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苍茫每怅然,恩仇一例付云烟,断鸿零雁剩残篇。
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侠影在心田,此中心事倩谁传。
--调寄《浣溪沙》
清寒吹角,雁门关外,朔风怒卷黄昏。
这时乃是明代正统(明英宗年号)三年,距离明太祖朱元璋死后,还不到四十年。蒙古
的势力,又死灰复燃,在西北兴起,其中尤以瓦刺族最为强大,逐年内侵,至正统年间,已
到了雁门关外百里之地,这百里之地,遂成了明与瓦刺的缓冲地带,也是无人地带。西风肃
杀,黄沙与落叶齐飞,落日昏黄,马铃与胡笳并起,在这“无人地带”之间,这时候却有一
辆驴车,从峡谷的山道上疾驰而过。
驴车后紧跟着一骑骏马,马上的骑客是一个身材健硬的中年汉子,背负箭囊,腰悬长
剑,不时地回头顾盼。朔风越卷越烈,风中隐隐传来了胡马嘶鸣与金戈交击之声,陡然间,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长叫,马蹄历乱之声渐远渐寂,车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卷起车帘,颤
声问道:“是澄儿在叫我么?可是他遇难也?谢侠士,你不必再顾我了,你去接应他们吧,
我到得这儿,死已瞑目!”
中年骑客应了一声,遥指说道:“老伯万安,你听那马蹄历乱之声,料是胡兵已退了。
噢,你瞧,这不是他们来了!”一拨马头,如飞迎上。车中老者,长叹一声,潸然泪下。车
中蹦地跳起一个小女孩,小脸儿冻得红冬冬的,有如熟透了的苹果,揉揉眼睛,似是刚刚睡
醒的样子,开声问道:“爷爷,这是中国的地方了吗?”那老者勒住驴车,凝视车下的土
地,声调低沉道:“嗯,是中国的地方了。阿蕾,你下车去,替爷爷拿一把泥土回来!”
山谷口外,三骑负伤的战马背着衣冠破碎的乘客,狂嘶奔回,领先的是一个和尚。那姓
谢的中年汉子迎上问道:“潮音师兄,云澄师弟呢?”那和尚勒住马头,黯然说道:“他已
死了!真想不到万水千山,逃到这儿,雁门关已经在望,他却还逃不出胡人之手。不过,他
也真不愧是个铁铮铮的汉子,重伤之后,还力毙数人,临死之前,还杀了地个领兵的鞑子,
把那些蒙古兵吓得连忙逃命,不敢再追。人谁无死,像他这样,死也值得了。你的徒儿也不
错,他也是力杀数人,和他的师叔并肩战死的。”
那中年汉子双目炯炯,怒视长空,忽而一声长笑道:“雁门关已经在望,我们终算不负
云澄弟之托,将他的爹爹送回来了,云澄在九泉之下,当可瞑目。只是云大人哀痛余生,这
事儿暂且瞒着他。”纵马赶回驴车,只见车中的老者跨在车辕之上,捧着一撮泥土,神情非
常奇异,那小女孩站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她的爷爷。
潮音和尚叫道:“云大人,我们回来了。”老者问他道:“我的澄儿呢?”潮音和尚
道:“鞑子兵已被我们杀退,他受了点轻伤,和天华师弟的徒儿殿后。”声调尽管强作平
静,还是抑不住那悲愤之情。那老者面色大变,潮音和尚和谢天华那样豪迈的侠客,在他逼
视之下,也不觉后退几步,不敢接触他的目光,只听得他纵声笑道:“父是忠臣儿孝子,忠
臣孝子集于一门,我云靖尚有何憾!哈哈,哈!”笑声凄厉之中含着极度的悲愤,驴车旁的
骑士都不敢作声。那女孩子仰面问他道:“爷爷,你笑什么?我很怕听,爷爷,你别这样笑
啦。爹爹为什么还不回来?”
那老者笑声骤止,静默了好一会子,缓缓问道:“明天清早,可以赶到雁门关吗?”谢
天华道:“是,今晚正是十月十五,晚上月光明亮,明早定可赶到。”那老者捧着那撮泥
土,如捧珍宝似的,凑近鼻端,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泥土散发着残枝败叶的气息,那老者深
深呼吸,如嗅异香,凄然笑道:“二十年了,如今始闻得着故乡泥土的气味。”谢天华道:
“老伯居留异国,存节全忠,比苏武留胡,尚多一载,如此孤臣孽子之心,人天共仰!”
那老者眉头一展,双手一伸,把那女孩子抱上车来,又缓缓说道:“阿蕾,你今年七岁
了,应该开始懂事了,爷爷今晚给你说一个故事,你要紧紧记在心里。”那女孩重复着说
道:“嗯,要紧紧记在心里。我知道了,爷爷是说自己的故事!”那老者奇怪地看了孙女一
眼,道:“你真是精灵得可以,比我小时,聪明得多了!”殊不知这女孩自出生之后,上一
个月才见着她的爷爷,当时她就曾问父亲,为什么突然间来了一个爷爷,她父亲对她说道:
“我给你说过许多次苏武牧羊的故事,爷爷的故事比苏武牧羊的故事还要动听,将来爷爷自
己说给你听,你要紧紧记在心中。”所以今晚爷爷一说故事,她就知道那是爷爷自己的故
事。
众人环绕驴车,都像那女孩子一样,出神倾听,只见那老人拿出一根竹杖,杖头上有几
根稀疏的旄毛,那老人叹言道:“这使节的旄旌饰品都给北地的冰雪消融尽了。阿蕾,你知
道什么叫做使节吗?我说给你听。二十年前,你爷爷是大明天子的使臣,奉遣到蒙古的瓦刺
国去互通友好,这根竹杖就是皇帝所赐的,称为使节,这使节代表天子,性命可丢,节不可
毁。那时蒙古分为两部,一叫瓦刺,一叫鞑靼,国力还很微弱。大明天子派使臣亲临,照理
应该很受他们的尊敬,却不料在呈递国书之日,那瓦刺王起初还彬彬有礼,后来来了一个身
披胡服的汉人,佩剑上朝,把瓦刺王拉过一边,悄悄说话,一边说一边看着我。这汉人不过
二十来岁的样子,眼光中却露着无限怨毒,好像我和他有着百载深仇!”
