
头抬起来,比平时还要高傲,挺直了脖子。我朝着庄子和一棵老椴树猛地刮去,把最粗的一
棵枝子吹断了,枝子并不是朽的。它倒在门前,像一把扫帚,要是有人想打扫一番的话,那
里也真的被人打扫了一阵;我想就该是这样。“那是艰难的一天,很难坚持下去的一天。但
是精神是坚强的,骨头是硬的。
“除了身上穿的一点衣服之外,其他东西他们已别无所有;有的,新近买到的装满了从
地上刮起的那些残渣的炼金杯子;财宝,答应过的,但却从未实现过。瓦尔德玛·多伊把炼
金杯藏在自己的胸前,手中拿着自己的手杖。这位一度非常富有的先生,带着他的三个女儿
走出了波尔毕庄子。我把一阵冷气吹在他发热的面颊上,我拍打着他的灰色胡须和发白的长
发。我竭力地唱:呼——呜!刮了过去!刮了过去!——那富丽堂皇的美景便结束了!
“伊黛和安娜·多瑟亚走在他的身旁,约翰妮在庄子门口扭转身去,有什么用,幸福终
归是不会转回来的。她望着墙上那从玛斯克·斯蒂的寨子移来的红砖石,她心中想着他的几
个女儿:
※ ※ ※
最大的姐姐牵着最小的妹妹的手,
茫然地闯向天涯!
她在想这首歌吗?——这里她们是三个,——父亲也在一起!——他们沿着自己曾乘着
马车驰骋过的道路走下去,她们是一帮乞丐随着父亲走向斯密兹斯特鲁普田野,走向每年十
马克租金的泥砌的屋子。他们的新公馆,四壁空空,屋子里也空空。渡鸦和寒鸦在上面飞来
飞去,啼叫着,像是在嘲笑:‘逃出巢吧!逃出巢吧!逃吧!逃吧!’如同鸟儿在波尔毕那
里树木被砍伐掉时叫的那样。
“多伊先生和他的女儿当然感到了;我在他们的耳边吹来吹去,这些叫唤不值一听。
“接着他们进到了斯密兹斯特鲁普田野里那泥砌的屋子,——我飞走了,穿过沼泽和田
野,穿过裸露的绿的矮丛和叶子落净了的树林,到汪洋大海中去了,到他国异乡去了。——
呼——呜!刮过去吧!刮过去吧!年复一年地刮着。”
※ ※ ※
瓦尔德玛·多伊怎么样了,他的女儿们怎么样了?风讲道:
“我见到她们中的最后一个,是的,最后一次,是安娜·多瑟亚,那淡色的风信子,—
—现在她已经很老了,弯腰驼背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她活的时间最长,她知道一切。
“在矮丛杂生的荒原上,在维堡城的附近,主教堂牧师的新的很体面的庄子建在那里。
墙是红砖的,还有锯齿形的三角墙;烟囱冒着浓烟。性情温柔的夫人和美丽的女儿坐在落地
窗边,向外望着花园中的垂悬着的枸杞,望着那棕黄色的荒原——。她们在看什么?她们在
看一间很快便要坍塌的屋子上的鹳巢。那屋子的屋顶,要是那里还谈得上有屋顶的话,也只
是一堆藓苔和藏瓦莲罢了。屋顶遮得最严的地方便是那鹳巢所在的那一块儿,它是唯一帮了
忙的,是鹳把它维持下来没有散掉。
“那是给人看,不是让人碰的屋子;我得小心点儿刮,”风说道。“就是因为鹳巢的缘
故,那屋子才得以保存下来。否则,它在荒原上是够吓人的了。主教堂牧师不愿把鹳赶走,
于是那陋屋才得以保下来,里面的苦命人才得以住在那里。她应该感谢这埃及鸟,或者说应
该感谢往事。因为她有一次在波尔毕曾为它的黑色野哥哥的巢求过情。那时她,那苦命人,
还是一个年轻的孩子,在高贵的花草园里的一朵漂亮的淡色风信子。这一切她都记得很清
楚:安娜·多瑟亚。
“‘啊!啊!’——是的,人会叹息,就像风在水草、芦苇丛里叹息一样。‘啊!——
在你下葬的时候,没有教堂的钟为你鸣响,瓦尔德玛·多伊!波尔毕庄子的前主人落入土里
的时候,穷学生孩子没有来唱圣诗⒀——啊!一切事物都有个终结,穷苦也一样!——姐姐
伊黛做了农夫的妻子;这对我们的父亲来说是最严峻的考验!女儿的丈夫,是一个可怜的农
奴,主子可以让他受最严酷的刑罚的人⒁。——现在他已经在土里了吧?你是不是也一样!
伊黛?——啊,是的!还没有完呢,还有我这可怜的老太婆;我这贫苦的可怜人!解脱我
吧,仁慈的上帝!’
“这是安娜·多瑟亚在那因为鹳的缘故而未被推倒的破败屋子里所作的祈祷。
“我带走了姐妹中最好的那个,”风说道,“她裁了一身她想穿的衣服!她装成一个贫
苦的小伙子,受雇到一个船上去干活。她很少说话,也不将心事形之于色,但是她很愿意干
自己的活,只是不能爬桅杆;——于是,在人家发觉她是一个女人之前,我把她吹到海里去
了,这大约是我做的一桩好事,”风说道。
※ ※ ※
“一个复活节的早晨,和瓦尔德玛·多伊以为他炼出了赤金的那个复活节早晨一样,我
在要坍塌的那几爿墙间,在鹳巢下面,听到了赞美诗的歌声,安娜·多瑟亚的最后的歌。
“没有窗子,墙上只是一个空洞;——太阳像一个金团升起,把光射到了里面;多么明亮
啊!她的眼睛碎了,她的心碎了!即便太阳不在这一天早晨照在她的身上,它们也一样会碎
的。
“鹳为她作屋顶盖一直到她逝去!我在她的墓上歌唱!”风说道:“我在她父亲的坟上
歌唱。我知道,我知道她父亲的坟在哪里,她的墓在哪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知道。
“新时代,另一个样的时代!古老的大道修过了私人的田野,安宁的坟墓被夷成大道;
不用多久,蒸汽机便会领着一长串货车厢驶过原是坟地的地方⒂,姓名全被遗忘。呼——
呜!刮了过去!
“这便是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儿的故事。要是你能够的话,你们诸位,请把它讲得
更好一点!”风说道,转过身去!风不见了。
①丹麦锡兰岛和菲因岛之间的海峡。
②这篇故事讲的这个寨子是实有的,在现在的波尔毕城附近。据考证寨子是一个名叫斯
蒂的骑士修建的。
③锡兰岛斯凯尔斯克尔南的一座地主庄园。1556年丹麦首相约翰·弗里斯(149
4—1570)建造。
④丹麦实有瓦尔德玛·多伊(1616—1691)其人,贵族。他于1652年和他
的一个哥哥继承了波尔毕庄园,于1645年与艾尔瑟·库鲁瑟结婚,两人生育了13个孩
子。但只有1个儿子和3个女儿长成大人。此文里讲的3个女儿中的安娜·多瑟亚则并无此
人。故事中的多瑟亚的命运实是伊黛的。
⑤在丹麦,5月1日是瓦尔堡吉斯节,是纪念一位叫瓦尔堡吉斯的英国公主的。这位公
主在德国施瓦本做了修女,成了圣女。⑥这是丹麦日德兰半岛昔日的风俗。在城市中青年男
女在夏季到来的时候,在街头燃起篝火。他们选出一位较富有的青年主持晚会,那便是街头
肥仔。他为参加晚会的男青年“分配”姑娘——街头绵羊。不过锡兰岛上并无此风俗。
⑦指腓德烈二世(1609—1670年)。
⑧一种鸟,其喙强而锐利,食大型昆虫及青蛙、蜥蜴或小型鸟兽。⑨鹳如果在树上筑
巢,则一般是在半死的树上。
⑩这艘舰,“德尔门霍斯特”号,因为多尔不肯贿赂海军上将,始终未能下水。但腓德
烈二世的确花了4000金币把它买下了。⑾见《没有画的画册》注18。
⑿多伊从1670年起便开始生活窘迫。1681年他不得不把波尔毕庄园典当给高官
奥佛·拉迈尔。这位高官曾答应多伊免费终生居住在波尔毕庄园,但多伊没有接受。
⒀当时教堂唱诗班的学生,靠在宗教仪式上唱圣诗挣些钱。因此无钱付给唱诗班的人的
宗教活动是没有唱诗班的。这表现了各人的社会地位。
⒁指丹麦农奴制存在时,农奴受骑木马之罚。木马是一个木架,受罚的人骑在木马上,
脚上坠着沉重的东西。被罚人有时便这样死在木马上。
⒂1847年在哥本哈根和罗斯基尔之间修通了铁路。其后10年间,丹麦火车很快发
展起来。
你大概听说过那个怕弄脏自己鞋子便踩面包的小姑娘,听说过她遭了多大的殃吧。这些
事是写在纸上印在纸上的。她是一个穷孩子,很骄傲,自觉很了不起,像俗话说的那样,她
这个孩子本性不好。还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便逮苍蝇,撕下它们的翅膀,让它们只能爬,以
此取乐。她还把大甲虫和金龟子抓来,各穿在一根针上,在它们的脚下放一片绿叶或者一小
块纸,可怜的小虫子便紧紧抓住叶子或者纸片,转过来,翻过去,想挣脱掉针。
“大甲虫会看书了!”小英娥说道,“你看它翻纸的那个样子!”
随着她渐渐长大,她不是变好一些而是更坏了。不过她长得很好看,这正是她的不幸,
否则,她大概会被管束得和现在不一样。
“你的头得拿浓碱水好好泡泡!”她母亲说道。“你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踩我的围
裙,我怕你长大了会时常踩在我的心口上。”
她真是这么干的。
现在她到乡下有钱人家去帮工了,人家对她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于是她穿得很好。
她很好看,就越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她在外帮工一年,她的主人对她说:“小英娥,你该回去看看你的父亲母亲了!”
