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是我的家乡,我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这个春光明媚、气候温和的南海之滨度过的。这里有世界公认的美味佳肴,有极具乡土气息的古俗,有艰涩难懂的方言和古意盎然的村庄,村庄里有一围一围的老厝(潮人常称屋为“厝”)。我们小时候就是在这些“老厝”里读完中小学的,那宽敞明亮的祠堂通常会被用作学校的礼堂,它容得下全校师生集中听候训话。祠堂两边成排的从厝和包屋就是我们的教室,虽然略显狭小昏暗,摆上学生们自备的课桌和椅子已显得十分拥挤。祠堂前那阔大的阳埕就是学校的运动场,竖上篮球架就成了简陋的篮球场,可打球时一用力就会把球扔到埕外的池塘里。也常常仰望着屋顶上残存的雕刻和彩画出神,有时也试图用笔去描绘它,但多半画不成,这大概是它们过于繁复的原因吧?
在这些老祠堂里读了整整十年书之后,我终于考上了武汉科技大学无机材料系,于是,和离开祖居地的先人一样,用红纸包起一抔乡土,扛着行李第一次离开了家乡。
从揭阳日夜兼程兴冲冲来到武汉读书。可是,才上了半年课的我,马上发现所学专业和自己的兴趣相去甚远,而当时转学换系是不许可的,只得硬着头皮读下去,其心境自然十分压抑不乐。然而,就这种压抑的心境中,潮汕家乡的风物,却趁机渐渐地侵入了我的梦乡,滋润着我苦闷的心胸——在梦中我尽情地享受美味可口的家乡佳肴;也一个古寨接一个古寨、一座老屋接一座老屋地游赏玩乐,徜徉在幽深曲折的窄巷,抚摸那古老粗糙的墙壁,记录着她的年代和特征,一觉醒来才发现原来身在异乡……看来,我是无可避免毫无例外地患上了世界上所有潮人“思乡”
的通病了!
然而,也许正是这种“病”,才使我1993年在北京完成国家项目《中国美术史》编撰后,谢绝师友的挽留,毅然返回家乡,定居潮汕中心城市汕头,一头扎进母体文化的怀抱,将自己的身心和斗志彻底消融在南海的薰风和浓浓的乡情之中,如是不觉过了十来年。
我真正涉足潮汕民居是在20世纪八十年代后期。1987年我被王朝闻先生聘为《中国美术史》撰稿人后,常有到各地考察的机会,得以接触不同地区的民居。当时就有意无意地把它们和家乡老屋相比较,觉得家乡的那些老屋并不比别处差,而且可能和潮州菜一样更有特色。
当时,潮州菜在国内也未受重视,我常向外人夸耀潮州菜如何好吃,常常引来笑话:“满汉全席和八大菜系都没你们潮州菜,你林凯龙吹什么牛!”
何况,地处省尾国角的潮汕民居不能和潮州菜一样“端”出去让人品尝比较,其外表也不大惹人注目,当然就更难以引起外人注意了。
直到1989年,同样是王朝闻任总主编的国家八五重点图书《中国民间美术全集》开始编撰,我极力向民居卷主编陈绶祥先生推荐潮汕民居。承陈先生不弃,派我和广州美院的黄启明先生同到潮汕和闽南拍照。因时间紧迫,我们在潮汕只匆匆拍了一天就赶往闽南。由于缺乏了解,
所选择的地方远非潮汕代表性民居,但还是有近十幅作品入选《中国民间美术全集·起居编·民居卷》大画册里,此画册在中国大陆和台湾出版后,曾引起很大的反响,这可能是第一本收录有潮汕民居的大型画册。
自此以后,一发而不可收,我开始拍摄潮汕民居。经过十来年的努力,居然积累了数以万计的图片资料,通过这些材料,我才真正了解源远流长的潮汕民居不但有独特的文化内涵,有巨大的美学和文化学价值,而且是一笔远未得到重视就已开始消失的文化遗产。和很多潮人一样,我原以为潮汕民居低矮且不起眼,较之闽西的客家土楼或闽南红砖区的民居,似乎缺少魅力,殊不知潮州饶平山区就屹立着六百多座土楼,还有到目前为止发现的最大的八角形土楼,其居民是和我一样讲着道地的潮汕话的潮人!
除了拥有最大的八角形土楼和众多的圆楼外,潮汕还有比土楼大得多和早得多的古寨和府第!经过分析和论证之后,我发现这些古寨和府第居然是中原古代世家大族居住形式的遗存!那聚居人数动辄过万的古寨和府第,是宋代以前在中原地区流行的“祠宅合一”的建筑体系的复制,例如古画中那令无数学人向往的唐代王维的“辋川别业” (相传宋太学博士秦太虚卧病时,因观赏了朋友高符仲送来的王维《辋川图》摹本,不觉身与境化,病也好了),以及宋代苏东坡在黄州的宅第似乎就是它们的前身。而且无论从规模布局上,从装饰工艺仰或从建造的方式上,都有不可替代的文化内涵和美学价值!
这些历史悠久、形制古老的古寨和府第,还体现着纵横四海、富甲天下的潮人对家乡深厚的感情,凝聚着他们的智慧和财力,深深地影响了潮人文化心态和潮汕民性的形成。本书就试图从文化学和图像学的角度对潮汕大地上的建筑遗存进行巡礼和剖析,阐明它的建筑特点,寻找它的渊源和规律,探讨其对潮汕文化和潮人精神的影响等等。由于在拍摄和研究过程中,我更多地从视觉美学角度撷取潮汕民居那富于审美情趣的一面,遗漏和纰误在所难免,不周之处,请读者多多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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