谢天华奇道:“那人是认得老伯的吗?”云靖道:“不,我绝不认识他。我自问居官清
白,平生没有仇人,更不会在胡人之地结有仇人,也不知他对我何以如此怨毒!不过,我当
时见他身披胡服,也确实不屑和他交谈。他和瓦刺王谈了一阵,突然下令将我扣留,还要夺
我的使节。我大怒抗议:性命可以丢,这代表大明天子的使节却不可毁。可恨他身是汉人,
听了之后,反哈哈大笑道:‘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哈哈,你是准备做大明天子的忠臣来
了?好!我一定叫你称心如愿,做第二个苏武,苏武牧羊,你就去牧马吧!’自此我便在极
北苦寒之地,牧马二十年!起初我还指望明朝派兵来救,年复一年,却是毫无消息。后来听
说大明皇帝--明成祖朱棣--归天,仁宗继立,不到一年,又告夭折,幼主即位,国中无
人,太祖、成祖开疆辟土的前代雄风,已成陈迹,我断了念头,自分必老死异国,难回汉域
了,谁知也还有今日!”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相对一视,默不作声,面色奇异,似是既有佩服之情却又有不以为然
之意。云靖毫不在意,声调越发低沉,十指屈拗,勒勒作响,又道:“二十年来,我受了无
数的苦,在沙漠之中,无水可饮,有时便喝马尿解渴,到了秋冬之季,饮冰嚼雪,更是寻常
之事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更可恨的是,那厮还时不时派人来看我,在我的面前,辱骂大
明天子。二十年来,我无时不准备死难,可恨那厮却又并不杀我,只是将我折磨。”云蕾听
得好不愤怒,问道:“那坏人叫什么名字?爷爷说给我听,蕾蕾大了替你报仇。”云靖续
道:“不久我就知道,那厮姓张,双名宗周,名为‘宗周’,实则不宗周,试想周室乃是天
下的共主,既是宗周,却又辱骂大明的天子,那不是自己嘲骂自己吗?”那女孩子不懂得什
么叫做“周室”,更不懂什么叫做“共主”,正相发问,只听得她的爷爷又道:“这些历史
上的事情,你长大了念了书自然明白,爷爷不再多说了。”云靖其实不只是说给孙女听,也
是说给那两位侠士听。至此顿了一顿,突然提高声调问道:“两位侠士,你说这厮该不该
杀?”潮音和尚禅杖顿地与谢天华抢着说道“该杀!”
云靖微微一笑,抚着孙女的头又道:“那张宗周原来是奸贼世家,他的父亲已在蒙古为
官,至他更得重用,二十多岁,就当了瓦刺国的右丞相,与左丞相脱欢,同得瓦刺可汗脱脱
不花的重用,他身子很好,想来还有二三十年的命。我在冰天雪地之中牧马目盼夜盼,只盼
望他吉万不要早死!”潮音和尚性情梗直,闻言怪道:“这却是为了什么?”云靖多年愤
怒,久蕴心中,说到此处,冷冷一笑。云蕾打了一个寒噤,只见她的爷爷在怀中摸出一块羊
皮,上面写着几行红字,隐隐闻到血腥味。
谢天华骇然说道:“云老伯,这是你写的血书?”云靖淡然说道:“这已经是第二份
了。我起初指望朝廷兴师问罪,将奸贼拿着,明正典刑,后来实是无望,想自己刺杀奸贼,
自己却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想来想去,只有盼望我儿孙们争气,弃文习武,能替我报
这大恨深仇。果然天从人愿,我牧马十年之久,澄儿也到了胡边,隐姓埋名,寻找我的踪
迹。我出使之前,他刚刚考取秀才,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在胡边再见之时,他已是个雄赳
赳的武夫了。原来他知道朝廷不愿为我一人,兴师问罪,于是便弃文习武,想深入胡边,单
骑救父。听说他在天下第一剑客玄机逸士的门下学了七年,武功虽未有大成,等闲三五十人
已近他不得,他救父心急,不等满师,便赶来了。”云蕾听得出神,一双眼珠滴溜溜地转来
转去,心中充满疑惑,问道:“那么,爹爹既有那么大的本领,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
只见他天天和妈妈一同去牧羊,有一天,有一个鞑子兵欺负他,要抢他的羊,打他也没有还
手。”
云靖叹了口气,道:“阿蕾,你还小,有许多事情,说给你听,你也不懂。不过,将来
就算我死了,不及见你长大,两位伯伯也会告诉你的。”
谢天华知道云靖今晚倾谈身世,其实是想说给他们听,其中必有含意。见云靖身躯颤
抖,微微喘息,便扶着他道:“老伯,你歇歇吧,说话的时候还多着呢,等到了雁门关之后
再说吧,老伯他日有什么吩咐,晚辈一定依从。”
云靖咳了一声,喘着气道:“不,我一定要说下去。这些事情憋在心中太久太久了,不
说出来,就不痛快。”歇了一会儿,接下去道:“澄儿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以为凭他的武功
便可以将我救出胡边。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蒙古地方也有许多高手,就是那张宗周的
手下,也着实有几个本领非凡的人物。我在雪地牧马,暗中实是有人监视。澄儿好不容易找
着了我,还未来得及商议逃跑,就给人发现,不是我叫他快逃,连他都几乎给人擒拿住。后
来他又暗中和张宗周的手下较量了几次,都讨不了便宜,这才把单骑救父的念头放下来。因
此他便遵照我的叮嘱,隐姓埋名在蒙古住下来,装做一点也不懂得武功的模样,暗中寻找机
会,和我偷通讯息。”
“我要他在蒙古住下来,又要他娶了胡女为妻,为的就是替我传宗接代,好报此大恨深
仇。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这仇我的儿子若不能报,还有我的孙子来报,我的孙子不能
报,还有我的曾孙,只要我云家还有后人,这仇就一定能报。而张家呢,即算张宗周死了,
他也还有后人,他的后人也要替他受这报应!我七年前听说他生了一个男孩,我就写下了第
一份血书,要我的男孙紧记,日后长大了,只要碰着了张宗周这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
幼,都要替我把他们杀掉!”
谢天华只感到一阵阵寒意,直透心头,嘴辱掀动,却又忍着,心道:“怨毒之甚,竟至
如此!这样的报复,岂不比江湖上的仇杀还要残酷?想来他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受尽
折磨,所以失去了常性。且待他回到中土之后,精神恢复,再慢慢劝解他吧。”
云靖指着血书,微微喘气,又道:“澄儿听我的嘱咐将血书缝在孩子的衣裳里,送给他
的一位师兄为徒。此后我因为转移地方牧马,又失去了联系,直到三个月前,他才偷偷地和
我见了一面,告诉我,他已约了同门,赶来营救。那时,我自念年迈苍苍,已不再作逃生之
想,对他的话,也不在意,只门他在这别后七年之中,有没有再生孩子?他说又生了一个女
儿,这便是你。我立刻再写下一份血书,是孙女也要替我报仇。蕾蕾,以后你要紧紧记着:
若碰着张宗周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们杀掉,化骨扬灰!”