她倒也回去了,不过是为了显示给他们看看,她穿戴得多么漂亮。然而在走出乡下快到
城里的时候,她看见一群姑娘和小伙子在街头的水池边闲谈,而她的母亲正坐在一块石头上
休息,旁边放着一捆劈柴,是她从树林中拾回来的。于是英娥扭身就往回走。她觉得自己穿
得这么漂亮竟会有这么一个破衣烂衫拾柴禾的妈妈,是很可耻的事。她对回头一点也不觉得
难过,心里只是烦恼。
又过了半年的时间。
“你一定得找一天回家去看看你的老父老母,小英娥!”她的女主人对她说道。“这里
有一大块小麦面包,你可以拿回去给他们;看见你他们会很高兴的。”
英娥穿上最好看的衣服,穿上她的新鞋。她把裙子提起来,很小心地走着。她想保持她
的双脚光洁美丽,这自然不能责怪她;可是她来到一片泥泞地,道上有水,有污泥,于是她
便把面包扔到污泥里,她踩在上面走过去,不让鞋子沾上泥水。但是,当她一只脚踩在面包
上,另一只脚刚抬起来的时候,面包带着她沉了下去,陷得越来越深直到她完全沉没,剩下
的只是一个冒水泡的黑泥坑。
那个故事就是这样发生的。
那么英娥到哪里去了呢?她到了酿酒的那个沼泽女人那里去了。沼泽女人是妖女的姑
妈。妖女们是很有名的,有许多关于她们的歌,还有不少她们的画,但是关于沼泽女人,大
家知道的只是很少一点:夏天,草地上雾气腾腾的时候,那就是沼泽女人在蒸酒了。英娥就
是沉到她的酿酒房里去了,那地方可是不能久呆的,和沼泽女人的酿酒房比起来,烂泥坑还
算是明亮的上等房间呢!所有的酒缸都散发着怪味,熏得人晕晕乎乎,酒缸一个紧挨一个地
排着,要是中间有一个小缝,容得下人挤过去的话,你也过不去,因为这里粘糊糊的癞蛤蟆
和肥胖的水蛇缠在一起;小英娥便沉到了这里。所有这些叫人恶心的脏东西都是冰凉的,她
浑身上下哆嗦起来,是啊,她的身子越来越僵了。她牢牢地踩着面包,面包又拽着她,就像
是一颗琥珀钮扣吸着一根小草一样。
沼泽女人在家,魔鬼和魔鬼的曾祖母那天来酿酒房串门,她是一个十分毒辣的老女人,
她总是闲不着;她如果不是带着她的手工活儿,就不会出门,今天她的手工活儿也在这儿。
她专门给人的鞋子缝上“不停地走”之类的玩意儿,让穿着缝有这种玩意儿的人永远不得安
宁。她还会绣谎话,会把掉到地上的一切胡言乱语都织在一起,拿来害人,诱人堕落。可不
是,她会缝、会绣还会编,这老曾祖母!
她看见了英娥,接着又把眼镜戴上再看了她一眼:“这是个有灵性的姑娘!”她说道,
“我请求把她给我,作为这次来访的纪念!她会成为装点我重孙子前庭的很合适的雕像。”
于是她得到了她。小英娥就这样来到了地狱。一般说人并不是这样直接下到地狱去的,要是
他们有灵性的话,他们便可以绕道去地狱。
那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空间的前庭;往前看你会头昏眼花,往后看你也会眼花头昏。
在这儿,一大群死人正在等着慈悲的大门打开;他们要等很久很久!又肥又大爬起来东歪西
倒的蜘蛛在他们的脚上吐着千年老丝网。这些蜘蛛网像脚镣一样勒进他们的肉里,像铜链一
样地锁住他们。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的魂灵永远都不得安宁。守财奴站在那里,他忘了带他
的钱柜钥匙,虽然他知道钥匙插在钱柜锁眼上。是啊,要是把大家遭受的痛苦和灾难都叙述
一遍,那会是冗长费神的。作为一座雕像立在那里,英娥体验到了这种悲惨。下边,她的双
脚牢牢地陷入那块面包里。
“为了不把脚弄脏便落得这么个下场!”她自言自语地说道。“瞧,他们都盯着我!”
可不是,大家都看着她;恶毒的念头从他们的眼里表现出来。他们讲着,但嘴角没有出声,
这些人看去真可怕。
“看着我一定是件快事!”小英娥想道,“我的面庞很漂亮,穿着很好的衣服!”然后
她转动她的眼睛,脖子太硬了,转不动。真糟糕,沼泽女人的酿酒房把她弄得多脏啊,她一
点没想到。她的衣服就像被一整块粘液渗透;头发上爬着一条蛇,蛇头落在她的脖子上。她
衣裙的每个褶纹里都有一只癞蛤蟆伸头往外看,像害着喘病的哈巴狗呱呱叫着。真不好受。
“不过这里其他的人也都很吓人!”她这样自我安慰。
糟糕透顶的是她这时觉得饿得要死;她能不能弯下腰来掰一块脚下踩着的面包?不行,
背脊骨是僵硬的,胳膊和手是僵硬的,她的整个身子就像一尊石雕,只有她脸上的眼睛会转
动,能整整转一周。于是眼睛可以看到背后,情景真可怕,真可怕。接着,苍蝇来了;苍蝇
在她的眼上爬,爬来爬去,她眨着眼,但是苍蝇并不飞走,因为它们不能飞,它们的翅膀都
被撕掉了,成了爬虫了①。真痛苦,还有饥饿;是的,到最后,她觉得她的五脏六腑都被自
己吃掉了,她身内空空的,令人害怕地空。
“再这样下去,我就吃不消了!”她说道,然而她得忍着。这情形继续着,没完没了地
继续着。
这时,一滴热泪掉到她的头上,滚过她的脸和胸落到了面包上,又掉了一滴,掉了许多
滴。是谁在为小英娥哭泣?地面上不是有她一位母亲吗。一位母亲为她孩子而流的悲痛的泪
总会掉到孩子身上的,可是这些泪珠并未减轻痛苦,泪珠在烧灸,只会使痛苦加剧。还有这
无法忍受的饥饿和她够不着脚下踩着的那块面包的那种折磨。最后她产生了一种感觉,她把
自己的内脏都吃光了,她成了一个沉重、空洞的管子,把一切声音都吸收了进去的空管;她
清楚地听见地面上的人们谈论她的一切话,她听到的全是尖锐地责备她的话。她的母亲的确
哭得很厉害很悲痛,但接着又说:“是骄傲让你栽了个大跟斗,才遭这种罪②。这是你的不
幸,英娥!你让你母亲伤透了心!”
她的母亲和上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的罪恶,知道她踩着面包走,知道她沉沦不见了;
这是一个放牛的人说的,他在山坡上看见了。
“你让你母亲伤透了心,英娥!”母亲说道;“是啊,我早料到了!”
“要是我没有生到世上来就好了!”听了母亲的话,她想道,“那就好得多了。现在母
亲哭又有什么用呢。”
她听见她的主人,那些体面的人,像亲生父母一样对待她的人在说:“她是一个罪孽深
重的孩子!”他们还说,“她一点也不珍惜天父的礼物,而是把它踩在脚下,她难进慈悲之
门啊。”
“他们真该早些严严地管教我啊!”英娥想道。“如果我有邪念便把它们驱赶掉。”
她听见还有人编了一首歌说她,“高傲的姑娘,踩着面包走,怕把鞋弄脏。”这首歌全
国上下都在唱。
“为了这件事我要听多少责骂啊!我要受多少罪啊!”英娥想道,“别人也真该因为他
们的罪孽挨罚的!是啊,该惩罚的有多少啊!唉,我多痛苦啊!”
于是,她的心灵比起她的躯壳来更加僵硬了。
“在这里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是没法变好的!我也不想变好!瞧他们的眼光!”
于是她的心灵愤怒了,对所有的人都产生了恶意。
“这下子他们在上面有话可讲了!——唉,我多么痛苦啊!”
她听见他们在对他们的孩子讲她的事情,小孩子们都把她叫做亵渎神灵的英娥,——
“她真叫人憎恶!”他们说道,“真坏,她活该受罚!”
小孩子的话总是尖刻而不饶人的。
然而有一天,正当悲伤和饥饿在啖食她的空洞的躯体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对一个天真无
邪的孩子,一个小姑娘提到她的名字,讲着她的事情,她觉得,小姑娘听到关于高傲和爱虚
荣的英娥的事情时放声哭了起来。
“可是,是不是她再也不会上来了呢?”小姑娘问道。得到的回答是:“她再也上不来
了!”
“要是她请求宽恕,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呢?”
“可是,她是不会请求宽恕的!”他们说道。
“我真希望她会请求宽恕!”小姑娘说道,无限地悲伤。“我愿把我所有的玩具娃娃都
献出来,只要她能够再上来!这对可怜的小英娥是多么残酷啊!”
这席话涌进了英娥的心里,一下子感动了她;有人说:“可怜的英娥!”这还是头一
回,而且一点没有提到她的过失,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哭了,为她祈祷,她为此而产生了
一种奇特的感觉,她自己也想哭一场,但是她不能哭,这也是一种痛苦。
上面的岁月流逝,而下面却没有一点变化,她很难再听到上面的声音,关于她的谈论越
来越少,忽然有一天她觉得听到一声叹息:“英娥啊!英娥!你教我多么痛苦啊!我早说
过!”这是她的母亲弥留时的叹息。
她还听到她的主人念叨她的名字,都是最充满温情的话,女主人说:“我真不知道我是
不是还能见到你,英娥!谁知道到哪里去见你啊!”
但是英娥很清楚,她仁慈的女主人永远也到不了她所在的这个地方。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漫长而痛苦。
忽然英娥又听到有人提到了她的名字,看见在她的上方有两颗明亮的星星在闪动;那是
两只温柔的眼睛在地上一眨一眨。自从那小姑娘为“可怜的英娥”而悲痛地哭泣以来,许多
年已经过去了,小姑娘已经长成了老妇人,现在天父召唤她去了,就在这个时刻,她一生不
忘的悬念都浮现在她的脑中;她记得她小时候,怎样为了英娥的事情而哭泣起来;在她临终
的时刻那印象是多么生动地浮现在脑海中,她竟高声喊道:“天父,我的主,不知道我是不
是也像英娥一样常在你恩赐的礼物上踩过却不自知,是不是我也在头脑中有过高傲的念头,
但是你都仁慈地没有让我沉沦,而是让我留在世上!在我这最后一刻请不要松手放掉我!”