云蕾听得定了眼神,苹果般的小脸上充满了害怕恐惧的表情,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
道:“爷爷,要杀那么多人吗?蕾蕾害怕,妈妈自幼教我不要随便杀生,连初生的羊羔也要
保护。哎,妈妈呢?爹爹说妈妈就要来的,为什么不见妈妈来,连爹爹也不见了?”她哪里
知道,她的爹爹云澄在胡边隐姓埋名,身世来历连她的妈妈也没有告诉,一月之前,竟是瞒
着妻子,弃家逃走的。
云靖白须掀动,突然怒声说道:“蕾蕾,你不听我的话了吗?我告诉你,你的爹爹,你
的爹爹,他已经─”神色俱厉,吓得云蕾噤不作声,眼泪也收了,云靖叹了口气,话到口
边,又咽了回去,不忍把她爹爹的死讯再说出来。
谢天华暗暗叹气,摇了摇头,只见云蕾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我听爷爷的话!”云靖
把三月前新写的血书塞到她的怀里,仰天笑道:“不想我云靖尚有逃出异域,重归故里之
时。谢侠士,求你瞧在澄儿的面上,把这女娃子收做徒弟吧!”
谢天华一阵迟疑,缓缓答道:“这个且慢商量。─嗯,老伯不要误会,不是我不答应
您,我是想替她找一个更加好的师父。”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乃是云澄的同门,他们的师父玄机逸士号称天下第一剑客,不止在剑
术上有极精湛的造诣,其他的武功,也很博杂。只是玄机逸士脾气古怪,他共有五个徒弟,
每个徒弟,只传一门武功。例如谢天华就只得剑术的一半。怎么叫做一半?原来玄机逸士有
两套剑法,相反相成。他又炼有雌雄双剑,雌剑名叫“青冥”,雄剑名为“白云”,“白
云”雄剑传给谢天华,“青冥”雌剑则传给了另一个女弟子,两人各得了他的一套剑术。
这两套剑术乃是玄机逸士毕生心血所聚,若然双剑合壁,天下无敌。所以在他门下五人
之中,也以谢天华和那个女弟子武功最高,难分轩轾。至于云澄,则因尚未满师,武功最
弱。那潮音和尚则是二徒弟,传了伏魔杖法,外家功夫,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都是应师弟云澄的邀请,各自带了徒弟前来,自中土远至胡边,助他
救父的。恰值瓦刺可汗刚得了太子,国中大庆,监视稍松,三人合力,杀了几名看守,竟然
轻轻易易地逃了出来,却又想不到雁门关已经在望,才遇到追兵追杀,云澄竟然血溅国门边
境。谢天华唯一的徒弟,也力战而亡。
云靖说完那番话之后,彼累不堪,沉沉睡去。云蕾怔怔地望着她的爷爷,不说不笑。谢
天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驴车又在峡谷的山道上奔驰。这时明月已出天边,荒凉的山谷浸
在月光之中,有如蒙上一层薄雾轻纱,更显得冷清清的,诡秘幽静。谢天华让云蕾吃了几片
肉脯,喝了一口水,拍拍她的身子后,不久也熟睡了。
在驴车颠簸中,忽听得云靖梦中叫道:“冷,冷─狼啊狼来了!”潮音和尚笑道:“这
老头儿还以为仍旧是在胡边牧马呢。”又听得云蕾在梦中叫道:“妈妈,蕾蕾不杀人,蕾蕾
害怕。”谢天华愕然摇首,忽听得一声响箭,掠过山谷,云靖在梦中跳起,叫道:“狼来
了!”张眼一瞧,只见一道蓝火,摇曳下降,潮音和尚已一掠数丈,上前迎敌,谢天华道:
“老伯勿惊,来的没有几人。”
云靖这一吓睡意全消,颤声说道:“不好,这是张宗周手下的第一名勇士,复姓‘澹
台’,字号‘灭明’,姓名似是胡儿,其实却是汉人。澄儿曾经和他交过手,吃过他的大
亏,本事委实了得。”
谢天华笑道:“我的师兄双掌一杖,威震中原,蒙古地方的第一勇士又算得了什么。只
要他来人不多,管教他来得去不得,待我们把他擒了,给老伯带上京去献功,看这厮还敢不
敢‘灭明’!”谢天华行侠仗义,最恨卖国之徒,听说那人号为“灭明”,怒不可遏,拔出
长剑,奔出谷口,上前助阵。
只见一员胡将,身披锁子黄金甲,乒使双龙护手钩与潮音和尚打得正烈。潮音和尚的禅
杖如神龙出海,横扫直劈,呼呼风响,那胡将竟是分毫不让,双钩盘旋,纵横挥舞,将潮音
和尚碗口大的禅杖迫得东倒西歪。谢天华大吃一惊,心道:“这厮本事果然了得,怪不得云
澄要吃他的亏,看来师兄也不是他的对手。”立即长剑出鞘,振臂一掠,犹如巨鸟摩云,掠
空而降,长剑一抖,一招“拂柳穿花”,穿心直刺,这一剑是专破钩、夺之类兵器的杀手神
招,正是玄机逸士苦心所创的厉害招数。
护手钩与万字夺之类,本来是可以克制刀剑的外门兵刃,但玄机逸士所创这套剑法,轻
灵翔动,变化万状,可以随着钩夺之势,反制敌人。若敌人仍本着“钩夺可以锁拿刀剑”的
方法进招,则轻者手指被削,重者咽喉被穿,端的厉害,而今谢天华使出杀手神招,长剑分
心一刺,内藏左右双旋两个变化,不论敌人是正面迎接或是两翼偷袭,都难逃此一剑之危。
不料那胡将双钩霍霍,左钩往下一沉,右钩往上一带,谢天华的长剑几乎给他引过去。说时
迟,那时快,但见钩光闪闪,伸缩不定,也不知是从哪里袭来,敌人竟趁着谢天华稍一顿挫
之时,立刻反客为主。
谢天华暗吃一惊,骤逢劲敌,精神一振,长剑一抖,剑招倏变,一个“搂膝拗步”,剑
光划了一道长弧,身随剑势,滴溜溜的转了半个圆圈,“吓”的一声,手心一登,剑尖往外
疾吐。这是攻守兼备的独特招数,那胡将钩光闪闪,却递不进去招,逼得双钩外封,向左侧
移了一步。谢天华立刻偏锋直上,剑走连珠,那胡将叫声:“好剑法!”连挡三招,突然叫
道:“住手!”谢天华哪里肯听,剑光霍霍,连环疾进,那胡将勃然作色,怒道:“你以为
我怕你不成?”双钩一展,迎、送、剪、扎、吞、吐、抽、撒,恰似骇电惊霆,两道银蛇,
贴着谢天华的剑光飞舞,谢天华的剑法虽然神妙,竟然奈何不了他。
潮音和尚大吼一声,挥舞禅杖,上前助战,那胡将大声笑道:“看你的武功,定是中土
的成名剑客,听说中土武林的成名人物,最讲究单打独斗规矩,你们却想以多为胜吗?”潮
音和尚喝道:“你这厮是不是叫澹台灭明?”那胡将避了谢天华一剑,还了两招,侧目笑
道:“你这和尚也知道我的名字。”潮音和尚喝道:“你身是汉人,却为胡将,羞也不羞?
对你这样的叛国奸贼,谁和你讲中原的武林规矩?吃洒家一杖!”澹台灭明面色一沉,忽而
纵声长笑道:“匹马纵横漠北,此心可对苍天!谁是叛国奸贼?我叛谁的国来了?朱元璋巧
夺天下,只有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人,才去对他的儿孙俯首称臣。”侧身一闪,将禅杖让过一
边,双钩一个盘旋,护着身子,在钩光剑影之中,朗声说道:“说与你这莽和尚听你也不
解,好吧,你既要厮斗,我就叫两个小辈接你的招。”双钩一指,将潮音和尚的禅杖迫过一
边,他身后的两员小将挥动刀枪,立刻抢上前来,接着了潮音和尚的禅杖。这两员小将武功
虽然较潮音为低一畴,但亦非庸手,潮音和尚半晚之间,经了两场激斗,气力不支,竟自胜
他们不得。
谢天华听那澹台灭明侃侃而谈,心中一动,心道:“这厮倒不是寻常之辈。但助胡灭
汉,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怒气一起,挥剑强攻,澹台灭明力敌数招,忽而问道:“你
莫不是玄机逸士的门下么?”
谢天华怔了一怔,只听得那澹台灭明笑声又起:“你的师父当年费尽心血也胜不了我的
师父,你要胜我,哪里能够?你既然不知进退,好吧,咱们今日就各为其主,再斗个三五百
招吧!”谢天华悚然一惊,猛然想起师父所说过的往事。在二十年前,师父曾与一个魔头互
争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巅,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这魔头复姓上官双名天野,本是
绿林的大盗,经此一战之后,忽然匿迹潜踪,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听这澹台灭明如此说法,
那上官天野定然是躲到蒙古,而澹台灭明也定然是他的徒弟无疑。
谢天华本待停剑喝问,但听他说出“各为其主”的说话,怒气又生,把师父所传的剑法
施展得风雨不透,恰若那银光匝地,紫电飞空,攻中守,守中有攻。那澹台灭明也好生厉
害,双钩交剪,竟如两道金虹,将门户封闭得十分严密,也是攻守兼备,虚实互变,刚柔齐
施,转瞬斗了百数十招,竟是不分胜负。谢天华心中想道:“可惜四妹不在这儿,若然双剑
合璧,三个澹台灭明,也要死在剑下。”
澹台灭明钩光交烁,连进三招,谢天华一步不让,还了四剑。澹台灭明忽然哈哈大笑,
跳出圈子,叫道:“如何?你我用了全力,都不能取胜,不如住手了吧!”谢天华怒道:
“汉贼不两立,今日之事,非死不休!”澹台灭明双钩一指,逼住了谢天华的长剑,高声喝
道:“狗交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救你来的”谢天华不敢放松,长剑往外一展,将双钩
荡过一边,喝道:“我们万水千山,都经过了,而今到了此地,还有什么危难,要你相救?
你若真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快快抛下双钩,随我走吧!”澹台灭明冷冷一笑,朗声说
道:“你真是不知好坏,我奉张丞相之命,劝你们回去。你们若执意要回转中原,只恐未到
雁门关,就要遭受非常之祸!”谢天华怒不可遏,长剑疾进,大声斥道:“你这狗贼,胆敢
将我戏耍!”澹台灭明也生了气,回骂道:“你既要自寻死路,那就休要怪俺无情。”谢天
华咬紧牙根,一声不响,剑如风雨,澹台灭明也不敢说话分心,双钩挥霍,见招拆招,见式
拆式,又战了百数十招,仍是不分胜负,难解难分。
斗得正酣,澹台灭明忽然一声胡哨,卖个破绽,转身便走了,那两员小将,也跳出圈
子,随后急逃。谢天华与潮音和尚杀得性起,哪里肯放,仗剑挺杖,纵步便追,片刻之间过
了一个山坳。谢天华较为谨慎,忽然想道:“这厮丝毫未露败象,何以逃跑?莫非其中另有
诡计么?云大人抛在后边,无能手防护,莫不要着了他的暗算!”正待招呼师兄回头,忽见
那澹台灭明猛然纵身向谷中一跳,谢天华大吃一惊,立足处离谷底少说也有十数丈高,谷底
怪石嶙峋,这一跳下,难道是想自己寻死不成,这一着真是大出意外!
谢天华念头未转,只见那澹台灭明身子在半空一个屈伸,呼的一声,抛出一条长绳,绳
端系有利钩,一下子就搭住了对面的松树,身躯一荡,打秋千般荡了过去。这山谷形势绝
险,乃是一山分出两峰,两峰相距十余丈,轻功多好也不能飞越,却想不到澹台灭明用这个
方法跳了过去,一跳过去,再转一个弯,便是云靖的驴车了。
谢天华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知若循原路折回,赶到之时,云靖必然已遭毒手了。但峡谷
不能飞越,不循原路而回,又待如何?事已如斯,只得横了心肠,回头追赶,拼着去替云靖
复仇,与澹台灭明再拼个死活。
谢天华冷汗直冒,好不容易赶了回来,只见那澹台灭明已站在驴车之前,云靖则跨在车
辕之上,两人面面相对。澹台灭明双钩挂在腰间,手上并无兵刃,面上露出笑容,似正在低
声救恳,而云靖则声色俱厉,谢天华赶到的时候,正听得云靖骂道:“胡说八道!我与张宗
周此仇不共戴天,你要杀便杀,我岂肯与你回去,托庇于他?”谢天华不禁大奇,只见那澹
台灭明回过头来,向自己微微一笑,高声说道:“你看见了?我若要取云老儿性命,易如反
掌,还待你赶回来么?云老儿,我苦苦相劝,生死祸福,系于你一念之间了。”云靖怒不可
遏,须眉掀动,却冷笑道:“你要我回去再替你的张大人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么?”澹
台灭明纵声长笑,忽然正容说道:“张大人就因你牧马二十年,不屈不挠,才敬重你的为
人,要你回去。”云靖骂道:“张宗周叛国奸贼,卑贱小人,我云某耿耿忠心,谁要他的敬
重!”澹台灭明冷冷一笑,道:“张大人果然说得不差,你只是徒有愚忠,不足与谈大事。
他也料你不会回来的了,可是他见你也是一条汉子,不忍见死不救,才命我万里追来,可惜
你辜负了他一片苦心了。”云靖手扶车辕,气极怒极,颤巍巍的破口骂道:“哼,苦心救
我?我云某二十年牧马,此身尚幸得归葬故土,死亦瞑目。你追到此地,要杀便杀,此地已
是中国地方,血洒故乡尚有何恨?”澹台灭明怒言道:“谁要杀你?要杀你的不是我们!”