老人的眼睛闭上了,但心灵的眼睛却对一些隐蔽着的东西睁开了,因为英娥一直生动地
存在她的思念之中,于是她看到了她,看到她陷得多么地深。看见这情景,虔诚的老妇人哭
了,她在天国中站立着像一个小孩似地为可怜的小英娥哭泣;哭声和她的祈祷在空洞的躯壳
里回响着,这躯壳包藏着那受囚禁的、痛苦的心灵,这心灵被天上来的未曾想到过的爱感化
了;上帝的一个天使在为她哭泣!为什么要赐给她这个!受苦的心灵也回想着它在人世土地
上所做的一切,它颤抖着哭泣起来,是英娥没有过的哭泣;她身躯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悔痛,
她以为慈悲的门永远也不会为她敞开,就在她悲痛欲绝地认识到她的所作所为的时候,在这
深渊中忽然闪现了一道亮光,这道光比融化小孩们在院子里堆起的雪人的阳光还要强烈,接
着,比雪花掉在孩子们嘴里融化成水珠还要快得多,英娥僵硬直立的身躯融成一阵烟雾;一
只小鸟闪电般地东躲西闪着朝人类世界飞去,它对四周的一切太害怕了,同时十分地羞赧,
为自己感到羞愧,怕听见所有活生灵的声音。它匆匆地躲进一片倒塌的土墙上的一个黑洞
里。它蹲在那里,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发不出声音。它没有声音,它在那里躲了很久才渐
渐地安静下来看一看周围,感觉一下它蹲的那个地方是多么地舒服。是的,这里很舒服,空
气是新鲜的,温柔的,月亮明亮地照着,树林、丛林散发着香气;它栖息的那块地方是多么
舒适啊。它的羽毛衣裳是那么清洁美丽。真的,造物主所创造的一切都充满了爱和美!鸟儿
心中激荡着的一切思想都想像歌一样的迸发出来,可是鸟儿不能,它非常想唱,像春日的杜
鹃和夜莺一样地唱。天父,他能听见虫儿无声的赞歌,也感觉到了这鸟儿的思想的和声,像
大卫③,胸中的赞美诗还没有配上歌词和曲调一样。
这些无声的歌在鸟儿的思想中酝酿了许多星期,它一扇动翅膀做出善事,它心中的歌便
会倾泻出来,必须做善事了。圣洁的圣诞节到了。农民在墙边放了一根竿子,上面绑着一束
没有打净的小麦穗,天上的鸟儿也应该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应该在天父的这个节日里快乐
地享受一番。
圣诞节的早晨太阳升起来,照在麦穗上,叽叽喳喳的鸟儿都围着带有食物的竿子转,这
时墙里也传来唧唧的声音,那不断涌现的思想变成了声音,那微弱的唧唧声是一首欢乐的赞
歌,善行的思想苏醒了,鸟儿从它藏身的地方飞了出来;天国当然知道这是一只什么样的鸟。
严峻的冬天逼来了,水都结成了厚实的冰;鸟和树林中的动物很难找到食物。那只小鸟
飞到乡间大道上,在雪橇留下的辙迹里寻找着,偶尔也找到一个麦粒,在路旁人歇脚的地方
找到一两块面包屑。它只吃它的一小部分,把其他饥饿的麻雀都唤来,让它们在这里找吃
的。它飞进城里,到处望着,有时一只慈善的手会撕点面包放在窗边给鸟儿吃,它只吃很少
的一点,把其余的都给了别的鸟。
一冬天,鸟儿分给大家的面包屑加起来几乎已经和小英娥为了不弄脏自己的鞋而踩的那
块面包一样大了,在它找到最后一块并且把它分出去的时候,这鸟儿的翅膀变成白色的了,
宽宽地伸了开来。
“海上有一只海燕在飞翔渡海峡呢!”看见了这只白色鸟儿的孩子们都说道;现在,它
时而冲向海面,时而在耀眼的阳光中高高升起,看不见它飞往哪里去了;人们说,它一直飞
进太阳里去了。
①这些苍蝇便是被英娥小时撕去翅膀的那些。
②圣经《箴言》第16章第18节:“高傲在败坏以先,狂心在跌倒之前。”
③大卫是犹太王和以色列王,他是圣经旧约中最引人注意的人物之一。大卫勇猛善战,
才华横溢,又是一个宽厚的国王。大卫将以色列各支统一成一个王国。以前,大多认为圣经
中的《诗篇》不少是大卫所作。
“当今世事时起时落,时落时起!现在我可不能起得再高了!”守塔人奥勒说道。“起
落,落起,大多数人都必须试试;从根本上说来,我们大家最终都要成为守塔人,从高处审
视生活,审视万事。”
我的朋友奥勒,老守塔人,一个有趣爱唠叨,好像什么都藏不住可是却又极严肃认真地
把许多东西都藏在心底的人,他在塔上就是这样讲的。是啊,他出身于满不错的门第,还有
那么一些人说,他是一个枢密参事的儿子,或者说可能是,读书读到高中毕业,曾是助理教
师,助理牧师,但这于事又有何补!那时他住在牧师的家里,一切全是免费的;他要上光鞋
油打整他的靴子,但是牧师只给他用油脂调的黑色涂料,为了这个,他们之间产生了隔阂;
一个说另一个小气,另一个说这一个虚荣,黑色涂料成了敌意的黑色缘由,于是两人分手
了。他对牧师要求的东西,也正是他对人世间的要求:上光鞋油;可得到的总是用油脂调的
黑色涂料;——于是他便走离人寰去当隐士。可是,在一个大城市里食人间烟火的隐士只能
在教堂的塔上才有,他便爬到那上面,抽着烟斗,孤单地走来走去;他朝下望望,朝上望
望,不断琢磨,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讲出他看到了些什么,没有看到什么,他从书本上以及从
自己身上,读到了些什么。我常借给他些书读,都是些好书,从你交往的人读些什么样的
书,你便会知道其人如何。他不喜欢英国那种写家庭女教师的小说,他是这么说的,也不喜
欢法国的那种用对流风和玫瑰花杆炮制成的东西,不,他要读传记,读关于大自然的奇妙的
书。我每年至少去看望他一回,通常是新年一过便去,在每年送旧迎新的时刻,他的思想中
总有点儿这样或那样的事情。
我在此讲两次对他的访问,用他的原话来说,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头一次访问
在我不久前借给他的书中,有一本是讲鹅卵石的。那本书使他特别高兴,使他十分充实。
“是啊,它们真是些有年头的老东西,这些鹅卵石!”他说道,“可是人们毫不留神地
从它们一旁走过去了!在田野里,在海滩上,有大量这种石子的地方我自己就是这样干的。
你踩在铺路的石子上,那都是最最古老的太古时代的遗迹呀!我自己就这么干过。现在,我
对每一块铺路石都有了由衷的敬意!谢谢您这本书,它真使我得到充实,把那些陈腐思想和
习惯都赶到一旁,令我渴望再多读一点这样的书。描述地球的长篇小说是各种长篇小说中最
奇特的!可惜,我们无法读到开头的几部了,因为那几部是用一种我们没有学过的语言写
的。我们必须从各个地层,从含硅的石头,从地球的各个时期中才能读到,只是到了第六
部,有行为的人,亚当先生和夏娃夫人才出现;对大多数读者,这太晚了一点,他们愿意一
开始就这样,对我倒无所谓。这是一部长篇小说,非常奇特,我们大伙儿都被写了进去。我
们脚爬手摸,停留在老地方,可是地球却在转动,并没有把海洋里的水泼到我们身上,我们
在上面踏着走着的地壳,还是紧紧地连在一起,我们并没有跌落进去,没有穿过去;于是便
有了几百万年的历史,不断地进步。谢谢你这本讲鹅卵石的书。这些鹅卵石都是些小伙子,
要是它们能讲话的话,一定可以给你讲不少!要是一个人像我这样高高地坐在上面,偶而一
两次变得微不足道,岂不是非常有趣的事情,然后想着我们大伙儿,甚至有了上光鞋油,也
全是蚁冢上瞬间即逝的蚂蚁,尽管我们当中有的是佩带着绶带勋章的蚂蚁,有的是有前途有
地位的蚂蚁。人处在这些有几百万岁年纪的可尊敬的老鹅卵石面前,年轻得多么可笑!除夕
晚上我在读这本书,着了迷,竟忘记了我新年夜的惯常娱乐项目,看‘狂人的队伍进军阿玛
厄①’,是的,我是怎么回事,您一定不明白!
“女巫骑着扫帚的传说是大家都知道的,那讲的是仲夏夜②,去的地方是布洛克斯毕耶
尔③。但是我们也有一支狂人军队,是国内的,是现代的,他们在除夕晚上朝着阿玛厄进
军。所有的蹩脚诗人,男的女的,演员,给报纸写文章的和艺术界露面的人物,那些不中用
的人,都在除夕晚上飘过天空到阿玛厄;他们骑在自己的铅笔或者羽毛笔上,钢笔不能驮
人,它太僵硬了。就像前面说的,我每年除夕都看见这个场面;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我能叫出
名字来,不过犯不上和他们过不去;他们不喜欢旁人知道他们骑着羽毛笔的阿玛厄之行。我
有一个外甥女,她是一个渔妇,她给三份很受人尊敬的报纸送去骂人的话,她这么说;她自
己被邀请去那边作客,她是被别人带去的,她自己没有羽毛笔,不能骑;她这么讲过。她讲
的东西一半是胡诌,不过有另一半也就够了。她到了那儿以后,他们开始唱歌,每位客人都
写自己的歌,都唱自己的,因为自己的是最好的;全都一回事,都是一样的‘陈词滥调”。
接着他们结成小群,这一小群一小群的人都会饶舌,后来是一群爱唱的家伙,他们轮流转着
唱,后来是一伙儿在家人中间敲鼓的小鼓手。——在这里大家和那些写东西而不署名的人交
了朋友。这里也就是说,油脂调的黑色涂料怎么样被人看成是上光鞋油的;有刽子手和他的
小伙计,小伙计是最奸滑的,要不然便不会有人注意他了;有善良的清道夫,他是倒垃圾桶
的,他把垃圾桶分成‘良、优、特优④!’——在大家玩得应该那么开心的时候,垃圾堆里
冒出一根杆子,一整棵的大树,一朵硕大无比的花,一大朵菌子,一大片遮棚,那是这令人
尊敬的集会的仙境柱⑤,把他们在过去一年中给予世界的东西全都缀挂在上面,从这里射出
了火星,像火舌,全都是他们用过的抄袭和剽窃来的思想和主意,它们发出火花到处窜,就
像一阵焰火似的。有人在玩‘快找到了’⑥;没有什么名气的诗人在玩‘心在燃烧’;头脑
灵敏的人口讲双关语,更蹩脚的玩意儿大家就不能容忍了。俏皮话充斥整个会场,就像有人
把空瓦罐摔在大门上⑦,或者像在摔装满了灰的瓦罐一样。真是有趣极了!我的外甥女这么
说;事实上,她还说了一大堆非常有害可是却很有意思的话。我不讲了,我们应该做好人,
而不能处处评头论足。然而您可以看出,一个像我这样知道那边的聚会活动的人,自然是很
希望每年新年都看到这一支狂军飞往那边去的;如果有一年觉得有个别人没有参加,那么我
一定会发现另有新人加入;可是今年我忽略了,没有看看客人。我从鹅卵石上滑滚开来,滚
过了几百万年,看到石头在北国乱冲乱撞。看见它们早在诺亚的方舟⑧造成之前便在冰块上
漂游,看到它们沉入海底又从一片沙洲处冒了出来,被水冲积在那里的那一块说道:‘这该
叫锡兰⑨!’我看见它们成了许多种我们不认识的鸟的住地,成了野蛮人酋长的家园,这种
野蛮人酋长我们也不认识,直到斧子在几块石头上刻下了鲁纳符号⑩,这才可以算作进入纪
年的时代。不过,我对它们一窍不通,等于是零。这时落下了三、四颗美丽的流星,它们发
出光亮,思想这才有了向另一方向的转变;您当然知道流星是什么!那些学问渊博的却不知
道!——我现在对他们有了想法,而我是从这样一点出发的:人们经常在暗底里对做过善行
的人感谢着、祝福着,这种感谢常常是无声的,但是它没有落到泥土里!我这样想,它被阳
光发现了,阳光把这些无声的感谢带到了行善者的头上。若是在一段时间中整个人民都表示
了自己的感谢,那么感谢便会变成一束花像一颗流星似地落到善行者的坟上。我看着流星坠
落,特别是在新年夜里,我真有这么一种兴致,去找一找这感谢的花束是献给谁的。不久前
有一颗流星在西南方坠落:‘一种千百遍的祝福感谢!’这一回它落向谁呢!它肯定是落
在,我想,佛伦斯堡土地石崖上⑾,那里丹麦国旗飘扬在施莱帕格瑞尔⑿的,在莱瑟⒀和战
友的坟上。有一颗落在国家的正中;它落到索渝,落在霍尔贝⒁的棺木上,是这年许许多多
人对他的感谢,对令人心情愉快的喜剧的感谢!