云靖咬牙说道:“你杀了我的澄儿,还来当面气我么?”身躯颤抖,几乎跌倒。澹台灭明将
他一把扶住,道:“你的儿子不是我们杀的。要说给你听,你也不明白,随我回去见了张大
人你就知道了。”云靖张口把一口唾涎,疾吐出去,澹台灭明轻轻一闪,避过一边,只听得
云靖又骂道:“不是你们杀的?那些人难道还是明兵不成?”澹台灭明苦笑道:“那是我们
左丞相的部下。”云靖骂道:“什么左丞相右丞相,都是骚狐鞑子。我已在你手中,你快快
把我杀掉,休要多言。”谢天华也觉得澹台灭明真是岂有此理,他既然身为瓦刺国的大将,
瓦刺的官兵将人杀了,他还要当面来气被杀者的父亲,何况这被杀者的父亲,又身经了二十
年的苦难!悲痛余生,哪能经得这样残酷的戏弄?
两人越说越僵,但只见那澹台灭明抱拳一拱,朗声说道:“云大人,我言尽于此,听不
听从,那就全在你了。”云靖气极吹须,猎猎作响,已说不出半个字来。谢天华大怒喝声
道:“迫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算什么行径?有种的咱们再斗三五百招。”澹台灭明
毫不理会他,压低声调,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走了。张丞相说,累你牧马二十
年,实在过意不去。他也料你不会回来,叫我代送你三道锦囊,依着锦囊妙计,还可救你性
命。张丞相说这三道锦囊,就算你替他牧马二十年的酬报。”把手一撤,转身便走。谢天华
怔了怔,澹台灭明已从他身边走过,只听得咕呼一声,云靖倒在车上。谢天华一伸手打出五
枚子午夺魂钉,分打五处穴道,澹台灭明头也不回,双钩一个盘旋,只听得叮叮叮几声连
响,澹台灭明一声冷笑,人影已没入苍松怪石之间,转过山坳去了。
谢天华这一把飞钉,本就不指望能将敌人打倒,不过见他这样轻易地一举将五枚飞钉扫
数打落,也不觉吃了一惊,飞步奔向驴车。只见云靖嘘嘘气喘,脖子通红,谢天华伸手在他
胸口一揉,云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大叫道:“气死我也!”颤巍巍地坐了起来。
谢天华知道他是愤火中烧,痰塞喉头,身上并无受到其他伤损,这才放下了心。正待善言开
解,忽听得潮音和尚呱呱大声,横拖禅杖,从山坳外疾跑回来。
谢天华又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师兄,你怎么啦?”潮音和尚愤然说道:“三弟,我
丢尽师门的面子啦!我今生不把澹台灭明痛打三百禅杖,难消此恨!”谢天华知道师兄是个
急性的人,按他坐下,让他喝了口水,说道:“二师兄,有话慢慢说,凭着咱们四个兄弟,
就算是上官老魔头亲自到临,这仇也可以报,何况澹台灭明呢?”潮音和尚咕嘟嘟地喝了一
大口水,气愤地续道:“我只道这厮要对云大人暗施毒手,心急赶回,叵耐那两个小贼,死
缠不放,若是平日,这两个小贼我真还不放在心上。无奈我接连两场恶斗,气力不加,和他
们边走边斗,进进退退,竟然赶不回来,斗了一二百招,我一急连走险招,刚刚抢了上风,
不料澹台灭明这厮又回来了。我以为他已将云大人害了,破口大骂。那厮双钩一搭,将我的
禅杖拉过一边,突然劲力一松,暗施诡计,将我跌了一跤。这还不算,还打了我一个耳光,
骂我是‘莽和尚’,说我‘胡说八道,乱嚼舌头,打个耳光,聊作薄惩’云云。骂完之后,
便带了两个小贼,扬长而去。我们闯荡江湖几十年,几曾受过如此欺侮,你说气不气人?”
停了一停,目光注地上,忽然又嚷起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和你交了手没有?云大人好
端端的没事,这地上却有着三个这样趣致的锦囊?”
潮音和尚一边说一边把三道锦囊拾了起来,啧啧赞赏道:“上面还乡有骆驼呢。咦,这
不是蒙古人的刺绣吗?这、这是谁的?”云靖勃然怒道:“臭鞑子的臭东西,把它撕成粉
碎,抛到污泥里去!”潮音愕然一望,用力便撕,忽然手腕一痛,三道锦囊,都给谢天华抢
去。潮音和尚诧道:“师弟,你这是……”谢天华道:“云大人看一看也不碍事,你便看它
说的什么。若然真是胡说八道,那时再撕,也还不迟!”
谢天会心中十分疑惑:这澹台灭明武功高强之极,他既然不欲加害云靖,那么所为的又
是何来?难道真是想“救人”不成?但他何以又在蒙古为官,二十年来助那张宗周折磨云
靖?再说雁门关已经在望,踏入了中国地方,还有谁会加害云靖?这不是骗人的鬼话吗?但
若说他万里远来,为的就是说这番鬼话,却又是绝无此理。何况他虽然傲岸,却又似乎手下
留情,要不然师兄怎能逃得性命,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说谢天华心里沉吟,且说云靖接过锦囊,恨恨一瞥,只见第一道锦囊上写着“即开”
二字,云靖气呼呼地一把撕开,抽出里面的信笺,上面写道:“此时速回蒙古,尚可无事,
澹台将军留驻左云,可以接应。”云靖看完之后,随手一撕,抛在地上。
谢天华见他白须颤抖,面色焦黄,不敢动问。云靖看着那撕碎的纸片一片片飘落污泥,
愤然说道:“什么锦囊妙计,还不是那番鬼话!”拿起第二道锦囊,只见上面写道:“离雁
门关七里之地开拆。”云靖道:“偏不听你的话。”用力一撕,里面又露出一张信笺写道:
“时机已迫,此际雁门关当有人接你,先行领队者苦非周健总兵,你当立即快马飞逃,留谢
天华与潮音断后,或许尚能保全首领。”雁门关叫兵周健和云靖乃是同乡好友,一人习文,
一人习武,是同科中的文武进士。云澄此次救父,得他暗助甚多,实行救父计划之前,又已
派人飞骑报知周总兵,叫他转告朝廷,一路行踪,都派有人暗中联系的。云靖想道:“周健
见我到来,岂有不来迎接之理?我节比苏武,异域归来,大明天子即算不立像记功,也当重
用。胡儿妄图离间,真真岂有此理!”随手一撕,又把信笺撕成粉碎。
谢天华旁肯偷窥,一瞥之下,见信笺上有自己的名字,怪而问道:“上面说的什么?”