“知道有颗流星将落在我们的坟上,这个想法是很了不起的,也是使人愉快的。只是现
在还没有流星落到我的坟上,没有一丝阳光给我带来感谢,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感谢的!我还
没有得到上光鞋油呢,”奥勒说道,“我这一生的命只能得到用油脂调的黑色涂料。”
第二次访问
新年那天,我爬上了塔顶。奥勒讲了在新旧交替,也就是他说的过年的时候,左一杯右
一杯碰杯干杯的事。于是我听到了他讲的酒杯的故事,含义颇深。
“除夕夜里,时钟敲响了十二下,大家都站起来立在桌旁,手里拿着斟满了酒的杯子,
为新年祝酒。有人手拿着酒杯开始了新的一年,对于贪杯的人来说,这倒是个好开端!有人
以上床睡觉开始新的一年,这对嗜睡的人来说是个好开端!睡眠在一年中有颇重要的作用,
对酒杯也一样。你知道,酒杯里都有些什么吗?”他问道。“是啊,里面有健康、愉快和狂
欢极乐!里面有悲怆和极度的不幸!在我算酒杯的时候,我当然也就算了不同的人生里面的
等级。
“您看,第一只酒杯,那是健康的酒杯!里面长着健康的草,把这草插在屋梁上,到年
末的时候,您便可以坐在健康的荫棚之下了。
“要是您拿起第二只酒杯——!是的,从里面飞出一只小鸟,它天真无邪欢快地啾啾唱
着,于是人们倾听着,说不定还和着它唱:生活是美好的!我们不要垂头丧气!勇敢向前!
“从第三只酒杯里跑出一个长了翅膀的小东西。还不能称他为小天使,因为他的血是小精灵
⒂的,思想也是小精灵的,倒不拿人寻开心,只是逗逗乐而已;他爬到耳朵的后面,给我们
讲些有趣的事⒃,他在我们的心房躺下,使那儿变暖,于是我们便欢快起来,成了别的头脑
的判断力认定的好头脑。“在第四只酒杯中没有草,没有鸟也没有那个小家伙,里面是表明
理智的一道思想长划,人们永远也不能超越这道思想长划。
“要是拿起了第五只杯子,那你就要为自己而哭泣了,由衷地高兴激动,或者它有另外
的声响;从酒杯里嘭地跳出个狂欢王子,能说会道,放荡不羁!他把你拉上,你忘记了自己
的尊严,如果你有尊严的话!比起你应该忘记和需要忘记的东西来,你忘掉了更多的东西。
到处都是欢歌漫舞一片喧嚣;戴着面具的人把你拉上,魔鬼的女儿,穿着丝绒、绸缎,头发
散落开,体态美丽,朝你走来;挣脱掉吧,要是你能够的话!
“第六只杯子!——是的,在里面撒旦⒄本人坐着,一位穿着考究,能说会道,有吸引
力,令人极为舒服的小个子男人,他十分了解你,认为你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完全就是你的
写照!他提着灯陪伴你去他的家里。有一段关于一个圣人的古老传说,这位圣人须从七种巨
罪⒅中选择一种,他选择了酗酒,他以为那是最轻微的,在酗酒中他却把其他六种罪恶全都
犯了。人和魔鬼掺混着血液,那就是那第六只杯子,于是我们体内便有一切坏种萌芽;每个
坏种都猛烈地生长,像圣经里的芥菜子一样⒆,长成了大树,笼罩了整个世界。它们当中的
大部份只好走向熔炉,被重新铸造过。
“这就是酒杯的故事!”守塔人奥勒说道,“用上光鞋油或油脂调的黑色涂料都可以讲
出!我两种都用来讲它。”
这便是对奥勒的第二次访问,你想听更多的故事的话,那么请继续访问下去。
题注丹麦的教堂塔顶都有守塔人看守,他们的职责是察看是否有火警。如在近海则注意
海上是否有船只到来或有什么意外。
①阿玛厄是哥本哈根市属的一个小岛。这里讲的是一个丹麦民间故事。参见《好心情》
注2。
②、③丹麦习惯,仲夏夜(夏至的那一天的晚上)大家要把家里不用的破烂打扫掉,一
个地区的人把可烧的东西堆在一起放火烧掉。这种习惯包含着一种迷信,说这样一来,女巫
便被赶走。女巫是骑着扫帚飞去布洛克斯毕耶尔的。
④丹麦学校的记分办法。
⑤丹麦有售彩票的习惯。昔日在抽彩时,竖一根杆子,上面挂着那些彩奖。
⑥丹麦儿童游戏。
⑦见《一年的故事》注1。
⑧见《没有画的画册》注18。
⑨即哥本哈根所在的锡兰岛。
⑩见《沼泽王的女儿》注12。
⑾佛伦斯堡新教堂。1850年7月25日丹麦与普鲁士在伊斯台兹发生战斗。丹麦的
牺牲者都埋在佛伦斯堡新教堂的坟园里。⑿丹麦陆军第二师指挥官,领导了1850年7月
25日丹麦军队对普鲁士作战,在战斗中牺牲。
⒀丹麦指挥官,安徒生母亲的好友西格尼的儿子,也是安徒生的密友,在1850年7
月25日战斗中牺牲。
⒁关于霍尔贝,请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4及《小图克》注11至14。1858
年及1859年之交(安徒生写这篇童话的那一段时间),丹麦为霍尔贝举行了纪念他诞生
175周年的活动。
⒂关于小精灵请参看《旅伴》注1。这里指酒喝多了,令人晕头晕脑。
⒃爬到耳朵背后讲悄悄话指催人说谎话。
⒄基督教里称魔鬼为撒旦。
⒅见《一个故事》注1及2。
⒆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3章耶稣对信徒用撒种比喻天国的奥秘。在31句,耶稣
把天国比作一粒芥菜种子,后来长成大树。
安妮·莉丝贝特如奶似血,年轻开朗,长得很好看;牙齿白得发光,眼睛又明又亮,一
双脚跳起舞来又轻又快,性情也活泼轻松!后果怎么样呢?——生了“一个讨厌的小仔
子!”——可不是,他一点也不好看!他被送到了挖沟工人的妻子那里。安妮·莉丝贝特本
人则住进了伯爵夫人的府第里面,坐在豪华的屋子里,穿的是丝绸、绒料的衣服;没有一丝
微风可以吹到她身上,谁也不敢对她讲严厉的话,那会伤害她,她不能忍受伤害。她为伯爵
的婴儿做奶母。那孩子真像一个王子,美丽得像一个天使。她多么喜欢这个婴孩啊!她自己
的孩子,是啊,他在那一个家,在挖沟工人的家。那个家里,锅从没有烧开沸腾的时候,嘴
却总是闹闹嚷嚷,家里常常没有人。小男孩哭起来,没有人听到,也就没有人动心①。他哭
着便睡着了,在睡眠中人是感不到饥渴的,睡眠真是一个绝妙的发明。一年年过去了——是
的,随着时间逝去,杂草便长了起来,人们都这么说,——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也长大
了,可是,人们说他的发育可不算好。他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成了这家的人。他们因此得
到了抚养费。安妮·莉丝贝特完全摆脱掉了他。她是大城市里的夫人,在家中,生活温暖舒
服,出门则要戴帽子。她从不到挖沟工人家去,离开她住的城市太远了,那儿也没有她什么
事,孩子是他们的,他们说,他能够找吃的。他要找点事做挣一口吃的,于是他便去看管玛
兹·延森的红母牛。他满可以照料点什么,做点什么事了。
大庄子漂洗衣服的坝子上,看门狗在自己的棚子顶上,在太阳光中高傲地蹲着,对每个
经过的人都吠几声。遇到下雨天,它便缩在棚子里,干燥、舒适。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在
阳光里坐在沟边上,手里削着拴牛的桩子。春天,他发觉三棵草莓开花了。它们一定会结果
的,这是他最高兴的想法。但是,一颗草莓也没有结。下大雨、下小雨,他都坐在雨里,浑
身被淋得湿透,身上的衣服又被刺骨的风吹干。他回到牛主人的院子的时候,总是被人推来
搡去。姑娘和小伙子们都说他又怪又丑,他习以为常了——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他将怎么个活法?他命中注定的是:“从来
没有被人爱过。”
他被从陆地抛到船上,入了海,在一艘破败的船上打工,船老板喝酒的时候,他看着
舵。他又脏又丑,寒饥交迫,人们会以为他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他也的确从未吃饱过。岁
已深,天气恶劣,潮湿,刮起了大风;风刺穿厚厚的衣服,特别是在海上。一艘破败的船在
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是啊,你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半人,那就是船主和他的伙计。那一
天,整天都是乌黑的,接着又更加黑起来,寒气刺骨。船老板喝了些烧酒,暖暖自己的身
体;酒瓶已经空了,连杯子也一样。杯子上半截是完整的,腿却折掉了,它被换了装在一个
涂了蓝漆的木坨子上。船老板的意思是,一瓶烧酒使人感觉不错,两瓶就更令人舒畅。孩子
守着舵,用一双满是油污长满老茧的手握着它。他很丑,头发又硬又乱,他腰弯背弓,衰老
颓丧。这是挖沟工人的儿子,教堂的出生登记簿上他则是安妮·莉丝贝特的儿子。
风肆意地吹,船肆意地跑!帆兜满了风,风来了劲儿,把船吹得像飞一样地跑,——四
周是那么狂乱。狂风暴雨在摧打,可是更严重的还在后头呢——停下!——怎么回事儿?什
么东西把船撞了一下,什么东西破了,什么东西把船抓住了?它在打转转!是天倾斜了吗,
是狂浪袭来吗?——坐在舵旁的孩子高声叫喊起来:“耶稣啊!”船撞在海底一块巨大的礁
石上了,像只破鞋在村子里的水潭里沉落下去;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连人带鼠一起沉下去。