云靖鄙屑说道:“还不是鬼话连篇。不过奸贼也真厉害,他们好像已预知你们二人深入胡
边,前来救我。不知何以又无防?”谢天华眉头一皱,低首沉吟,疑惑更甚。云靖随手又拿
起第三道锦囊,正要撕开,忽又放下了,谢天华一见,不觉叫出声来。
那第三道锦囊上写着:“此函交谢天华开拆。”云靖冷冷地看了谢天华一眼,心起疑
云。谢天华久历江湖,人甚精细,见此以,微微一笑,说道:“奸贼诡计多端,云大人你拆
开看看,他说什么?”云靖略一迟疑,把锦囊慢慢拆开,抽出信笺来,缓缓读道:“此际云
大人当已被捕,锦囊之内,尚有蜡丸一个,你密藏此丸,切不可开,急速入京,面见于谦,
参劾王振,云大人性命能否保全,全在此一举矣。”云靖“哼”了一声,怒不可遏,信手一
撕,又把信笺撕成粉碎,骂道:“危言耸听,胡说八道!我云某是个大大的忠臣,岂有被捕
之理?”又把锦囊往地下一掷。谢天华一纵身接过锦囊,果然在其中掬出一颗蜡丸,藏在身
上。云靖面色一变,谢天华道:“且藏着这玩意儿,也占不了什么地方,玩玩也好。”云靖
“哼”了一声,微愠说道:“这是给你的东西,你要藏便藏着吧。我云靖与奸贼不共戴天,
纵然真是碎尸万段,也不要他来相救。”
驴车趁着月色,在夜间赶路,雁门关外,边境守夜的明兵角声,已隐隐可闻。云靖精神
一振,虽奔波长路,一晚未睡,却是毫无倦意。翘首长空,纵声吟道:“喜有余生归故土,
雄关分隔别华夷。我云某明日当可重整衣冠,手持使节,礼拜明君了。”谢天华道:“大人
孤忠,百世不可一见,而今天子,封官叙爵,也不足言酬。”云靖微微笑道:“这是臣子份
内之事,岂望朝廷酬报。”停了一停,忽然问道:“我去国之时,尚是永乐十年,而今已经
历二十载,换了三朝,朝廷之事,全无所知,不知如今是谁当政?”谢天华道:“是王振当
权。”云靖想起第三道锦囊中的说话,冲口说道:“那么天佑我朝,这王振一定是个大大的
忠臣,只有那个于谦想必是奸臣了。”
潮音和尚正纵马上来,傍着驴车,听了云靖言语,忽然把碗口大的禅杖往地下一顿,大
声说道:“大人错了,这王振是个大大的奸臣,若然他要撞在洒家手上,也要教他吃我一顿
禅杖!”云靖愕然说道:“什么,他是奸臣?不会,不会吧!若然他是奸臣,胡儿何以又要
唆使什么于谦出头,去参劾他。”谢天华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王振的确是个奸宦。”云
靖诧道:“什么,他是个太监吗?”谢天华道:“正是。听说此人原先在故乡蔚州读过书,
下过考场,做过县官,后来犯了罪,本当充军,适逢皇帝下诏‘有子者亦准净身入内’,王
振遂钻进了皇宫。后来奉派侍奉太子,亦即当今皇上读书,至先帝归天,太子即位,王振遂
得任司礼太监,管理内外奏章,于是遂勾结朝臣,擅作威福,巧立名目,苛征暴敛,虽然不
过三年,百姓已是恨之入骨。大人此次回去,也要当心。”云靖听了,不觉愕然,亦是狐疑
满腹。
谢天华续言道:“那于谦官居兵部侍郎,听说倒是为官清正。”云靖听了,默然不语,
心中想道:“这两人乃是江湖上的莽夫,所言不足深信,待我回朝之后,再亲自看个明
白。”又想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纵然这两人所说是实,也定是张宗周布
下的圈套,故意叫我相信他的话,其中必定藏有阴谋。”
驴车上云蕾睡得正酣,云靖望着她苹果般的脸儿,天真无邪,可爱之极。想到他年云蕾
长大之后,也要远赴胡边,冲霜冒雪,替自己报仇,不觉叹了口气。但瞬息之间,二十年来
嚼雪饮冰,捱饥抵冷种种苦难,又在心头泛起,恨火烧心,盖过了为云蕾怜惜之念。眼望夜
空,心潮浪涌,过了些时,不觉迷迷糊糊地和衣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雁门关上的旌旗,已经可以清楚望见。潮音和尚道:“这
是七里铺,离雁门关只有七里路了。前面就是雁门关外检查行旅的卫所了。”云靖跳了起
来,揭开帘幕,问道:“周总后俨了没有?”潮音和尚道:“天华师弟已入内通报去了。不
曾听说周总兵要来。”云靖怔了怔,忽而失笑,自言自语道:“我也给那个鬼锦囊弄错了。
周总兵怎会知道我今日到来?通报之后,他自然会来迎我。”便吩咐停下驴车,在卫所之前
等待。卫卒们在城墙内张望着,并无任何动静。
且说谢天华为人,胆大心细,先入雁门关通报,便是他的主意。雁门关的总兵周健,谢
天华也曾见过几面,深知这位边关守将,不但是云靖的同乡旧友,而且侠骨英风,与江湖豪
杰胸襟无二。七里路程转瞬即到,雁门关上了无异状,仍是由前几次带引自己的旗牌官接待
入内,谢天华心头一宽,暗笑道:“澹台灭明故布疑阵,装神弄鬼,连我也受他迷惑了。只
要周总兵仍镇守此关,有谁敢加害云靖?”