老鼠是有的,可是人却只有一个半:船老板和挖沟工人的孩子。除了高声尖叫的海鸥和海底
下的鱼之外,谁也没有看见船的沉没。再说,它们并没有看得完全真切,因为在海浪涌进这
沉没的船只的时候,它们都惊恐地逃向四边去了。船沉落到水下也不过一法恩②的地方;两
人就躺在那里:隐存下了,被人遗忘掉了!只有那只装在蓝漆的木坨子上的杯子没有沉,木
座子让它漂着。杯子被逐着会被击碎、会被冲向海滩,——何处,何时?是啊,要知道这并
没有什么下文!它的服务已经到头,它被人喜爱过了。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却没有!只是
在天国里再没有魂灵会说:“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 ※ ※
安妮·莉丝贝特在大城市里,而且已经许多年了,被人称为夫人,特别是当她回忆起往
事,在谈起昔日在伯爵家里的日子,谈到她乘马车,能和伯爵夫人及男爵夫人谈话的那些日
子的时候,她便昂起头挺起脖子说她那甜蜜的公爵少爷是上帝最漂亮的天使,最美丽的生
灵,他喜欢她,她喜欢他;他们相互亲吻过,相互拥抱过,他是她的欢乐,她的半个生命。
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十四岁了,有了学识,有了仪表;当年她把他抱在手臂里,后来她一直
没有见到他;她多年没有去公爵的府第了,要去那边有很长的一段路程。
“我决计要去一次!”安妮·莉丝贝特说道,“我得去我那乖孩子那里,去看我那可爱
的伯爵孩子!是啊,他必定也很想念我的,一定惦记着我的,喜欢我的,就像他当年用他那
天使般的胳膊抱着我的脖子喊:‘安——莉丝!’的时候一个样,那声音就像小提琴的声
音!是的,我决计要去再看看他。”她乘牛车,她步行,她来到了伯爵府,伯爵府第和往昔
任何时候一样还那么宏伟华丽。那外面的花园也和从前一个样,可是府里的人全都是陌生
的,没有一个知道什么安妮·莉丝贝特,他们不明白她曾经一度在此地的作用;伯爵夫人肯
定告诉他们的,她自己的孩子也会的;她多么想念他啊!现在,安妮·莉丝贝特到了这里。
她不得不久久地等着,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主人就餐以前,她被叫到了伯爵夫人那里,对
她谈得满好。餐后她要看到她的可爱的孩子,于是她又被唤了进去。
他长得多么神气!高高的、瘦瘦的。可是那一双漂亮的眼睛还是一样,还有那天使的
嘴!他望着她,但是他没有说一句话。他显然不认识她。他转过身去,想走开;这时她拉住
他的手,把手拉了贴在自己的嘴上。“噢,这就可以了!”他说道,接着他便走出了大厅。
他,她痴心想念的人;他,她疼爱,最最疼爱的人;他,她在尘世间最大的骄傲。
安妮·莉丝贝特走到伯爵府第外,来到了宽敞的大道上。她很悲伤;他对她过于冷淡
了,不想看她,连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她曾经日夜抱过的他,总是想念着的他。
一只很大的漆黑的渡鸦落在道上她的前面,叫了又叫。“唉呀!”她说道,“你这叫人
倒霉的鸟!”
她走过挖沟工人的屋子;妇人站在门外,于是她们交谈起来。
“你的光景不错呀!”挖沟工人的妻子说道,“你又肥又胖的,日子很好啊!”
“就这么回事罢了!”安妮·莉丝贝特说道。
“他们随船一块儿完了!”挖沟工人的妻子说道。“船老板拉尔斯和孩子两人一起淹死
了。他们算是到了头了。我先前还以为有一天孩子会挣几个钱帮帮我的。你不用在他身上花
费一个子了,安妮·莉丝贝特!”
“他们淹死掉了!”安妮·莉丝贝特说道,于是她们便不再谈这件事。安妮·莉丝贝特
很悲伤,因为她的伯爵孩子竟不高兴和她,这个爱他、不辞远道而去的她讲话;跑这一趟也
是很费钱的呀。她没有得到多大的欢乐,可是她在这里一个字也没有提这件事。她不想把这
事告诉挖沟工人的妻子来宽自己的心,她听了会以为她已经不被伯爵家看得起了。这时渡鸦
又在她头上叫起来。
“这个捣乱的黑家伙,”安妮·莉丝贝特说道,“今天你可把我吓着了!”
她带着咖啡豆和菊苣③,把这东西给挖沟工人的妻子煮一点咖啡会是一件善事,安
妮·莉丝贝特还可以喝上一杯。挖沟工人的妻子去煮咖啡,安妮·莉丝贝特便坐在一条凳子
上睡着了。接着她梦到了一件她从来没有梦见过的事,奇怪极了:她梦见了自己的那个在这
间屋子里挨过饥饿、哭叫无人理睬的孩子。这孩子现在躺在深深的海底,什么地方,只有上
帝才知道。她梦见她坐在她所坐的那个地方,挖沟工人的妻子去煮咖啡,她闻到咖啡豆的气
味;门口站着那么一个漂亮的孩子,他和伯爵的孩子一样好看。小家伙说:
“现在世界要完了!牢牢地背住我!因为你毕竟是我的母亲!在天国里你有一个天使!
牢牢地背住我!”
接着他拉住了她,但是这时响起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一定是世界爆裂了,天使升了起
来,紧紧地拉住了她的衬衣袖子,抓得如此地紧,让她觉得她也从地球上往上升了起来。可
是她的脚上却有一种很重的东西拖住她,这东西还压着她的背,就好像有好几百个妇女紧紧
地拽着她。她们还说,“要是你也能得救,我们也应该得救!抓牢了!抓牢了!”接着她们
都一齐拽住她。太重了,“嘶——喇!”地响了一声,她的袖子碎了,安妮·莉丝贝特重重
地摔了下去,把她一下摔醒了——她差一点从坐的凳子上摔落下来。她头昏昏沉沉,一点儿
也记不得她都梦见了些什么,只知道很可怕。
接着咖啡喝完了,话也讲了不少。于是安妮·莉丝贝特便走向最邻近的小城,在那里她
要找赶车子的人,要在当天晚上搭车回自己家去。她找到赶车人,他说要在第二天晚上才能
动身。她算了一下,留下来要花她多少钱,计算了一下路程,想着,要是顺着海边而不顺着
车道走,路程要短差不多十好几里;这时正是天高气爽的时节,又是月圆的时候,安妮·莉
丝贝特愿意自己走;第二天她便可以到家了。
太阳落下去了,晚钟正在响着,——不对,不是教堂的钟声,而是派得·奥克斯的青蛙
④在池塘里叫。很快,它们也不叫了,一片寂静,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鸟儿全都休息了。
猫头鹰一定也不在巢里,她经过的树林和海滩都是静悄悄的,她可以听到她自己走在沙上的
脚步声。海上没有水波,外面深海中更是一片寂静,海里有生命的和已死掉的全都哑无声息。
安妮·莉丝贝特走着,什么都不想,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她脱离了自己的思想,但是,
思想并没有脱离她。思想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它们只是在打盹,那些在停滞的支配着人的
活思想和那些还没有活跃起来的思想都是这样。思想当然能活动起来,它们可以在心里活
动,在我们的头脑中活动或者跑来控制着我们。
“善有善报!”都是这么写的;“罪恶中则伏着死机!”也是这么写的!写过的东西许
多许多,说过的话许多许多,可是有人不知道,有人记不住,安妮·莉丝贝特便是这样;不
过报应是会来的,会来的!
所有的罪恶,所有的德行都藏在我们心里!在你的、我的心里!它们像眼看不见的小种
籽。后来有了从那面射来的阳光,有一只罪恶的手在引着你,你在街角拐弯,朝右还是朝
左。是的,这一转便有了决定,小种籽开始动起来。它因此而膨胀起来,开始出芽,把自己
的浆汁注入你的血液之中,你就开始了自己的行程。这是些惴惴不安的思想,人在似睡非睡
的状态中行走的时候,它们蛰伏着,但是蠢蠢欲动。安妮·莉丝贝特在似睡非睡中走着,思
想在酝酿欲动。从一个燃烛弥撒⑤到下一个燃烛弥撒之间,心的算盘上记下了许多东西。这
是一年的账。对上帝、对我们身旁的人,对我们自己的良心的恶言恶意,都被遗忘了;这些
我们不再想起,安妮·莉丝贝特也没有想。她没有触犯过国家的法律,她很受人看重,善良
和诚实,她自己知道。这会儿她正在海边这么走着,——那儿有什么东西?她停止了;是什
么东西被冲到了岸上?是一顶破旧的男人帽。落水遇难的人是谁?她走近一些,站住瞧了
瞧,——唉呀,那里躺着的是什么呀!她被吓坏了。可是并没有吓人的东西,只是一堆海
草、苇秆缠住了横在那里的一大块长条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可是她被吓坏了,在她继
续往前走的时候,她想起了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听到的那许多关于“滩魂”的迷信传说,
就是那些被冲到荒滩上而没有埋葬掉的游魂。“滩尸”,就是那死尸,那没有什么,可是它
的游魂,“滩魂”却会跟随单独的过客,紧紧地附在过客身上,要他背它到教堂坟园埋在基
督的土地上。“背牢!背牢!”它这样喊叫。在安妮·莉丝贝特重复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突
然想起了她的梦,非常清晰,活生生地,那些母亲怎么样紧紧拽住她,口里喊着:“抓牢!