帐中坐定,旗牌官献上茶来,说道:“总兵大人就要出来了,谢侠士你歇息会儿。”谢
天华喝了香茶,卸下护身袍甲,正在等待,忽觉头昏眼花,叫声“不好!”连忙拔剑,那旗
牌官已抢先一步,将他宝剑夺去,帐外呼呼两声,抛进了两条绊马索,将他绊倒。
谢天华内功深湛,虽然中了暗算,尚未昏迷,挣扎欲起,却是浑身无力,而且昏昏思
睡,眼皮渐渐睁不开来。谢天华默运玄功,与睡魔相抗,迷迷糊糊之中,似已被人扛起,不
久又听得关门下锁之声,似是已给人关在一间黑沉沉的屋子里了。
那碗茶中溶有极厉害的蒙汗药,寻常之人,浅尝即倒,谢天华练过易筋洗髓的功夫,运
气相抗,使自己保持着心头的一片清醒。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房门呀呀推开,一个人探头
进来,谢天华定睛一瞧,正是雁门关的总兵周健。
谢天华托地跳起,使尽气力,呼的一掌横扫,向他脑门劈去。周健横肱一架,叫道:
“是我!”谢天华气力未复,给他一架,跄跄踉踉地倒退数步,一头撞在墙上,怒叫道:
“好,知人知面不知心,总兵大人,你用的下三流的暗算手段,用得真到家呀!”周健迈前
两步,把他手腕一拿,低声叫道:“事情已急,快服下解药,我与你救云大人去。你的宝剑
我替你拿回来了,快呀!”谢天华惊愕之极,叫道:“什么?你、你是什么用意?”黑室之
中,但见周健双眸炯炯,别具威严,低声说道:“我周健是何等之人,你还不知道吗?此际
事机已急,有话慢说,你快随我出去。”谢天华不由得张开了嘴,吞下了周健塞来的药丸。
谢天华心头本就清醒,吞下解药,睡意全消了,接过周健递来的宝剑,跃出门外。
雁门关外号角长鸣,只见先前那名用蒙汗药偷施暗算的旗牌官拦上前来,高声叫道:
“周大人,你可得三思而行,别要自误前程!”周健一声不响,突然一跃而起,挥刀一斩,
将那旗牌官斩为两截,夺了两骑快马,与谢天华奔出辕门,关外官兵,无人敢挡。
周健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在马背上扬鞭指道:“他们正在七里铺外厮杀,你我抄小路
去!”一拨马头,从山边小径驰去,大路上车马奔驰,许多人高声呼喊,叫周总兵回来。周
健毫不理睬。
且说云靖在七里铺的卫所外等了许久,正自生气,忽见路上尘头大起,十几骑快马飞奔
而来,不一刻卫所打开,戍守卫所的官长披挂出迎,高声请进。云靖看得清楚,那从雁门关
来迎接的十几骑快马,其中并无周健在内,心中十分不快,但仍是怡然自若,手持使节,步
入边关。
卫所内设好座位,只见十六名御林军分成两队,分列在阶下,堂上两名钦差,冠带出
迎。云靖顿时欢喜起来,心中想:“原来是圣天子特降天恩,念我二十年守节,竟然派钦差
到边关迎接来了。”正说得句“云某何功,敢劳钦差远接”,堂上的钦差,面孔一端,忽然
间高声喝叱道:“叛臣云靖,跪下接旨!”
云靖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持使节,颤声辩道:“云某出使异国,二十年来牧马胡边,尚
存此节,自问无罪,不敢接此诏书!”话犹未了,已给两名御林军按倒地上。只听得其中一
名钦差,展开招书,高声读道:
“罪臣云靖,先帝寄以腹心,遣使瓦刺,而乃不感恩图报,反腼颜事仇,忘其父母之
国。今日私自归来,图谋内应,罪无可恕,本应明正典刑,姑念其是前朝旧臣,恩开法外,
准其仰药自裁,全尸收殓。钦此。”
云靖魂不附体,只见一名御林军捧着一只银瓶,内中药水殷红,高声叫道:“罪臣云靖
还不谢恩领旨么?”
云靖只觉脑门上轰的一声,又惊又气又急又怒,忽然一手抓过银瓶,尖声叫道:“给诏
书我看,我不信这是真的!”钦差冷笑一声,喝道:“好大的胆子,诏书是你看得的吗?”
话犹未了,只听得轰天价的一声巨响,两扇半掩的大门凭空飞了起来,一个莽和尚提着一碗
口般粗大的禅杖,泼风似的打将入来,高声喝道:“管它真的假的,都打死了再说!”十六
名御林军上前抵敌,哪能抵敌得住?只见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禅杖所到之处,有如开山
裂石,只要挨着一点,便不死即伤。
那两个钦差吓得面青唇白,腿都软了。那和尚一路打到堂上,左后一抻,兀鹰抓鸡似地
提起了一名钦差,骂道:“云大人舍命逃回,你们还要将他弄死,是何道理?”“卜”的一
禅杖,敲在他的头上,甩手一摔,脑浆涂地,死于阶下。另一名钦差吓得神智昏乱,兀自叫
道:“反了,反了!冒犯钦差,该当何罪?”那和尚放声大笑,又一把将他抓了起来,骂他
道:“兀这厮鸟,钦差值得我少钱一斤?”禅杖往地上一插,硬生生地将他撕成两片。御林
军纷纷逃出,吹起号角,卫所内尸横遍地,只剩下了和尚和云靖二人。
云靖目瞪口呆,恍如在一场恶梦之中,不知目前所发生的种种事情是真是假,定了定
神,见潮音和尚朝他走来,猛然叫道:“把那诏书给我。”
潮音和尚咧嘴冷笑,道:“还有什么鸟诏书,快快随我走吧!”云靖盘膝一坐,一字一
句,斩钉截铁地说道:“把那诏书给我!”潮音和尚横他一眼,在几案上抓起诏书,摔给
他:“好,快看!快看!”对他如此固执,万分不解。
云靖展开诏书,一瞥之下,面如死灰,那诏书上的玉玺,与诏书的格式纸质,都是真
的。云靖还记得以前成祖夺位,曾在内监手上抢夺玉玺,那内监将玉玺摔下天阶,缺了一
角,后来叫巧匠重补,纹理两样,而今细辨这诏书上的玉玺,正是如此,绝对假冒不来。
潮音和尚叫道:“看够了没有?”云靖眼睛直视,听而不闻。这一瞬间,二十年来在胡
边所受的苦难,闪电般地在脑海之中掠过。然而这一切苦难,比起而今的痛苦,简直算不了
什么。须知云靖能够支撑二十年,全在忠君一念,满以为逃回之后,朝廷必定升官叙爵,表
扬功绩,哪知皇帝竟是亲下诏书,将他处死。正如对一个人崇拜信仰到了极点,期望极深,
忽而发现那个人就是要害死自己的人,这一种绝望的痛苦心情,世界上还有什么可超过?