抓牢!”世界怎样沉下去,她的衣袖怎样被撕碎,她又怎样从那在末日来临的那一刻要救她
上去的孩子那里甩脱。她的孩子,她自己的骨肉,他,她从来没有爱过,是的,连想都没有
想过。这个孩子现在落到了海底,这个孩子会像滩魂一样来喊:“背牢!背牢!把我带到基
督的土地上去!”她正在想的时候,恐惧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着她,于是她加快了步伐。恐惧
像一只冷酷潮湿的手压到她的心房上,压得她快窒息掉。她朝海望出去,那边变得昏沉起
来。一阵浓雾涌起来,盖住了矮丛和树林,那形状令人看了奇怪。她转过身来看身后的月
亮,它像一个无光的苍白圆盘,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拽住她躯体的各个部位:背牢!背
牢!她想道。而当她再次转身来看月亮的时候,她觉得它的白色的脸庞就紧挨在她的身旁,
稠浓的雾像一块裹尸体的纱垂在她的肩上。“背牢!把我带进基督的土地里去!”她能听到
这样的声音。她真的也听到一个十分空洞、十分奇特的声音。它不是池塘里青蛙的声音,也
不是渡鸦、乌鸦的声音。因为你知道,这些东西她并没有看到,“把我葬掉,把我葬掉!”
这样的声音在响着。是的,这是她那躺在海底的孩子的滩魂,要不是把它背去教堂的坟园和
墓地,把它葬到基督的土地里,它是不会得到安宁的。她要到那里去,她要在那里掘坟。她
朝着教堂所在的方向走去,这时她觉得背上的负担轻了一些。它消失了。于是她折回身来,
走上那最短的路回家,可是这时,那负担又沉重起来了:“背牢!背牢!”——听去就像是
青蛙的呱呱声,又像是鸟的悲鸣,声音非常地清楚,“把我葬掉!把我葬掉!”
雾气很冷很湿,她的手和脸由于恐惧而发冷发湿。她身体的外面,四周向她紧逼,她的
体内则变成一个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漫无边际的思想的空间。
在北国这边,成片的山毛榉会在一个春天的夜晚完全绽吐出新芽,在第二天的阳光中,
这些树木便焕发出它们的青春嫩绿的光辉。我们内心昔日的思想、语言和行动播下的罪恶的
种子,也会在一秒间发芽生长出来。它在良心苏醒的一刻发芽生长;是上帝在我们最意想不
到的时候唤醒它的。这时什么借口也没有了,事实就在那儿作证,思想有了语言,这语言世
界各处都可以听到。隐藏在我们内心尚未泯灭的东西使得我们恐惧,我们的傲慢和放纵自己
的思想所播下的东西使我们恐惧。心藏着所有的德行,但也保留着一切罪过,它们在最贫瘠
的土壤里也会生长。
我们这里用语言讲的这些东西,在安妮·莉丝贝特的思想中翻腾着。她因此疲惫不堪,
倒在了地上,往前爬了一小段。“把我葬掉!把我葬掉!”有声音这样说。若是坟墓能令人
彻底忘却一切,她倒愿意自己把自己埋葬掉。——这是带有惊恐不安的严肃而清醒的时刻;
迷信思想时冷时热地在她的血液中流淌。她从来不想讲的许许多多事,聚集到她的思想中来
了。一个她从前听说过的幻景,无声无息地像云的影子一样从她身边驰过。四头喘息急促的
马紧靠着她奔了过去,它们的眼睛和鼻孔射出火,火照亮着它们。它们拉着一辆炽热发光的
车子,车子里坐着那个一百年以前在这一带横行霸道的狠恶地主。他,传说每天夜里都要奔
进他的庄子里,接着又奔出来,他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是白的。不是,这个死人黑得像一块
炭,一块熄灭了的炭。他对安妮·莉丝贝特点一点头,向她招手:“背牢!背牢!这样你又
可以坐进伯爵家的车子,忘掉了你的孩子了!”
她更加急促地跑开了,她来到教堂坟园;可是黑色的十字架和黑色的渡鸦在她眼里掺混
在一起。渡鸦的叫声和它们今天的叫声是一样的,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它们的叫声的含义:
“我是渡鸦妈妈!我是渡鸦妈妈!”它们都这么叫。安妮·莉丝贝特知道,这个名字和她也
很有关系,她也许也会变成这样一只黑鸟,而必定要像它们那样叫个不停,如果她不把坟挖
成的话。
她伏到了地上,甩双手挖那坚实的土地,手指都冒出了血。
“把我葬掉!把我葬掉!”这声音不断响着。她害怕公鸡鸣叫,害怕东方的第一道红
光,因为如果在她的挖掘完毕之前鸡鸣日出,那么她便完了。可是,公鸡啼起来了,东方发
亮了——坟却只挖了一半,一只冰冷的手从她的头和脸往下一直垂滑到了她的心所在的地
方。“只挖了一半!”有声音叹息说,它渐渐地消失了,沉落到了海底;是的,这是滩魂!
安妮·莉丝贝特瘫了,被什么迷住,倒到了地上。她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知觉。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两个年轻小伙子把她抬起,她没有躺在教堂的坟园里,而
是在海滩上。她在那里,在她身前挖了一个大坑,手指被一块破玻璃杯划破流了血;那只杯
子的锐利的脚是换装在一个涂了蓝漆的木坨子上的。安妮·莉丝贝特病了;良心和迷信混在
一起,缠着分不开来。结果她知道,现在只剩了半个魂灵,另一半已被她的孩子带到了海
底;要是她不能再找回落到海里的那一半,她便永远也飞不上天国得到天父的仁慈了。安
妮·莉丝贝特回到家里,她已再不是原来那样的人了。她的思想就像一团乱缠在一起的麻,
她只能抽出一条思绪来,那一根,把滩魂背到教堂的坟园里去,给它挖一个坟,这样好把她
的整个魂灵收回来。好多个夜晚她都不在家里,别人总是在海滩上找见她,她在那里等着那
滩魂。整整的一年便这样过去了,接着有一天夜晚,她又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她,第二天
一整天到处找她也无下落。
到了傍晚,牧师去教堂准备敲暮钟,他看到安妮·莉丝贝特躺在祭坛前面。她从一大清
早便来到这里,完全精疲力竭。但是她的眼睛明亮,她的面颊有一层红晕;最后的霞光照进
她的身里;照在祭坛台子上放着的圣经的闪光的扣子⑥上。圣经摊开的地方是先知约珥的一
句话:“撕碎你们的心肠,而不是你们的衣服,转归向主,你们的上帝!”⑦——“这真是
巧合!”大伙儿说,许多事就是巧合。
阳光照亮了安妮·莉丝贝特的脸,显现出平静和仁慈。她非常好,她说道。现在她得到
了她的魂灵了!夜里,那滩魂,她自己的孩子来到了她的身旁。它说道;你只挖了半个坟—
—为了我,但是你一年到头都把我埋藏在你的心中,一位母亲在这里保藏她的孩子是最好
的。所以它便把她失去的那一半魂灵还给了她,把她领到教堂里来了。
“现在我已经在上帝的房子里了!”她说道,“在里面人们是幸福的!”
太阳完全落下去之后,安妮·莉丝贝特完全升上去了。在这里经过一番苦斗之后,那边
是没有恐惧的,而安妮·莉丝贝特是苦斗过了的。
①丹麦谚语:“耳不闻,心不动。”
②丹麦的长度计算法之一,以双手伸开的全长为一法恩。这种计算方法现已被废弃。
③菊苣的根烘干后可以佐咖啡用。
④这是一种俗称钟蛙的小蛙,叫声清脆。一位叫派得·奥克斯的御厨师长把它引进丹
麦,因此这种小蛙也被称作派得·奥克斯娃。⑤在丹麦每年2月2日基督教会举行燃烛弥撒。
⑥在西方昔日的珍贵的精装书的边上大多有一个金属的扣子,可以把书扣起来。这点和
我国的线装书的“函”相像。
⑦圣经旧约《约珥书》第2章第13句。
批发商家为孩子们安排了一次聚会,参加的都是有钱人家、体面人家的孩子。这位批发
商生意做得很不错,是一位有学识的人。他得到过高级中学结业证书,是他那和善的父亲坚
持要他念书的。父亲最初做贩牛生意,为人老成勤俭,赚了不少钱。批发商接着又不断地赚
钱。他很有头脑,心地也很慈善。可是大伙儿很少说起他的这些,说得最多的还是他的那许
多钱。
他家出出进进的都是体面人物。有的是人们说的血统很体面,有的是人们说的精神方面
很体面,有的两者兼而有之,有的则两者皆缺。现在这里是孩子们的聚会,讲的都是孩子
话,孩子们讲话从来不拐弯抹角。有一个小姑娘很漂亮,只是过于高傲了。都是仆佣们总是
亲吻她而宠出来的,不是她的父母,在这方面,他们倒还是很注意分寸的。她的父亲是宫廷
侍从官,这很了不起,她知道。
“我是宫廷里的孩子!”她说道。她其实也可能是地下室的孩子,随便你自己怎么定都
可以。于是她对别的孩子说,她是“生就”的,还说,如果不是生就的,那她就变也变不
成。读书也没有用,即便你十分用功读书也不行,要是你不是生就的,那你是变不成的。
“那些以‘生’字为姓的结尾的人①,”她说道,“在世界上怎么也成不了大器!应该
把手叉在腰旁,远远地躲开这些‘生’呀‘生’的!”于是她便把她那娇嫩的小手叉在腰
上,胳膊尖尖的,让人看看应该怎么样行事。那一双小胳膊真好看,她真是甜极了!
可是批发商的小女儿很恼火。她的父亲叫玛兹生,她知道这个名字以‘生’结尾。于是
她便十分傲气地说:
“可是我父亲能拿一百块银币买来糖果让大伙儿抢!你父亲能吗?”
“是啊,可是我父亲,”一位作家的小女儿说道,“能把你的父亲,还有你的父亲,所
有的父亲,都弄到报纸上!人人都怕他,我母亲说的,因为我父亲管着报纸。”
小姑娘挺直了身子,翘起了头,就像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那样,挺身翘首。
在半开的门外,有一个贫寒的孩子站在那里正从门缝往里看。那小孩十分穷困,进不到
厅里来。他为厨房里的女佣人转烤肉的叉子,现在被允许在门背后看看那些在玩耍取乐的体
面孩子,这在他可真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了。
“要是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该会怎么样啊!”他想道。这时他听到了那些孩子们刚
才说的话,说真的,真叫人丧气。家中父母亲的柜子里一文钱也没有,他们连报纸都买不
起,哪里还谈得上在报纸上写东西。接下来最糟糕不过的是,他父亲的姓,就是说也是他的
姓,一点儿不假,是‘生’字结尾的!就是说他在世上决不会有什么出息。这简直太惨了!