潮音和尚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心中大异。忽见云靖缓缓站了起来,将那一根伴随他在
冰天雪里二十年的使节,用力一拗,“啪”的一声,折为两段。
在这一瞬间,云靖脑中空空洞洞,好像神经全都麻木,一切都觉茫然.生的意义已经消
失,整个世界都好像脱离了自己向杳不可知的远方飞去。他的身躯微微颤抖,脚尖突然碰着
地下的银瓶,云靖一弯腰抓起银瓶,只一口就把那瓶中的毒药喝个干净。
潮音叫道:“你干什么?”飞步上前,只见云靖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那银瓶中的毒药
乃是最厉害的“鹤顶红”毒酒,沾了一滴便足毙命,何况喝了一瓶!
潮音和尚呆在庭中.做声不得,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刀枪声响,还夹有云蕾的哭声。
原来驴车就停在卫所门外,想是来捉人的卸林军已围在驴车与自己的两个徒弟打起来了。
潮音和尚大吼一声,拨起禅杖打将出去,众军士发一声喊,分出人来堵截,潮音和尚横
杖一隔,刀枪乱飞,片刻之间,抢到车前,抱起云蕾,拍拍她道:“别怕,别怕!”翻转身
来,又杀出去。
云蕾伏在他的肩上,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却也不哭小叫。潮音和尚与两个徒弟冲杀
出去,枪了马匹,上马飞驰。雁门关外追兵已到,万箭如蝗,纷纷攒射,潮音师徒三人各各
舞动兵器,拨箭护身,慢了下来,追兵越来越近。
潮音和尚暗暗叫声“苦也!”凭着自己这根禅仗,在千军万马之中,虽然也能冲杀出
众,但抱着云蕾.却是不无顾忌。正吃紧问,忽地嗖嗖两声,疾劲之极,潮音和尚的两个徒
弟,翻了一个筋斗,跌下马背,竞给利箭穿过咽喉,死于非命。
潮音和尚狂吼一声,抡动掸杖,突然拔转马头,心中想道:“反正是死,不如杀它几
个。”眼睛一瞥,忽见云蕾那对圆溜溜的眼珠,好像定位了一般,也个知是惧怕还是惶惑,
潮晋和尚叹了口气,忽地又是一支冷箭飞来,碰着杖头,铿然声响,显然不是寻常庸手所
射。
看看追兵已到背后,忽地官军阵形大乱,箭雨骤停,只见队中冲出两人,一个是谢天
华,另—个却是雁门关的总兵周健,潮音和尚又喜又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官军中一名将军挥刀堵截,谢天华手腕一翻,一招“长蛇出洞”,疾刺过去,那军官一
个“镫里藏身”,居然避了开去。谢天华刷刷刷一连三剑,狠疾异常,杀得那军官手忙脚
乱,忽听得同健大声喝退:“胡将军我待你不薄,今日我要向你讨情了!”那军官一声不
响,突然掉转马头,官举们佯作呐喊追杀,却无一人真个拦截,周健向多年来同甘共苦的部
下扫了一眼,忽然洒下几滴泪珠,冲出重围与潮音和尚会合,连骑北去。
北国寒冬,彤云布空,中午时分、太阳还未露出面来,天色阴霾之极。谢天华等三骑快
马,奔入了雁门关外的无人地带。周健策马山头,茫然四顾.潸然泪下。谢天华已从师兄口
中,知道了云靖折断使节,仰药自裁等等情事,知他伤心故友,泪洒山头,又想起他为了救
友,不惜背叛朝廷,自毁前程,甚为感动,便低声劝道:“周总兵,事巳如斯,只好徐图善
后吧。只是累了你了。”周健凄然一笑,通道:“我早已不是总兵了。半月之前,我已奉令
调职,只是新的总兵未到,所以我暂时留在关中而己。刚才那位胡将军才是署理总兵。”
谢天华心中塞满疑团,不觉问道:“周总兵屡建边功,何以突然调职?云大人孤忠苦
守,又何以突遭赐死?”周健摇了摇头,仰天长叹道:“朝廷之事,莫问莫问。”顿了一
顿,终于忍不住又道:“奸宦当权.亲倍是任。我不是王振的亲信,他自然要设法把我调
了。至于朝廷为何要杀云靖,这原因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今上年幼,大权操在王振手
巾,要杀云靖,想必也是王振的主意。”
谢大华默然不语,想了—想,忽然问道:“那瓦剌国的张宗周可曾和周总兵交过手
么?”周健道:“你是说那个奸贼吗?十年之前,他曾率领胡兵,入寇两次,后来两边讲
和,他也不再来了。”谢天华紧紧问道:“他对于我们朝廷的消息,好似了如指掌,莫非他
和朝中将相,也有勾结?”周健看了谢天华一眼,道:“你怎么知道?你不说我也忘了。王
振和瓦剌的左丞相脱欢,私交甚好,听说和张宗周也有往来。”谢天华心疑更甚,掏出蜡
丸,一口咬破,拉出字条,与周键同看,竟是王振的字迹,写与脱欢、张宗周二人,商量以
中国的铁器换取蒙古的名马的。谢天华叹道:“蒙古缺铁,若无中国良铁,他们连利箭都不
能造,这不是公然资敌么?”周健道:“我还忘了一事,那两个钦差三天之前已经来了,蒙
占还有使者与他们见面。我极怀疑暗害云靖之事,也是脱欢或者张宋周的主意。”谢天华
道:“那么澹台灭明奉张末周之命送来这个蜡九,又是何意?”遂将前事说与周健知道,两
人再三推测,均是不解。周健道:“张宗周这厮还会有什么好心,只凭他奴役云靖二十年这
点.我就恨个得把他杀掉!”
云蕾抢起小脸,道:“爷爷呢?爷爷叫我杀人,你们也要杀人。我怕呀,我怕!”谢天
华轻抚她的头发,低卢说道:“杀坏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忽地跳下马来,对潮音和尚说
道:“你将这个女娃交给四妹,我再到蒙古去。”潮音道:“去做什么?”谢天华道:“杀
张宗周!”潮音一顿禅杖,说道:“正该如此,你杀了张宗周,就不必这女娃儿他日杀人
了。好,咱们一个抚孤,一个报仇,十年之后,再到雁门关相见!”这一去也,有分教:
疑幕重重终揭破,奇男侠女闹江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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