然而他生到世上来了,他觉得,生得挺对!没有什么旁的可能了。
瞧,那天晚上就是这个样!——
※ ※ ※
好多年过去了,在这些年里孩子们都长成了大人。
城里建起了一座宏伟的房子,屋里讲究极了,人人都想看看它,甚至连外地的人都来看
它。真不知道我们前边所谈到的那些孩子当中谁可以把这房子说成是自己的呢?是啊,这不
难知道!不,也不是那么容易呢。这房子是那个贫寒的孩子的②。他到底还是有了出息,尽
管他的名字是以“生”字结尾的——曹瓦尔森③。
另外那三个孩子呢?——有高贵血统的、有钱的、高傲精神的孩子,——是啊,这个孩
子没有让另外一个听到自己的事,他们都是同等的孩子!他们都很不错,很幸福,这是有道
理的。他们那天所想所说的那些只是些——孩子话。①丹麦的姓氏形成过程中,逐渐出现了
以“某某人的儿子”这个词为姓的做法。儿子在丹麦文中是SPn,用于“某某人的儿子”姓
氏后缀时转为sen,这样丹麦便出现了大量以Sen,为后缀的姓氏。我国译者将这姓氏后缀
译为森,如延森。在本书中,除安徒生已为人公认外,其他此类后缀均被译为森。在这篇故
事中,sen则被译为“生”,这是因为在这里“生”字中还包含了出生的意思。
②指曹瓦尔森博物馆。
③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7。
一
在丹麦,从哥本哈根通往科绪尔①,现在还只有一条铁路②。这条铁路是一串珍珠,这
样的珍珠,欧洲已经有好多串了。价值最昂贵的珍珠有:巴黎、伦敦、维也纳、那不勒斯—
—!可是许多人并不把这些大城市看成是自己最美丽的珍珠。相反,却把不为人所注意的某
个小地方看作是自己最美丽的珍珠,里面住着最亲的人的家中之家!是的,这往往只不过是
一个孤庄,绿篱中隐藏着的一所小屋子,火车奔驰而过的时候,眼前飞过的一个小点而已。
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有多少颗珍珠呢?在我们看来有六颗。这些地方大多数人都会注意
到,古老的记忆,诗文,给这些珍珠以灿烂的光辉,使它们在我们的思想中闪闪发光。那里
的山坡旁,屹立着腓德烈六世③的宫殿,厄伦施莱尔④童年的家;在松诺玛肯⑤一片树林绿
茵的深处,这一串珍珠中的一颗在闪烁,人们把它叫做“菲勒蒙和包喀斯的茅屋”⑥,也就
是说,两位可亲的老人的家。这里住着拉贝克和他的妻子伽玛⑦。这里,在他们好客的屋檐
下,在一辈人的时间里聚集着忙忙碌碌的哥本哈根精神世界中之许多佼佼者,这里是精神生
活之家,——而现在!请别说:“唉,变化多大啊!”——没有,它仍是精神之家,衰颓的
花草的温房⑧!没有活力绽放的花苞却可以在这里得到保护,找到存身之所,都会舒展开花
瓣,结籽。这里精神生活之家闪闪发光,散发着蓬勃的生机和旺盛的活力。周围的世界,透
过眼睛,把光芒射进心灵的永无边底的深渊。受人类之爱滋润的痴人之家是一片神圣之地,
是医治有病的花木的温室,这些花木总有一日会被种植到上帝的花园里开放出花朵来的。心
智最弱的人现在居住在这里。这个地方曾是最伟大、最强有力的人物聚会的地方。他们交流
思想,思想境界大大升华——“菲勒蒙和包喀斯的茅屋”里心灵的火焰总是飞升。
在赫洛尔⑨泉边的国王墓群的城市,古老的罗斯基勒⑩出现在我们眼前。教堂修长的尖
塔顶部高高地钻上去,超出这矮平的城市,影子映在伊瑟海湾的水面上。我们只寻找一座坟
墓,在珍珠放射出的晶莹中来审视它。它不是那了不起的盟主女皇玛格丽特⑾的墓——不是
的。我们紧靠着它的白墙飞过的教堂坟园里便有这座坟墓,一块很普通的碑石盖在坟上,风
琴之王,丹麦传奇文学的振兴人,安息在这里。我们心灵中的乐曲是古老的传说。我们感觉
到:“清澈的波涛翻滚”的地方,“安居着一位国君!”——罗斯基勒,国王墓群的城市,
在你这粒珍珠中我们要看到这普通的墓,在这墓的碑石上刻上了一只琴和魏瑟⑿这个名字。
现在,我们来到了林斯特兹城附近的西厄斯特兹⒀。河床很低;金黄色的谷粟生长旺
盛。离西厄奈利尔秀阁不远的地方,停靠着哈格巴德的船。谁不知道与本地区相关联的关于
哈格巴德和大火中的西厄奈利尔的秀阁的传说⒁;最热烈的爱情的传说。
“密林围绕着美丽的索渝⒂!”你这修道院城市的容貌在长着藓苔的树林中显现出来。
它以青春的目光从学院⒃通过湖面望到外面的世界通途,在火车飞驰过树林的时候,听着长
龙的喘息。索渝,你这诗的珍珠,你保存着霍尔贝的遗灰!你那知识之宫像一只矗立在树林
湖泊畔的健壮的白天鹅⒄。朝着它,向着那个方向,我们的眼在求索着一座闪闪发光,像一
颗在树林里的土地上的白色星花的小屋。虔诚的赞美诗从那里传往全国各地,里面在朗读祷
文,农民们也都在倾听,了解了丹麦逝去的岁月。绿林和鸟儿的歌声和谐地联在一起,索渝
和英厄曼⒅的名字也是这样紧紧相联的。
去斯莱厄瑟城⒆——!在珍珠的晶莹光泽中又反射出什么?安特沃尔斯考修道院⒇已不
复存在。修道院华丽的厅堂,就连它遗留下的那些孤寂的厢房也都没有了。可是一个古老的
遗迹却留了下来,被后人修茸又修茸。那边山头上的一个木十字架,那是在传说的时代,斯
莱厄瑟的牧师,圣诚的安德斯,从睡眠里醒过来,于一夜之间被人从耶路撒冷背到这里来
(21)。
科绪尔——你(22)出生于此地,你给了我们:
——严肃和戏谑
伴存在锡兰之父克鲁兹的诗篇中。
你语言和机智的大师!古老堡垒的那一片坍塌残存的护堡堤,现在是这里你孩提时代家
的最后见证。太阳落下的时候,它们的影子指着你出生的屋子所在的那片地方(23)。从这些
堤上朝着斯普洛尼斯高地望去,在你“还很小的时候(24),”你看见“月亮滑落到岛屿的后
面。”你的歌颂是不朽的,正如你歌颂瑞士的群山一样。你在世界的迷宫里漫步,发现,—
—
——再没有别的地方的玫瑰像这样红艳,
再没有别的地方的棘刺如此纤细,
再没有别的地方的床褥
像我们天真无邪的童年睡过的床褥一样柔软。
歌颂热情的美妙的歌手!我们用车叶草给你编织一个花环,把它抛在海里,波浪会把它
带到基勒海湾的岸边那埋葬你的地方(25)。它带去你年轻后辈的、带去你出生地科绪尔的问
候。——科绪尔,这串珍珠在这里结束了。
二
“这一点儿不错是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的一串珍珠。”听到我们读我们刚才这一段话的
外祖母说道,“它对我是一串珍珠,它四十多年以前就是我的珍珠了。”她说道。“那时我
们还没有蒸汽机,你们今天只用几小时就走完的那段路,我们要用好几天才能走完。那是1
815年,那时我二十一岁,那正是青春妙龄!活到了六十多岁,也还是很美好的年龄,很
是幸福!——在我年轻的时候,是啊,和现在比起来,去一趟哥本哈根可真是件稀罕的事
儿,我们把它看成是所有的城市的首城。我的父母在去过那里一次之后二十年,想再去那里
看一看,要带着我去。这一趟旅行,我们一直谈了多年,后来真要成行了!我觉得一个全新
的生活要开始了。在某些方面说来,对我也的确开始了一个新的生活。
“都在裁裁缝缝,都在收拾行李,现在我们要动身了。是啊,多少好朋友来看我们,祝
我们一路顺风!这是一趟了不起的旅行!上午我们乘着我父母的霍尔斯腾车(26)离开了奥登
斯,整条街上相识的人都从窗子向我们点头致意,直到我们差不多完全出了圣约恩城门。天
气很晴朗,鸟儿在歌唱。全是美好的享受,令人忘却到达纽堡(27)是漫长艰难的旅行。到了
傍晚,我们到了那里。邮件要到夜里才能全部送到,在这之前船是不开的。接着我们上了
船。在我们前面是一片大海,我们的眼能望及之处,都十分平静。我们和衣卧睡。清晨我醒
来走到甲板上的时候,四下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雾就是这么大。我听到了鸡在打鸣,觉得这
时太阳已经升起,传来了教堂的钟声。真不知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了?雾开始散了,原来我们
还停在纽堡外边一点点远的地方。白天,终于吹来了一丝丝风,可是是逆风。我们不断地抗
击着它,我们终于幸运地在晚上十一点到达了科绪尔,我们花了二十二个小时才完成了这六
十来里(28)的航程。
“上到陆地上真不错。但这时四下都是黑的,灯又燃得很不好,对我这个没有离开过奥
登斯的人来说,一切全是非常陌生的。
“‘瞧,巴格森便是出生在这里的!’我父亲说道,‘毕尔克诺(29)生活在这里。’
“于是我觉得这座有矮小屋子的古城一下子变光亮、高大了。此外,我们还对行驶在土
地上感到十分高兴。前天离开家乡以来所看到的这一切,经历过的这许多,使我这一夜无法
入眠。
“第二天早晨我们必须早起。我们前面的一段路很糟糕,坑坑凹凹、高低不平,一直到
我们抵达斯莱厄瑟。斯莱厄瑟前边的一段路也好不了多少。我们希望及时到达螃蟹客栈
(30),好在白天就可以进到索渝城里,去看望磨坊主的埃弥尔。我们就是这么称呼他的,是
的,他就是你们的外祖父,我过世的丈夫,牧师。那时,他在索渝攻读,恰好考完他的第二
次考试。
“中午以后,我们到了螃蟹客栈。它在当时是很讲究的地方,是整个旅途中最好的一家
客店。这一带地方也是最秀丽的,是啊,你们都得承认,这一片地方今天仍然是最秀丽的。
店主是一位精明的女人,普兰姆拜克,整个店就像是一块洗刷得锃亮的肉案子一样。墙上挂
着镶在玻璃框里的巴格森给她的信,那真是值得一看的;对我来说,那真是一件极为稀罕的
东西。——之后,我们就到了索渝,在那里会见埃弥尔。你们定能想象得到,他见到我们非
常高兴,我们见到他也非常高兴。他很好,很细致周到。我们随他一起去看了有阿布萨隆
(31)墓和霍尔贝的棺木的教堂。我们看了那些古老的僧侣的刻字,我们乘船过湖到了“帕尔
纳斯”(32)。这是我记得的最美好的一个夜晚!我真的认为,要是你想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作
诗的话,那么这地方必定是索渝,在这个地方的大自然的安静和秀丽之中。之后,我们在月
光中,在他们把它叫做哲学小径的道上漫步,这是一条沿湖水通向螃蟹客栈的大道。埃弥尔
留下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父亲和母亲发现他已经长得很聪颖,十分好看了。他答应我们,
他五天之内一定回到哥本哈根他的家,跟我们在一起。你们知道,这时已是圣灵降临节了。
在索渝和螃蟹客栈度过的那几小时,是啊,属于我生活中最美的珍珠。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出发了。因为我们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达到罗斯基勒,我们必须
早早地到达那里,这样才能看到教堂,晚上父亲还要去拜访一位老同学。这一切都做到了,
我们在罗斯基勒过夜。次日,可是一直到了中午的时候,我们才到达哥本哈根。因为剩下的
路是最糟糕的、车马辗踏得最烂的一段。从科绪尔到哥本哈根,我们用了大约三天的时间,
而今天你们只要用三个钟头的时间就能走完这同样的路。珍珠并没有变得更加价值昂贵,它
们不会的;但是珠串却变新了,变得十分美好了。我和我的父母在哥本哈根住了三个星期。
埃弥尔和我在一起整整十八天,在我们从哥本哈根返回菲因岛的时候,他一直随我们从哥本
哈根到科绪尔。我们分手之前,在那里订了婚!现在,你们能理解我也把从哥本哈根到科绪
尔叫做一串珍珠了。
“后来,埃弥尔在埃森斯得了一份圣职,我们结婚了。我们谈了哥本哈根之行,谈到我
们再作一次这样的旅行。可是后来先有了你们的母亲,接着她又有了弟弟妹妹,要忙着照
料、忙着办的事太多,接着当父亲的又升了职,当上了牧师。是啊,都是些令人觉得幸福、
高兴的事。可是哥本哈根却没有去成。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不论我们多么经常地想
着它、谈论着它!现在,我们已经年迈,没有精力去乘火车了。但是我很喜欢火车,有火车
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这样你们很快便可以来看我!你们知道,现在从哥本哈根到奥登斯已经
比我童年时候从奥登斯到纽堡远不了多少了!现在你们也只消用和我们那时去哥本哈根一样
多的时间便可以飞快地跑到意大利!是啊,这是了不起的!——可是,我依旧不想动,我让
别人去旅行,让他们到我身边来!可是,你们不应该因为我静坐不动就笑我!我还有另外比
你们的更伟大的旅行,比乘火车更加快的旅行:在上帝愿意的时候,我要旅行到‘外祖父’
那里去。以后,在你们已经做完了你们的事情,享尽了这幸福世界的一切之后,我知道,你
们也会来到我们身边,于是我们会在一起谈论着我们在这尘世的日子。相信我吧,孩子们!
那儿我也会像现在一样,说:‘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是啊,真是一串珍珠!’”
①科绪尔是锡兰岛最西边的滨海城市。这是从锡兰岛去丹麦西面诸岛和日德兰半岛的交
通枢纽。
②丹麦的第一条铁路于1847年6月建在哥本哈根至罗斯基勒之间。1859年4月
这条铁路从罗斯基勒往西延伸至科绪尔。③这第一颗珍珠讲的是腓德烈斯贝。现在这是大哥
本哈根市西边的一个行政市。丹麦国王腓德烈六世于1699—1710年在这里修建了腓
德烈斯贝宫,作为他的夏宫。他和皇室的成员总在这里的运河中乘船游玩。
④丹麦著名诗人(1748—1828年)。他的父亲是腓德烈斯贝宫的守卫长。厄伦
施莱尔在腓德烈斯贝宫度过了他的童年。
⑤腓德烈斯贝宫所在的那个小山岗以及那山岗之南的一带地方,包括现在的哥本哈根动
物园的总称。
⑥、⑦克鲁德·拉贝克(1760—1830)和卡伦·玛格丽特·赫格尔(即伽玛,
1775—1829)是夫妇,是当时的著名诗人伉俪,以好客出名。他们的家在松诺玛
肯,有“巴克居”(山岗小屋之意)之名。当时丹麦著名文人经常聚在他们的家中诵诗论
文。安徒生到哥本哈根不久,也随当时的文人去过“巴克居”。
菲勒蒙和包喀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们居住在佛律癸亚,是一对恩爱的老夫妻。
他们在自己的茅屋里殷勤地接待了宙斯和赫耳墨斯两大神。这两位神祇是化成过路人来的。
为了回报两位老人的殷勤接待,两位大神赐给他们长寿,可以同时辞世;并把他们的茅屋变
为神庙。当洪水按照宙斯的意志淹没佛律癸亚时,只有这对夫妇得到宽恕。他们死后变为柞
树和椴树。这对夫妇是后来西方文学作品中的常见的主题。著名作曲家古诺就写过歌剧《菲
勒蒙和包喀斯》这里“菲勒蒙和包喀斯的茅屋”是指巴克居。拉贝克写过一首名为《赠给我
的巴克居》的诗,诗中有这样两句:
包喀斯和菲勒蒙生在这里、死在这里,
两人在高龄中交臂拥抱而去。
⑧拉贝克和伽玛死后,巴克居被出售给一位企业家。丹麦著名诗人海贝和哲学家格隆特
维都曾租下该屋作消夏的处所。1852年皇室侍从官比劳购下该屋,1855年将它改为
“痴呆儿童疗养所”。1925年起巴克居被改建为拉贝克夫妇纪念馆。这个纪念馆至今仍
是游人经常去参观的名胜。
⑨、⑩传说赫洛尔王将罗斯基勒城建在“玫瑰泉”边。赫洛尔泉便是这玫瑰泉。参见
《幸运女神的套鞋》注9及10;《小图克》注8、9及10。
⑾玛格丽特一世(1353—1412)。1387年统治丹麦、挪威,1389年起
兼统治瑞典;1397年在结卡尔玛联盟时,被公认为三国的君主。⑿丹麦作曲家(177
4—1842),哥本哈根“圣母教堂”的风琴师。他从1812年起每年在此度过他的假
日。死后他被安葬在罗斯基勒。⒀罗斯基勒略往西的一个城市。
⒁这是一段在整个北欧都十分有名的古时关于丹麦一对相爱的人的传说。哈格巴德是一
个酋长的儿子。在一次海盗劫掳中,他和西嘎尔王的两个儿子发生冲突,哈格巴德的两个兄
弟被西嘎尔王的王子杀死。然而哈格巴德却和西嗄尔王的女儿相恋(西厄奈利尔,亦作西厄
奈)。哈格巴德为自己的兄弟复仇而杀死了西嗄尔王的两个王子。一天,哈格巴德化装为女
人混到了西厄奈利尔的闺房中。尽管两家有大仇,两个青年仍发誓忠贞于对方不渝。但是西
厄奈利尔的女仆向西嗄尔王告了密,哈格巴德被捕并将被处死。他要求先将他的袍子吊起。
就在他的袍子被吊起时,他看到了西厄奈利尔的闺房起了火。于是他明白了西厄奈利尔对他
的忠贞,接着他也心甘情愿地受了绞刑。传说这事发生在西厄斯特兹地方。
⒂、⒃参见《小图克》注11至15。
⒄一直到1900年,索渝学院(包括英厄曼住过的屋子)都是用白粉刷就的。
⒅伯恩哈德·西弗林·英厄曼(1789—1862),丹麦诗人和小说家,他也许是
丹麦最为人所喜爱的诗人了。英厄曼编辑过许多丹麦的民间故事、传说。他比安徒生略早,
但与安徒生也有交情。安徒生的许多童话故事都是从英厄曼编辑的故事中来的,安徒生受益
于英厄曼不少。英厄曼曾长期居住在索易。
⒆索渝往西不远便是。
⒇斯莱厄瑟城外一公里处的一座古修女庵,建于1164年。1580—1584年改
建为一座王宫。19世纪初宫堡各翼相继被拆除。(21)指在斯莱厄瑟通往科绪尔的大道上,
在路边有一处叫维勒豪伊的地方。关于这个地方有这样的传说:斯莱厄瑟圣彼得教堂的牧师
圣安德斯一次去耶路撒冷朝圣。他奇迹般地在一夜之间被一位骑白马的骑士从耶路撒冷驮回
了家。天亮醒来时,他已经歇在维勒豪伊了。(22)指延斯·巴格森(1764—182
6)。他用锡兰之父克鲁兹的笔名写过诗。但这里下面的一句诗引自何处则不可考。
(23)巴格森出生在科绪尔。
(24)这里的以及以下的诗都是引自巴格森的诗作。
(25)巴格森逝于德国,被埋在基勒的圣约恩斯教堂。(26)一种敞篷马车,有较舒服的座
位。
(27)菲因岛最东的城镇,与科绪尔隔大海峡相望。
(28)这里的六十来里是指华里。原文用四里,是四个丹麦里,一个丹麦里合15华里。
这里是说渡过大海峡。
(29)米凯尔·毕尔克诺(1756—1798),丹麦作家、牧师,竭力提倡印刷自
由。1792年他在科绪尔任牧师至死。他的墓碑至今仍保留在科绪尔教堂坟园里。
(30)在索渝城东南20公里的地方。19世纪70年代被拆掉了。现在在螃蟹客栈原址
上有一个杂货店。当年这个客栈里曾接待过不少的文人。
(31)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9及10;《小图克》注8、9及10。(32)原是希腊的
圣山,据传希腊神话阿波罗及诸缪斯居住在此。这个词广泛地被用于表示文艺家们的聚居
地。这里指的是索渝湖的南面的林地。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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